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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你把酒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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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8 13:19:56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你把酒戒了吧。真的,算我求你了。”这话,几乎成了云淡淡每天晚上的功课,拉开夜幕后的一句台词。最后几个字眼落地的时候,她一脸怜若小鸟般望着丰清清,眼珠都不敢挪。因为趴在眼眶边的泪水就像几粒萤火虫,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
但不管用。连续好些天了,丰清清每晚必然喝得像个皮影,还准备了和云淡淡一唱一和的对白:“我醉了吗?哈哈,我吐了吗?没吐就不算醉。不醉为什么不能喝?哈哈,全翻了——他们。就我,嗝——喝遍天下无敌手。我就不明白!明明喝不过我为什么要请我?”幸福得要死的样子。
这段时间,请丰清清的人比苍蝇还多,因为他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几个月之后,就是真枪真刀的日子。六月上旬的那两天,好像就是两扇门,一扇通往天堂,一扇通往地狱。好像他丰清清就是把门人。其实,说到底有什么用呢?丰清清有时候都暗自在心里好笑,但最终也不想假装正经。去就去吧,反正请他的都是请得起的,何况酒后往往还有打发。两条高档香烟,抑或一个红包,这也是丰清清乐此不疲的理由。
满面春风将收获往云淡淡眼前一丢,丰清清再把姿势一摆,就是想把李玉和比下去的派头:“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云淡淡真想来几句狠话,但始终找不到力气。不是因为又有进项,也不是因为丰清清酒量大,更不是丰清清的歌喉有魅力,甚至不是习以为常。如水的日子,又不是真在舞台上折腾。丰清清永远只唱前面那几句,歌词从酒气里歪出来的那会儿,右手有如挥舞刀枪,左手却躲在身后。是的,就是丰清清背在背后的那只左手,让云淡淡只能忍气吞声。丰清清的左手少了一个小指头,而且就是酒后弄丢的。
那是他们结婚才几个月时发生的事。尽管十多年了,但打死云淡淡她也不会忘记。
那天家里来了客人,喝酒顺理成章。中午酒足饭饱之后,云淡淡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收拾残局,让丰清清去买菜。云淡淡和丰清清的根都在乡下,客人都来自乡下老家,一个个已经人仰马翻,看来只能是过夜客。吃了午饭还得吃晚饭,小俩口先前准备不足。
丰清清买回来的菜不多。几把小菜,两块豆腐,一块猪肉。丰清清把肉往灶台上一扔:“两斤!”
云淡淡用几天前在市场买回的那个小挂钩秤验收,少了一两。两斤肉就少了一两。这怎么说得通?云淡淡问丰清清:“你在哪里买的?快去找他!”
丰清清已经坐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应该是酒劲要发作了,瞪着云淡淡,不认识她似的,一言不发。
“你不去?那你告诉我地址,我去!”云淡淡并没有起高腔,只是果断了一回。
丰清清继续瞪着眼,继续不认识云淡淡,继续一言不发。但他已经抬起了屁股,摇摇晃晃进了厨房。那块猪肉就扔在砧板上。云淡淡都以为丰清清要执行她的指令了,可接下来的局面,实在让人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听见厨房内有过一次干脆利落的声响,菜刀剁砧板的声响,接下来是丰清清在厨房里吆喝:“你再来称称看?”
砧板上,那团猪肉旁,多了一根小指头。
云淡淡吓成什么样子了,或者最后怎么收场的,现在已没有必要再纠缠。假使硬要继续找点原因的话,或许与丰清清那段日子的心情有关。那些日子里,丰清清背着个“停课三个月”的臭名声,在家里不知道折磨谁好。可停课的原因,也是该死的酒惹的。那时候的纪律没现在这么严。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上课时间不得饮酒。但宣布制度的校长自己也不按规矩行事,丰清清哪会去管那些废话?一位家长请他,而且是晚餐,目的是让丰清清好好帮他把调皮捣蛋的儿子管紧一些。
“丰老师,该骂你就骂,该打你就打!棍棍棒棒出好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丰清清得到尚方宝剑似的。
“肯定是我自己说的!只要让我儿子成器,打得是地方我天天请你喝酒!”
回到教室的时候,正是晚自习。丰清清悄悄靠过去,躲在窗外当间谍。他很快发现,那位家长的儿子,真就是一副讨打的模样。别人都认认真真埋头看书写字,独有他伸开双臂排成一字,恨不得闪成一对翅膀飞出去。丰清清推门而入,直接来到那位孩子身边。
“啪,啪,啪,啪!”一左一右,再一左一右。丰清清自己都看见了满眼火星。
直到那位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孩子夺路而逃。可他并不是真心想逃,一个回转,找来一根木棒,明人不做暗事的气势,一脚踢开教室门,直冲讲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教室里的学生们。齐刷刷的吆喝声,要么惊诧要么恐惧要么兴奋,但毕竟让耷拉着脑袋的丰清清明白了怎么回事。要不是讲台上的那把木椅帮一回,迎接棍棒的可能就是丰清清的脑袋。那孩子就是鱼死网破的架势,连丰清清举在手中当盾牌的那把木椅,都啪地一声五马分尸了,满教室丰富多姿的面孔,也瞬间凝固成了一屋歪七倒八的兵马俑。这会儿,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成了丰清清。
这件事,就是丰清清被停课三个月的理由。
“你就把酒戒了吧。真的,算我求你了。”
那段日子里,云淡淡就算是把话说得再硬朗一些,也不是不可以的。因为丰清清那会儿没喝酒。没喝酒的丰清清,永远是云淡淡温馨的港湾。一会儿靠在沙发里,揽着她的肩膀拍几下;一会儿嘬着包围在胡须中间的大嘴,在云淡淡的什么地方来个突然袭击;一会儿趴在云淡淡的肚子边,跟着她的指尖听动静,嘻嘻哈哈断定是儿子。
“是女儿的话肯定没那么调皮!”好像他自己生过小孩似的。
这样的缠绵里,丰清清都无需纠缠自己不愿戒酒的理由了。
要说,丰清清剁掉小手指的行为,不仅可以作为戒酒的说辞,甚至是云淡淡狠心闹一回的理由。她甚至咬着牙拖出了女人们一不小心就会用一用的那两个字眼,但最终也就是赌一时之气,过过嘴瘾而已。当初愿意嫁给丰清清的原因最终占了上风。他们俩是一块长大的,从丰清清弄不清云淡淡为什么会躲在一边蹲着小便开始,到小学低头红脸,到初中递纸条,到高中结伴出入,再到丰清清大学毕业后当上了人民教师还愿意回头跟待在乡下的云淡淡兑现山盟海誓,云淡淡感动一万年的理由都有。
“要是把酒戒了,你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云淡淡说。
“你家里的,如果不发酒疯,就天下难找!”旁人也跟云淡淡热闹,尽管“发酒疯”三个字不是云淡淡期待的味道。
“人总得有个缺点吧?我不就喝点酒吗?我醉了吗?哈哈,我吐了吗?没吐就不算醉。”丰清清依然幸福得要死的样子,然后姿势一摆,又想把李玉和比下去:“临行喝妈一碗酒……”
因为那会儿没喝酒,丰清清的演唱都不好意思继续到底。

丰清清的“好男人”,首先体现在他对云淡淡有情有义。连云淡淡都听说过,丰清清读大学时,有好几位女孩一直把他当宝贝,但丰清清一点缝隙都不留。
丰清清真正的好,在于他是大家公认的“好教师”。他拿起教鞭时,正是满世界死死盯着考卷的时候。光盯高中毕业生的考卷也就罢了,后来还回头盯小学生的考卷,盯初中生的考卷。丰清清最初是初中教师,为了中考时能多几个孩子进入全县唯一的“省示范性重点高中”——澧水一中,他的校长马上顺势把学校变成了奥林匹克训练场。怪谁呢?上面早就把一些科目冠上了“奥林匹克”的头衔。丰清清本来没想太明白,但就像运动员一旦上了赛场,没时间更没精力去多想。何况还有让他不想都忍不住兴奋的地方。妻子云淡淡没有工作,那会儿连做什么生意的主意都没拿定,而校长分明给丰清清指明了一条财路:获得奥数的奖项,学校重奖辅导老师。这项制度出台的第一年,教数学的丰清清,就有两名学生拿了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那两位学生,一发子弹就打开了澧水一中的大门。与“议价”读澧水一中的孩子比,等于得了一万元奖励。显然,这都是丰清清的功劳。
更让人打心底认同丰清清的是,那些没获得奥数大奖的学生也同样可以昂首挺胸。丰清清带的那届初中生,全班六十人,全部考上澧水一中,连丰清清自己都以为是梦。要知道,全县唯一的那所“省示范性重点高中”,每年“正取”新生只招六百人。那年全县参加中考的学生有整整三千。这个难得一遇的整数三千,或许就为了丰清清好去计算比例。三千分之六百,二十分之一。而丰清清的六十名学生,占了正取名额的十分之一。因为丰清清把水位抬高了,澧水一中的码头也高了。全县二十所初中,好几所还挂了“直匾”。
如果丰清清在其他方面如此霸道,打破脑袋的日子都有。但独独考学这事,留给丰清清的,是满世界的羡慕,嫉妒恨都免了,唯有羡慕。哪怕有人摇着头骂一句:“这狗日的,简直不是人肉做的!”但一转眼,骂他的人也削尖脑袋把自己的孩子往丰清清面前带。
当官的,不当官的,亲戚的,非亲非故的,朋友的,同学的……有什么办法?人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孩子。如果丰清清想乘机捞一把,肯定会心不想事也成。有几次,几个老板,就带着自己的“秘书”跟他共进晚餐。又一次,有位“秘书”甚至主动耸着两堆腐肉,挨挨擦擦要跟他喝交杯酒,一身的花枝乱颤。
好在丰清清是有底线的,女色对他不起效。不说自己是人类灵魂的什么,不说云淡淡对他的好,但小时候看见云淡淡躲在草丛里小便的那个场景,简直成了他脑子里的一个肉瘤。每遇别的女人跟他挨挨擦擦,他下面就会莫名其妙往回缩。
当然,对女人的敬而远之,在别人眼里肯定会给丰清清加分的。这分一加进去,丰清清再把学生的考分也加进去,就更不得了了。连续几年,丰清清都被安排在初三当班主任。连续几年,他带出的毕业班,考上澧水一中的,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人们继续羡慕。一般人除了继续想请他喝酒,继续想让丰清清给自己的孩子留个位置,找不到羡慕的其它方法。但非一般的人,回头开始翻他的老底。一翻,不得了,丰清清原来是湖南师大的高材生。十多年前湖南师大的高材生,怎么才教个初中?高射炮打蚊子。翻这个老底的,从澧水一中的校长,到县教育局长,随之而来的还有县长、县委书记。这些人合在一起,好像对不住丰清清似的,然后轻轻拍一回桌子:不能把这样的优秀教师浪费了。当然,根本原因是,新一任书记县长提出了“人才战略”,要让湘资沅澧四大水系之一的“澧水”翻起阵阵大浪,将澧水县打造成“澧水流域教育中心”。具体说,就是要让现有的“省示范性重点中学”澧水一中跻身“全国示范性重点”。书记县长发话了,教育局长和校长更会主动。因为一旦成功,学校的行政级别也会随之升格。副处。可以安排享受副处待遇的书记、校长各一名。
创全国示范性重点,自然有很多指标,必须软硬兼具。硬的好说,再穷不能穷孩子,县财政勒勒裤带。软的倒是不那么容易,有些东西可以闭门造车无中生有,但升学率没办法无中生有。而升学率,得靠过硬的师资。
别人想进“澧水一中”当教师,比登天更难,但丰清清就不一样了。学校甚至给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学生由他选。
丰清清那会儿没喝酒。他既不要单独的办公室,更不选学生。因为他明白,人生一辈子,还有许多东西比教出几个优等生重要。事实证明他没错,有个以为捡了漏的家伙,带着学校遴选五十名“优等生”组成的“尖子班”,张扬了一个年头之后,就把头低了下去。那一年,澧水一中“冲刺国重”的关键指标硬如金刚:全校考上北大、清华的达到十五位。只是,那个“尖子班”只有两位,丰清清的“普通班”却杀出某些军营里的一个班,九位。另三位则分散在其它几个班级里。
局长、校长兴奋的同时,一连几天都在请丰清清喝酒。丰清清喝着喝着,似乎越喝越清醒,最后还烦了起来。因为长官们请他喝酒的目的,是让丰清清非得当一次猴子:向全校教师介绍教学经验。丰清清不想当猴子,但也不是不给长官们面子,于是他果断重复了那句语录式的行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
当然,丰清清说出的行话,归根结底是迎合长官意志。他成功的真正原因,自己其实是清楚的。一个字:严;改成另一个字:怕。再深一点说:用自己的严格管理,让学生害怕自己。
这算什么经验?可他觉得,自己真的有股杀气似的。特别是喝过酒之后,他只要把差了一个小指头的左手晃一晃,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甘拜下风。因为他剁自己手指的故事,已经成了澧水一中人尽皆知的传说。当然,也有极个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有个家伙,自己不学也就罢了,还一天到晚干扰别人。按丰清清的性格,真恨不得按好些学生家长的吩咐去执行:“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棍棍棒棒出好人。”
但他不想自作主张动手,因为他那会儿没喝酒。教初中时的那次经历之后,他再对孩子动手的话,不仅照样得喝酒,还必须有孩子的父母在场。那天晚上,他把孩子的父亲叫了过来,让他把孩子也带上,先喝酒,然后让他父亲下手。父亲为难,丰清清迎上去就是啪啪几耳光,然后回头跟孩子的父亲说:“你说过,我帮你打了孩子,你还得请我喝酒的!”
那孩子想还手的样子,丰清清再加上一脚,瞪着血红的双眼,晃了一次左手,咬牙问了一句:“要不要拿把刀来?”
孩子低下了头颅。
出乎意料的是,那孩子后来居然上路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丰清清,越是调皮的孩子,上路之后越是好材料。毕业那会儿,那家伙出其不意考上了重本。他跟父母一起再请丰清清推杯把盏时,哪还像个学生?几杯下肚,居然说出一句让丰清清哭笑不得的话:
“丰哥,这辈子我会把你记在肉里面!真的!如果你早点打我一顿,我可能会考得更好!”说完,还一手揽过丰清清的肩膀,想让丰清清和他一起,把李玉和比下去的板眼:“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你把酒戒了吧。真的,算我求你了。”云淡淡这回求丰清清,比哪一次都真心。因为这会儿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但丰清清还在回味大半年前和那位学生一唱一和的情景。只不过,这会儿没有唱歌,这会儿,他得腾出时间修理自己的孩子。
孩子本来一直不错。儿随母转,小家伙一脸的秀气,让男人都想伸手摸一把。儿子的聪明、儿子的温顺,好像也随母亲转了。五岁未满就进入小学,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优等生。不仅学业优秀,琴棋书画都能来一手。可进入高三下学期以后,有些不对劲。
一开始,丰清清并未发现太多的异样。成绩一直不错,班上前五名,年级前十名。用一句很没水平的话说,按这几年的经验推测,考个清华北大肯定是“甑坛抓乌龟手到便拿”。
这样的孩子,早就是学生的标杆、家长的骄傲。如果稍微加把油,全校当个位居第一的霸主也不是没可能的,但丰清清不想儿子在平时当霸主。澧水一中有个怎么也让人想不明白的怪现象,好多年了,平时次次考第一的,从来没考上清华北大。他纠结过,但既然冥冥之中就是这种格局,也便算了。后来,他甚至总结出“九、十名现象”。处于这个位置的那些家伙,不仅可以考清华北大,走入社会后也了不得。现在,自己的儿子正好处于这一阵线,他还说什么呢?
问题是,关键时候风向有些不对头。高三最后一期的段考,儿子一下垮到了班级第十二名,年级二十名。如果高考是这样的话,清华北大哪还有他的份?
那天的段考分数一公布,丰清清就气得发抖,害怕得发抖。因为是白天,他没喝酒,所以没动手。
晚上喝了酒,他连自习都懒得管了。直接回到家后,连过去的酒后表演都扔到了一边;连云淡淡的求情也扔到了一边。儿子十点半钟下晚自习,丰清清九点半就在家等着,他得花些时间,好好计划修理儿子的方式。
其实,能计划出什么好的方式呢?又不是修理机器。儿子进门时,他只能把巴掌扬过去。仅仅一巴掌,儿子就软了下去,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丰清清不想弯腰,巴掌随之换成了脚。要不是云淡淡及时出手,这样的情景肯定会继续蔓延。云淡淡的出手,并不是想和丰清清鱼死网破。云淡淡跪在儿子旁边,一边向丰清清求饶,一边向儿子求饶,声音已经带血,泪水已经成河:“儿子,快向你爸认错!你爸喝了酒。儿子,快快快!”
儿子双眼血红,但看了母亲一眼,喘了一阵粗气,最后抹了一把眼泪:“我错了。”
“认错就够了?”
“我改。我认真学习就是!我给你考清华北大!”
但是,要兑现这样的承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或许是儿子姗姗来迟的喉结,以及不识时务的胡须,把他这个班上最小的弟弟弄得不知所措了。17岁不满,居然让大他一岁的女同学摸了手,摸了脸,摸了更多不该摸的地方。儿子也不愿欠女孩的账一样,直接跑进了某片沼泽地,心想上岸,却越陷越深……
这样的情形,在如今的学校并不少见。像其他地方一样,澧水一中,近些年每年都有几对学生,不顾校规的恐吓,不顾家长的盯梢,不顾老师的软硬相济。最严重的,甚至有同学凑份子,带着女同学去医院。相比之下,丰清清的班上倒是平静很多,过去一直平安无事,至少没有公然丢掉学习机会,大摇大摆走出校门专门去享受男欢女爱的。要不是出现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丰清清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一星期后的周考,儿子的成绩更糟糕。丰清清起初依然不愿意往女孩身上想,因为他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名次排出来的时候,丰清清正在外面横酒大肉。可教导处打来的那个电话就像一根炸弹的引线:儿子排到了年级三十名开外!丰清清这边的酒杯突然成了炸弹,啪地一声粉身碎骨,吓坏了请他的又一位家长,以及随同而去的几位科任老师。
丰清清跑到教室门口后,连间谍都不想当了。可那会儿,儿子正准备向某个方向扔纸团。扭头间恰好晃见了丰清清,他赶紧把握着纸团的手收了回来,再用力一搓,顺手往嘴上一抹,嘴一抿,喉结一滚。
过后再想的话,丰清清的儿子还真算条汉子的。如果不收回那个纸团,倒霉的肯定还有那位女生。丰清清那一刻的心思,也不在女孩身上。冲到儿子身边,他便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儿子的脸肿了,嘴角有鲜红的液体溢出。旁边的同学看不下去了,但没一个人敢上去当英雄,除了惊慌失措,就是满屋嚎啕。女同学哭一哭倒是可以理解,男同学也哭,吼吼。想必正是这阵阵吼声,把教室一头的值班教师吼了过来,局面才算暂时得到控制。但丰清清被及时赶过来的老师拉出去的时候,嘴里依然咬得铁钉断:“你给老子记住!一会儿你给老子爬回去!你必须给老子爬回去!”
如果这几句吼叫仅仅是丰清清给自己搭一步台阶,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老师们知道,丰清清一定是喝多了,连晚自习下课的时候,都有人自愿帮他去教室啰嗦几句。那位老师还专门走到丰清清儿子身边,用心安慰了他好一阵。“别往心里去!你爸喝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丰清清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连那位安慰他的老师都以为他心领神会了。同学们都要起身离开了,但他仍坐在课桌上,仿佛在等待自己的脸蛋由面包变回面团。有同学转身想将他带出教室。丰清清的儿子终于起身了,连那位代替丰清清临时履职的老师也以为问题彻底解决了。或许真就没多大问题了。父亲打自己的孩子,说得再严重,也就是地点不对。可不是早就有人说过一句俗语吗?当面教子背后教妻。
谁想到,明明在隔壁办公室耷拉着脑袋的丰清清,就在学生拥着儿子出门那一刹那,一身酒气再次冲了过来:“你给老子爬回去!你别指望老子说过的话是打屁!”
什么迹象都没有。儿子挣开拥着他的同学,重新冲回教室。那么大个汉子,一步弹跳,两步起飞,三步四步已经滑过一张张座位。他的目的地,是教室一侧的窗口……
如果他有一双翅膀就好了。
儿子飞出窗口的那一瞬间,丰清清或许什么都想过,或许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想跟着儿子飞过去是必然的。只可惜,他那会儿的力气,至多就是一抹汽油,一闪而过之后,便成了一只中弹的笨鸟,趴在地上一阵阵抽搐。

教室在三楼。一楼窗户安装了防盗网,防盗网上方再装了雨罩。要不是先落到那个塑料雨罩上后再落地,当场,或许当场就那样了。
随后的日子里,与其说丰清清是在陪儿子,不如说是他想让儿子陪他。儿子睡觉一样,还有气息,丰清清却死了一样,连哭一声都不会。儿子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整整三天,丰清清在黑暗里蹲了三天。三天里,他一直蜷缩在另一间病房里,学校给他们夫妻俩安排的双人病房。被人架进病房之后,他并没有躺到床上,噗通一声跪在那张空着的病床一角,把头深深扎进被子里,双手死死抓住被子一角,就像一头被猎人追得无路可逃、顾头不顾尾的野兽。但丰清清毕竟不是野兽。随后过来的好些人,比如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岳父岳母,哪怕是以猎人的姿态追过来,可真正进门之后,踹过他一脚,或者捶过他一拐杖之后,自己也稳不住脚跟。每受一次袭击,丰清清的身子就会颤抖一下。除此之外,一切依旧。
云淡淡,则瞪着一双死鱼眼,一言不发,一声不吭,躺在另一张床上。静静地,一任泪如泉涌。一抹一抹,永无穷尽。
三天后的那个早上,儿子似乎有所转机。开始说话了。儿子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我要见爸爸妈妈。”按规矩,重症监护室是不可能让别人进去的,但院长、科主任,或许某个参与急救的医生,都曾请丰清清喝过酒。他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似乎都离不开请丰清清喝酒。就算没喝酒,某种情况下,医院给一次特许也是可以的,因为医生们都已开始失望。其实,孩子的其它部位还好。除了肺部、双腿、双手,其它的没问题,特别是脑袋没问题。但肺部的“粥样化”,让医生们都在纷纷摇头。
果然,孩子的开口,就是为了把自己这辈子最后的那句话,留给自己的爸爸妈妈。
丰清清冲进重症监护室后,又和先前一样,一头扎进儿子的被子一角,双手死死抓住儿子的双脚,继续一言不发,继续像头顾头不顾尾的野兽。
儿子终于有些动弹,胸部,一起一伏,再一起一伏,红红的液体,从内而外,冲出口腔,一阵一阵,从大到小……
儿子最后留给丰清清的话是:“爸,对不起,弄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不怪你。你好好照顾——妈……”
最后那个“妈”字,似有似无。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就是一种传说。有人说,丰清清疯了,并住进了长沙某精神病院;云淡淡没疯,但已经被她妹妹接到了广州。其它的传说倒是更让人解恨:丰清清的岳父岳母已经放出话来,等丰清清清醒过来后,他们就会去法院上诉,他们得让这个畜生的下半辈子待在牢房里。
可这都是传说。半年以后,局面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某个夜晚的九点多钟,沿澧水河岸散步的人们差不多都回家了,但稀稀拉拉还有几位继续享受河水与月色。这其中,有人无意间发现丰清清和一个女人手挽手走在澧水河岸。那位是丰清清的熟人,从背影就可以认出丰清清,但他开始没认出那个女人。他想迎上去和丰清清打招呼,但转念间觉得不好,便躲在一边看了个仔细。最终,他认出了那个女人。认出那个女人的一刹那,他懵了。那不是丰清清的妻子吗?先前没认出来,或许是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云淡淡居然回到了丰清清的身边。
尽管这有些不合逻辑,但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没来得及打听究竟怎么回事,有人便主动告诉他:丰清清和云淡淡和好了,准备再生个孩子。

恨铁,本名孙开国,湖南石门人,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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