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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眼 泪------- 荆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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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1:45:5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荆   歌

 

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汪玲是一个不会哭的孩子。谁都没见过她哭,当然也没见过她流眼泪,包括她的父母和姐姐。正因为她不会哭,所以她比姐姐承受了更多的打骂。当她们姐妹犯了什么错的时候,或者当她父母感到不顺心的时候,她就会挨骂,或者挨打。本来应该由姐妹俩共同接受的打骂,因为姐姐很快就哭了起来,所以最终总是落到了汪玲一个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倔强,任凭父母怎么骂怎么打,她都不哭。她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她的身体就是这样长的,她的头就是向下弯着长的。李一中心里很不平,他看着口角生沫的汪玲父母,看着他们凶恶而歇斯底里的样子,恨不得对准他们吐一口唾沫。他同情地看着汪玲。她始终不把头抬起来。有几次,他几乎要怀疑她其实是在偷偷地流泪。

但是第二天,她总是回答他说:“没有!没有!”

“你真的没哭吗?”

“真的没有!”

有时候,大家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聊天的时候,汪玲的母亲会说:“我们家玲玲生下来就不会哭。”李一中每次都要盯着问:“真的吗?她真的不会哭吗?”汪玲的母亲就说:“当然是真的!护士抓住她两只脚,把她倒提起来,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她还是不哭。”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李一中去汪玲家,看到汪玲的母亲用一根棕毛为汪玲通泪腺。人眼的两个内角处,各有一个针尖大的小孔,人的眼泪,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它像一个泉眼,当人感到悲伤的时候,身体里清澈的水,就从这里汩汩而出。“她的泪腺一定是堵住了!”汪玲的母亲说。但是捻了一通,汪玲还是不流泪。

汪玲的母亲对李一中说:“你过来,你坐下,我帮你通通。”

他和汪玲的母亲靠得那么近,他闻到了她身上温暖而芳香的气息。他忽然很奇怪地想叫她一声“妈妈”。他为什么要叫她“妈妈”呢?他自己不是有妈妈吗?

“痒不痒?”汪玲的母亲问他。

她特意从棕刷上扯下一根新的棕毛。比针还细的棕毛刚刺入他的眼腺,他就感到痒极了。她不断地捻,棕毛不断地深入,他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快意。他的泪水,伴随着这阵奇怪的快意,禁不住流了出来。他从未想到,泪会流得如此酣畅,也从没知道,流泪会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那天,汪玲的母亲还教会了李一中如何通泪腺。她拉过汪玲,把她做试验品。她撑大汪玲的眼睛,让李一中看那眼角一个细微的小孔。“就是这里!”她递给李一中一根棕毛,让他将棕毛刺入汪玲的眼腺。“不会弄痛眼睛的,你放心好了!”她鼓励他。

汪玲没有鼓励李一中。但她显然并不反对他们把她当作试验品。她很顺从地在李一中面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很安静地仰着头,呼吸是轻匀的。

李一中有些紧张。尤其是当他的手指触到汪玲的脸颊时,他发现自己拿着棕毛的手在抖。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了。当他发现了汪玲眼睑处那个细小的泪腺孔时,他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于那粉红粘膜上细微的小孔了。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有时候近乎执拗。此刻,要将手上针一样细小的棕毛捅进汪玲的眼腺,成了他必须要达到的目的。他屏住呼吸,为的使棕毛准确地刺入小孔。他已经完全在意识上协调好了自己的动作,一旦棕毛刺入,他便要捻动棕毛,让它像针灸大夫手上的银针一样,深入汪玲的泪腺。

这是一个干枯的泉眼吗?

棕毛刺入的一瞬,李一中感觉到汪玲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她的眼皮,也似乎眨动了一下。但是,她没能将眼睛闭上。因为李一中左手的中指和拇指,将汪玲的眼皮撑开。他多么希望,这根棕毛,能将汪玲的泪腺打开。就像一把钥匙,将一把锁咔嗒一声打开了。或者像一把铁锹,在一个堤坝上猛捅一个洞,河水便从这个洞里奔突而出了。

“痒吗?”这句话几乎已经从他的嘴里滚出来了。但不知为什么,又被他吞了回去。

他发现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

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地动弹,他捻动棕毛,令它不断地深入。人的泪腺到底有多长?这根一寸多长的棕毛,会全部钻进她的泪腺中吗?

“你捅得真好,肯定很舒服!”汪玲的母亲在一边评价说。

汪玲的嘴唇微微张开,他闻到了她吐出来的热气。她的腿也悄悄地伸直了。眼角微痛奇痒的快意,让她不禁要舒展自己的身体。

当李一中将棕毛最终拔出来的时候,汪玲无比陶醉地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没有眼泪,真奇怪!”汪玲的母亲说:“等我死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哭!”

汪玲的母亲对李一中说:“好了,你学会了!以后家里有人偷针眼,你就帮他们捅一下,包好的。”

她还说:“没有棕毛,猪毛也好。要黑猪毛,白猪毛拿在手里看不清。”

可是,到哪里去弄到黑猪毛呢?李一中感到很迷惑。

读初中的时候,李一中家搬到了镇西头。住进新家一个礼拜了,他还是感到不习惯。他觉得若有所失。住在镇东的时候,离他们家院子不远,有一座宝塔,塔有七层,每一层的檐角上,都装着铜铃。每当有风的时候,塔铃就叮叮地响。李一中非常喜欢听这声音。每晚每晚,他都是枕着塔铃声入梦的。那些个无风的夜晚,没有铃声,就像是宝塔在黑暗中消失了一样,李一中就觉得有点难以入睡。好在,绝对无风的日子实在很少。只要有一点点风,塔铃就会清脆地歌唱。空灵的叮叮声传到李一中的耳朵里,让他感到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渐失去重量,最终在黑夜里飘浮起来。

他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还是镇东头的老房子,以及不远处的宝塔。当然还有汪玲。

李一中认为,他还是天天去约了汪玲同去上学,并不是因为喜欢和汪玲在一起。他是要去看一看老房子。李一中骑车来到镇西头,他听到了清脆的塔铃声,他闻到了空气中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汪玲轻轻一跳,坐到自行车的后架上。李一中轻松地踩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展翅滑翔,划破早晨无比清新的空气。

有一些同学,知道李一中天天带汪玲上学,就起哄。在教室里,竟然有人把李一中猛地一推,往汪玲的身上推。当李一中和汪玲撞到一起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欢呼了起来。

李一中很愤怒,站定脚跟后,突然发力,把肇事者推倒在地。

老师专门把李一中和汪玲叫去,和他们谈了一次。

老师说:“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李一中说:“没有!”

老师问汪玲:“你呢,你说说,有没有?”

汪玲低着头,不回答。

老师说:“不管你们是不是谈恋爱,都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李一中说:“我们没有!”

老师说:“但愿没有。要是真有,你们的思想品质就太有问题了,是道德败坏,不仅学校要开除,还会被全社会唾弃!”

老师说:“无风不起浪,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邻居了,还天天约了一起上学,影响总是不太好。学生学生,学习是生命,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因为汪玲始终不说一句话,老师很光火。最后她摔了一下办公桌上的茶杯,把汪玲吓了一跳。李一中看到,汪玲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老师。从她的眼睛里,李一中看到了恐惧。

李一中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好像是同情,又好像是委屈。他竟然当着老师和汪玲的面哭了起来。其实更应该哭的是汪玲,她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子。但她没哭。她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女孩。相比之下,李一中显得有些没出息。

从那以后,李一中仍然每天去约汪玲上学。她跳上自行车后座,他便轻快地踩了起来。只不过,在距离学校一百米的晓庵桥上,他们分开了。汪玲从后座上跳下来,李一中头也不回,继续向学校骑去。他感到自行车变得轻了,但他骑车的速度,却反而比刚才慢了。

汪玲外婆死的时候,汪玲来找李一中。她让李一中想个办法,怎样才能让她在她外婆的丧礼上哭出来。李一中说:“你外婆死了,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吗?”汪玲说:“怎么不伤心?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我的人,她死了肯定比我妈妈死了更让我伤心!”李一中说:“那你只要想想她的好,就自然会哭了。”

汪玲说:“我一直在想她的好,想她活着的时候对我怎样怎样好。每次我妈妈要打我的时候,她都挺身而出,将我护住。她总是对我妈妈说,你要打孩子,你就先把我打死!”

李一中说:“你想这些,心里还不感动吗?”

汪玲说:“我还想,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外婆了,再要有人欺侮我,就没有人来帮我,护着我了。可是这样想我还是哭不出来!”

李一中说:“你不要急。越是急,越是哭不出来的。这有点像大便,越是要紧把大便拉出来,就越是拉不出来。”

汪玲说:“你这个人真邋遢,什么大便不大便的!”

李一中说:“那就像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心里不能急,越是急着想快点儿睡着,就越睡不着。”

汪玲说:“要想办法你快想,别废话了!外婆对我那么好,她死了我要是不流几滴眼泪,就对不起她。而且,别人也要说我,说这个小姑娘,心肠这么硬,她外婆是白待她好了!”

既然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李一中听说演员在拍电影的时候,如果需要哭,却哭不出来,就在眼睛上抹一点清凉油。“到时候你也弄点试试吧,眼泪也许就会出来了!”李一中说。

把老人家抬出去火化的时候,李一中也到场了。他把一盒清凉油递到汪玲的手上。但是,汪玲的脸上,仍然见不到一滴泪水。他只看见,她不停地眨巴眼睛。他知道,她已经把清凉油抹到眼睛里了,否则她就不会不停地眨眼睛。难道说,抹了清凉油还是不管用吗?李一中也着急起来了,他弄了一点清凉油,抹到了自己的眼睛里。

结果,李一中泪流满面。直到装着汪玲外婆的遗体和汪玲一家的汽车开远,他的泪还在酣畅地流着,无法制止。

李一中的母亲说:“汪玲的外婆死了,你哭这么厉害干吗?”

李一中想对母亲说:“当年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时候,汪玲的外婆对我也是很好的。她老人家是那么慈祥!每次你打我,其他人都袖手旁观,只有她出面劝阻。因为她,我少挨了你多少打啊。她可是我的大救星!”

可是,他嘴里却说:“我眼睛里弄了清凉油。”

“你有神经病啊?把清凉油涂到眼睛里去干吗?”

李一中结婚的时候,汪玲也来喝喜酒。她给了一个很重的红包。李一中借上厕所之机,独自打开汪玲的红包,发现里面的钱,是婚宴来宾中数额最大的。敬酒敬到汪玲的时候,李一中说:“谢谢你!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会还给你更多!”

他看到汪玲的脸腾地红了,比新娘抹了腮红的脸还要红。

新娘说:“汪玲和你什么关系啊?她为什么见了你脸会那么红?”

李一中说:“新婚之夜,你说这种话,是不是很没劲呢?”

新娘说:“你回答我,她为什么见了你就脸红?”

李一中说:“我要是和她有什么,也不会和你结婚了!”

新娘说:“她给我们的红包,你为什么一个人拆开了?里面是不是写了什么字,被你藏起来了?”

李一中说:“根本没有什么字!我只是觉得她给的红包特别厚,心里好奇,所以上厕所的时候先睹为快了。”

新娘说:“她为什么要给得特别多?你们两个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一中说:“你这样蛮,我们还怎么在一起过日子?”

新娘说:“好哇,新婚之夜,你就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看见汪玲比我漂亮,后悔了?你现在就滚,还来得及呀!”

新娘哭得非常伤心,她简直是在挥霍眼泪。李一中看着她,看她的泪水欢腾而铺张,心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汪玲的眼睛里,为什么一滴水都淌不出来呢?

出门半个月,新婚旅行回来,李一中碰见汪玲,她对他说:“你瘦了很多。”李一中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赶紧解释:“在外面水土不服,一直拉肚子,还感冒了。”

汪玲说:“你要当心身体!”

李一中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汪玲倾诉。他很明确地告诉汪玲,他结婚之后一点都不幸福,他们的新婚旅行,天天都是在争吵和赌气中度过的。他认为,婚姻生活还刚刚开始,就这样,非常可怕。这样下去,迟早是要离婚的。他还责怪他的母亲,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想结婚,都是她逼的,他只是迫于无奈才结婚的。并且,他的老婆,也是他母亲托人介绍来的,她根本就不是他喜欢和欣赏的女人。

李一中说这些的时候,汪玲走在他边上。他越说话越多,而她,步子越走越慢,渐渐落到了他的身后。等他说得口干舌燥,突然发现汪玲不在身边了。他左顾右盼,发现她真的不见了。到处都是陌生和漠然的脸。

没隔多久,李一中的妻子被一辆汽车撞了。这一撞,把她撞残了。她变成了一个智商只有两岁孩子大的人。李一中的父母为她打官司,官司打得很漂亮,得到了很大一笔赔偿。所有的钱,李家一分不拿,都给了女方。女方因此就同意了李家的离婚请求。

某天深夜,李一中打电话给汪玲,告诉她,自己离婚了。

汪玲说:“我早就知道了。”

李一中说:“我现在感到很自由。”

汪玲不说话。

李一中说:“喂,听见我说话吗?”

汪玲说:“听见。”

李一中说:“不管有没有爱情,婚姻都是一个坟墓。”

李一中说:“你在听我说吗?”

汪玲说:“听着呢。”

“你怎么不说话呢?”李一中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汪玲回答说。

李一中很快又第二次走进“坟墓”。这次他和一个小学教师结了婚。办喜酒的时候,没有请汪玲出席。李一中是个好人,他第二次办喜酒,大部分参加他第一次婚礼的人都没请。他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不断地当新郎,让别人一次次掏钱送红包,说不过去的。让别人送一次礼,那没关系,等他们结婚的时候,李一中可以还这个礼。或者有的结婚在先,李一中已经送过礼了,请人家来,理所当然。若第二次再请人家来,就不太好了,等于是借结婚而敛财,李一中脸皮没这么厚。因此他只请了几个必须请的人,大部分参加婚宴的人,都是女方的亲朋好友。他的小学教师妻子是第一次结婚。

但汪玲还是来了,她不请自到。她依然带来红包,交给李一中,说:“祝福你们!”李一中不肯收。两个人态度都很坚决,一时形成了你推我拉僵持不下的局面。最后,汪玲绕过李一中,把红包塞到了新娘子的手上。

李一中想夺过妻子手上的红包去追汪玲,可是新娘子把红包抓得紧紧的不放。

有天李一中在外地巧遇汪玲,她正在绿扬馄饨店吃小馄饨。当然他也是去吃小馄饨的,否则就不会在馄饨店遇见她。两个人一起吃了三碗馄饨,李一中付了账。李一中对汪玲说:“我做乌龟了!”

汪玲说:“你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

李一中说:“是真的。”

汪玲说:“是真的也不用说这么难听。”

李一中说:“她给我戴了绿帽子!”

汪玲说:“你就不能小声点吗?”

李一中没出息地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滴进碗里,滴落在小馄饨的汤里,似乎把汤水都溅了起来。汪玲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溅到了一滴水,热乎乎的,不知是李一中的眼泪呢,还是小馄饨的汤水。

他们在街上走,李一中已经不哭了,他把手帕还给了汪玲。汪玲让李一中不要太难过,她安慰他说,这种事,多半是别人造谣,不可轻信的。李一中说:“我都亲眼看见了,怎么是造谣?”

汪玲说:“想不到人民教师思想境界也这么低。”

李一中说:“人民教师轧姘头的不要太多!她搭上的几个人,都是她的同事,都是披着人民教师外衣的无耻流氓!”

李一中乱抓自己的头发,做出万分痛苦的样子。汪玲说:“你是不是觉得很没面子?”

李一中说:“哪一个男人做了乌龟会有面子,而且是戴了好几顶绿帽子?”

汪玲说:“你也不要太难过,大不了和她离婚。”

李一中不吱声,但汪玲看得出来,他不愿采纳她的建议。

“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她?”汪玲说。

李一中抬起泪眼,看着汪玲,点了点头。

汪玲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呀,对爱你们的人,反而不在乎;但是对背叛你们的女人,却特别珍惜。”

李一中认真想了汪玲的话,觉得她说得是有一定道理的。怎么会这样呢?他想,男人真的很贱吗?

哭也哭了,说也说了,李一中终于感到内心平静了。他忽然想到也应该关心一下汪玲:“你呢,你怎么样?”

“我还那样。”

李一中说:“我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人民银行的副行长,是不是?”

汪玲说:“只见了一面。”

李一中说:“是他不要你,还是你看不中他?”

汪玲说:“不晓得。”

李一中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要给你两个红包。”

汪玲说:“你这个人,把钱看得很重的!”

李一中五十岁的时候,和小学教师离婚了。后者对他说:“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跟你离了!现在好了,女儿上大学了,长大成人了,我们离吧!”

李一中专门去了一趟北京,找到在人民大学读书的女儿,希望她出面为他求情。他对女儿说:“你跟妈妈说,不要离婚。年纪半百了,说出去难听的。”

他又说:“要是离了,你就没有爸爸了!”

女儿说:“我可以跟你的。”

李一中说:“那你就没有妈妈了!”

女儿说:“这种事,我不好劝的。离还是不离,是她的权利,我不能干涉,否则就是侵犯人权。”

李一中对汪玲说:“想不到我李一中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想不到!”

汪玲说:“你不要哭。我看见你哭,心里特别难受。”

李一中说:“你也想哭吗?”

汪玲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一中说:“你是不是因为自己哭不出来,所以心里难受?”

汪玲说:“我妈死的时候,我吐了几口血。”

李一中说:“你怎么会吐血的呢?是不是肺有毛病呀?”

汪玲说:“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让它出血。”

“我对得起我妈了,”汪玲说。

李一中说:“你一辈子都不会哭,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其实,哭是很舒服的。一个人,心里有了什么不痛快,悲伤啊,郁闷啊,只要哭一哭,流一通泪,就舒畅了。想不通的事情,也就容易想通了。像你这样就是不哭,什么事都郁结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汪玲说:“我有什么办法?”

李一中说:“不过有时候,我是很羡慕你的。一直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我几十年前就说过,婚姻真的是个坟墓。结了婚,生活就不快乐了,受牵制,受气,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知道是在为谁忙,不知道忙得有什么意义。而且还忙出无穷的烦恼来。”

汪玲说:“你现在不是重新变成一个人了吗?不是很好吗?”

李一中说:“不一样的。经历了那么多,内心有很多创伤。许多事,想忘记却忘不了。”

汪玲说:“你是不是还是舍不得离婚?”

李一中说:“婚姻这个东西,真的是很伤人的!”

汪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铜铃,递给李一中。“这是什么?”李一中问。

汪玲说:“宝塔重修的时候,檐角上的风铃,都被他们拆下来扔掉了。我正巧路过,就捡了两个。送一个给你吧。”

李一中接过风铃,摇了摇,发现它的声音没有挂在宝塔的檐角上好听。挂在宝塔上的时候,它发出的声音是清脆的,空灵的,传得很远的。而在自己手上,摇摇它,它的声响闷闷的,就像某些破自行车的铃声。

“他们为什么要把它扔掉?”他有点愤怒。

汪玲也摇了摇她手上的一只风铃,说:“我也不晓得。”

李一中的女儿上大三的时候,有一年回家过年,突然对李一中说:“爸,你怎么老跟汪玲阿姨在一起啊?”

李一中觉得自己有点脸红,说:“没有啊!”

女儿说:“还说没有?我听说,你们小时候就经常在一起,粘粘乎乎的。”

李一中说:“小时候是小时候。”

女儿说:“你干脆跟她结婚就是了,我不会反对的。”

李一中说:“你在说什么呀!”

女儿说:“有什么关系呢?你没老婆,她呢,是个老姑娘,老处女,你们结婚,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呀!”

李一中说:“我要跟她,老早就跟她了,也不会和你妈结婚了,也不会有你了。”

女儿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没感觉,现在我看你们是有感觉的。”

李一中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女儿说:“真是笑话!我还是小孩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都谈过八个男朋友了!”

李一中觉得很意外:“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你就不知道羞耻吗?”

女儿说:“我羞什么耻呀?交男朋友羞耻吗?谁不做爱呀?不做爱人类不就消亡了吗!”

李一中再见到汪玲的时候,发现她虽然老了,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也不少,但是身材不错,充满了女性味。毕竟是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啊!他想。

他又想:她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甚至恋爱都没有正经地谈过一回。这究竟是为什么?她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不会没有男人追。难道说,她不会哭,也不会爱吗?

她会不会是一直在等我?几乎等了一辈子?

“我怎么这么傻,直到五十几岁,才明白这一点呢?”李一中这么想的时候,心像年轻人一样嘭嘭跳了起来。

李一中打了一个电话给汪玲,要请她到“吴门人家”吃饭。汪玲说:“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吃苏帮菜,又甜又腻,而且老是那几样菜。”

李一中说:“那我们就吃川菜好了。”

汪玲说:“麻辣我也吃不进的。”

李一中说:“我们去‘润记’,吃广东菜。”

汪玲说:“我不去。”

李一中说:“那你说,你要到哪里吃?”

汪玲说:“我哪里也不吃。”

李一中说:“你这个人倒难服侍的,什么都不要吃吗?”

汪玲说:“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呢?”

李一中说:“那你说干什么?”

汪玲说:“我也不晓得。”

李一中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

汪玲想了想,最后说:“我们还是吃过晚饭去登宝塔吧!”

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天空的色彩,真是美得无法形容。大地上的光线,似暗若明,许多事物变得模糊了,而另外一些,却变得格外清晰,近乎透明。站在宝塔的最高层,视野里的一切,与平日都是那么的不同。就像画儿,仿佛是梦。“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一中感叹地吟诵道。他为自己说出这两句诗而得意。他觉得,自己不仅描绘出了当下的风景,还隐喻了他和汪玲的处境。是啊,他们都已经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即将步入人生的黄昏。而这段岁月,乐观点看,景色还非常美丽,特别的美丽。但人活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抓紧了,要加倍地珍惜!

可是,汪玲却说:“哪有夕阳?太阳不是早就落下去了吗?现在呀,已经是黄昏了。”

李一中好像看到了宝塔下他们的老屋,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有些破旧,却那么温馨。如果越过栏杆,跳下去,能够落到老屋的四方院子里吗?如果背上系着一顶降落伞,李一中真想跳一下试试。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爬到宝塔的最顶层,很是气喘吁吁,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好几次。但是现在,他已经一点都不感到累了。面对广阔而绮丽的风景,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年轻人。

他放眼望去,似乎还看到了他现在居住的房子。在远处,很远的地方,有一些排得整整齐齐的楼房,第几幢的第几层,就是他的家。那是他一个人的家。

他仿佛还看到了另外一些房子,这些房子似乎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人,他的女儿,他的两个前妻,还有皱着眉头的他,坐在一台无声的电视机前。

他觉得自己此刻成了一个另外的人,从地面升到如此的高度,简直就是在天空深处俯视人间。大地上的一切,是那么渺小。渺小而无声地拥挤着,铺展着。光线越来越暗,起了点风。天空上好像悄悄地来了一些乌云。宝塔檐角的风铃,开始时有时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一中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恍惚,又是那么的美好。他伸出手来,将汪玲的手拉住了。她的手缩了一下,但最后并没有挣脱。

他于是用另一只手,来拥抱她的身体。

他感到自己的热血,突然都涌上了头。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他要把汪玲抱住。她是他的夕阳,他要将自己的美丽黄昏抱紧,不让其白白溜走。塔角的风铃,这时候也仿佛与他一样激动,叮叮地响得热闹。

汪玲也反过来抱她。她的力气之大,令他吃惊。他甚至突然有了一点儿恐惧,心想,要是这样任她紧抱着,自己会不会窒息呢?他真的感到呼吸越来越吃力了。

李一中说:“你抱得太紧了!”

他觉得自己说这句话,实在是很可笑。如果边上有人听到,他们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

汪玲的手,于是松下来。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一声。

两个人的脸,温柔地贴在一起。

汪玲说:“起风了。”

李一中说:“是啊,你听,塔铃在叮叮当当地响。”

汪玲说:“真好听。”

李一中说:“这些新装上去的小铜铃,比以前老的好像要好听呢!”

汪玲从口袋里掏出捡来的老塔铃,在李一中耳朵边摇摇,声音闷闷的。李一中也把自己的一只掏出来,摇了摇,声音也是闷闷的。

汪玲说:“只有挂上去,声音才好听。”

李一中说:“那我把它们挂上去吧!”

汪玲说:“你敢爬到宝塔角上去吗?”

李一中迟疑了一下,说:“我敢!”

汪玲再次把李一中箍紧,说:“我不让你去!”

她说:“万一你掉下去,我怎么办?”

李一中感到,有一滴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接着,手上也有了一滴。“你哭了?”他吃惊得几乎大喊。

汪玲去摸李一中的脸和手,确实有点湿。接着她又摸自己的眼睛,却并没有摸到泪。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有点痒。

“应该是下雨了吧!”她怅怅地说。

他们的手,向外面伸出去,尽量地伸到宝塔的外面。天上果然飘下雨来了,一点,又一点,飘在他们的手心里、手臂上,有点凉。

“我真想哭!”李一中听到汪玲这么说。

他们结婚的夜里,李一中被一阵哭声吵醒。“你哭了吗?”他把新娘摇醒。汪玲说:“没有啊,不会的呀,我做梦在唱卡拉OK呀!”

这对老新人,竖起耳朵,要在无边的黑夜中捕捉哭声。结果,他们听到了远处一只猫的叫声。

李一中重新入睡后,做了一个梦,梦见汪玲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他站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都看到了镜子里的汪玲: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冒出的泪水,在她小巧的下巴处汇聚,最后落进台盆里,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

 

荆歌,苏州人。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说家之一。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曾受邀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近年发表出版了《诗巷不忧伤》《他们的塔》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数次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和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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