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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四) 庄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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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3-1-10 15:23:0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四)

庄   严

 

26

夏天到了。


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将巨大的热能源源不断地输送至两江三镇的每一个角落。乔木和灌木的树叶蔫了。知了龟缩于树冠深处,拼了命地聒噪。狗儿懒洋洋地趴在树的浓荫里,犬眼微闭,狗舌长伸。空旷的大街偶尔有马车驶过,烈日下奔跑的骡马发出干渴的嘶鸣。


黄昏时分,沿江的堤岸、江滩边挤满了人,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站在浅水边,有的人纵身一跃跳入江中……入江游泳者大多是在岸边的一定水域内戏水,只有少数几个全然不顾游到江心。


坐在岸边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这些人一边享受着江风和水汽带来的丝丝清凉,一边漫无边际的闲扯、说道。武汉人管这叫咵天。从家长里短到市井杂碎,从陈年往事到当下见闻,聊得眉飞色舞,说得唾沫四溅。


无论哪朝哪代,来自京城和朝廷的消息或传言似乎都是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眼下已是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京汉铁路的开通使得信息流迅速传到武汉三镇。北京打个喷嚏,武汉都能一颤。


有人绘声绘色描述太后出殡时的奢华。


有人提到刚刚发端于四川的保路浪潮,说钦差瑞方被自己带去的湖北新军砍了头,后者将瑞方的脑壳浸泡在清油里,说是为了防腐,以便返回湖北后相机邀功领赏。


“啥叫新军呢?”听众中有人问道。


咵得正来劲的那人叫王得奇,因喜欢咵天、善于咵天,人称王大嘴。其实王得奇的嘴巴的确够大。


王大嘴瞟了提问人一眼,说:“嗨,这你都不懂?”


王大嘴抬起手来指着长江斜对岸反问:“那是哪里?”


“汉阳啊。”众人答道。


“那边最有名的厂子叫么子?”王大嘴又问。


有人说:“应该是兵工厂吧。”


王大嘴嘿嘿一笑,说:“现在的大清军队,兵勇们手里的家伙都是清一色的汉阳造。这玩意可厉害,远远地瞄准个人,‘砰’,那人身上就会蹦出一个小血洞,眨眼的功夫就断气。”


“从汉阳造的枪膛射出的东西就是子弹。”王大嘴有些亢奋了,继续咵道:“那玩意花生米一般大小,前头尖尖的,这种花生米可不是好吃的。”


“哈哈哈……”王得奇又把旁边几个听众逗乐了。


几个年轻人像一阵风似的从这帮谈天说地的老人旁边经过。他们径直走到江边,麻利地褪去衣衫,将长辫挽在头顶,争先恐后以跳跃的姿态奔向江水。


“好爽啊!”陈嘉豪兴奋地叫一声。


王大成以自由泳的姿势奋力朝前划动,瞬间就将同伴们甩在后头。


汪天明和雷义不紧不慢跟在陈嘉豪的后边,汪天明一扭头瞥见雷义的辫子散了,像一团水草在水中漂浮,他游到雷义身边,腾出手用力拍一下他,说:“呵呵,你的头发散了。”


雷义瞟了一眼汪天明,说:“怪不得呢,怎么感觉好像划不动。”


游了一会,陈嘉豪一个鲤鱼翻身,仰面卧在水上。贴着江面望天空,天的距离仿佛不再遥远,阳光似乎变得温柔起来。水天一色,天光云影,满目蔚蓝。侧耳倾听,身下的长江汩汩流淌,时而激越,时而舒缓。


置身江水之中,除了身体的凉爽通透,陈嘉豪似有奇妙的梦幻感觉。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家乡的那条河。世界上所有的水流都是相通的,滨江河就连着长江呢。世间的万事万物不就是汇成河流的水滴吗?


想到这,陈嘉豪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觉得就是一滴水,从滨江河流到了两江三镇。


好像有人在呼叫自己。陈嘉豪又翻过身来。茫然四顾,他看见王大成在江水中一边摇晃,一边向他这边招手。他们已经在回游了,差不多到江心了,陈嘉豪自觉有点累了,于是调整泳姿,向岸边渐进。


上得岸来,几个人仰面八叉地瘫在草滩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夕阳的余晖里,几具雄性的胸肌剧烈地搏动起伏。稍会,王大成“噌”地一下坐起来,其余几个也相继爬了起来。


雷义一个劲地整理散乱的辫发,嘟噜道:“烦死了,大热天还披头散发的。”


汪天明怪模怪样地走近雷义,盯着他的脸说:“咦,你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长发飘飘,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得了吧,”王大成扭过头来说道,“像个疯子还差不多。”


“哈哈……”众人大笑。


陈嘉豪接过话来说:“干脆,把这妖里妖气的烂辫子剪掉。”


“我举双手赞成。”雷义大声说。


王大成摇了摇头说:“暂时不能剪,目前环境还比较凶险。就全国的形势来说,推翻大清,建立共和已成为大多数人的共识,革命也是风起云涌。但少数顽固派仍在垂死挣扎,要命的是,这些人手握重器。比如说我们身边的湖北巡抚瑞澄。这个家伙冥顽不化,阴险歹毒,不久前还抓了好几个革命党人。”


陈嘉豪愤愤地说:“我们何不效仿汪兆铭,把瑞澄这个狗官做了!”


大家的兴趣一下子聚焦在汪兆铭身上。王大成详细地叙述了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的事。他说:“你们知道吗?汪兆铭带去北京的炸药就是在武昌这边弄的。”


“有这事啊?”汪天明问,“大成,你见过那位大英雄没?”


“小点声,”王大成瞄了瞄四周,严肃地说,“大家都是同盟会的人,是革命党人,保守秘密是一条纪律。”


王大成说:“汪兆铭是中山先生身边的人,上次他来武昌我是知道的。只因为我当时有事去汉口那边了,遗憾地与这位大英雄失之交臂。”


陈嘉豪瞟了一眼汪天明:“天明,你跟汪兆铭是家门,你可要向英雄看齐哦。”


“那当然!”汪天明来劲了,情不自禁地背诵了汪精卫的那首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陈嘉豪伸出两只手拍了两下,其他人也跟着热烈鼓掌。


王大成示意大家停下来,说:“大家的热情很高,有革命的激情和信心,这一点当然重要。”


“但是,”王大成话锋一转,“革命不是耍耍嘴皮子的快活事情,嘉豪的建议我觉得蛮好。”


雷义看着王大成说:“行,我们就在武昌搞点动静出来!先干掉那个瑞澄!具体怎么做,大成你拿个具体方案出来,我们听你的。”


陈嘉豪突然站了起来,说:“自从参加同盟会以来,我们确实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写写文章,做做演讲,这算什么事啊,真想真刀真枪地玩点痛快的。”


王大成赶紧说:“这事急不得,你想,瑞澄住的总督府戒备森严,他身边该有多少亲兵啊。我们几个从来没摸过枪,怎么去做了他?”


“那你说咋办?”陈嘉豪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大成挪到陈嘉豪身边坐下,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嘉豪,沉住气,你的功劳大得很呢。你写的那篇文章《答梁启超书》真是太及时了,好多人看了无不拍案叫绝。你的雄文捍卫了同盟会的尊严和信仰,有力驳斥了保皇党人的荒谬,影响可大呢。据余先生讲,你的文章已刊发在《民报》之上,这可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呢。”


“还有,”王大成说,“一年多来,是谁在支撑我们楚雄学社和同盟会湖北分会?是你陈嘉豪啊。你将你的积蓄拿出来作为我们革命的活动经费,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义举。所以说,你陈嘉豪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功臣!”


陈嘉豪扭过头来说:“大成你别说了,羞煞我也。”


王大成看了看汪天明和雷义,说:“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近一年来,发生在各地的起义和暴动都失败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革命的火种已经熄灭。相反,更为猛烈的革命高潮正在形成,并且即将到来。而我们所在的武昌,必将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


陈嘉豪听得兴奋,不住地点头。而汪天明跟雷义俩的眼神难掩疑惑和迷茫。


“这么跟你们说吧,”王大成警觉地四下里望了望,压低音量说,“湖北的新军中有大批的革命党人,他们正在策划一个重大事件。过两天我带你们认识一位新军中的朋友。”


几天后,在一个小酒馆里,陈嘉豪果真见了一个陌生人。同在的王大成介绍说,这位就是熊秉坤,湖北新军第八镇工程八营的一名正目,也是中国同盟会湖北分会成员。熊秉坤虽然穿的是便装,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军人的英武之气,尤其是那一对剑眉更显飒爽豪气。出乎陈嘉豪想象的是,此人言语不多,席间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对于陈嘉豪他们的问询,对于新军中的一些内幕,这位下级军官要么是闪烁其辞,要么是避而不谈。


陈嘉豪不再作声,他默默注视熊秉坤。王大成说这个熊秉坤在装备精良的新军中发展了革命党人好几百,陈嘉豪心想,凡干大事者应该像眼前这位不苟言笑之人吧。


27

立秋后的几场暴雨让两江三镇的秋天如期而至。


起风了,丝丝凉风不经意间拂来,继而一阵阵席卷而来。风越刮越大,愈来愈狂。树叶在风中狂舞,江水在风中怒吼,风起云涌,天上的乌云聚集着、翻滚着,仿佛汹涌的海浪。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昏沉沉的天幕,好似一把利剑直刺苍穹。泛着紫光的闪电瞬间将天际分为黑白两半,如注的暴雨从天而降。


风助雨势,雨借风威。顷刻间,江汉之滨,龟蛇之间,雷电闪烁,暴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顺秋十八暴。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立秋后的十多天里,如此天象隔三差五地在两江三镇轮番上演。


而另一种形态的风暴也在这九省通衢之地悄然拉开了帷幕。


汉口俄租界的爆炸声震惊了江汉的夜空,新军第八镇兵营中首义第一枪的清脆声响迅速传遍江城的每个角落。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压抑太久的焦灼与愤懑、激情和亢奋犹如火山般地喷发。一座城在新与旧、爱和恨的冲突与对抗中被撕裂裹挟。


最先听闻武昌首义消息的除了湖广总督府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再就是军外的同盟会成员和革命党人。以瑞澄为首的清吏从万般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立刻着手扑灭和绞杀凶猛的地狱之火。于是,一条条充满血腥味的戒严令、搜捕令和斩杀令从总督府内开出。


王大成连夜挨个叫醒睡梦中的陈嘉豪、汪天明和雷义,以及其他几个楚雄学社的核心成员。很快,十好几人聚在了一起。


“搞起来了!”王大成紧张而兴奋地告诉大家武昌首义的惊天消息。


“真的吗?”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嘴巴呈现一个大大的“O”字型。


“你们听——”王大成示意大家安静,众人屏息凝神作倾听状。果然,不知从哪传来隐约而沉闷的枪声,间或还有轰隆的爆炸声。


陈嘉豪焦急问:“大成,我们该做些什么?”


“是啊,我们是什么任务?”众人围住王大成。


“武昌同盟会总部要求我们,”王大成说,“第一,赶印《楚雄》号外,迅速将首义的消息捅出去。第二,深入到市民中去,动员尽可能多的人上街游行示威,声援革命。”


王大成接着进行分工。最后他说:“事情紧急,大家分头行动吧。”


陈嘉豪和汪天明拿来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写稿,雷义搬出油印机,仔细地擦拭。另外几个人则消失在夜幕中,他们要去联络人员。王大成一会儿跑到屋外张望警戒,一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陈嘉豪和汪天明开始在钢板上刻写蜡纸,铁笔在钢板上“咔咔”作响。雷义接过陈嘉豪刻写完毕的蜡纸开始印刷。


王大成迫不及待地拿起雷义印好的第一张小报,就着灯光浏览。


散发着浓浓油墨香的《楚雄》小报上,赫然写着两个硕大标题:惊天要闻,新军兵营打响反清第一枪!汪天明文章的标题是,彪炳史册的一夜。


“写得太好了!”王大成兴奋地喊道。他跑到雷义旁边,给他打下手帮忙。


几个人走出那间租住的房子,拐进一条条巷子,将印好的小报张贴在院墙和一些人家的门上,或从门缝里塞进小报。


农历八月的秋夜有了几分凉意,天上的星辰似乎在闪着寒光。一行人的走动和鼓捣惊动了树上夜宿的鸟儿,间或,一只不知名的鸟从树枝上窜出,扑愣愣地飞向夜的深处。


走了几个街区,200多份小报散发得所剩无几。陈嘉豪将最后几张贴在了临街的几棵大树上。


“这是哪啊?”黑暗中,汪天明问道。


王大成四下里望了望,说:“应该是户部巷吧,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雷义说道:“咦,现在咋这么安静呢?也不知新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嘉豪说:“要不现在过去看看。”


“好……”大家一致赞同。


几个人在黑暗中朝新军所在的阅兵场方向走去。他们全然没有一丝倦怠,每个人神情激昂,情绪高涨。


突然,前面出现一点光亮,接着传来吵吵嚷嚷之声。


王大成看了看,扭头对众人说:“应该是夜巡的清兵,大家沉住气,不要怕,不要慌。”

“怕啥呢!”雷义大步向前,迎着移动的亮光走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


果然是一队清兵,大约七八个人,有两个手里提着灯笼,其余的清兵双手端着枪械。在这几个清兵中间还有一个人,也是一身戎装,但是上身绑了绳索,双手动弹不得。一个清兵不时用枪托碰一下被绑缚者,大概是嫌其走得太慢。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清兵看见了王大成他们。一个领头的清兵端着枪横在他们面前。


王大成答道:“我们是学生,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睡不着?”领头的清兵走过来瞧了瞧王大成,恶狠狠地说,“我看你们是吃多了撑的,武昌城戒严了,发生兵变了。”


陈嘉豪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这位兄弟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当差。”


王大成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那个被绑着的人,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新军中的革命党人张锐峰吗?


王大成朝陈嘉豪使了个眼色,陈嘉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嘉豪继续缠着领头的清兵说着话。他一会问这个清兵的籍贯,一会又问其是否认识新军中的某个熟人。陈嘉豪始终面带微笑,还说愿意结交这位朋友。陈嘉豪天花乱坠的神侃把这名清兵逗乐了。清兵将端着的枪单手提着,彻底放松了戒备。


王大成悄悄靠近领头的清兵,瞅准时机,迅疾夺过那把长枪,然后举枪抵住这位清兵的脑袋。


陈嘉豪奔到那几个目瞪口呆的清兵面前,大声说道:“弟兄们,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汉人,同属大汉炎黄子孙。鞑虏入关,残暴至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使我华夏后裔,皮骨仅存。尤其是最近几年,清廷亲贵用事,卖官鬻爵,失地丧权,说什么‘宁赠友邦,弗与家奴’。我等革命党人不忍见民族沦亡,特伸救国之义。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士兵兄弟看清大势,站到革命者一边。”


清兵们听着眼前这个貌似革命党的同龄人慷慨陈词,有的点头称是,有的茫然四顾。一个兵士走到陈嘉豪跟前,激动地说:“兄弟,你说得在理,这个世道该变了。我们这些人也是有良心的汉人,我们不再为清廷卖命了。”说着,这名兵士走到被绑的张锐锋身边,迅速地解开了缠绕的绳索。


张锐锋一个箭步冲到领头的清兵跟前,“啪啪”地抽了两记耳光,然后夺过王大成举着的枪,麻利地推弹上膛,最后怒不可遏地对准那个清兵的脑袋。


“张兄息怒……”王大成正想上前劝阻,只听得“怦”的一声脆响,那名领头的清兵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呸!”张锐锋端着枪,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转向其他的几名清兵,大声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家伙刚才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们也看到了,我张锐锋爱憎分明,你们都是受了坏人的胁迫,我不怪大家,更不会伤害你们。但我必须忠告你们,大清的末日已经到了。据我所知,眼下湖北的新军中,大多数都是革命党,其余的也多数同情和支持革命。因此,我奉劝兄弟们弃暗投明,不要再为清廷卖命了。”


“好好……”清兵们振臂高呼。


张锐锋转身对王大成道:“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刚才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等他们把我押到总督府,我命休矣。”


汪天明兢兢战战凑过来说:“这位壮士,那个领头的兵已经被制服,你为何就不能枪下留人呢?”


“哈哈……”张锐锋瞟了一眼汪天明,说:“书生之见!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你死我活!”


不远处又传来枪声和爆炸声。张锐锋边走边说:“弟兄们,那边正缺人手,我们快点赶过去!”


此时,以新军第八镇工程八营为骨干的义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之后,已经基本控制了兵营的局势。兵营中一小撮冥顽不化、誓死效忠朝廷的军官要么被打死,要么逃之夭夭。呐喊声、口号声、宣誓声充斥着整座军营。誓言参与起事的人,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都血脉喷涌,情绪暴涨。人们的神情与动作,既有亲自参与推翻满清帝制的快意和豪迈,也有不惜慷慨赴死的悲壮。


起义的策划和领导者审时度势,迅速商定了下一步行动方案,快速夺取楚望台,继而攻占总督府!


张锐锋的归来让熊秉坤惊喜万分,也使得临时组成的四十多人的绝死队如虎添翼。张锐锋简单地诉说了脱险经过,熊秉坤伸过手来与王大成他们热情握手,说:“等革命成功之日,我要为你们这些书生请功。”


王大成笑着说:“请功的事再议,请熊同志给我们配发枪支。”


张锐锋有些急了,大声说:“没工夫闲扯,我们快去楚望台,那里什么都有。”


熊秉坤挥舞着短枪,吼道:“弟兄们,走哇!”列队站立的士兵潮水般冲出院门,向着中和门方向进发。


王大成他们紧紧跟在疾驰的队伍后面。夜色笼罩的武昌城静得出奇,静得可怕。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杂乱而沉闷。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足音是在叩问地狱之门,还是通往天堂?


“嘉豪,怕不怕?”王大成问道。


陈嘉豪扭头答道:“怕什么?一生中能有这种经历,死而无憾!”


“说得好!”王大成边走边翘起大拇指。

汪天明凑了过来,笑着说:“哎,大成,你举枪抵住那个清兵脑袋的时候,紧张不?”


王大成说:“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救出张锐锋。”


陈嘉豪说:“你当时明明就是举着一把空枪啊,如果换成我,立马就夺了你的枪,然后赏你一颗花生米。”


“哈哈……”王大成说,“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绝死队很快就抵达楚望台。夜色中的楚望台黑乎乎一片,最高处的树木绵延起伏,与蛇山、凤凰山一样,楚望台是拱卫武昌城的“三山”之一。


来到楚望台跟前,陈嘉豪着实有些恐惧了。不光是他,王大成、汪天明他们也心里发毛。这几个手无寸铁的革命党,熊秉坤、张锐锋眼中的“书生”,他们的紧张和害怕是有理由的。因为四十多个义军手中的家伙严重缺乏弹药,也就是说几乎一半人手里拿的都是摆设。如果这时从楚望台冲出一群杀气腾腾的清兵,这些清兵凭借险要的地形以及精良的武器弹药穷追猛打,低洼处的这四十多号人,还有王大成他们,又该是怎样的结局呢……接下来发生的事足以证明,陈嘉豪的担心是多余的。


短暂的沉寂之后,队伍中有人对空鸣枪。紧接着,楚望台上也响起一枪。这枪声不是示警,更不是血腥屠戮的前奏,更像是事先预设的一种默契,一种信号。


然后,楚望台上燃起灯火,要塞的大门徐徐开启。守卫楚望台的士兵列队站立大门两侧,恭迎绝死队的到来。熊秉坤、张锐锋等人跨步上前,与守备士兵中的革命党负责人紧紧握手。


军械所库门洞开,人们潮水般涌进这一中国最大,据称也是东亚第一的军火库。天啦,眼前的场景让每一个进入者目瞪口呆。微弱的灯影下,一排排、一码码、一箱箱的武器弹药齐整摆放。一杆杆长枪闪着暗光,一挺挺机枪乌黑发亮,一门门型号不一的炮筒像酣睡的野兽……这些数不胜数的枪炮大多是远涉重洋,从西洋的德国或意大利驮来的。


兵器是士兵的标配,也是战士的最爱。过足了眼瘾之后,绝死队的士兵们开始挑选各自中意的枪弹。他们从木箱中抽出崭新的长枪,从箱子里抓起长串的弹夹,兴高采烈地举枪,眯眼试射。有的人不厌其烦地挑来挑去,直至选中最满意的。


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大声说道:“弟兄们,大家不要抢,这里的货多着呢。”军官见王大成他们几个站在一边看热闹,说:“你们几个干嘛愣着?快点挑一件啊。”


陈嘉豪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我们从来没摸过枪呢?”


“呵呵……”军官模样的人朗声笑道,“这还不简单。”说着拿起一把枪递给陈嘉豪,并做了几个简单的示范动作。


王大成和其他几个人也选了枪。


陈嘉豪拿着枪,时而举枪做瞄准状,时而握在手中仔细端详,时而咔嚓咔嚓拨弄扳机。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刺激。


库房外边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分散在城内各处的几路义军也陆续赶到楚望台,人数达到两千之众。军械所堆积如山的武器弹药迅速分发到每个义军士兵手中。几支义军首领当即拍板,武昌起义的指挥部就设在楚望台。刚成立的指挥部当即决定,乘势攻占总督府,力争生擒湖广总督瑞澄。


兵者,诡道也。想当初,清廷力排众议,将全国最大的军火库设在九省通衢之地,其初衷无非是想据此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这些精良的枪械和充足的弹药,却成了革命党人的利器,成为压倒满清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不是极具讽刺呢?


补充了武器弹药的义军,除留少数镇守楚望台之外,其余一千余众立刻向督署进发。


真正意义上的流血战斗拉开了序幕。义军在督署的外围形成了包围圈,义军们自发站成一排,举枪射击。一时间枪声大作,弹雨横飞。但很快,督署的守兵就给予了还击。龟缩在督署建筑内清兵利用高墙和屋顶负隅抵抗,形成交叉火力阻滞了义军的屡次强攻。


密集的流弹中,不时有义军中弹轰然倒地。

此时此景,让王大成、陈嘉豪几个平添了几分恐惧。当掺杂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夜风徐徐拂来,当一个活蹦乱跳之人顷刻间饮弹倒地,第一次接受战火洗礼的几个书生着实害怕了。原先的兴奋和刺激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王大成、陈嘉豪背靠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汪天明和雷义两人的枪早已滑落在地,在黑暗中颤抖地双手抱头。还有几个楚雄社成员瘫坐在地上了。


激烈的交火仍在继续。从阵势上看,处于攻势的义军仍然气势如虹,越战越勇。不久,城外的辎重营义军赶来,一阵炮火覆盖,督署内的枪声渐稀。炮弹引发的火光照亮了武昌城的夜空。


原来,在义军于督署外打响进攻的第一枪时,督署内弥漫了惊恐和死亡的气息。惶恐不安的总督瑞澄叫来心腹商量对策。瑞澄的师爷张梅生力主坚守待援,手握重兵的第八镇统领张彪表示赞同,并誓言将率官兵与督府共存亡。瑞澄明白,作为封疆大吏,自己守土有责,若临阵脱逃,按大清律令可是死罪。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楚豫轮的管带陈德龙献上一计,建议瑞澄即刻登上停在督署附近江面上的楚豫轮。他的理由是,现在的武昌城险象环生,胜负难料,继续待在督署凶多吉少,登上兵舰,大帅照常能指挥平叛。


会议进行中,远处不时有枪炮声传来。心神不定的瑞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对两派的主张建议,在走与留之间,优柔寡断的瑞澄再次陷入两难境地。


隔壁房间溢出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瑞澄听得肝肠欲断。瑞澄大约属于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主,赶紧走过去安抚。如夫人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在众多妻妾中,这位叫廖克玉的如夫人是瑞澄的最爱。当年,已近天命之年的他迎纳这位美人时,人家才年方二八呢。


死是可怕的,而等死就更可怕了。最终,瑞澄听了如夫人的话。瑞澄的亲兵在后花园的墙上凿开一个洞,于是,上任才一年有余的湖广总督带着家眷狼狈地从墙洞里钻出去了。


后世史家点评:有清一代,以封疆之重而溃逃千里,瑞澄为第一人。


总督都逃了,张彪还有心恋战吗?天亮时分,戒备森严的总督府不攻自破,义军占领了督署。


一群义军涌进督署。一些人翻箱倒柜,收获颇丰。没有人出面制止,就像在深夜围攻督署缺少人指挥一样。


有义军发现了那个硕大的狗洞。几个义军循狗洞搜寻,他们端着枪来到江边,王大成、陈嘉豪几个也紧随其后。


此时,那艘载有瑞澄及其家眷的楚豫号兵舰正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义军们不约而同地举枪,朝着兵舰的方向射击。“嗖嗖嗖”的子弹在远处的江面上溅起朵朵浪花。


王大成、陈嘉豪几个相视一笑,他们已经学会使枪了。


28

武昌首义令武汉成为中国的焦点,成为世界的焦点。伴随着战场上的炮火连天和枪林弹雨,伴随着大大小小的投机者在电报往来以及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与讨价还价,两江三镇经历了一场浩劫,一场剧烈的阵痛。


坐火车南下的清军精锐,在汉口外围排开阵势。他们代表了皇族和清廷的意志,企图一举绞灭这场烧毁大清的烈火。无数颗炮弹从烧红的炮膛倾泻而出,铺天盖地的清军骑兵在冲锋陷阵……


清军阵前横亘着一条条壕沟,这些壕沟纵横交错,绵延数里,俨然是阻挡清军逼近阳夏的堡垒和关隘。面对杀气腾腾的清军,面对清军骑兵高昂的马头和闪着寒光的大刀,壕沟里的义军没有丝毫胆怯和退缩,他们趴在战壕前沿,一枪一枪瞄准前方弓腰蠕动的清军兵勇。不时有清军兵勇在阵前倒下,也有被击中的清军骑兵倒栽葱似的从飞奔的马背上摔下。


在楚望台起获的几挺马克沁机枪成为义军的杀手锏。每隔50米,义军的战壕边就配置了一挺马克沁。这款被成为“绞肉机”的重武器是清政府重金向洋人购买的。在马克沁密不透风的弹幕下,冲在前头的清兵纷纷倒下,如割韭菜一般。机枪喷涌的流弹穿透马匹的皮囊,中弹的马匹在痛苦的嘶鸣中纷纷倒地。


与清军阵营的协调一致相比,义军这边仍然显得群龙无首。在无奈中上任的湖北总督黎元洪,此时正躲在武昌城内隔岸观火,且随时准备开溜远遁。


尽管如此,一千多名已经剪掉辫子的义军仍然顽强地坚守在汉口外围的战壕中。这些年轻的战士,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铸起了一道阻挡清军铁骑的铜墙铁壁。关键时刻,武汉三镇的老百姓挺身而出,本能地站在了义军一边。他们有的直接跳进壕沟,与年轻的战士并肩作战,有的参与修筑工事,运送弹药,有的则奔走在战场和街巷之间,将吃的喝的源源不断送到义军身边。


楚雄社的成员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血与火的阳夏保卫战。


清军的又一波进攻被击退了,战场出现暂时的沉寂。疲惫不堪的义军战士顺势躲到壕沟边沿,靠着、趴着、揉着被炮火熏烤的眼睛,或仰头喘着粗气。


陈嘉豪背倚战壕,稍稍闭目小憩。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不远处一个趴着的人身上。那个战士一动不动地趴着,双手向前紧握着枪,好像熟睡一样。陈嘉豪明白那人早已战死。二三天以来,陈嘉豪目睹太多的杀戮与死亡。而在此之前,他甚至未曾宰过一只鸡,未曾见过一具死尸。


陈嘉豪的目光移向天空。本该天高云淡的天空硝烟弥漫,空气中混合硝烟、焦土和尸体的味道,那么呛人,那么令人窒息。


王大成他们几个也在斜躺着休息,隔着陈嘉豪几米远。他们这些人夹在一些老兵中间。


这时,陈嘉豪看见一个老兵在冲着他微笑,还竖起了大拇指。陈嘉豪还点头微笑。


陈嘉豪想起了参加战斗前的誓言。三天前在新成立的湖北军政府所在地的阅马场,二十几个楚雄学社的成员跟众多的义军握拳宣誓:保卫首义成果,誓与阳夏共存亡!那种热血沸腾的场面深深印在了陈嘉豪的脑海里。


令所有参战义军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清军竟然放缓了进攻的节奏。有时一天只有几点零星的枪声,清军的大炮突然之间仿佛哑巴了一样。


但是义军没有撤退,仍然坚守阵地。有一些胆大的义军从壕沟里爬出,在阵地前来回走动,好奇地向着清军的方面张望。


“什么情况?”陈嘉豪忍不住问大成。王大成刚刚去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老兵。


王大成没有直接回答陈嘉豪。他把楚雄社的人召集起来,将真相告诉大家。他说,清军换帅了,新来的主帅叫袁世凯。袁世凯同时还被清廷委任为新的湖北都督,以补瑞澄之缺。


汪天明问道:“这仗还打吗?”


“打啊,”王大成虎着脸说道,“恶战还在后头呢。据说,这个袁世凯非常厉害。”


果然,消停了几天之后,清军队在汉口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清军的大炮怒吼着,无数的炮弹暴雨般倾泻在义军阵地上,气浪翻滚,烈焰冲天,泥土飞扬。


陈嘉豪挣扎着从尘土中爬起,趴在壕沟前沿,端着枪瞄准前方一个模糊的点。他连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装弹、上膛、扣动扳机……在他的射程内,有的点倒地消失了,更多的点仍在往前移动。


战壕里有人在大声喊叫。陈嘉豪的耳朵似乎聋了,没有听清别人在叫什么。但他看见所有的人已经爬出壕沟,转身撤退了。陈嘉豪便提着枪跃上壕沟的后边,在硝烟中汇入撤退的人流。


清军的炮火又追了上来。陈嘉豪一次次被气浪掀翻在地,又一次次奇迹般地爬起。最后,他和其他几个义军奔到了一个街巷里。


被打散的楚雄社的战士又聚集了。二十多号人现在只剩十个了。汪天明靠着墙根哭了,王大成攥紧拳头,眼里喷着仇恨的火。此时此刻,这十个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为死去的十多个兄弟报仇。


巷战开始了。撞入巷子的清军成了没头苍蝇。这些来自北方的清兵进了汉口的小巷就像进了迷宫。义军战士依托院墙,藏身旮旯向清军射击。一个个,一群群清兵中弹倒地。也有脱单的清兵被突然冒出的百姓挥刀砍死。


巷子的入口处,赶来的大批清军恐惧地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小巷深处横七竖八地铺满毙命的清兵尸首。


激怒的清军开始纵火了。他们将一桶桶煤油泼向民居,用火把点燃。刹那间,大火吞噬了整间房屋,嘶嘶作响的火舌迅速扭向毗邻的民居,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形成一片火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风越刮越大,火越来越猛,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有幸逃离火海的百姓和义军黑压压地往汉阳那边狂奔。


大火历三天三夜不熄。无道的清政府于灭亡前的最后一刻,在汉水和长江之间留下了恐怖与罪恶的一幕!


汉口失陷了。集结在汉阳一线的义军又很快修筑了防御工事,阻挡着清军的疯狂进攻。恰在此时,被革命党人奉为战神一般的黄兴亲临武汉,极大鼓舞了义军战士的士气。而一支援军也浩浩荡荡从湖南赶来。尽管四艘清廷的巡洋舰在长江上对着汉阳猛轰,但是悲壮的武汉保卫战仍在延续。


在武昌城内的住地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的陈嘉豪,再次渡过长江投身战场。除了“誓与江夏共存亡”的庄严承诺,这一回陈嘉豪还有一个愿望,希望在战场上一睹战神黄兴的风采。王大成他们几个也有同样的想法。


好几天过去,陈嘉豪他们连黄兴的人影都没见着。


与汉口作战的惨烈相比,汉阳这边的战事就显得平静多了。清军似乎运用的是一种围而不打的战略。所以,楚雄社的这些成员,还有大批的百姓就成了非战斗人员。


这一天,几个有模有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堡垒前经过,像是巡检,引起了许多义军的注目和围观。王大成他们几个也凑了过来。


陈嘉豪指着中间那位相貌堂堂的人问王大成:“他就是黄将军吗?”


王大成却说:“我看不像,这几个不像是那个级别的人。”


“就是,”汪天明说,“战争中,有一种人一般是不亲临战场,这种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们想要见到中山先生和黄兴这样级别的人,难啊。”


“也不一定吧,”陈嘉豪辩道,“三国里的曹操、孙权,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至于关羽、张飞、周瑜这些大将,更是叱咤疆场,所向披靡啊。”


雷义走过来拍了拍陈嘉豪的肩膀说:“呵呵,陈嘉豪,你是做梦都想当大英雄啊。”


王大成说道:“当大英雄有什么不好吗?你雷义难道不想?”


雷义指了指旁边工事里枕戈待旦的义军战士:“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看看这些拼命的人,不知道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那么多死去的人,有谁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呢?”


“我就想不通了,”雷义愤愤地说,“为什么偏偏要推举黎元洪来领头呢?这个人既没有策划搞事,也不见他来战场放过一枪。”


“就是,”汪天明说,“而且呢,黎元洪本身就是吃着清廷俸禄的大官。这种人,骨子里就仇视革命。”


“还有,”雷义说,“这仗是打了又停,停了又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王大成摆了摆手,说:“有些事大家犯迷糊,蛮正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次的武昌起义,一定会彻底动摇满清的根基。现在,绝大多数省份已经宣布独立了,这股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我听别人说,湖北军政府正在跟袁世凯谈判,我们这边提出的先决条件就是,皇帝必须退位,帝制必须结束。”


“革命嘛,”王大成激动地说,“总得流血牺牲,也总得有人成为无名英雄。我想,对于在这场武汉保卫战中战死的那些年轻的生命,后代子孙会记住他们的,历史会记住他们的,长江和汉江会记住他们的。”


“也会记住我们的!”陈嘉豪接过王大成的话,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嘉豪转向王大成说:“大成,现在我们这些人的任务是什么?你是我们的盟主,大家都听你的。”


“谢谢兄弟们!”王大成说,“我已经跟指挥部的人沟通过了,他们要求我们继续做我们原来的本行,继续出刊《楚雄》,宣讲武汉保卫战的意义,鼓舞民心和军心。”


“太好了!”大家伙鼓掌赞同。


王大成笑着望了望几个人一眼:“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军政府很支持我们楚雄社,已经给我们下拨了款项。这也是表彰大家平时的功劳,特别是在战场上的表现。”


汪天明挤到王大成身边问:“大成,军政府的赏钱是好多?”


王大成说道:“五六百两吧。”


“才这么点啊,”汪天明说,“听说在攻占督署之后,起获了总督府的不少钱物,至少也是上千万啊。”


王大成说;“军政府用钱的地方多着,你想,现在武汉的参战军队有两万多人,这么多人的给养从何而来?”


陈嘉豪好像生气了,他质问汪天明:“天明,你的眼里只有钱吗?这几年来,你考入自强学堂,加入楚雄社,到现在投身武汉保卫战,难道是为了钱吗?”


“不是,不是……”汪天明颇感愧疚,但仍然辩道,“我问问不行吗?”


“当然行!”王大成笑了,“我们是自家兄弟,用不着藏着掖着,不过请放心,军政府给的银两属于大家,我决不会贪一分一厘。”


第十一章  乱世父子

29


深秋时节的两江三镇满目萧条,战火中武汉遍地疮痍。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树木,灰色的冷森森的堡垒、壕沟……


清军仍然重兵围困,义军仍在负隅顽抗。而在一般人无从知晓的时间和空间,袁世凯与黎元洪,北京和武昌的谈判与交易还在秘而不宣地进行。


王大成和他的楚雄社成员每天穿梭于武昌和汉阳之间,将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送达每一个防区,每一处堡垒,每一条壕沟。偶尔,他们也将军政府重要人数的指令和口谕捎到前线。几天下来,陈嘉豪已经熟悉了每一处防卫工事的具体位置以及战斗人员的构成。


湖南赶来的援军负责防守阵地的突出部位。每逢开战,这里都是鏖战和恶战。去了湘军的防区几次,陈嘉豪明显感觉到,与其他义军相比,驻守在这里的湘军军容整齐,士气昂扬。为此,他特意写了一篇《威武之师数湘军》的文章。


湘军的指挥所设在一间民房里。指挥所戒备森严,陈嘉豪每次去这里都会待上一阵,因此见识了这里的许多人。


陈嘉豪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遇到了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第一眼看那人的时候,陈嘉豪蓦然而生一种别样的感觉。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这篇文章是你写的?”那个人拿着对开的《楚雄》,目光在纸面和陈嘉豪身上移动。


陈嘉豪微微点头。他紧紧盯着那人的脸,浓眉、鹞眼、隆鼻,还有那张厚实的嘴唇。这张脸写满了刚毅、果敢,以及扑朔迷离的身世。


“写得不错啊,年轻人……”那人笑眯眯地看了一眼陈嘉豪。“不过,”那人收敛了笑容说,“你过于美化湘军了,什么自古湘军出英豪,曾国藩算什么英雄,他就是个伪君子!”


陈嘉豪淡淡一笑:“很多人都蛮推崇曾国藩啊,湘军不是他创立的吗?”


“哼!”这人重重地说,“不过是满清的一条狗。没有这帮狗的帮衬,清朝早就完蛋了。”


陈嘉豪笑了笑说:“你说得也有理。”


那人转身离开了。陈嘉豪望着那个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总有一丝谜一样的东西笼罩着那个背影,陈嘉豪有了一种揭开那个谜底的冲动。他努力回味着那人的话语,短促的几句对白,清晰地折射了他人内心深处嫉恶如仇的豪侠之气。


接下来的几天,陈嘉豪有事没事就往湘军的防区和阵地那边跑。他利用一切机会打探、询问那个人的信息和底细。现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形成关乎那个人的一个完整信息链。那人年龄四十五岁,祖籍湖北,是这支援鄂湘军中的都司,级别也算不低了。据说这个人是近几年才加入湘军的,也就是说是被官军收编。这个信息链让陈嘉豪兴奋不已。他甚至笃定陈松杰就是那个人,那个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就近在咫尺!


但陈嘉豪还是有点失望,因为所有的人都说那个人的名字是陈胜,而不是陈松杰。莫非父亲后来改了名字么?陈胜不就是《史记·陈涉世家》里的陈胜吗?以父亲的豪侠之气和抱负,改成这样响亮的名字也是情理之中啊。


再次见到那人的时候,陈嘉豪有了一探究竟的勇气和底气。这一次,除了将一张新出刊的《楚雄》报递到那个人的手上之外,陈嘉豪还特意带了一壶酒。


那人接过酒,拿在手上把玩片刻。接着拧开壶盖,鼻子伸过去深深嗅了一下,冲着陈嘉豪咧嘴笑道:“好酒!送我的?”


陈嘉豪拱起双手,说;“佳酿赠英雄。听闻陈都司骁勇善战、豪爽侠义,晚辈聊表敬意!”


“再者,”陈嘉豪又笑着说,“您尊姓陈,晚辈也姓陈。”


“呵呵……”陈都司仰面大笑,“今儿个遇到同门子弟了,好事,好事!”


“不过,”陈都司说道,“不要叫都司,叫我陈叔好了,我才不愿做他娘的满清的都司呢。”


“陈叔所言极是,”陈嘉豪说,“我们这些人与满清势不两立。”


“谢谢你的佳酿,小家门。”陈胜转身欲走。


“陈叔请留步,”陈嘉豪趋前一步追问,“请问陈叔祖籍湖北哪里?”

“湖北滨江县。”陈胜脱口而出,随即笑道,“不是什么祖籍,我离开滨江才二十年的样子。”


陈嘉豪愣住了。好一个才二十年的样子!二十年,一个孕育的胎儿长成了大人;二十年,一个日夜盼夫的娇嫩少妇熬成了婆;二十年,一个牵挂游子的父亲变成了杖乡老者。陈嘉豪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叫陈胜的男人是如此的冷血和狠心。


“陈叔,您再看看这壶酒。”陈嘉豪指着陈胜手中的酒说。


陈胜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仔细地看了看,笑了:“这酒有何特别之处?”


这回该陈胜愣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了……我家是开酒坊的。”


陈胜走到陈嘉豪旁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连连问道:“莫非你也是滨江县人?你熟悉陈家酒坊?你就在我家附近住?”


陈嘉豪望着陈胜,嘴唇紧紧抿着,既不点头作答,也不言语解释。此时此景,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陈胜有些急了,大声说道:“你倒是说话啊。”


陈嘉豪眼圈泛红,喃喃说道:“您还记得有个叫桂兰的女人吗?您还记得,有个叫陈中立的人吗?”


陈胜惊讶地看着陈嘉豪,后退一步问:“你跟这两个人很熟?”


陈嘉豪迎着陈胜的目光,颤颤地说:“桂兰是我亲妈,陈中立是我的爷爷。”


“怪不得你这么关注我……”陈胜蹲下身将酒壶放在地上,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陈嘉豪。


陈嘉豪依偎在父亲怀里泣不成声,“爹,你让儿子寻得好苦……”


陈胜喜极而泣,涕泪滂沱。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当那个苦苦寻觅的神秘人物就这么轻易出现在眼前,当那个困扰他多年的谜底昭然若揭,陈嘉豪瞬间陷入了恍惚和迷茫。他猛地一下从陈胜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呆呆地望着这个一下子变得陌生的中年男人。


“爹,是你吗?”陈嘉豪的嘴角翕动着。


“哈哈哈……”陈胜道,“这还有假?我的原名叫陈松杰,陈中立就是我爹。当年,我和你妈圆房以后,大概一个多月吧,我就离开那个家,离开你妈和你爷爷了。”


陈胜一边说,一边用手揩着眼角的泪痕。


陈嘉豪哭了,然后朝向西南方向——滨江就在离这四五百里的那旮旯:“娘,爷爷,我找到我爹啦……”


陈嘉豪与生父传奇般的重逢很快就被王大成他们知晓。除了汪天明隐约知道陈嘉豪有一个生死不明的父亲之外,其他人都以为陈嘉豪的身世也如常人一样普通。现在,陈嘉豪的生父有如从天而降般的出现,作为同志加兄弟,这些人为陈嘉豪感到由衷的高兴。高兴之余,他们也充满了近乎猎奇的兴奋。


王大成他们见过了陈胜。汪天明还主动告知,自己跟陈嘉豪是发小,是老乡。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陈胜为“陈叔”,把陈胜叫得心里暖暖的。


待陈胜走开,他们围着陈嘉豪又是一番热火朝天的议论。


王大成说:“咦,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嘉豪,你跟你爹真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特别是眼睛和鼻子。”


“那当然。”雷义打趣道,“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汪天明说:“重要的是,嘉豪跟他爹十分神似。嘉豪,你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武豪侠之气。而你呢,英俊洒脱,气宇轩昂。”


雷义附和道:“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子,虎父无犬子啊。”


陈嘉豪淡淡一笑,低着头说:“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能在这样的场合遇到我爹。”


王大成走过来拍了拍陈嘉豪的肩膀,笑着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呢,我们都为你高兴。”

雷义问道:“嘉豪,这二十多年,你爹在外边都经历了什么呢?”


陈嘉豪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比你们更急于想知道一切。”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几个人循声望去,几颗炮弹落在湘军阵地前,扬起的烟尘,成群的湘军提着枪扑向阵地。


此番情景早已司空见惯。清军除了时不时地向义军发射几发炮弹,基本上仍然按兵不动。


这时,两个荷枪的湘军奔了过去。其中一个对陈嘉豪说:“您是陈少吧,我们陈都司说了,从现在开始,由我们几个负责您的安全。”


“啊?”陈嘉豪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两个湘军,说道,“有这个必要吗?我好歹也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而且,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我爹这是怎么想的?”


两个湘军笔挺地站立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个湘军说道:“陈都司说了,少爷乃一介书生,需要护佑。还说,少爷如有什么闪失,我们俩就……”


“就什么?”陈嘉豪笑呵呵地问。


“我俩的脑袋就得搬家。”一个湘军说。

陈嘉豪笑得更来劲了,连连摆手道:“没那么严重的,两位兄弟放松一点好不好。”

站在一旁的王大成他们乐了。王大成说:“嘉豪啊,你爹这是爱子心切啊。”

“这样好了,”雷义羡慕不已地说,“嘉豪现在有了专人保驾,再也不用担惊受吓了。”

陈嘉豪转向雷义:“瞧你说的,我陈嘉豪自参加武汉保卫战以来,什么时候害怕过?”

“我不是这意思,”雷义笑了,“有你爹罩着,多好啊。你呀,天生就一福相。”


汪天明说:“依我看呢,嘉豪如今成了陈少,过不了多久,我们这位陈少就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千军万马的少帅了。”


汪天明的话逗得几个人大笑不已。


陈嘉豪连连摆手道:“你们今天是怎么了?拿我开涮是不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陈嘉豪若是一心想升官发财,何必来这战火硝烟之地?”


“嘉豪说得好,”王大成说,“我们都是中山先生的追随者,驱除鞑虏,建立民国是同盟会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每一个有志者的理想信念,大家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人是宣过誓的。”


30

没几天功夫,陈嘉豪便与他爹派来的两个卫兵混熟了。他的豪爽和随意消除了这两个湘军的拘谨和顾虑,同龄人的无障碍交流也使他们彼此融洽和默契。两个湘军一个叫李湘飞,一个是耿植。陈嘉豪常常将李湘飞唤作湘妃,二者虽然发音毫无二致,但陈嘉豪认定叫出的名字就是湘妃。对于耿植,陈嘉豪听说他与父亲有着很深的渊源时,陈嘉豪更是多了一份关注的兴趣。


这一天,三个人又一次坐在了汉阳的一家小酒馆。


百姓们在兵荒马乱中煎熬着,在战火纷飞里艰难求生存。汉口已成废墟和焦土,大量的难民涌入汉阳。而汉阳这边仍然维系着人间烟火,临街的铺面每天都在营业,大街小巷满是游走的难民。


酒馆溢出的香味深深吸引着门外饥肠辘辘的难民。他们馋馋地向里面张望,几个面如菜色的孩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餐桌边的食客。


陈嘉豪端起一碟油焖蚕豆,站起来走到门边,无声地递到那几个小孩面前。顷刻间,一碟蚕豆被小孩抢得精光。碟子上满是小孩留下的纵横交错的爪印。


“唉……”回到桌边的陈嘉豪轻轻地叹息。


“吃饭吃饭。”耿植催促道。


李湘飞说:“陈少,你跟你爹一样,都有一副菩萨心肠。”


陈嘉豪抬起头淡淡一笑,默默地抓起筷子。

吃了两口饭,陈嘉豪对耿植说道:“哎,你接着刚才的讲,在那次行动中,我爹是怎样抓住那个逃跑的县令的。”


“好嘞。”耿植笑了,一边吃一边讲着陈都司的故事。


耿植和李湘飞的讲述是零散的、碎片的。但是这些故事的碎片足以满足陈嘉豪对这个陌生父亲的好奇。所有来自父亲身边人的讲述都令陈嘉豪激动不已,他心目中的那个神秘父亲的过往愈来愈清晰和丰满。


洞庭湖边的岳州历来就有反清的传统。清军入关后,猛将多尔衮的大军挥师南下,征服江南各省。八旗军所向披靡,一路凯歌高奏。但是在岳州,凶残而骄横的清军遇到麻烦。守城的南明官兵连同城中百姓殊死抵抗,岳州城久攻不下。


咸丰初年,洪秀全率太平军浩浩荡荡从广西杀来,转战湖南。在湖南期间,由于成千上万的湖湘贫苦子弟的踊跃加入,太平军的队伍不断壮大。太平军沿着水路奇袭,占领岳州,随后在岳州获得数千艘船只。水师的建立使太平军如虎添翼,出洞庭,占武汉,直捣金陵。始创于岳州的太平军水师,后来两次重创曾国藩的湘军水师,逼得曾国藩两度投湖自尽未遂。


天京失陷后,一些太平军的散兵游勇遁入洞庭湖边,他们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洞庭湖的烟波浩淼成了他们抗御清兵追剿的天然屏障,鱼米之乡的丰饶又给他们提供了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同为汉人,不甘被异族奴役的固有思维让他们获得了岳州百姓的广泛同情。与之相对应,这些“匪”和“寇”从不惊扰平民百姓,偶尔也做一些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之事。


有那么一天,华容县一刘姓百姓跌跌撞撞进了山寨,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冤屈。原来,此人因受一富户欺负,愤而告到县衙。事情的原委是,姓刘的牛吃了富户田里的青苗,富户不依不饶,不仅扣下了一头牛,还把人一顿毒打,审案的县令明显偏袒富户,不仅没责罚恶霸,还将姓刘的一番奚落和侮辱。从县衙回来,刘姓百姓将一切告诉了妻子,孰料其妻竟于凌晨三更上吊身亡……


面对姓刘的无助,在场的几个山寨头领无不义愤填膺。


陈胜问:“是哪个县令?”


“就是那个曾凡……”姓刘的一边抹泪,一边回答。


“又是那个王八蛋!”一听到“曾凡”这个名字,几个头领越发怒火中烧了。这个叫曾凡的县令可是山寨的冤家对头,就是他,上奏湖南巡抚请求派重兵清剿山寨。就是他,亲自带着大队清兵围困山寨,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山寨险遭灭顶之灾。这个曾凡据说还是曾国荃的远房侄孙。


“你先回去吧,这个仇我们替你报!”陈胜安慰了那人一阵,决绝地说。


自古以来,复仇似乎是绿林之人的本能和天职。不久后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陈胜带了两个随从潜入华容县衙。三个人身轻如燕地翻越高墙,悄无声息地撬开曾凡的大门和内室,将熟睡中的冤头一把拎起,手起刀落,曾县令身首异处。响声惊动了曾凡的侍妾和家眷,两个随从提刀相向,意欲斩草除根,却被陈胜及时制止。


望着瑟瑟发抖的县令家眷,陈胜对手下说道:“刀下留情吧,她们是无辜的。”


三个人提着曾凡的首级从原路退出县衙大院。就在后边的县衙内传出阵阵哭声和喊声之时,陈胜带着两个随从,不慌不忙地将县令的首级用麻绳悬挂于离县衙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樟树之上。接着,又将事先写好的布告张贴在树上,布告上赫然写着——


查华容县令曾凡,身为堂堂汉人,然甘做清妖鹰犬,助纣为虐,屠戮我汉室忠良志士,罪不可赦。又为百姓父母官,不思扶危济困,反而执法枉法,是非颠倒,草菅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有正义之士,替天行道,杀罪该万死之狗官以平民愤,以除汉奸。


正告官府之人,勿作恶,多行善。若多行不义,今日树上之人不日必取汝而代之。


陈胜诛杀华容县令一事震惊了湖南一省各级官府。本以为早已肃清了洞庭湖一带匪患的官吏们大吃一惊。震惊之余,有人蠢蠢欲动,准备策划新一轮大规模的清剿行动。但此动议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和抵制。他们认为,环洞庭一线港汊交错,山地连绵。那些草寇一闻风声便化整为零,混入乡间,亦民亦匪,难以分辨。再者,官府银库空虚,入不敷出。远在北京的朝廷日渐式微,根本无力他顾。反对者中不乏良心未泯之人,也有对满清政权心灰意冷的老臣宿将。他们当中不少人曾率领湘军参加了剿灭太平天国的生死之战,太平天国遭剿杀,慈禧老佛爷却对这帮为满清续命的湘军心生猜忌,颁令就地裁撤。


于是,清剿匪贼这事便不了了之。


新来的华容县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新县令暗中联络山寨中人,声明不与山寨纠缠,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力求相安无事。


在山寨,陈胜的威名日盛。众多弟兄唯陈胜马首是瞻,大事小事都绕开了大当家和二当家。陈胜成了山寨的实际掌门人。


说到山寨老大,陈嘉豪为之一颤。他曾经不止一次听爷爷讲过,早年间在滨江,一伙人聚啸南部山林,其头领就是潘闯。滨江县的赈灾款物被劫,正是潘闯所为。至于二当家的,那可是陈胜的义父,没有这个蔡秋生,就没有陈胜的传奇。


二三十年里,潘闯和蔡秋生艰难地经营着山寨,维系着这一古老而神秘的行当。在官府眼里,他们是匪;在绅士心目中,他们是寇。而在周围乡民百姓看来,他们也是一群活生生的人。长期以来,潘闯凭借勇猛和彪悍牢牢占据了山寨第一把交椅,而粗通文墨的蔡秋生则充当了军师的角色,而且在关键时刻,蔡秋生劝说和制止了潘闯的鲁莽和大开杀戒,起到了稳定山寨和安抚民心的作用。所以说,潘、蔡二人的默契与相得益彰,是山寨几十年屹立不倒的关键。


可是现在,他们渐渐老去。尤其是潘闯,六十多岁的人了,常常是孤身一人坐在面朝湖口的空地上,一坐就是半天。每当这时,比潘闯年轻两岁的蔡秋生也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


“老大,想什么呢?”蔡秋生边说边挨着潘闯坐下。


潘闯不知是耳背,还是因为深深陷入冥想之中,居然没有应声。


“老大……”蔡秋生又贴近喊了一声,潘闯这才慢慢转头瞅了蔡秋生一眼。


“是秋生啊……”潘闯浮肿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

蔡秋生关切地问道:“老大,最近身子骨还好不?”

“不行喽,”潘闯摆了摆手说,“整天腰酸背疼,总是想睡,又睡不着。唉,老了,不中用啦。”

蔡秋生笑着说:“老大,你千万别这么说,你一世英雄,老当益壮。这山寨一日不能没有你老大呢。”

潘闯也笑了,说:“秋生啊,你这是在宽我的心呢。”

“唉……”潘闯的头深深地垂下,突然又高昂着,大声说道:“满清不灭,我死不瞑目啊。”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蔡秋生赶紧说道。接着,蔡秋生将近段时间甚至是近一年以来外边的形势做了详细的介绍和解读。潘闯用心听着,神情为之一振,不停地微笑点头。

“秋生啊,”潘闯称赞道,“你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

蔡秋生说:“老大,你发现没有,近一年来山寨总体平安,官府没来找麻烦。这是什么原因?”

“嗨,”潘闯不假思索地说,“还不是那些狗官怕我们?我跟你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凭实力说话,就得讲一个硬气。”

潘闯边说边抡起粗壮的胳膊,上下挥舞着拳头。

“老大,你依然宝刀不老!”蔡秋生竖起大拇指。

蔡秋生说:“老大说得不错,这么多年来,我们山寨在老大的带领下,弟兄们众志成城,山寨稳如磐石,固若金汤,官府在我们这占不到便宜。”

“但是呢?”蔡秋生说,“官府之所以不再找我们的麻烦,也说明了他们,特别是清廷已经到了自顾不暇、自身难保的地步。你想啊,三十多年前,太平天国就已经把满清捶得个半死,彻底动摇了它的根基。现在呢,更大的风暴已经或正在形成,满清真的快要完蛋了。”

潘闯瞟了蔡秋生一眼,说:“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却老了……”

“老大,”蔡秋生劝道,“生逢乱世,你我能挨到今日,不容易啊。想想当年,好多太平军将士年纪轻轻就战死疆场。特别是最后那些弹尽粮绝被清兵杀死的人,他们当中,很多是十八九岁的娃娃……每当想起那些屈死的冤魂,我这心里如同万箭穿心。”

蔡秋生几近哽咽,停顿了一下说:“老大,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要活到满清灭亡的那一天。”

潘闯侧过身来望着蔡秋生,点头道;“好好,我听你的,我们哥俩要好好活着。”

蔡秋生迎着潘闯的目光笑了。

沉吟片刻,潘闯说:“秋生啊,你今天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呵呵……”蔡秋生笑道,“知我者,老大也。其实这事以前就跟你说了,你看能不能择个吉日把山寨的兄弟们召集起来,让陈胜把第一把交椅坐了。”

“要的,要的。”潘闯连连点头说,“陈胜这个伢子蛮不错,他呢,有一股子狠劲,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点像我。另外,陈胜粗中有细,有勇有谋,还识文断字,不愧是你秋生的养子。让他来坐第一把交椅,我很放心。”

“老大你放心,”蔡秋生说,“以我对陈胜的了解,他是个仗义之人,以后他一定不会亏待我们哥俩的。”

“哈哈……”潘闯大笑不已,说,“以后的事就不提了。到时候眼睛一闭,两脚一蹬,管他是马革裹尸,还是青山埋骨。如你所说,像我们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能活到六十就知足了。”

潘闯“噌”地站起,场地边上挺立着几棵松树,树干挺拔,枝叶苍翠,透过树枝和草木的空隙,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依稀可见。潘闯站在松树旁,目视前方,他那略显苍老不失伟岸的身躯宛若一棵劲松。

蔡秋生坐在原地,望着潘闯的背影,内心波澜起伏。他叹潘闯和自己的英雄暮年。二十多年来,他与潘闯艰难地经营这片山寨,其间吃过的苦,经历的凶险和磨难只有他们心里清楚。他忧山寨的未来。老之将至,这种寝食难安的匪寇生涯何时是个头?如今世道激烈震荡,山寨几百号兄弟最终的归宿将会怎样?

这么多年以来,混迹于遭人鄙夷的山寨匪窝,蔡秋生时常会生发罪恶之感。一单单买卖做下来,总有一些人死于非命;一宗宗流入山寨的财物,上面都凝结着血腥与暴力。尤其是在看到,潘闯依山规惩处山寨弟兄时,蔡秋生更是感到揪心和绝望。作为山寨老大,潘闯曾经运用杀一儆百的招数将一名私藏银两的手下绑在梯子上,命人将梯子倒插进湖中……

但蔡秋生更多的是无奈。不做买卖山寨中人就得饿死、冻死;不做买卖,山寨就难以为继;没有山规,山寨就一盘散沙,就成了乌合之众。潘闯不止一次地开导蔡秋生:“满清把大明的江山都抢了去,官府靠鱼肉百姓为生。他们才是真正的汪洋大盗,是吃人不吐渣的恶魔。跟他们相比,我们干的这点屁事算啥?”

一个多月后,山寨举行了一个庄重而简短的仪式。这一天秋高气爽,山朗水清。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树冠和竹叶,将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空地上。山脚下的洞庭湖波光潋滟,涛声呢喃。依山搭建的寨子前旌旗飘扬,鲜艳的红地毯沿着台阶一直铺到寨子正堂的门槛边。

穿戴整齐的兄弟们分列红地毯两侧,形成两堵向上蜿蜒的人墙。每个人的腰特意系了一条红绸带。有的手握大刀,有的肩扛鸟枪火铳。一个个神采飞扬,精气神饱满。

陈胜白衣玄裤,健步沿台阶而上,在大家的注目礼中径直走向正堂。正堂大厅上方置一把硕大座椅,上面铺一张完整的虎皮。潘闯缓缓从座椅上离开,微笑着立在陈胜面前。

陈胜注视着潘闯,双手抱拳抬至头顶。少顷,潘闯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托着伸到陈胜面前。陈胜抬头看了一眼,旋即单膝跪地,伸出双手接过佩剑。

这把剑鞘上镶有黄金的宝剑是山寨至尊权力的象征。此剑系潘闯亲自从一清军将领身上缴获。这个成为潘闯刀下鬼的将领系正宗的八旗子弟。据传,这把剑是咸丰帝所赐。

潘闯弯腰扶起陈胜,说道:“今天,我就把这山寨交给你了。”

陈胜昂首挺胸立于潘闯面前,郑重起誓:“晚辈谨记寨主教诲,从今往后,晚辈必当心系山寨,与众弟兄勠力同心,确保我山寨千秋永固!”

“好好……”潘闯微笑侧身,指着那把虎皮座位说道,“请新寨主入座!”

站在一旁的蔡秋生双手击掌。顿时,大厅内外、山寨上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声音响如滚雷。

31

平静了一段时日之后,盘踞在武汉北部一线的数万清军最终向坚守汉阳的义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以推翻满清统治为终极目标的武昌起义首发武汉,意义重大,彪炳史册。然而,无险可守的两江三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阳夏保卫战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战斗。

清军的炮弹呼啸着倾泻在义军狭长的阵地上,遍地开花。爆炸的气浪卷起了泥土,木屑以及人的残肢,遮天蔽日地冲向空中。与此同时,从海边开过来的几艘巡洋舰也在武汉江面耀武扬威,炮口对着岸上的目标一阵狂射。据称,这是大清帝国仅有的几艘大型军舰。当洋人的炮舰在中国内海横冲直撞的时候,大清的这几坨宝贝疙瘩却泊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可是现在,这几艘军舰却召之即来,用来对付区区民军。

战事很快就成了一边倒的态势,汉阳守不住了。从船只和浮桥渡过汉水的清军,铺天盖地扑向早已被夷为平地的义军阵地,一些义军开始在浓烟中撤离战场。

仍有忠勇的死士在顽强抵抗,虽然这种抵抗已毫无意义,但其行为本身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他们从死尸堆里艰难地爬起来,他们从掩埋的尘埃中爬起来,怒吼着向黑压压的清军阵仗射击。更有人冲入敌阵,用枪托、用大刀跟成群的清兵殊死肉搏,也有人用头撞,用牙咬,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大批的难民潮水般涌向汉阳江滩,其中就有不少撤退的义军。江边有几艘船只,是湖北军政府用来接应撤退的义军的。人多船少,场面混乱不堪。

陈嘉豪跌跌撞撞奔到江滩边,眼前的场景让他几近绝望。两只挤满人的小船摇摇晃晃地移向江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而停在岸边的船只周围满是争先恐后的人,不时有清军的炮弹落在岸边,剧烈的爆炸声加大了逃命者的恐慌,尖叫声骤起。

陈嘉豪转过身来望着硝烟弥漫的汉阳方向。他知道,此时此刻,父亲陈胜仍在和他的湘军弟兄们浴血奋战。陈嘉豪迈开双腿,朝着湘军的阵地跑去。

耿植一把拽住陈嘉豪的衣袖,大声说道:“陈少,不能回去!”

陈嘉豪头也不回,吼道;“别挡我,要当逃兵你们走。”

李湘飞拉开了耿植,说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听陈少的,回去帮他们!”

三个人冒着炮火跑到了湘军的阵地。此时的阵地已不成型。壕沟和掩体被炮火轰平,里面填充了泥土、砖块以及战死的遗骸。不远处的指挥所被炸塌,已成残垣断壁,烧焦的木料冒着黑烟。

三个人贴着半截墙面张望着。枪声渐趋平息,战斗似乎已近尾声。一大群清军端着枪在往回走。突然,一阵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

“那边还有人!”耿植大声叫道。

陈嘉豪顺着耿植的指向望过去,只见一排坍塌的民房边不知从哪冒出了十几个人。他们依托墙壁向后撤的清军射击,有几个清兵中弹倒地。

后撤的大批清军立马回过神来,他们转过身来,迎着枪声响起的方面扑了过来,密密麻麻的一片。断墙这边的湘军没有退缩,手中的武器打得更欢了。

陈嘉豪提着枪狂奔过去,李湘飞和耿植也紧随其后跑了过去,他们趴在墙头,朝着压过来的清军一阵点射。

正在射击的陈胜扭头看见了儿子,急忙跑了过来,虎着脸问道:“你怎么又来啦?这不是送死啊?”

陈嘉豪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一边射击一边说:“爹,你不是也在吗?”

“哎……”陈胜又看了一眼耿植和李湘飞,似乎要责怪他俩没能保护好儿子。但是,眼下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这么做了。陈胜猛地靠近墙边,举枪射击。

成排倒毙的清兵没有吓退黑压压的清军。他们一边慢慢靠近,且战且进,慢慢朝那个残垣断壁包抄过来。

“嗖——”一颗流弹击中了耿植的脑壳,陈嘉豪只听得耿植“啊”了一声,等他再扭头看时,一股殷红的血从耿植的头部汩汩渗出,接下来,耿植就再也没动了。

几个湘军完全陷于绝境。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跟他们拼了!”只见一个高大苍老的身影爬上矮墙,挥舞着大刀纵身一跃,冲向逼近的清军。接着,又一个年老的湘军抡起大刀翻过矮墙。

“义父——”陈嘉豪听到了陈胜绝望的喊声。他再次举枪,可是子弹早已打光,而其他人的子弹也已告罄。陈嘉豪抬头望去,跃入敌阵的两个老湘军虽然奋力砍杀,但面对众多的清军,无异于孤羊投群狼。一群清军困住他们,狂笑着拿他们取乐。稍后,一个清军举枪击中了那位高大湘军的腿,另一个老湘军的手臂也被击穿。两个湘军凄厉地喊叫着,手里的大刀高高地举起。最后,两名老湘军背后的清军齐刷刷地端着刺刀狠狠地捅下去。

死亡的气息如风一样弥漫。陈嘉豪茫然四顾,一堵矮墙仿佛就是生与死之间最后的临界。仅存的几个湘军眼里喷着火,怒视着如蝗虫一般压过来的清兵。

陈嘉豪看了陈胜一眼,父亲也在看着他。能和分离二十多年的父亲死在一块,似乎成了他的慰藉。最后的微笑凝固在陈嘉豪的脸上。

几发炮弹从天而降,轰然的爆炸声淹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陈嘉豪从深深的尘土中醒过来。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张开嘴狠狠吐了一口涎水,然后伸手抹去蒙住眼睛、嘴和鼻子的灰尘。

千真万确,自以为死定的陈嘉豪没有死。此时此刻,他除了脑壳有一点受震的疼痛感,身体的其他部位完好无损。他努力从地上爬起,但很快又趴下。他蓦然想起被震昏前的一幕,明白了仍然身处生死未卜的战场。陈嘉豪机警地用眼睛、用耳朵甚至调动嗅觉观察和感知周遭的一切。四周死一般的静寂。黑压压的清军不见了影儿,连同他们丑陋而恐怖的狞笑。

“嘉豪,嘉豪……”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呼叫声传来。陈嘉豪睁大眼睛努力搜寻声音。很快,他发现不远处的一个貌似土堆处,一只手轻轻地摇晃,爹还活着……陈嘉豪心中一阵狂喜。他急忙爬起来,奔到那只摇晃的手旁边。一阵紧张的忙碌之后,他从土堆里扒出了父亲。

陈胜明显遭到重创,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大腿。陈嘉豪俯身一看,父亲的右腿血肉模糊。

“爹,你没事吧。”陈嘉豪扶着陈胜坐起来,焦急地问道。

“没事。”陈胜灰蒙蒙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嘉豪,扶我起来。”陈胜对儿子说。

陈嘉豪抓起父亲的左手臂搭在自己身上,用力拉着他慢慢站起。陈胜吃力地站着,疼痛使他的脸抽搐着,但他竭力忍住没吭声,汗滴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陈嘉豪扶着陈胜挪到墙边坐下。陈胜看着四周遍地的死尸,悲上心来。他低头说道:“几百个人啊,就这么没了……”

陈嘉豪连忙安慰父亲:“爹,打仗总会死人的,你不要太伤心。”

陈胜抬起头,望着儿子说:“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我从山寨带出来的,他们本来可以在那逍遥自在的,可是现在……”

“爹,这些我都知道。”陈嘉豪说。

“哎……”陈胜愤愤然说道,“都怪我鬼迷心窍,听信了官府的话,害了这些弟兄们啊……”陈胜边说边捶着自己的胸膛。

陈嘉豪急忙伸手按住陈胜:“爹,你别激动,伤口会疼的。这些勇士是为反抗清兵、保卫武汉战死的,如果清廷灭亡,他们的血就没白流,你也是其中的功臣。我相信,将来的史书上一定会记下这些勇士的壮举。”

听儿子这么一说,陈胜含笑点了点头,说:“爹过去的经历你了解了一些吧,是耿植和李湘飞两人对你说的吧?”

陈嘉豪点头应答。陈胜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说道:“多么年轻的两个伢子啊……”

父子俩就这么聊着。这时,从很远的土堆中又慢慢爬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向这边挪过来。

陈嘉豪一瞥,以为是清兵,腾地站起来,抓着枪杆怒目以对。但就在一瞬间,他看清了那个蓬头垢面的人竟是李湘飞。

“湘飞,你还活着!”陈嘉豪扔下枪,跑过去抱住了李湘飞。李湘飞推开陈嘉豪,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陈少,你没事吧。”李湘飞笑呵呵地问。

“好生生的。”陈嘉豪说,“几发炮打过来,被炸晕了,什么都不晓得了。”

李湘飞说:“我也是,之前以为死定了……”

李湘飞走到陈胜旁边,蹲下身察看陈胜的腿伤。陈胜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快去找一找,看有没有人还活着。”

陈嘉豪和李湘飞沿墙根弯腰寻找,走了很远。两人最终一无所获,站在陈胜面前无奈地摇头。

陈胜抬头望了望天,缓缓说道:“时候不早了。这样吧,你们俩去那边找到我义父,还有老寨主,把两位老人埋了吧……”

陈嘉豪发现,爹说话的时候眼角噙满了泪水。他朝着陈胜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翻过断墙,李湘飞随即也跃了过去。

灰蒙蒙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卧着无数战死的遗体。无论是清兵还是湘军,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抛尸荒野,其意义都是一样的。不论是慷慨赴死的悲壮,抑或是死不足惜的卑微。

李湘飞在尸堆里发现了潘闯和蔡秋生。二人遍体血污,惨不忍睹。尤其是潘闯,一双眼睛鼓鼓地睁开,似有无限的遗憾。

陈嘉豪蹲下身子,伸出手抹着潘闯的面部,直至那双瘆人的眼睛完全闭合。接着,他与李湘飞一道,简单地清理了死者身上覆盖的木屑和尘土,找来两块残破的门板,将两位亡者搁置其上。

陈嘉豪和李湘飞分别将潘闯和蔡秋生抬到一处荒坡。挖坑的时候,一个疑点始终困扰着陈嘉豪。他不明白,父亲统领的山寨前几年被官府收编的时候,年事已高的这两个人执意留在了山寨,而且父亲临走时给二位留了充足的银两。这些钱足以让他们颐养天年。那么,潘、蔡二人又是怎么赶到了武汉,为何要在最后的恶战中搭上老命呢?

李湘飞也不解其故,说:“这个事我也不清楚,这些日子,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块吗?”

因为毗邻战场,这一处坡地已被炮弹炸得松软,故而两个人没费多大的力就刨了两个硕大的墓坑。正当两人准备下葬亡者的时候,陈胜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挪过来。

陈嘉豪赶紧上前搀扶父亲。陈胜胳膊一拐挣脱了儿子,扑通一下跪在搁在门板上的两位死者前面。

陈胜低头啜泣,继而抬起头来嚎啕大哭。“义父,我陈胜对不住你们啊……”他一边哭一边诉说两位山寨前辈生前的件件恩情,一边哭一边不时扬起手臂,使劲拍打着地面。

陈嘉豪和李湘飞二人呆呆地立在一边。一个男人如此伤心欲绝的恸哭深深感染了两个年轻人。陈嘉豪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下。李湘飞也为之动容,不时地伸手抹着眼泪。

陈嘉豪从父亲的哭诉中大致明白了先前的种种疑惑。原来,潘闯和蔡秋生是两天前赶来的。他们在路上走了六七天。陈胜陪他们在武昌城里逛了一天,说好了派人过几天送两位前辈回岳州。清军的突然进攻打乱了这一计划。也使他们二位决意留下。特别是潘闯,他说他要亲手斩杀几个清妖过过瘾。陈胜反复劝说,仍然拗不过他们……

陈嘉豪用手擦干眼泪,俯身劝说父亲:“爹,天快黑了,还是让两位前辈入土为安吧。”

陈胜止住了哭泣,扭头转向儿子:“嘉豪,你这也算是替我尽孝了。”随后又对李湘飞说:“难为你了……”

不大一会,两座坟茔凸现在坡地上。陈胜在陈嘉豪和李湘飞的搀扶下在坟前长跪良久。

夕阳西下,秋风阵起。一场恶战后的长江和汉水之间却是出奇的寂静。

陈胜的目光从两座矮矮的土堆移开,似乎在搜寻坟茔旁边的参照物,想在心里留下义父的葬身之地。

这儿前面是滚滚东流的长江,背后不远则是蜿蜒的汉水……

32

历时两个多月的阳夏保卫战渐渐趋于平息。尽管清军将当时中国射程最远的大炮架在蛇山之巅,也只是象征性往武昌城打了几炮。估计这会袁世凯的目的已经实现,北京和武昌的密约也已达成。再者,面对天堑长江和坚固的武昌城,清军也无可奈何。

陈胜住进武昌的一家医院。医院位于象鼻街,是一位叫史密斯的英国传教士创办的。鸦片战争之后,大批洋人从海上涌入中国,也涌入素有“九省通衢”的两江三镇。与那些明火执仗、疯狂动掠东方古国奇珍异宝的西方列强恶魔不同,确有一些洋人是怀揣上帝的仁慈之心而来。中国的一些大城市的著名医院,无不脱胎于这一时期西洋人创办的教会医院。

几天过去,陈胜的腿伤明显好转。这得益于儿子陈嘉豪的细心照料,也依赖洋郎中史密斯精心的治疗。鹰鼻鹞眼、牛高马大的史密斯经常来到陈胜的病榻旁察看伤情,有时也操着一口夹生的汉语跟陈胜聊上几句。

“陈将军,感觉好点了吗?”穿着白大褂的史密斯总是称陈胜为将军。也不知这位洋人是如何知道陈胜的真实身份的。可能是军政府的要员曾经来医院探视过陈胜吧,也有可能是陈嘉豪的那几个同伴跟这个洋人说过,总之,陈胜很享受这位洋郎中这么称呼自己,尤其是洋人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崇拜。

“谢谢你,郎中先生,让你费心了。”陈胜常用这样的言语表达谢意。

史密斯脸上笑开了花,说:“陈将军,你能来我这疗伤,这是我的荣耀,因为你是英雄。”

“英雄!”史密斯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哈哈……”陈胜开心极了。

站在一边的陈嘉豪走过来提醒父亲:“爹,应该叫医生,不是郎中。跟你说过几次了。”

“不都一样?”陈胜笑道,“反正都是治病救人的行当。”

陈胜盯着史密斯问:“你说对不?史郎中。”

史密斯有些尴尬地耸耸肩,微笑着说:“是的,一样的。”

陈嘉豪颇为难堪地抿嘴一笑。但他不认为这是父亲的无礼,他自己在刚刚接触洋人时也闹过笑话。

陈胜刚入院的几天里,确实很别扭。看到身着白大褂的史密斯在眼前晃来晃去,陈胜很是不爽。在他看来,白大褂就是孝衣,而孝衣只能是家中有老人亡故才穿。你这个洋人莫不是想给老子送终?我陈胜还不想死呢!

还有,这个洋人隔一个时辰就用一根细尖的铁针在陈胜的屁股上扎,刺得生疼。要不就用一坨棉花蘸了像猪血似的水在陈胜的伤口上涂抹,这算是疗伤治病?

在山寨的时候,陈胜也有过手指划伤或脚趾踢破的事,每当遇到这种事,陈胜会很快找来几块火柴皮贴在伤口处,或是将晾干的蒿草烧成灰,敷在滴血的伤口上,没几天伤口就结痂了。若是打个摆子或是拉肚子什么的,就差人去镇上的药铺里抓一副草药。

陈胜只能将心中的焦虑和幽怨对儿子倾诉,甚至发泄。他板着脸对陈嘉豪说:“嘉豪,你干嘛把我弄到这号地方来呢?”

陈嘉豪说:“爹,你的腿伤得重,需要赶紧治疗。”

“偌大一个武昌城,就没个治病的郎中吗?”陈胜反问。

“这是武昌城最好的医院。”陈嘉豪说,“爹,你知道不,一般人要到这儿住下了治疗,还蛮难呢。”

陈胜的表情放松了下来,问道:“照这么说,在这治疗得花不少银子吧?”

陈嘉豪莞尔一笑,说:“这事就不用您操心,爹受了伤,为儿即便豁出去也要给您治好啊。”

陈胜的脸上有了颜色。他望着儿子,惬意地笑了。

人也许在遭遇大的创伤的情形之下才能暂时忘却曾经的噩梦或邪恶,其内心方能回归平静祥和。与生身父亲的邂逅有些时日了,但是现在,当陈胜以伤残之躯躺在病榻之上的时候,陈嘉豪分明看到了父亲温情的一面,此时的陈胜似乎褪去了聚啸山林时的暴力和戾气。他的面相变得慈祥,目光是柔和的。

果然,陈胜跟儿子聊起了他们共有的那个家。陈胜逐一问了家里的现状,提到了陈嘉豪的爷爷和娘。面对陈胜的问询,陈嘉豪如实相告。陈嘉豪谈到爷爷和娘身体都很安康,家里的一切还算顺利时,陈胜颇感欣慰,不时含笑点头。

“嘉豪,你恨爹不?”陈胜盯着儿子,冷不丁地抛出这么一句。

陈嘉豪没有避开陈胜的目光,他说:“哪有儿子会恨爹?但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爹,当初你怎么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那个家啊?”

“唉……”陈胜的头重重地靠在床头,稍后说道:“这人啊,有的时候身不由己。爹这条命一半是你爷爷给的,还有一半是我义父的。但是我想,有你娘在家里照顾爷爷,所以,我也就头脑一热跑出来了。”

“嘉豪啊,”陈胜的脸上又泛起笑容?“等爹的腿治好了,我们回家,回滨江。我们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好啊,爹……”陈嘉豪愉快地说。他想起了滨江的家,想起了娘和爷爷。他们若是听到爹的这番肺腑之言,该有多欣喜啊。

王大成和汪天明来看过陈胜几次。陈嘉豪从他们口里得知,在最后的激战中,楚雄学社一共有四人牺牲。这其中就包括雷义。

“雷义死得太可惜了……”王大成神情黯然地诉说雷义战死的情景。

陈嘉豪和汪天明悲戚地低下了头。王大成和汪天明在最后时刻撤离汉阳,挤在船上渡过长江。陈嘉豪从王大成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愧疚,于是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兵书上都这么说,我当时也是准备逃回武昌的,但是要坐船走的人实在太多了。”

汪天明笑了笑,说道:“嘉豪,大成当时很是担心,生怕你出意外,我就跟他说,放心吧,嘉豪命大福大,死不了。”

汪天明笑嘻嘻地望着王大成:“是这样的吗?大成。”

王大成一笑点头。

想不到的是,湖北军政府居然差人来探视陈胜了,而且来的是一位相当级别的人物。在陈嘉豪的印象里,清军压境时,整个武汉地区抵抗的组织和指挥是一盘散沙。即便是同盟会巨头黄兴的中途到达也未能挽救颓势。据说,在战事最吃紧的关口,身为军政府大都督的黎元洪竟然悄悄溜出了武昌城。

军政府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陈胜的病榻前,一番嘘寒问暖之余,那个人对陈胜及其部下的浴血奋战大加褒扬和赞赏,言语不乏溢美之辞。此人还特别强调,他是受大都督之托前来慰问大英雄的。末了,此人将一个大礼盒送到陈胜面前。

陈胜朝陈嘉豪努努嘴,陈嘉豪说了声“谢谢”,上前接了礼盒。

陈胜在病榻上挪了挪身子,微笑着说道:“多谢大人关怀!”然后干咳了一下,问道:“这次阳夏之战,我们火速从湖南过来,风餐露宿。面对清军,弟兄们没有一个当逃兵。在大部分人都跑了的时候,坚守阵地的只有我们这些人。我手下的几百个兄弟都战死了……”

陈胜说着说着,眼睛渐渐泛红。他停顿了一会,目光转向军政府的那人。

“我想请问大人,”陈胜说,“湖北军政府准备如何抚恤这些死去的弟兄?”

这个人又满脸堆笑地说道:“这次阳夏之战,湘军作战英勇,屡挫清军,不愧为威武之师。对于你们这些为两江三镇拼过命的英雄好汉,两江三镇的黎民百姓、父老乡亲不会忘记,你们的壮举一定会彪炳千秋万代。”

“尽说这些好听的话顶个屁用?”陈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虎着脸又问:“你告诉我,军政府准备如何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军政府的人脸上挂不住了,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咽了个口水。

“这个问题嘛……”这个人想了想说,“我想等局势平稳了,应该会有个妥善的方案的。”

陈胜霍地一下从床上爬起,铁青着脸对那个人说道:“那就请你们尽快拿出个方案来。回去告诉你们都督大人,我那几百号兄弟不能白白死掉,他们的眼睛在阴曹地府盯着你们看呢!”

“嘉豪,把那玩意拿过来。”陈胜指着军政府送的礼盒,大声说道。陈嘉豪拎起礼盒递到陈胜手里。

陈胜猛地将礼盒抛给那个人。这人手一哆嗦,礼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有白花花的银子散落出来。

陈嘉豪看了陈胜一眼,尴尬地蹲下身子,将散落的银子装进礼盒。

军政府的那个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礼盒狼狈离开。

第十二章  落叶归根

33

小寒大寒,冻死老汉。大寒节气都过去几天了,但两江三镇的冬天依然那么暖和,那么温煦。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二个多月战火的炙烤与洗礼,武汉的空气里似乎残留着温温的余热。

这一天早晨,陈嘉豪匆匆赶往《楚雄》报馆。因为要陪护疗伤的父亲,他已有多日没去报馆了。当然,因为战事,《楚雄》也停刊了一段时日。

大街上已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拎着篮子、挑着担子叫卖的贩夫,从一扇扇门里溜出来过早和喝早酒的老少爷们,以及习惯了早起出来溜达闲逛的小市民。一江之隔以外的刚刚消停的战火硝烟,似乎未能给武昌城造成太大的冲击。这里的人们仍然以这样的惯常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三三两两的人围着临街搭建的一个个小吃摊,等候着各自喜欢的早点。不多时,有人买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热干面,有人终于等到一块油光闪亮的豆皮,有人抢到了两根滚烫的油条。人们或蹲或坐,狼吞虎咽般享受传统美食。

陈嘉豪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跟前的一幕。他发现,几天没上街好像有了变化。许多男子已经剪掉了大辫子。而仅仅在一年以前,放眼望去,满大街都是摇摇晃晃的辫子。

陈嘉豪轻轻一笑,自武昌首义爆发以来,武昌城的老百姓以剃发作为脱离大清的宣誓,尽管现在还是宣统三年。

报馆的门虚掩着。陈嘉豪推门而入,只见王大成、汪天明和另外一人早已到达,他们正在兴奋地谈笑着。

“咦,一大早你们就有说有笑的,有什么喜事吗?”陈嘉豪诧异地问道。

汪天明走到陈嘉豪跟前,一脸灿烂:“嘉豪,你难道不高兴?”

“啥事啊?”陈嘉豪还是一头雾水。

汪天明收敛了笑容,问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真不晓得呢。”陈嘉豪说,“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洋人的诊所里,照顾我父亲,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哈哈……”王大成大声喊道,“嘉豪,清廷颁布诏书,宣统帝宣布退位了!”

“真的?”陈嘉豪瞪大眼睛问道。

“千真万确。”王大成将一张纸递过来,纸上标明《清帝退位诏书》。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两月以来,尚无确当方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余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陈嘉豪的目光在诏书的字里行间闪动跳跃,心在突突跳着,唇齿轻轻翕动。少顷,他扬起头来,挥动双臂兴奋地叫喊:“太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王大成扑上来抱住陈嘉豪,汪天明也跳过来将双臂搭在他俩身上。三个人跳着、喊着,任由情感的闸门洞开,恣肆汪洋。

“哎呀,大成,”陈嘉豪喊了一声,“你把我箍疼了。”

“哈哈哈……”王大成和汪天明先后松开了。

几个人开始忙活起来。他们要尽快出一期《楚雄》,要将清帝退位这一惊天要闻传播到两江三镇的普通百姓之中。

接近中午,陈嘉豪提议,不妨到馆子里啜一顿庆祝一下。汪天明伸着懒腰说道:“好久没打牙祭了,嘉豪就是善解人意。”王大成说:“喝酒可以,但活一定要干完咯。”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汪天明站起来大声嚷着。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拐进了临街的一家小酒馆。一进门,掌柜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一个单独的房间。推开窗子,依稀能远眺黄鹤楼楼顶的一角飞檐。

王大成伫立在窗台边看了看,转身说道:“这一年多来,我们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是啊,”陈嘉豪说,“我们这些人也成了大清的掘墓人。”

“依我看,”汪天明说,“满清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是民心所向,是历史的潮流,谁也阻挡不了。”

陈嘉豪笑着说道:“天明,你今天才说了句正经话。”

“啊……”汪天明反呛道,“嘉豪,难道我汪天明一向说的是屁话鬼话?”

“也不是,”陈嘉豪呵呵笑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总是嘻嘻哈哈。”

王大成说:“他呀,是那种大巧若拙之人。”

“嘿嘿,这话还差不多。”汪天明含笑望着王大成。

酒菜上齐了。一个鱼头火锅搭配三盘荤素小炒,还有一壶老酒。王大成给每人斟满酒,率先端起了杯子。“来,为武昌起义的胜利,为埋葬满清,干了!”王大成说完,将酒杯凑近嘴巴。

“慢,”陈嘉豪急忙伸出一只手叫停。王大成愣住了,汪天明也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嘉豪。

陈嘉豪朝门外叫了一声:“掌柜的,添一副碗筷。”

掌柜闻讯进来,问还需什么。“麻烦你再添一套餐具。”陈嘉豪说。掌柜退出,很快就拿来一副碗筷。

陈嘉豪郑重地将碗筷摆放整齐,斟上一杯酒放在碗筷旁边。

陈嘉豪肃立良久,口中喃喃有声:“雷义兄弟,你也喝一盅吧……”

王大成和汪天明这才恍然大悟,他俩虔诚地立在一边,注视着那个空着的位置。

汪天明小声对王大成说:“在我们滨江,每逢年节或重大日子,吃饭的时候都会在饭桌上给亡故的亲人留一个位置。”

“来,喝酒。”陈嘉豪举杯,王大成和汪天明相视一笑,将各自的酒杯伸到陈嘉豪面前。

气氛又趋于活跃,三个人的话题又转到时局上来。

“真没想到,”陈嘉豪放下酒杯,扫了一眼王大成和汪天明,“你们说,满清朝廷怎么就突然宣布皇帝退位了呢?”

王大成含笑说道:“这不明摆着的吗?武昌首义之后,全国各省接连宣布独立,尤其是南方各省。即便是朝廷掌控的清军内部,也是人心思变。所以,皇帝退位实则是大势所趋。”

“你们注意到没有?”陈嘉豪又说,“那上面有这么一句,‘予亦何忍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

“嗨!”汪天明说道,“这分明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奈和神伤。”

陈嘉豪和王大成不约而同看了汪天明一眼,眼神里满是赞许。

陈嘉豪想了想,缓缓说道:“现在,这皇帝一倒,中国又有好戏看了。”

“就是,”汪天明说,“现在的形势还真说不明白。北有袁世凯,南有孙中山,中间还夹个黎元洪。”

“应该按中山先生的路走!”陈嘉豪站起来说道,“中山先生的主张完全顺应当今中国的潮流,没有孙中山和同盟会,就不可能有武昌首义和辛亥革命,自然也不会有清帝的退位。”

“好了好了,”王大成端起酒杯,示意陈嘉豪坐下。

王大成说:“不管怎样,清朝总算垮台了,自此以后,中国再也不会有皇帝一说了。这才是武昌起义最大的意义。”

三个人吃得耳热酒酣,一壶酒即将告罄。王大成瞟了一眼陈嘉豪,问:“要不要再来一壶?”

“差不多了吧。”陈嘉豪晃了晃脑壳,拎起酒壶,将里面的残酒匀给汪天明和王大成。

汪天明摆摆手道:“有这么喝酒的吗?”

“就是嘛,要喝我们兄弟仨一起干。”王大成也笑着帮腔。

“好吧。”陈嘉豪将酒杯推到中间,看着他俩从各自的杯中分酒。

“来……”陈嘉豪起立,举起酒杯,“为武昌起事的成功,为满清的覆灭,干了!”

“咣当”一声,三只酒杯在空中碰撞。

34

1912年的春天悄然来临。

伤筋动骨一百天。陈胜在史密斯的诊所里愣是待了三个多月,他的腿伤完全好了。这一天清晨,陈胜麻利地从病榻上跃起,走出诊所,来到小院里。阳光洒满庭院,院墙边草木葱茏,花香四溢。陈胜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俯下身子下意识地拍了拍伤愈的左腿,一点也不疼了。

陈胜随意地转了几圈,感觉神清气爽。

几天前,湖北军政府再次差人来诊所探视陈胜。这一次换了一个人,不像上次来的那人油腔滑调的。军政府的人告知陈胜,对于在阳夏之战中阵亡的湘军士兵,已登记造册,将按每人六两银子的标准予以抚恤。陈胜听闻颇感欣慰,含笑向军政府的人致谢。

“还有呢。”军政府的人笑眯眯地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张硬梆梆的纸,恭敬地递给陈胜。陈胜接过来一瞧,上面赫然书写:

 

委任状

兹任命陈胜为湖北省滨江县民政长。

此状

黎元洪      

民国元年三月十六日

 

陈胜的目光停留在最后那块红红的印痕上。这是湖北省军政府大都督黎元洪的印章无疑。对于委任状,陈胜并不陌生,几年前被官府收编时他也得到这么个玩意儿,但是这“民政长”是啥官职呢?

陈胜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对军政府的人道出自己的疑惑。

“呵呵,”军政府的人说道,“现在是民国了。这个民政长嘛,就相当于大清的知县。”

陈胜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儿子前些日子说的一件大事。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孙中山宣誓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个所谓的大总统,大概相当于以前的皇帝吧。

军政府的人离开后,陈胜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委任状,放进那个小匣子里。这个匣子非常珍贵,十分精美。匣子由紫檀木雕琢而成,盖子的四周有金灿灿的薄金镶嵌,匣里是暗红的灯芯绒面垫底。此物的原主人是岳州城里一位家财万贯的大富豪。

一百多天的静养让陈胜改变了许多。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陈胜没有读过《水浒传》,但义父蔡秋生一有空便跟他讲梁山好汉的故事。那一群草莽英雄的万丈江湖豪情深深感染了陈胜。在众多梁山好汉中,他最欣赏、最崇拜的是行者武松。武松的忠义、武松的有勇有谋,尤其是武松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血性,深深地注入到了少年陈胜的血液。他暗自发誓,此生一定要像武松那样活着。

那次重返滨江老家,陈胜曾想留在家里。特别是与桂兰的燕尔新婚,似乎融化了他的心。但是后来,陈胜常常从梦中惊醒,曾经的誓言在内心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陈胜明白,待在家里并不是他希望的生活。

和众多落草的弟兄一样,有一段时期,血气方刚的陈胜经受着难言的煎熬。柔情似水的桂兰常常出现在梦里,那种如胶似漆的鱼水之欢让他坠入春梦的深渊。而梦醒后的怅然若失又让他寂寞难耐。

陈胜偶尔也加入到一群性饥渴的山寨男人的闲聊之中。肆无忌惮地和他们大声谈论关于女人的话题,色迷迷地聊着有关标致女人的元素:粉嫩的脸蛋,浑圆的胸脯以及雪白的大腿……

在一次行动中,山寨中人将芙蓉镇上的一个财主洗劫一空。“收工”时已是凌晨,陈胜走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突然,陈胜隐约听见角落里传来阵阵凄厉的呼救声。他迟疑了一下,将肩上扛的一只装满财物的布袋放下,猫着腰,循着呼救声奔去。

原来是两个山寨兄弟在劫色。借着若有若无的夜光,陈胜看见两个男人在拉扯一个姑娘。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在两个男人的步步紧逼中绝望地挣扎、哀嚎。

陈胜停下脚步。他知道,遇到这种事,山寨的规矩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老大也是默许的态度。另外,陈胜也听说过,若是撞见男女行苟合之事,谁见谁背时。

陈胜拔腿就走。但是,女人凄厉的呼喊再一次钻进他的耳膜。空旷的夜色中,这声音是如此的绝望与无助。而且从音质上辨别,那个姑娘是那么的稚嫩和脆弱。

陈胜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猛一转身,逼近那个角落。

“住手——”陈胜一声断喝。两个男人松开了姑娘。其中一个跳到陈胜跟前,恶煞煞地举起了拳头。但就在一瞬间,那只握紧的拳头就无力地垂下。

“哟,是陈大圣啊。”说话的人后退一步,而另一个仍然趴在那女的身上,旁若无人的胡乱抓摸。

陈胜终被激惹,老鹰抓小鸡似地拎起正在施暴的男人,重重地摔向一边。

“哎哟,疼死我了……哎哟……”倒地的那个慢慢爬起,凑近陈胜说道:“陈大圣,你下手太狠了,这档子事算个啥呀?”

“算个啥?”陈胜反问,“谁家里没个姐姐妹妹?若是别人欺负你家姐妹,你会怎么想?”

“哟嘿,”其中一个身体稍高的人居然叫板陈胜,“强盗的妈坐上席,假装正经。别忘了,你跟我们一样,背上刻着一个字。”

陈胜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落草为寇的匪。但我首先是人,不是畜生!”

“好好好,你有种……”高个子拉起同伙,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接下来的剧情就有点匪夷所思了。陈胜看了一眼姑娘,她蜷缩在那瑟瑟发抖。正当陈胜转身离开的时候,姑娘叫了一声:“大哥别走。”

陈胜僵硬地、纠结地站着。紧接着,姑娘走到陈胜身旁,姑娘说:“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这黑灯瞎火的,大哥这一走,小女又将万劫不复。不如……大哥,你救人救到底吧。”

陈胜摸摸索索从身上抠出一些碎银,对姑娘说;“一点小钱,你收下吧,回去,回你家里去。”

姑娘没有伸手,幽幽地说:“小女子哪有家回……”

姑娘断断续续诉说着自己的身世,这又是一个凄婉的故事,陈胜觉得姑娘的诉说是真实的。

陈胜总算看清了姑娘的模样。朦胧的夜色中,那个脸蛋是如此的娇小、皎洁,宛若一枚幽幽发光的璧玉。

就这样,陈胜还真的将这个财主家的丫鬟带回了山寨。

这个名叫灵芝的女人的到来,使得清一色的男人世界掀起了波澜。就像在一群饥饿的狼群里扔下一块香喷喷的肉。虽然吞食者只限于一人,但迷人的肉香足以勾起其他人愈发强烈的饥饿感。

陈胜感受到了山寨的躁动。灵芝随便往哪一站,她的身上总会吸引无数异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灵芝身上,恨不得将女人生吞活剥。

最难堪的是夜里。黑暗中,刚一眯眼的陈胜屡屡被灵芝弄醒。灵芝惊恐地往陈胜怀里钻,说屋外有鬼。陈胜屏息凝听,果然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胜明白,准是那些馋鬼躲在屋外窥视、偷听。

“没事。”陈胜轻轻搂住怀中的女人,然后故意重重地咳了一下,这是对那些人的警告。

就在陈胜再次眯眼入睡时,灵芝又将他推醒。陈胜恼怒地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冲到屋外,那几个饥汉像兔子一般四下散去。

作为寨中老大,潘闯知道了此事。他对陈胜说:“你小子有能耐啊。我和你义父入行几十年,没有像别人那样弄个压寨夫人,不是我不想,也不是没这个能耐。因为我晓得手下这么多光棍弟兄们都在看着我呢。”

陈胜辩解道:“我这不是看人家姑娘可怜才收留的吗?”

“哈哈……”潘闯笑道,“你倒是蛮怜香惜玉的。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从今往后,你好好待人家就是。”

潘闯也没忘劝导那些个垂涎三尺的家伙,他把那几个找来说:“这女人嘛,的确是个好东西。但是呢,你得要人家愿意啊。自古以来,男人和女人的那档子事,总得讲个你情我愿。若不然,你搂着人家,人家在你身下哭哭啼啼,又抓又闹的,多扫兴哦。”

“我知道,”潘闯继续说道,“你们几个正是想女人的年纪,憋得慌。但是呢,二当家的说得好,盗亦有道,有本事就像人家陈胜,有机会找个女人黏着你,死心塌地跟着你。”

老大的话还管用。以后一段时间,没人再敢夜里去骚扰陈胜和灵芝了。

漫漫长夜,陈胜栖身的小屋是山寨最温馨所在。在缠绵的温柔乡里,陈胜重拾了久违的鱼水之欢。渐渐的,销魂的缠绵升华为一种缱绻的情愫,使得陈胜越发喜欢这个女人。与此同时,一身匪气和侠气的陈胜,似乎融入了难得的温情与善意。他向灵芝郑重承诺,过些日子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去外地购一处房子,置几亩地,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他甚至幻想着灵芝将来能为他生一大堆孩子,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他叫“爹”。

灵芝在陈胜宽厚温暖的怀里蠕动。偶尔,她朱唇轻启,咬一咬男人结实的胸肌,然后甜美地沉沉地睡去。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以陈胜对山寨人的了解,他心中的隐忧没有消除。尤其在他越发依恋灵芝的时候,陈胜的不安和担忧便愈来愈强烈。

果真,后来发生的事应验了陈胜的隐忧,而且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一天,老大潘闯找了陈胜,吩咐他带人去干一单业务,为岳州城的一位富商运送几车货至衡阳。

见陈胜有些犹豫,潘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要知道,你陈胜可是这个山寨不二的接班人哦。”

陈胜自然放心不下灵芝。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灵芝要小心谨慎,天黑前要早早关门。

七天之后,陈胜完成差事返回山寨。他比预定的计划提前了三天,为的就是早点回来护佑他的女人。但是,当陈胜叫着灵芝的名字奔向那间小屋时,却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

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纸一样惨白的脸,荒草一般凌乱的发丝,胡乱地盖在尸身上的几件衣服……那间曾经男欢女爱的小屋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面对一具女尸,山寨人没谁愿意凑近,他们觉得晦气。

陈胜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转身揪住闻讯赶来的潘闯的领口。

“谁干的?”陈胜咆哮着。

一旁的蔡秋生拼命拉开了陈胜,说:“暂时还不清楚,有两个人嫌疑最大……”

“是不是王茂跟杜大海?”陈胜又吼道。

“……”蔡秋生直愣愣地望着陈胜。

双眼喷火的陈胜冲进围观的人群,一边骂一边搜寻。

蔡秋生慢慢走过去,说:“那两个畜生早就溜了。陈胜啊,事已至此,先把人埋了再说吧。”

于是,靠近山寨的一处斜坡处垒起了一座坟。墓碑上刻有“爱妻灵芝之墓”字样。

有人向陈胜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就在陈胜办差回来的前两天晚上,王茂和杜大海闯进了那间小屋……

讲述着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明显,他在竭力地避免刺激陈胜。但是陈胜不难从对方闪烁的描述中得出清晰的判断。面对灵芝的决绝不从和殊死抵抗,恼羞成怒的两个男人先杀了她,然后奸尸……

尔后的几天里,陈胜被复仇的火焰吞噬。他历经千难万险,费时近一个月,跋山涉水,晓伏夜行,终于在凶手的老家找到了他们。陈胜原本打算将两个歹人的头颅带回山寨,献祭于灵芝墓前。但在回山寨途中,陈胜突然停下,他在路边刨了个坑,将两颗尚在滴血的头颅草草埋了。这时,陈胜想到了义父蔡秋生常说的一句话:盗亦有道。

“早上好!陈将军。”史密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陈胜身边。

“早啊……”陈胜应了一声。

史密斯围着陈胜转了一圈,低头观察他的腿。然后直起身子,笑眯眯地说:“恭喜陈将军,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陈胜拱手致谢:“史密斯先生医术高明,谢谢你了。没有你这位洋郎中,我这条腿早就没用了。”

“陈将军……”史密斯又笑着改口道,“陈县长,你最近喜事连在一起了……你们中国人那个词怎么说?”

陈胜一笑:“双喜临门吧。”

“对对,叫双喜临门。”史密斯边说边伸出两根指头,“这一喜,是你的腿伤治好了;二喜,是陈将军刚刚被委任为县长。”

史密斯冲着陈胜翘起大拇指。

陈胜呵呵一笑:“区区一县民政长,何足挂齿,大总统才风光呢。”

史密斯的蓝眼睛一闪一闪的,问道:“陈将军想做大总统?”

“哈哈哈……”陈胜说,“我哪有这个命咯?”

史密斯笑了,说道:“中国很大,一个县就相当于有些国家的一个省了。所以说,民政长这个官好大好大的。”

“你这个洋郎中,”陈胜说,“你对我们国家还挺了解哦。”

史密斯说:“不不不,了解得不够深入。中国太神奇了,就像一部厚厚的书,很吸引人。”

陈胜也翘起了大拇指,嘿嘿笑道:“史密斯先生是个好洋人,好郎中,不像别的洋人跑来中国尽干坏事。”

史密斯乐得不停地耸肩。

 

                                 (未完待续)

 

庄严,原名严世平,湖北省作协会员,松滋市洈水镇大岩嘴小学高级教师,著有《洈水谣》《斯人如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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