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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文字装进口袋

小说 等 天 黑 -----胡雪芳

洈水小编叶子 楼主 2023-1-6 15:15:58

等  天  黑

胡雪芳

 

突然堂妹来电话,说她母亲,我的老姑倒床不起几天了,不知她还有多少日子。她一直在念你,说家族里还有最后一个故事没和你讲,不讲,以后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说,老姑不是在南京玩得好好的吗?怎么一回来就病了呢。不病则已,一病惊人。


堂妹说,回来就失去了精气神。几天没开门,邻居才告诉我。唉,九十岁了,一病就走得很快的。去医院检查并没发现有严重致命的病。就是人老了,器官老化。


老姑一生都在讲故事,我已听几十年了,这些年都没啥新鲜事可讲了。我曾说要写一部家族史,她是主角。她是不是听真,惦着这事呢?


她心里装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多少粒,我都数得清清楚楚的。我父母,爷爷,姑爹,还有我们两家的孩子,在我出生前,或记事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一系列糗事,我仿佛看见过一样清楚。我觉得这些年把老姑一生的记忆全拷贝到我大脑里面来了。


一个外孙女,堂姐的女儿,把她接到南京,推着她的轮椅到处看风景,闹市、公园、湖边、江岸……在朋友圈天天发图片,老姑笑得灿烂无比。那么多孤独难过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八十四岁也没被阎王接走,以为她会直奔一百岁去的。


听到消息,说不悲不喜,好像没人性。其实任何情绪都不能准确描述我此刻情状。我知道老姑对死亡是无惧的,向往的。但我又是多么希望她能更长寿一点。

老姑从五十二岁开始守寡,四个孩子,双儿双女,她谁也没跟。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种菜,种给自己吃。


她永远挂着慈祥的笑容,极少愁眉苦脸,偶然皱个眉,那是听了别人凄惨故事才流露的表情。她说,一生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只做好事。最近几年,她在梦里经常见到非常美的天上仙境,五彩云朵,仙女,树林呀,金光闪闪的。我相信老姑的话,那是她的信仰。小时候,老姑带我去庙里拜菩萨,她不许我打车,得走着去,不许我买肉包子过早,到了庙里,强迫我喝下庙中井里的水。老姑几十年健康安乐,虽然九十岁了,但她皮肤细致,头发也没全白,甚至都没什么皱纹和老年斑,我真的以为她变成了活神仙,超越在时间之外。


这么多年,我回娘家很少专门是去看老姑的。从没听老姑生过大病。最多听她喊个腰疼,皮肤痒,偶尔感冒一下。小毛病,默默忍受,悄悄隐藏,暗暗消失。从没惊动儿女。每年总会上山祭祖扫墓时,顺便看一下老姑。每到清明时节,老姑就算着我去的时间,做好了准备,我一到,我们就一起朝屋后公墓山上爬。老姑七八十多的时候,都非常硬朗。她爬山的动作轻快敏捷,我气喘吁吁跟在后面,她勾着头,腾腾地往上爬,速度快,眨眼就把我丢老远。老姑身材一直没变,修长、背挺,看背影根本看不出是老人。


近年,腰痛使她腰弯得差不多要扑地。她一生嗜茶如命,四季喝的是绿茶。她说,每天早晨要逼自己起床,活动活动,到园子里逛逛,一旦心生惰性,就再爬不起来。我说,九十还不老,正好活哩,有人九十岁还会爬树。一百岁了,还在打麻将。心年轻就不老。老实说,如果老姑长寿,证明我们家族是有长寿基因。我父亲和爷爷都是六十多离世,我们都希望老姑长寿,我们心甘情愿供着她,给她买好吃好喝的,年年给她发大红包。


老姑两个儿子,一个患了糖尿病,一个老得自己靠儿女养着去了。大女儿很孝,曾住在旁边,把她照顾得妥妥的,老姑享了女儿二十年福。可惜,突发脑中风,走了。小女儿住得远,一个月过来一两次,每次来给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老姑勾着腰,一日三餐,只拣简单的做,煮稀饭,下面条,炒两碗蔬菜。冰箱里的鸡鸭肉,冻得硬,老姑懒得动,哪个孙子来看她,才帮忙做一下。她胃口其实蛮好,爱吃蒸得软糯的红烧肉,猪蹄肉,一口气吃好几块。女儿回来,看到大都没动就叹气。回家陪她住几天,清空了,走时再把冰箱塞满。


最近一些年,我回家扫墓,看老姑时,干脆带一些熟食卤菜来,让老姑煮一锅饭就行。或者把老姑扶到附近餐馆吃一顿。反正再吃不到老姑亲手做的饭了。

老姑七八十多岁的时候,每年清明扫完墓从山上下来时,我们会顺便采一把野韭菜,撸一把春天芽,如果是雨后,还拣一袋地鲜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麻坡上密密麻麻铺一层。回来后,老姑给我炒鸡蛋吃,那种亲切熟悉的味道,使我一下子回到童年,想起老姑留下的许多温暖回忆。


小时候,老姑家的大叶茶,炉火,饭菜都非常诱惑我们。大茶壶的大叶茶永远喝不完,炉火总是烧得旺旺的。老姑把火炉上的煤球码得高高的,火旺得整个火塘屋都非常温暖。两家孩子大人围着火塘一圈,十几个人唱歌聊天。不管我们家孩子多么调皮闹腾,多么嘴馋,老姑从来不说一句恶语,连讨厌的眼神都不曾丢过一回。母亲见我们闹腾,也会烦得骂几声。


吃饭时炉火上吊着一口铁锅,铁锅里煮着萝卜或者白菜,也许煮的时间长,放了很多辣椒豆瓣酱,虽没见荤,那红彤彤的颜色也让人垂涎三尺。只要觉得母亲做的菜不好吃,随时都会端着碗到老姑家火锅里抢菜吃。我家姐妹经常回忆小时候,想起这些细节。都说,老姑其实也是我们的母亲。


父母去世后,我很少回娘家,其实也不远。没了父母,再近都是距离。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天涯海角,各自成家立业,娘家也随之无存。但每年雷打不动,我都得来两回。在我们这房子女中,能给父母扫墓的只有我,姊妹群中,唯我留守在家乡。清明节和过年,大年三十或者正月十五,我都得回来祭拜父母,放个响,上个亮。每次磕头都会对父母说,弟妹们远,难得回,莫怪,保佑他们啊……他们个个安居乐业,除了父母,啥都不缺了,说不定父母真的在保佑。至少有我留守老家,他们是安心的。清明节,不用扫墓,开着小车载着各自一家人到处去旅游。有时哪个亲戚办红白大事,才趁机回来,先去父母墓前报到,放一挂最长最响的鞭炮,宣告着:我回来了!


回娘家,唯一的落脚地,就是老姑家。姐妹们总对老姑说:您是我们娘家的根,无论如何您要长寿,把根留住。我们家的孩子,对老姑都有母亲般的依恋,父母走了,老姑承载了我们家孩子对父母的孝和爱,还有怀念,对老姑个个很慷慨。老姑常骄傲地对她邻居们说:我年年有收入,侄儿侄女个个没有白疼。


姑父的墓和我父母的相邻,遥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峰,说这里是风水宝地。父母的墓和姑父的墓之间留着空,老姑年年指着空着的地方说,那是她的位置。她说的时候,充满神往。我不知道,人老了,是不是就在时刻为死作着准备?大概等我活到她这个年纪,才会懂。


每到一座墓前,老姑会唠叨一会,好像他们在眼前倾听着她无悲无喜的诉说,也许只是喜欢说话罢了。每次清明上山,老姑会准备一大包清明旗,用纸剪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每次跟她上山,我都在心里叫苦,老姑需要扫的墓,我都算不清楚,且散落在各处。


其实大都不是她的亲人,有的是好姊妹,老邻居,有的只是认识的。她觉得路过时,不挂张旗烧几张纸,心不安,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路过家门得打声招呼。她说一条清明旗,对亡者是一条毛巾。转眼,又过好些年,山上埋着的有更多是老邻居和认识的,如果不是非得路过,就算了。八十岁以后,她的腿劲明显差了,得我搀扶着慢慢走,近些年,基本爬不上去了。


以前回娘家,我还能在老屋住几天。随着时光流逝,老屋已在风吹雨打中渐渐破败。老姑说邻家常来抱怨,房子旁边的那棵老皂荚树,年年落叶飘到他房顶隔热层的瓦上,把瓦水沟堵了。房墙已有了一条裂线,哪天在雷雨中倒了,可能会砸到他家的房墙。老姑要我们请人把房子推倒算了。那棵皂荚树,我坚决不砍,它是我出生时,父亲种的。在我心里,它不是树,是我生命的守护神。


老房子在,娘家就好像还在,可时时推门进去看看,回想每一寸空间留着的温馨回忆。现在推倒的老房土上,老姑种上各种蔬菜。随便撒一把菜籽,雨后就长出一片青。夏天,我看到上面趴着几个南瓜,半截墙上还爬着丝瓜苦瓜。看起来更显凄凉。正应了那句“草木深处,曾经是人家”。站在如此熟悉亲切的地方,却再无家可回。


每次扫完墓,老姑都留我过夜,我总找理由,匆匆赶末班车回家。


老姑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渐渐把自己家变成了“茶馆”,免费提供茶水、水果和点心。每年清明后,老姑就请熟人在五峰买几十斤五峰茶。不算极品,家户人纯手工制作的毛尖。大家都说,好喝。我也常喝,那股淡淡清香,闻一闻,就心清气爽,特别提神。


开始经常来喝茶的是老姑的老姊妹们,喝茶聊天,熬着时光。其实也不是为了聊天,常一起坐坐,互相看看就好。她们的时间已停止,一天天,她们无法抗拒地衰老,生命已不再有新鲜事物来调色,渐渐地一个接着一个寂然离开人间。


不甘寂寞的老姑慢慢又有了一些比她岁数小的新朋友。一到下午就有人在老姑家门口找椅子坐,没椅子就蹲着,站着。老姑的茶水永远喝不完,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每次我给她带一包水果,就得看着她,一一在人群中散出去。那可是几十元一斤的车厘子,我心还挺疼的。


老姑就这样像一块磁石,把周边的老弱病残吸引过来。他们拄着拐杖,颤抖着脚步来到门口。一坐大半天,看天快黑才散了。也有几个五六十岁的妇人凑热闹,说话粗声大气,爱哈哈大笑,附近闲得无聊的老邻居,不管老的少的,都被这笑声吸引来。


隔壁的王婆得了老年痴呆。她忘记了许多事情。她以前话就少,整天忙忙碌碌,现在基本不说话,问啥她都像孩子似天真地呵呵笑。老姑最疼她了,就把她当孩子。好吃的无论如何要给她留着,看她开心就很满足。她每天拄着拐杖到老姑家来,对她来说,唯一的任务是等天慢慢变黑。


近两年,邻家赵婆也来了,她的出现非常稀奇。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惨痛妇人,一晃也将油尽灯枯。她和老姑几乎一辈子没讲话。


年轻时仗着丈夫有点小权,喜欢吵架。别人吵架,仅多带几个脏字,她骂人,就是下诅咒。叉腰点指,跺脚,骂这个是沙牛,那个是个半大坟(半大就死),还有吃花生米的(即枪毙)。这辈子结了很多仇人。老姑也受过她的诅咒,她咒她是个孤老。老姑五十多岁没了夫,觉得是她咒的。几十年,见了她就绕道走。


被她咒过的人,有的也像老姑一样应验了。有的家孩子确实没成人就死了。也有的人,真的没留子孙。也许被她骂过的人太多了,总有几个碰巧的。


她对别人的诅咒,好像都统统反噬给了自己。家中四个孩子,因种种意外和疾病都不在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就够痛的了,她竟然经历了四次。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就只剩自己了。她患上严重糖尿病,腿肿了,眼睛快看不见了。邻居一辈子,也是缘分,老姑心不落忍,常去送钱送吃的给她。见她家灶台锅碗都没洗干净,就帮她刷一下,因她的眼睛模糊不清了,马虎地做一顿管一天。赵婆经历了人生太多悲苦,早已消尽戾气,顺了脾性,对老姑充满感激。见她每天坐在家门口发呆,老姑搀着她去她家喝茶听人说话,人多,时间混得快。每次去了,就默默坐在最角落,只听别人说话,天色晚了,人都各自散了,才佝偻着腰慢慢回家。


近两年间,“茶馆”里来了一个有气韵的老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老姑喊他老弟。他说老伴走了两年,儿子在国外,他去看了看就回来了。他说在那里更孤独,附近没有邻居,连说中国话的人都没有,还不如落叶归根。他口才好,声音洪亮,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人都被他吸引,他讲起世界动态,眉飞色舞,天下之事无不知晓。今天讲哪国的难民苦楚,明天又说哪儿正在发生着巨大灾难,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让老弱病残的人都觉得自己正生活在天堂。他每天必看新闻联播,一到时间点,立刻起身告辞,雷打不动。


老姑最喜欢他来,他一来,她精神就一振。每次他来,老姑会给他泡最好的茶,专门给他备着好烟好点心。老头子受到优待,精神也很振奋,眼睛里放着光彩。老头子也讲人情,每次从街上过来,就给老姑带软乎乎热腾腾现烤的烧饼,还有高级红茶。我和这个老头碰过两回。就是最近两年清明节,我扫墓,他还和我一起上过山,看了我父母的墓,并上了香。老姑特别向他介绍了我,说我是谁谁的后人。老头子第一次看见我,眼睛一亮,显得很激动。对我问东问西,说和我父亲是朋友,彼此很欣赏,说他非常有才,只是被时代埋没。能听到有人记得父亲,我自然是高兴的。


老姑那次见我回来了,兴致高,又开始讲我们家族的故事,陈芝麻烂谷子,没有选择地往外倒。我母亲在世时,最看不起老姑的就是她嘴巴不牢,什么糗事都不避外人。如果母亲知道老姑又在唠她的糗事,说不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吼她几句哩。老头似乎极有兴致,他说他就爱听老姑讲故事。还一个劲地提问,时常发出哈哈的笑声。老姑受到了极大鼓舞,娓娓道来,思路清晰。


人老了记忆不好,明明上次是聊过的,过一段时间就忘干净了,拿出来再说一遍,不知是觉得新鲜,还是确实找不到别的可说了呢?


老姑除了腰驼背弯,耳不聋,眼不花,心智明白。其实我也是很爱听老姑聊旧事的。趁她还没糊涂,倒希望能从她那里多知道一些祖上的事。只是聊到她的爷爷,再往上辈,就怎么都说不明白了,简直是一笔糊涂帐。她的爷爷不是亲爷爷,奶奶也不是亲奶奶,她的太太没有生育,接了爷爷,又娶了奶奶,竟然又不生育。然后不晓得是从哪里抱来几个月大的婴儿当儿子。这个婴儿就是爷爷。都没血缘关系。“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我小时演《红灯记》,这句李奶奶的台词竟还可用在我家。我们好像是无根的浮萍,从天上空降来的。听到这时,老头子也很唏嘘感叹,难以置信。


奶奶去世后,给爷爷留下两个孩子,父亲一岁半。老姑五岁,寄养在一户亲戚家,其实是给人当童养媳,自己带着我父亲艰难求生。


爷爷打工早出晚归,给父亲留一个饼,几把碗豆,让他管一天,父亲饥一顿饱一顿,留下胃病,老病根一直伴随着他的人生,最终死于胃病。爷爷辛苦赚到钱,基本不下厨做饭,天天带父亲下馆子喝酒。突然有一天父亲厚着脸皮把女儿要了回来,把儿子送进私塾学堂。十一岁的老姑被人家调教得会做各种家务了。爷爷只顾赚钱养家,把我父亲和家里一切交给老姑打理。那个时候的母亲还在娘家当小姐,读书认字。老姑与其说是父亲的姐,不如说是他的母亲,凡是母亲做的事情,老姑都会为他做。


解放初期,老姑参加了区文工团。长相出众,被当时的区干事看上。老姑说,我得回家问父亲。爷爷说这个家,离不得你,你走了,家里就塌了天。于是没成。后来家里来了一个小木匠,壮实,木讷,手艺好。可能是看上了老姑,活做完了,还在磨洋工,爷爷看在眼里。他成分高,他父亲是被人斗死的。爷爷看他心眼实,手艺好,就招了上门女婿。结果后来,姑的孩子该当兵的当不成兵,考学的考不了,招工也没成。老姑的孩子一个都没吃上国家粮。我父亲长大参加工作后,也失去了政治前途。


父亲年轻有为,十八岁当团支部书记,这样的青年应该是前途无量的。无论哪个单位招考,他没有考不上的,只是总干不长就跑了,关键是组织问题解决不了。男人一旦这个没解决,前途基本黯淡无光,就因社会关系不好。


母亲常说,老姑没主见。老姑年轻时的照片很多,长得清秀苗条,扎着两根齐腰长的辫子,很多是演出镜头和合影,非常出彩,只要她稍有一点个性,人生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但她从小寄人篱下,性子早磨没了。


姑爹本人还是挺好的。肚子里墨水很深,到底多深,没人探得到底,他沉默寡言,不显山露水,只知道他爱读古书,打得一手好算盘。老姑父上门后,夹紧尾巴做人,只埋头干活。家里任何事情由老姑说了算,爷爷说了算。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受了姑父和老姑影响,男孩话都极少,无棱无角,女孩温顺,没有脾气。后来,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个个都有“妻管炎”。老姑走了伴,她独自守着老屋。姑父的才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才显露出来。办了一个家具厂和木料代锯厂,生意红火,他去世后,儿子们接手,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爷爷虽和老姑一家生活,但对两家孩子一视同仁。只要有一个烧饼,两家最小的孩子一人分一半。我们家有任何好吃,母亲都会对我们说,叫爷爷过来吃。爷爷就这么过着他无比惬意的老年生活。生活起居上享受着老姑细致的照顾,我们家任何好吃的,他也不会错过。


母亲娘家是上中农。要不是日本鬼子烧了外婆的香油作坊,说不定成分更高。外婆的兄弟们都读过大学。可知老太爷是个什么人。


我外公外婆两边祖上都是大户人家,有高墙大院。母亲父辈这边,代代传承血脉清晰,寻根问祖可以追溯到几千年。


外婆把女儿嫁给祖上来路不明的父亲,因外婆不知其中秘密,只知道这是一户贫农。母亲看上了父亲的文化和英俊。三代贫农,这样的家庭,稳妥安全。


老姑说那时她已拖着三个孩子了,国家困难,家家穷得贴着地。老姑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把老三的口粮全都攒起来。婴儿口粮只有十斤,攒了一年,才把母亲娶进门。那年正在吃大食堂,所谓办酒席,就是往每个人的食堂饭钵子里多加一把米。我不知道母亲嫁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委屈得要命。外婆给母亲嫁妆可是异常丰厚的。我们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那种雕龙刻凤的大立柜、五屉柜、贮粮柜、床头柜和书桌柜……一般家庭少见这么齐全。


老姑是个当家人。母亲嫁过来,可能不太服从老姑,她基因里有贵族的傲慢。她嫌老姑没文化,没个性。在老姑的人情世界里,母亲是唯一瞧不起她的人。一个锅里搅了两年饭,忍无可忍,强烈要求分家。老姑以当家人的气势说,水缸,大锅只有一个,不分!母亲气不过,抡起锄头把水缸砸了。爷爷一看,一声吼:你这个败家子,分家!


从我记事起,母亲很少去老姑家坐。有一回老姑说,把我老三的口粮省了一年才把她娶进门。这话传到了母亲耳朵,母亲说,说出来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母亲和老姑是我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母亲去世后,老姑陪伴父亲走过了最后几年时光。她说,小时候,我就侍候你,老了还是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


聊起母亲,老姑就拿母亲养孩子来说事。数落着她养儿时期种种糗事,一件又一件记得清清楚楚。说我半岁的时候,母亲和我父亲吵架,竟赌气把我从高台上往下抛。天啦,幸亏你爸接手快,不摔死也摔残了。这个细节让她半生都无法释怀。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女娃,隔一年生一个,又没人帮忙。老姑自己也是一堆娃,帮不上。孩子多又小,你爸爸还要上班,你大一点,只好带着去上班。还有三个小的,根本照顾不过来。不是这个吃饭时摔一跤,把嘴皮子磕破,缝针,就是那个玩水踩着瓷片,把脚趾头都快要割下来。唉,还有老二掉进堰塘里,差点淹死了。把人放在簸箕里,以为没救了。没想到孩子命大,竟然哭出声来了。老三,才会爬,就让她在地上爬,抓着啥,吃啥。两岁多,就放任她自己到处玩,这个年龄的孩子,最不省心,不脚跟脚手跟手盯着怎么行?结果有一天,就找不见了。一条边的人都在帮忙找,硬是没找着。找不着了,你妈就蹲在地上哭天喊地,要死要活。两岁的孩子能走多远?又没豺狼虎豹和老鹰,孩子找不着,多半是掉到堰池里、厕所池里了。于是在附近几个水池捞,没捞着,几家粪池里去掏,也没掏着。过了两天,竟然有人把孩子送回来了。说捡到孩子的时候,她已经离家三四里路远了,走累了正趴在公路边睡觉哩。有人抱起来问,啥也说不清楚。这孩子也算与父母缘深,刚好遇到熟人路过,说这是我们那的孩子,正在找哩。你说你母亲是不是心太大了。


你爸有个朋友,结婚多年不生,丈夫在部队当团长,到你家来,喜欢上了老四,老四满月不久,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圆圆的脸。每次来家里,一抱上手,就舍不得放下。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问:把她接给我行吗?我迟早要随军去部队,亏不着孩子。你母亲一听,答应很快。说送走一个算一个,跟人去享福,多好的事呀。第二天女人来接孩子,你堂姐看我在流泪,过来求你妈,不要送走小妹妹,我会帮忙带她的,哭得震天动地的。你母亲经她一哭,仿佛突然神志清醒,紧抱着老四嚎啕大哭。别人一看这个状况,没说什么,悄然离开了。


这事我听堂姐说过,曾问母亲为啥把小妹送人呀,母亲说:我本来就没打算送人,只是讲气话。你老姑没脑子,她哪听得出来。那个女人也真是,凭什么来要孩子。欺我养不活吗?为这事,和父亲冷战了一个月。


老姑倒是把孩子个个养得细致干净,没听谁磕过碰过,个个都好养,抱着不哭不吵。不像我们家孩子,整天这个吵那个叫。我最大的恶梦,就是梦见母亲又生了个娃,哭得惊天动地。母亲自己也抱怨,孩子个个不好养,都是犟乖乖。老姑家几个孩子,大小年龄距离隔得远点,大的带小的,不像母亲,这个还在吃奶,肚子里就有了老二,有了老二,还不知道,知道的时候,都已超三个月了。


不过,有一点,老姑是很服气的,就是我们家孩子长大了,个个读书聪明,长大了都远走高飞了。


其实老四在我们家过得最幸福,两家的哥哥姐姐都围绕着她,堂姐对她最好,老觉得是她哭才把她留下来的。所有的孩子就数她养得最娇气,精灵古怪。父亲常顶着她爬到山上去看火车,母亲下水为她捉小虾来吃。现在也是事业有成。


依我现在的阅历,我是很理解母亲的。嫁给父亲时才十八岁,从小没吃什么苦,心理根本不成熟。从无忧无虑的娘家一下嫁到穷人家,和大大小小一家人一个锅里搅饭吃。她不习惯,接着孩子们一个紧跟一个来到世界,让她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母亲一生都是很清高的,她不乱交朋友。她的朋友都是过去有大家族背景的,长相,气质,穿着都不俗。我们小时候,这些阿姨经常来玩,每次来,母亲就做软面粑粑,油炸紫苏叶,花椒叶和南瓜花,蒸一锅三鲜馅的糯米包子给她们吃。母亲在娘家跟外婆学得一手好针线,绣花剪纸手艺一流。小时候给我们做鞋,不仅做得快,还做得精致。所有女人羡慕她一双巧手,爱漂亮的堂姐能得一双母亲为她做的鞋而开心得到处炫耀。母亲很善于打扮自己的女儿。给我们扎各种辫子,扎着绸花,绒布衣服上绣几朵蓝花,手工精致。我们从小走出去,个个鲜亮。我一上小学,班主任就挑我去演《红灯记》中的铁梅。


老姑叨这些,也不是对母亲有什么怨,只是年龄越来越大,眼前的事情记不住了。记忆犹新的也就是这些旧事,装在心里,烂也是烂,说也是说,就顺嘴说了出来,她看我和那老头子兴趣浓,愈是滔滔不绝。


父母不在了,亲近的长辈走光了,还能讲讲我们小时候和父母故事的,也就只有老姑了。老屋已化作尘烟,但愿这些旧事能够被我的文字永远留住。留给我的后辈们,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祖辈曾经历过什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老姑开免费“茶馆”几十年,我们家的事,在老姑这张没有把门的嘴巴叨咕下,早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也没什么新鲜事,一本可望到底的清水帐。这些糗事,周围邻居个个耳熟能详。母亲生前对老姑有一点看得最准,就是老姑心里不藏秘密。


我匆匆回到了老家。堂妹说,从南京回来,听邻家说那个经常来这里讲新闻的老头去世了。老姑眼睛一下都直了,躲在家里哭了几天,心里痛得要命。老姑这一生该送走过多少亲人朋友,不会因为这个老头一死,自己也不活了吧?难道老姑真的和他经历了一场黄昏恋?


这个老头子,可能太孤独了,以前每天习惯了过来喝茶,老姑去了南京,他就无处可去了。开始,有人看到他经常一个人爬到山上公墓里去,有时就立在老姑门前发呆。有人说,她跟着孙女享福去了,不会回来了。他说:她还会回来的。也有人看见他在烧饼店的火炉边取暖聊天,后来就没再看见他了。一个人在家里死了几天,才被发现。因为老朋友们习惯每天早上问候,大家看他几天没回信息,就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就到家里来找,结果发现他心脏病猝死在家客厅里,电视都还在放着哩。老姑心里疼得要命。确实说好,只去玩半个月,不辜负孙女一片孝心,因为闹疫情,一拖就拖了两个月,他是没地方去,他太孤独了。隔壁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的婆婆也在这段时间走了。她一时缓不过来了。


大家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所有的人都开始调整自己的时间。再加上天冷,慢慢大家也习惯不出门,坐在家里,天也会慢慢黑的。


老姑一见到我,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神光,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她是真的在等我来。


我问老姑,您被外孙女接到南京玩了一段时间,把什么稀奇都看了,什么好吃的都吃了,觉得自己没有遗憾,所以想走了呀?您觉得那边亲人多,朋友多,比这边热闹有趣,所以想快点过去?但是,您一走,我以后回家扫墓,就没地落脚喝茶了。我们所有后辈都看着您,希望您能够活一百岁。这样,我们会有动力都朝着这个目标奔。


老姑说,我心里还藏着一个事,这几年压得喘不过气。前些年一个清明节,来了一个女人,她提贵重礼品,见了我就叫姐。我一看,没见过,就问您是哪家的呀?女人说,我是弟媳妇哩。我本想说,我的弟媳妇已走几年了。但又一想,以为是沾亲带故的,按辈分顺嘴这么一说。我也没再追问,就说,您是那家的亲戚,我年龄大了,很多事模糊了,莫见怪。


女人说,我这个弟媳妇不是沾亲带故的亲戚,是真真切切的。我来想请姐姐带我上山祭拜王家祖宗。她说七十岁后身体一直不好,奇怪的是,常梦到姓王的祖先向她要钱,她开始没放心里。王家与她没关系。梦了几回,难免起疑,问老伴是不是有王姓祖先忘了祭拜,老伴说没有。她也没追问。老公突发心脏病,抢救过来后,性情都变了。和她说了实话,他是王家的后代。他母亲去世前才吐出来,要他找机会认祖归宗,到王家祖坟上祭拜忏悔。当年他还在当干部,这种事怎好意思说。一场大病,他终于说出他亲生父亲的名字。他的亲生父亲就是我爷爷,比我父亲小四岁。当年爷爷和他的母亲都在地主家做帮工,一个洗衣做饭,一个做力气活。两个就好上了。爷爷请媒人上门提亲,她母亲不同意。说爷爷拖着几个孩子,穷得响叮当,匆匆忙忙逼她嫁人了。那女子嫁人的时候,已有孕,这事只她母亲明白。


爷爷情感受挫后,把送亲戚家的女儿坚决要回来。从此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打工赚钱养两个孩子。


那女人,待孩子成年后,她是想过告诉爷爷真相的,但爷爷太过耿直,社会关系不好。担心儿子前途受影响。如果她告诉爷,依爷爷脾性,无论怎么样都是要认的,于是直到死才告诉儿子。他虽没有认亲,但曾借深入民间调查的机会,特地见过爷爷一家人。和我父亲也有交谈,到底是兄弟,一样心性,尤喜写文章,互相都很欣赏。但是,他没有说出身世。他也是准备带到棺材里去的。但经历过一次死,一切都无所顾忌了。


老姑说听了她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流泪。你爷爷命苦,年轻就没了伴,有了相好的,竟被活生生拆散。怪不得爷爷年轻时,打工回来就只喜欢独自喝闷酒,他有苦诉不出。这个亲兄弟也快奔八十,不久就上门来喊了声姐。


前年弟媳妇走了。从此每年清明节,他都上山去扫墓,给老伴扫墓,也给爷爷和你父母姑父上香烧纸。

老姑,我是不是见过他呀?老姑说:是的,就是那个喜欢讲新闻,讲天下奇事的老头子。他就是你亲叔哩。我说,老姑,为什么不早说呢?


老姑说:你爷爷都走这么多年,他生前最要面子,死了,就不损他面子了。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烂在肚子里吧。我告诉你,是希望以后清明节,你记得给他们二老扫扫墓吧。


她说,这些年,多谢你们孝顺,吃穿丰足,就是觉得活得没意思。比起年轻那会儿,虽然穷,一家大大小小,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在身边跑啊笑啊闹啊,多有趣,多有意思,多有盼头!老姊妹们走了,兄弟们走了,送走了多少人,我都算不清了。就留我一个人老不死的,一年年、一天天地,慢慢等天黑,等得太累了,太久了,太苦了,太没意思了……


老姑病后,很少再开门。没有茶,没有点心,没有炉火,没有聊天,没有热闹,再没人来聚了。又闹起了疫情,老人们都各自关在自己家里,一天天等天慢慢变黑……

 

胡雪芳,松滋一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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