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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文友老贺 ------杨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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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0-14 19:44:1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文友老贺

杨大志


他虽说经常在这个公园闲逛,但正儿八经地坐在某一处地方看风景还是头一次,也就是这第一次他认识了老贺。


作为一名自由职业的手艺人,因为高温天气,好几天没有出去做事了,在家里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就这么来回打转,真是闲得无所适从。有一天,他忽然有一种要出去走一走的冲动,也不管温度高不高便出了门。出门前顺手拿过一本发黄的杂志。在外闲逛有一本书在手有这样几个用途,热了可以当风扇拿在手里摇一摇,走累了用它垫在屁股下随处可坐,还可以拍打其它物件上的灰尘,不用了丢进垃圾箱也不可惜,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从公园南门进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大半圈也不见有第二个人走动。公园里空旷寂静,倒是有几个环卫工人坐在树荫下纳凉,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从身边经过,大概是在想这个人不是傻子便是疯子。太阳终于到了西山顶上,它还不甘心地瞪视着公园里的一切,没有被它炙死的树木花草在慢慢复苏,枝叶开始展开。湖水依旧凌凌浅笑,笑得太阳满面赤红。这时也有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在指手画脚小声窃语。


公园就因有湖而得名,叫“湿地公园”。他来到湖边选择了一个靠边角的位置,那里有一处阴凉还有一张长条椅。他伸手触碰一下椅背,熨到椅子里的热量并没有散尽,拿书在椅子上拍打了几下又把书翻开来铺在上面,他不敢靠在椅背上就这么直挺挺地坐着。他先看了看太阳又将目光收回来,湖面远处有一群野鸭子在水面上或追逐或扎猛子,岸边有一排垂柳在他眼里也成了一群疯婆子,披头散发地在水面上显摆,有的还撩起一串水珠,风吹来便感到有点儿湿意。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机翻看里面的短视频。由于光线太强屏幕上一片昏暗,他又划到自己做的短视频页面,也只能听熟悉的配乐。觉得没多大意思就收起手机又放回裤兜里。他百无聊赖地搓着双手,眼睛四处搜寻或远或近,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抽出屁股下面的那本杂志胡乱地翻阅起来,翻到一篇文章引起他的注意就认真细致地阅读起来。文章的标题是《抢水》,作者老贺。大致意思是:贺家有三个女儿,她们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在一个贫困山区里长大。大女儿能提得动一壶水的时候就要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出山抢水,一天来回两趟一家人的生活用水就解决了;二女儿能提得动一壶水的时候就跟在姐姐的身后为一家人的生活用水奔波;大姐十六岁的那年就嫁到山外去了,二姐又带上最小的妹妹来回提水。妹妹十六岁那年二姐已经嫁到大姐生活的那个村子。妹妹不愿意嫁出去,她想在村子里砌口水井。便开始了她的蹿访之旅,先是书记家后是村长家再村头村尾的每一户人家,故事就从这里展开。通篇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悬念,但是故事信息量大可读性强,能引人入胜。他聚精会神地阅读,暂时忘记了西山上的太阳忘记了戏水的野鸭和那一排疯婆子般的垂柳。他一口气读到水井砌好了,村里人能喝上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小妹也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喜结连理,文章就这样结尾了。读完《抢水》,他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他觉得不应该这么快就结束,而且对小伙子着墨不多让读者没有完全了解就和小妹结婚了。


“小伙子不错,大有前途。”一个苍老的声音有气无力犹如空气般悬浮在耳边。他转过头就看见一根枯树枝般的大拇指竖在眼前。他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老头,条椅背后也多出了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比这老头要年轻十多岁的小老头。小老头看上去很精神,着一身市养老院的工作服,他正专注地坐在轮椅上刷手机。


“走了大半个公园没见着一个如你般坐在某个地方认真看书的人,全都是捧着个手机或踱或立或蹲或坐,就连……”老头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小老头:“我的护工,都这把年纪了戴个老花镜假模假样地充当文人,不知道的人还不知他多有文化呢,成天捧着个破手机,有时冷不丁地哈哈大笑,有时冷不丁通爹捣娘地骂,搞得我血压时高时低,早晚得死他手里,被吓死的,死后和尚道士都不知道该怎么超度,怎么念经。”老头无比愤慨地说完又回头看着他。


老头突然伸出右手:“姓贺,大家都叫我老贺,所以也就顺便用老贺做笔名,地区级别的作家,我的代表作《抢水》荣获过多项大奖,八十年代初发表在市里的优秀期刊上,受到省作协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眼前的老头自称是《抢水》作者老贺。他刚读完《抢水》作者就出现在眼前,他抖抖手上的杂志。老贺老眼昏花根本就不知道他拿的杂志就是他所说的优秀期刊。他礼貌地伸出手,“我叫钱戴,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文学创作不是我的主业只是我的热爱。”


老贺缩回手:“你还钱袋,咋不叫钱袋子呢?像个日本人名说不定有人会信。”


钱戴忙解释:“是爱戴的戴,不信您看我的证件。”钱戴拿出驾驶证翻开来送到老贺的眼前。


老贺推开钱戴的手,自言自语:“现在新鲜事蛮多,有给孩子取名叫哈哈的,遇到伤心事了还哈哈的起来;有叫无所谓的,别人揍你爹你也无所谓揍呗。这些都是听护工说的,护工在手机上刷的。”


钱戴礼貌地微笑着点头。


老贺接着说:“文学虽说给我带来了好运,同时也耽误了我年轻美好的时光。”说完便和他聊了起来。


老贺读高中的那年,他父辈们装载花岗岩的船从重庆运达上海,途径松滋口时由于舵手操作失误船翻了。爬上岸后的人们没有看见他父亲,打捞时才发现他的父亲被一块石头压在江底。就这样,两年高中没有混到头的老贺顶替父亲进了市“水运公司”。


在重庆装运花岗岩到上海,又在上海装货运到重庆,沿途码头都卸货装货。那时他还小,混在一群大老爷们堆里,抬、扛这样的重活不让他干,舱里舱外的卫生非他莫属。半天卸货装货半天休整,大人们上岸就留下他守船,大人们回来也不忘给他带点好吃好喝的吃食。再到下一个码头在船舱里最短也要呆个两三天,特别是从宜昌到重庆的三个峡道逆水前行,不在船舱里呆个三五天到不了下一个码头。刚开始老贺觉得新鲜,不用走路长江两岸沿途风景尽收眼底。他总是不屑于那些大人们一得闲就围在一起打扑克牌“斗地主”,为一分两分钱吵得唾沫四溅,坐在船头看风景多好。一个月下来,他也感到百无聊赖。想参加他们“斗地主”却招来一顿臭骂:“滚一边去,毛都没长齐不学好就想学坏。”


一天,老贺在大副的小舱里打扫卫生,发现大副床上放了一本杂志,他便借来。在无聊的日子里和一群无聊的人相处,杂志便成了老贺忠诚的伙伴。他捧着杂志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读。再后来,每到休整的时候等大人们上岸走远了,他就偷偷地跟上去直奔新华书店。每出一次江,回家的时候他都是背着一袋子书。他家里的床上和墙旮旯堆放的都是他从不同的城市里买回来的书。


老贺沉浸在他的讲述里,钱戴也听得入迷。突然身后响起一种声音:“喂,我用一万多块钱的手机跟你通话,你听不出来我是哪一个呀……”音量很大。


老贺、钱戴同时转过身,坐在轮椅上的小老头正冲着他俩“嘿嘿”地笑:“我刚在抖音上下载的铃声,院长就打进来了,你接。”他把手机递给老贺。老贺斜眼瞪了他一眼接过手机,没等电话那头说话,老贺把对小老头的气全撒在那头要说话的人:“你不催要死呀,我这有护工照着。”说完挂断电话直接把手机扔给小老头,小老头在手里颠了几下才接住,急得瓮声瓮气地说:“摔坏了你赔哈。”


老贺转头问钱戴:“讲到哪了?”


钱戴说:“讲到您满屋都是书。”


老贺说:“怕你不爱听我的这些烂事,我都是从简讲的,只说了个大概。你愿意听吗?不嫌我啰嗦?”


钱戴说:“您的过去挺坎坷,一定遭了不少罪!”


到老贺青春萌动的年龄,他有了一个梦想,想当一名作家。他要脱离这苦海,脱离这帮汉子。再出船时,他就多带了两样东西,笔和纸张。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总是不屑一顾,满脑子想的是不久的将来我是一名作家还愁没有女朋友。那时的他觉得身边所有人都俗不可耐。


现实很残酷。开始写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动笔,后来写了一些东西都如石沉大海。


老贺说:“写了有五六年的时间连泡都没有鼓一个,什么狗屁梦想这么难。”他将他写过的和没写的纸张一张一张地都丢进了长江。


钱戴笑着说:“要真鼓个泡那您可就不得了了。”


说得老贺哈哈地笑起来。


钱戴又说:“您不是鼓了个泡吗?《抢水》。”


老贺说:“那是后来的事,自从《抢水》之后就不止鼓了一个泡。”


时间过得很快。一船一行八个人,几十年里有过世的有老去离船的,又有新加入进来的。老贺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就开始抬石头上岸,背货物装船,带着大伙上岸下馆子的。船上也安装了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围在一起“斗地主”的人少了看电视的人多起来。一天,老贺在电视新闻联播里看到,某省某山区一名二十岁的小姑娘带领全村社员砌水井的新闻,一下子又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老贺连夜一气呵成写下《抢水》这个短篇小说。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篇小说送到市里的一家杂志社。这是一家在全省都很出名的杂志社,由市委市政府主办,市作家协会承办。当《抢水》在首页刊登后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掀起一场风暴,说文章顺应时代走在改革开放的前列,有好些作者跟风似的写类似的小说。老贺火了。


老贺说:“一篇好的文章是给人带来阳光带来希望,或悲或喜的结局都要充满正能量,正如我的人生结局肯定是凄凉的,但是……”他沉吟片刻,“必定悲壮!”


火了的老贺再也不用在长江上当一名水手了,“水运公司”的领导提拔他做了公司里的文化干事。人一出名走在大街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要多瞧他一眼,那些曾经瞧不起这个当水手下苦力的人也会驻足跟他搭个讪讲个话。看到过去跟他处过对象的女人身后跟个半大的小子从他面前走过去,老贺惊觉地发现自己已近不惑之年,他这才想该要一个家了。老贺很理智,再怎么着也只能娶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婆。找个年轻漂亮的,面子是足了婚姻不一定稳固,还不一定找得到。他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邻居鲍寡妇的生活。鲍寡妇的丈夫因病去世也没几年,她带着俩娃过日子。老贺搬过去后特别疼爱俩娃,每天都带着他们去江边玩耍。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他经常背着人对儿子说:“儿子,你记住了,你爹我抚你小,你长大了可要养我老啊。”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只要他点头,老贺就高兴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捧着他的头一阵亲吻,抱得紧紧的生怕他飞了。老贺的婚姻来得快去得也快,还在新婚的日子里鲍寡妇去江边洗衣服不慎滑落水里,寻她前夫去了。尸首是一个星期后在三十公里外被渔民发现的。老贺就想:“这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注定我孤身一人,所幸给我送了俩娃。”


老贺说:“我想孩子们了,特别想。”说着眼眶里有些湿润。


这时,小老头走过来小声说:“贺老爷子,太阳都落土了。”


公园里的人也越聚越多,傍晚的风从湖面吹过来给人一种惬意舒适的感觉。太阳早已不见踪影,留下余晖还在山巅徘徊。


老贺一只手搭在钱戴的肩膀上撑起身子:“感谢你的陪伴!使我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明天你还来吗?还在这个地方我们接着聊,我还要把我所有的文稿带来送给你。”


钱戴忙站起身和小老头一起搀起老贺,等老贺在轮椅上坐稳。钱戴说:“好的,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见。”


第二天下午,钱戴来到公园。如昨日的场景一样复制了一遍,只是心情比昨日要急切一点,他很想听老贺讲完他的故事,也想得到老贺的文稿。


一连三个下午没有等来老贺。一个星期过去也没等来老贺。钱戴就想:“也许贺老爷子正聚精会神地书写他的人生;也许……”


时间久远,钱戴慢慢把这件事给淡忘了。


一年过去,又是一个闷热高温的季节。吃晚饭的时候钱戴突然想起老贺,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驱使他要去寻访老贺。他努力地回忆起老护工身穿的工作服,工作服上的字样“大众养老院”。


钱戴停好车,刚走进养老院大门,就听见老护工正跟一个坐在轮椅上口鼻歪斜手脚僵直的中年男人吵架。


只听老护工说:“你醒醒吧,争取多活两年哈,都这样子了还贼心不死成天想女人。”


轮椅上的男人说:“你脏,我——我要那个大妹子来——来护理我。”


老护工说:“你不明白自己是啥样子吗?人家一个女人来伺候你吃喝拉撒还给你每天擦身体。你可敢想了,人家老公是这个社区的干部。”


轮椅男说:“我——我有钱。”


老护工说:“有再多的钱,你也只值个狗屁。”


钱戴走过去故意咳嗽了几声。


老护工抬头见是钱戴,愣怔了片刻:“是你呀,钱袋子。”


钱戴说:“您老好记性,我来看贺老爷子。”


老护工说,“死了,应该有一周年了。”


钱戴一愣:“死了?”


老护工说:“就是去年在公园里和你日白那天回来就病了,回来的路上我是从来没有见他这么高兴过,嘴里还很兴奋的一直念叨‘一吐为快呀’,还反复交代我‘明天一定要早点出发,不能让他久等,免得钱袋子跑了’。”


钱戴将礼盒递给老护工:“细说哈,这送给您了。”


老护工接过礼盒正要开口说,院长过来了。院长是一位中年妇女,长发齐腰打扮得很时尚。钱戴从院长口中得知,那是在回到养老院后的第二天早上,老贺一病不起,送医后医生说,没必要救了。没办法,院长才给他远在香港的儿子打电话。他儿子回来就把贺老爷子接到香港,再回来就是一个骨灰盒。


院长接着说,“这老爷子就是想不开,有这么优秀而且孝顺的一双儿女,他是有福不会享,他的病有一半是思念成疾。”


那一年,老贺瞒着他儿子偷着跑到养老院里来,说是要试住一个月然后付款办手续住下来。可没过两天他儿子就找来了,进门就跪在地上抱着老贺痛哭:“爹呀,您这是置我们姐弟于不孝,要不是警察帮忙,我到哪儿找您?万万想不到您会来这里,当初您养我这儿子干啥?”


老贺亲吻着他儿子的头:“你长大了应该出去闯一闯,爹不拖你后腿,你和你姐姐以后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好歹有个照应,爹也放心。再说你们都是有学历的人,你们的工作是你们靠努力拼来的,爹已经很欣慰了,你们给爹长脸了。等你在那里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就算你不来接我也会找去。”


他儿子泪眼婆娑地仰起头望着老贺央求:“我姐着重交待无论如何也要把您带到香港,她在香港已经帮我们把衣食住行安排好了。”


女儿在电话里也是哭得稀里哗啦。


老贺决绝地推开他儿子:“你走吧,以后和你姐夫姐姐在一起生活也得分清主次,去了就好好工作,在那里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成家立业。”说完老贺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其实老贺此时的内心正如长江里的洪水在翻腾。他着实不想离开自己的家,这里是他的根啊!


他儿子跪在原地哭喊:“爹——”语气里不免透着一股怨气,是儿子对父亲那种特有的说不明道不清又难以割舍的无奈。他儿子在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劝说下站起身:“好,您现在不跟我走可以,爹,您可要好好的啊,凭您教育出来的儿子在香港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到时我再回来接您。如果您还不跟我走,我——我就把我这小命还给您,我对天发誓说到做到,您可别让老天爷惩罚我。”


望着儿子的背影融入到街道上的人群里,老贺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痛楚,趴在窗台上嚎啕大哭。


老护工告诉院长说:“他就是钱戴。”


院长来到钱戴跟前:“这里有一本书说是要送给一个叫钱戴的人,你跟我过来一下。”


钱戴跟在院长的身后进了她的办公室。院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从香港寄过来,又不知道你的地址,只说你迟早会来,要我帮忙转送,都有小半年了。”


钱戴接过来,书皮上的标题《老贺文集》。他翻开书,首页上写着:“赠:钱戴惠存!文友老贺2022年春。”字迹很漂亮。老贺肯定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老贺的儿子?


钱戴想,有必要跟他见一面,就记住了院长的话:XXX公墓,每年的清明节老贺的儿女们都会回来。

 

    杨大志,松滋南海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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