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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二)——庄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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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7-11 09:46:0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二)

庄   严


第五章   万世之师

11


时光悄然进入同治十一年。


长江依旧在滨江县北边滚滚东流,不舍昼夜。长江衍生的一条新的支流——滨江河也静静地在滨江北边流淌了两年。水灾的惨状似乎渐渐远去,昔日的遍野哀鸿也销声匿迹,那种剥皮及肤的悲怆似乎烟消云散。滨江河沿岸堤上,原本裸露的黄土早已被蔓生的青草覆盖。野生或人工栽种的树木顽强挺立在风中。白鹭、白头鹎等鸟类在河岸边觅食、栖息。河面上翩然掠过的鸟影,给寂静的河增添了些许的生机与乐趣。


又见炊烟。沿河一带的窝棚还在,只是其间冒出了一些茅草屋。附近田地里的庄稼也一茬一茬地生长着。滨江河北岸的田块多由洪水泛滥时江水裹挟的泥沙冲击而成,百姓们在上面种植棉花,栽种西瓜。一俟收获季节,河的北岸呈现一番久违的瓜果飘香、岁稔年丰的景象。


苦难的滨江似乎又从一场灭顶之灾中喘过来一口气。这里的百姓不靠天,不等人,有的人也许不晓得当朝的皇帝是谁。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驱使他们匍匐在脚下的土地,生存、繁衍。尽管他们的未来仍将是未知的黑暗。


师爷王默也似乎松了口气。熟读史书的王默明白,历朝历代但凡大灾之后必有民变和动乱。作为一名不在官府体制之内的县令助理,王默所想并非出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是担心,脆弱的滨江再也经不起兵荒马乱的折腾了。若民变一起,朝廷必然会派兵进驻滨江,面对虎狼之师,滨江的百姓又该遭受怎样的屠戮?


赈灾钱粮被劫一事最终还是被捅了出去,并上报到荆州知府衙门。是谁泄密?又是谁上报荆州?个中曲折王默不得而知。但出乎意料的是,上头的动静并不大,虽然也发了公文责令滨江快速破案,缉拿嫌犯,但还是给人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感觉。


当然,县令朱仁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深知,在自己管辖的地盘出了这档子事儿,可是极为严重的渎职行为,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那些日子里,朱仁宽可谓是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他一方面指望刘典史能迅速了结此案,给上面一个交代。而另一方面,朱仁宽又在冥冥之中祈求幸运,幻想着平日里在官场上的打点和种种努力能够使自己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环顾县衙之内,朱仁宽觉得最值得信赖的当属自己的老师桑沃先生了。虽然这位师爷近年来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但师爷骨子里是向着他的。朱仁宽在那段日子里和师爷交谈了多次,毫无保留地道出了自己的隐忧。他想到的最坏结果是——革职!


“从好处着想吧。”王默每次都用类似的话来安慰朱仁宽。只有在这个时候,王默才感觉到这个学生的真诚。


同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人是刘典史。在这件事上,刘典史当然明了其中的利害,他是滨江县主管治安的主要官员,自然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要竭力自保。但与朱县令不同的是,他还想邀功。这个案子如果侦破,最大的功臣当然非刘典史莫属。


刘典史撸起袖子,一门心思投入到了办案之中。他先是差人在县城贴了几张悬赏通告。通告里规定,能提供有价值线索,赏钱2两;直接擒拿嫌犯的,赏钱4两。通告上午贴出,下午就有人去了县衙。有人说,某一天看见某人在煮白花花的米饭吃;有人说,那天看到两个人在屋后的山上转悠,行迹蛮可疑;有一个居然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的人在抢劫官府的东西。这个人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做的梦十有八九会灵验……


刘典史哭笑不得。他把这些人轰出了县衙,恶狠狠地说:“你们以为赏钱就是这么好拿的?”


刘典史接着安排几个仆役在县城暗访、打探,并许诺将以比通告上高几倍的赏钱来褒奖他们。但是三天过去,仍然没有眉目。最后他决定亲自出马。他脱下官服,带了一个仆役。他首先来到事发地,左看右看始终是茫茫然。当他准备离开时无意中瞥见了陈中立的独家小院。这个小院正好处在老鹰咀码头通往县城路上的一个点上,周围基本没人居住。刘典史的眼珠子下意识地转了两下,于是带上仆役来到陈中立的小院。


刘典史跟陈中立也算是熟人了,县衙门前的一幕刘典史是没齿难忘。他后来也听说陈中立开了酒坊,而且生意蛮不错。刚进院子,刘典史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糟味……对了,酿酒得有粮食,而且需要大量的源源不断的粮食。陈中立自己不种田,这粮食从何而来?刘典史这么想着,嘴角不禁掠过一丝笑意。他好像看到了破案的希望。


对于刘典史的突然造访,陈中立没有一惊一乍。他热情地给客人沏茶、让座,还主动问起案子的事。刘典史直接说明来意,还说县城里的一些大户都已搜查过。陈中立连连点头,说:“刘大人辛苦了。”刘典史说:“陈先生是个聪明人,不介意我在这看看吧?”陈中立呵呵一笑道:“刘大人说哪去了?您是一方大员,今天能光临寒舍,这是我陈中立的福分,您请便!”


刘典史带着仆役在几间屋子里转了转,特别查看了堆放粮食的那个隔间,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堆积如山的样子。看着刘典史望着几袋谷子沉默不语,陈中立主动上前跟他解释,这些粮食是从王家畈买来的,而且将卖主和日期一五一十地讲出。


刘典史低着头走出了陈中立的小院,他似乎觉得陈中立太精明了,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但是他仍然无法排除这个人的嫌疑。回到县衙后,他又立马差人去王家畈查证给陈中立卖谷子的卖主。最后结果是,仆役的禀报跟陈中立亲口说的严丝合缝。


十多天过去了,案子没一点眉目。两个多月过去了,案子还是原封原搁那。面对这棘手的案子,刘典史泄气了。他恨手下的这帮仆役,恨他们无能。他更恨那些劫匪,恨他们的神出鬼没。他也恨滨江的百姓,恨他们的麻木。


当然,刘典史也暗自庆幸。这么大的事,上头并没有兴师动众地追查、问责。


12


滨江县令朱仁宽在诚惶诚恐中熬了一年多。那些日子里,每当有武昌或荆州来的文牒、公文,他几乎不敢打开翻阅,生怕是处分、查办自己的。直至小心翼翼地浏览一番方才如释重负般坐下。多少个夜晚,朱仁宽被噩梦惊醒,冷汗淋漓。多少个黄昏,他只身一人来到城东的云联台,焚香叩拜,祈求佛祖保佑。


王默觉察到了自己学生的变化。看着整整比自己小一轮的朱仁宽日渐憔悴的面容,王默动了恻隐之心。有一天,王默又来到县令府上。他对朱仁宽说:“我估计啊,其他州县说不定也有赈灾款物被劫被盗之事。这种事不要说朝廷,就是督府和知府也查不了的。”王默又说道:“前些年不是有这样的闹剧吗?有一个新晋官员去一个州上任,半路上遇到强盗,几个人被杀了,匪首居然拿了死者留下的文牒,来到城里,接替了前任知府,正儿八经地做了朝廷命官。”


朱仁宽听师爷这么一说,哑口失笑,说:“桑沃先生,这是你编的野史吧?”


“哪里?”王默说:“不过这是前朝的事。”


“唉……”王默摇了摇头又道:“我看这大清在走下坡路了。老百姓本来就苦不堪言,又逢大灾之年,饥寒起盗心,不偷不抢才怪。”


王默又劝道:“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你呀,再不要整天愁眉不展,作践自己了。”


听师爷这么一说,朱仁宽颇感欣慰,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


朱仁宽从此不再纠结于赈灾款物被劫一事,也不再去想上头会如何追究处理自己。他变得勤快了,每天守在县衙里,看公文,审案子,也过问和督办前期赈灾的落实情况。闲暇里,他偶尔去县城转上一圈。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朱仁宽主政滨江快六个年头了。走在县城的街上,他想了许多。这些年来,县城似乎没什么变化,更看不出他这个县令留给这个地方的任何值得夸耀的痕迹。


大灾之后的县城冷清萧条。少得可怜的几家店铺前门可罗雀,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擦肩而过的几个人似乎无视他这个堂堂县令的存在,或是压根不认识,或是不愿意搭理。


朱仁宽打心眼里承认,滨江尤其是县城一带的民风淳朴。除了这些赈灾款物被劫的案子,五年多来基本上相安无事。但是,走在县城的街上,朱仁宽的内心还是有一丝愧疚之意。


回到县衙后,朱仁宽又找了老师桑沃先生。他告诉师爷,他要在县城开办一间书院。他说;“我调查了一下,整个滨江县城只有一二个私塾。每个私塾里面的学童最多的也没超过二十。”


“好,太好了!”王默兴奋地说,“如果把书院办起来,这将是一件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功德无量。”


朱仁宽笑了笑:“我朱仁宽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也是桑沃先生的弟子,办书院,兴教化也是职责所系。”


王默高兴地说:“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朱仁宽道:“现在县衙帐面上还有一点钱,这事要抓紧办,不然的话……”他的头仰起来望着大厅的顶棚,幽幽地说,“不然可能就来不及了。”


王默即刻着手筹建书院。第二天,他在县城周边转了大半天,最终选定了位于县城西边的一个地方。此处名叫杨家岭,山势不算险峻,但看上去巍峨壮观,尤其是满山的树林挺拔俊秀,葱葱郁郁。一条山涧从林子里蜿蜒而下,山泉叮咚作响。岭前有两条大路,一条连接县城,另一条往北通往江边的老鹰咀码头。


王默沿着山涧往上走了一截折返回到山底,徘徊良久。他想起了故乡眉山,当年执教的学馆也是在一处山脚下,潜心读书的地方首要条件当然是安静。


书院正式开建了。三天不到,一块两亩见方的平地就被整了出来。这些干活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王默照例给他们付了工钱。紧接着,一批雇来的泥瓦匠、木匠开到了工地,大量的木料和沙石也陆续运了进来。


建书院的事迅速在县城传开,很多人拍手叫好。尤其是一些富户,他们都认为这是造福滨江的大好事。这件事使许多人对县衙,对朱县令刮目相看,当然也对大善人王默越发敬重。


工地上一派忙碌的景象。朱县令抽空去了两次,他对书院的选址非常满意,叮嘱师爷一定抓紧施工,同时保证,在这件事上,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看到朱仁宽如此重视,王默自然也是信心大增,眼下是八月初,他估摸工程年底前即可完工。


差不多快到冬至的时候,书院的建造已接近尾声。一个传统的四合院建筑已基本成型。书院坐北朝南,围墙、院落、瓦房,还有鹅卵石和青石铺陈的小径和通道。一切都依王默的理念设计和打造。


该来的还是来了。


正当王默煞费苦心地想着给即将落成的书院取个好名字的时候,武昌督府和荆州知府委派的要员莅临滨江。那几个人郑重宣布,滨江县县令朱仁宽即刻退休!


王默愣了好半天。他知道,这是上头对朱县令渎职的终极处置,实质上就是勒令退休,强制退休。


让王默始料未及的是,朱仁宽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沮丧和绝望。当刘典史等一众县衙的头面人物陆续离开议事厅之后,朱仁宽对王默说:“我可以回家了。”


王默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仁宽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这样的结果对我而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笑了笑说:“历朝历代,该有好多比我更大的官员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坐牢、杀头甚至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王默想了想说:“你能有如此胸襟也好。”


“可是,”王默又道,“现在滨江的形势在逐步好转,你的状态也恢复了,完全可以有所作为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哈哈……”朱仁宽笑着坐在太师椅上。“这个世上缺了谁太阳也照常升起,就是没了皇上……”朱仁宽警觉地四下张望,欲言又止。


王默会意地笑了。


朱仁宽叹道:“只是连累先生了。当初请您出川,是想给先生一个施展抱负、达济天下的机会,学生无能啊。”


“快别这样说。”王默看了看朱仁宽,“你对我仁至义尽,老师知足了。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这把老骨头搁哪都行。只是书院即将完工,还没正式运作,还是放心不下啊。”


“您放心,”朱仁宽欠了欠身子道,“这事我会跟新来的县令交代的。桑沃先生学养深厚,且德高望重,相信新县令不会反对的。”


朱仁宽站了起来,走到王默身边说:“时候不早了,您回屋歇息吧。”


王默点了点头,起身走出议事厅,没走多远,朱仁宽喊道:“老师请留步。”王默回头看,朱仁宽拉上门过来又说:“您稍等一会,我回屋里拿点东西给您。”说完就穿过院子进了自己的小院。


正当王默纳闷的时候,朱仁宽又出来了。黑暗中,朱仁宽递给王默两张纸条。王默用手一摸,感觉硬硬的,问道:“啥玩意?”


朱仁宽说:“两张银票,老师务必收下!”


“这怎么行?”王默赶紧将银票伸过来想还给朱仁宽,朱仁宽又挡了回去。


“老师您听我说,”朱仁宽道,“您是我的师爷,我马上要走了,这点钱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日子还长着呢。”


“不可!”王默执意要将银票退还,他说,“仁宽啊,你有家眷,回去后也要用钱的。”


朱仁宽呵呵一笑道:“老师,我没必要再对您隐瞒什么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您听说过吧,学生我在县令的任上干了五年多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再说了,按规矩,我退休之后还有不菲的俸禄。况且我年纪比您要轻,回眉山后我还可以谋一份差事。您就不用为我担心了。”


朱仁宽又说道:“我知道老师为人光明磊落,不爱财。这点钱您留着,我走了也放心。”


“这……”王默喃喃自语,但他攥着银票的手僵着没动了。回到自己的屋里,王默展开一票一看,两张合计三十两银子。


王默一夜无眠。


13

春天来了。


陈中立的小院春意盎然。院内那棵高大的樟树下飘落了一层厚厚的枯枝、老叶,多如繁星的嫩绿的新叶缀满枝头。旁边的几株杨柳早已抽出新芽并蜕变成嫩叶,或含羞低垂,或随风婀娜。院子外边,灌木和乔木郁郁葱葱,院墙上的草茎在风中摇曳生姿。


吃过早饭,陈中立在院子里转悠。他抓起一把大扫帚在樟树下清扫落草。


“爹……”兰兰蹦跳着跑过来,弯下身子捡拾巴在地上的树叶。


正月以来是一段得闲的日子,张师傅和另外两个帮工回家歇息了。张彪也说要出去走亲戚什么的,陈中立也应允了。家里就剩他和女儿兰兰。


打扫完院子,陈中立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坐着,边喝茶边晒太阳。


“爹……”兰兰跑了过来。陈中立放下茶杯,张开双臂,兰兰顺势爬上他的膝盖。陈中立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陈中立清楚地记得,兰兰改口叫爹不过是半年之内的事。在此之前,他虽然期待这个捡来的女儿能自然地叫他一声爹,但他并没有丝毫的暗示或强迫。


“兰兰,今年几岁了?”陈中立问。


兰兰不假思索地回答:“八岁。”


“兰兰长大了,乖了。”陈中立笑了。


陈中立想起了原来那个家,想起了父亲、妻子和两个孩子。那天早上离开时,两个孩子尚在睡梦中,他返回屋里时曾有过留下的闪念。女儿兰兰的一只胳膊搭在被窝外面,而儿子杰杰,小嘴巴上那颗痣分外刺眼。但就在一刹那间,陈中立还是选择了出门。


两年多来,与亲人永诀的一幕常常会在陈中立的脑海中浮现。陈中立常想,如果那天他不去沙市就留在家里,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或许他能带领家人逃脱,或许他能至少拯救两个孩子……


“爹,在想什么呢?”兰兰扭过头来问,清澈的眸子一闪一闪的。


陈中立一愣,连忙笑着说:“哦,没,没想啥。”


“爹,你累了吧。”兰兰边说边从陈中立的腿上滑下来。


陈中立突然想起师爷王默。听说他的书院已正式开学招生了,陈中立摸了摸兰兰的头,问道:“兰兰,想不想上学呀?”


兰兰眨了眨眼睛问:“上学是做啥呢?”


陈中立呵呵一笑:“上学就是找个地方去念书、识字。”


兰兰嘻嘻一笑:“哦,我晓得,就是爹的账本上的那些圈圈吗?”

“哈哈,”陈中立乐了,“傻孩子,上学念书不光是认得几个圈圈这么简单。”


兰兰又问道:“爹,你上过学吗?”


“上过,上过,”陈中立想了想说,“爹上过几年学。可是呢,爹念书太少了。所以啊,爹要让兰兰多念几年书。这样,你长大后才更有出息。”


兰兰说:“上学一定很好玩吧。”


“好玩,”陈中立说,“上学的地方有先生,还有许多跟兰兰一般大的伴儿呢。”


兰兰拍着小手跳了起来:“爹,你真好!”


过了两天,陈中立牵着兰兰的手去了杨家岭。不远,大约二三里的样子。父女俩从书院的正门进入,上面悬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匾,上书“泽滋书院”四个大字。


“兰兰。”陈中立停下来,他要兰兰跟着他念上面的四个字。


“泽滋书院!”兰兰大声念道。


“哎,兰兰真乖!”陈中立轻轻摸着兰兰的头说道,“记住了,往后你上学念书的地方就叫泽滋书院。”


“爹,我记住了。”兰兰笑呵呵地回答。


王默正在授课,见窗外有人走过,便走了出来。


“哎呀,陈先生,好久不见了。”王默热情地迎上前来。


陈中立抱拳行礼:“师爷不辞劳苦,兴学传教,在下十分钦佩!”


王默摆了摆手道:“我如今不是什么师爷了,就一教书先生。”


陈中立又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桑沃先生是滨江的万世之师!”


“过奖啦,过奖啦。”王默不停地摆手。


陈中立拉过兰兰,俯下身子小声说道:“兰兰,快给先生行礼。”他在来的路上就训练兰兰好几遍了。


兰兰趋前一步,面向王默深深鞠躬:“先生好!”


王默笑眯眯地弯腰摸了摸兰兰的头。


陈中立说明了来意,询问了书院的一些规矩,也再次对二年前王默在县衙的解围表示感谢。王默对他的询问一一作了详细的解答。


王默看了看兰兰,笑了笑说:“目前我教的这些学童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有十七岁,兰兰可能是偏小的了。”


陈中立说道:“这孩子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陈先生是大善人啊,”王默道,“兰兰因祸得福了。”


“陈先生你看,”王默用手指了指屋内,“这里坐的十几个学童里大多数是男的,女童只有两个,现在兰兰来了,有三个了。”


陈中立一手牵着兰兰,一边说道:“桑沃先生,我现在就将我家兰兰托付给您了!”


“好好好!”王默频频点头,然后领着兰兰进了屋里,安排她在靠前的一张座位上坐下。


兰兰怯怯地坐着,陈中立靠在门边轻轻地挥了挥手。


走出书院的时候,陈中立左顾右盼。这个书院确实不错,气派、幽静。比起当年自己念书的那一间私塾要强几倍了。他估算着建造这么一个书院应该不低于五千两银子。看来这一回那个叫朱仁宽的县令确是开恩了,要么就是良心发现。


这两年多来,陈中立一心扑在酒坊上,致力于生意上,很少过问和关注县衙中的事。他虽然见过一次朱县令,但和大多数滨江人一样,陈中立认为这位朱县令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专横跋扈的刘典史唯朱县令马首是瞻,自视清高的桑沃先生也是对他朱县令言听计从,这不能不说明朱仁宽御人有术啊。至于朱县令和武昌与荆州的关系,陈中立虽然不得而知,但是,赈灾款物被劫,滨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朱仁宽还是做到了全身而退。换了别人,能做到吗?还有,听王默讲,那个刘典史被革职了。这不明摆着是给朱县令做了牺牲品吗?


有一点也让陈中立疑惑不解。朱仁宽回四川老家了,虽说不完全算是灰溜溜地走,但谈不上是衣锦还乡。桑沃先生为何不跟着一块离开滨江呢?难道老先生不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回去的路上,陈中立这样想着。县衙的那几个人中,他最佩服的当然是桑沃先生。不仅仅因为师爷曾经对他出手相助,也不仅是因为老先生的学问,更重要的是桑沃先生的为人。


可是现在,陈中立未免有点担心了。如今滨江换了县令,桑沃先生在这还能待多久呢。


第六章   生离死别

14


自从朱仁宽走后,在滨江就没别的人知道王默的生日了。当然,王默本人是明了的。


光绪六年十月十七日,王默迎来六十岁诞辰。这一天申时,王默像往常一样将最后一名学生送到书院门外。他站在那棵雪松旁边,目送那名学生向县城里走去。


六七年间,泽滋书院门口这两棵雪松长高了,长粗了。粗壮的树干已高出院墙几许,平展的大枝托着尖塔形的树冠,众多的小枝稍稍下垂,针形的树叶密密匝匝,将整棵雪松点缀得郁郁葱葱。


这两棵树是朱仁宽和王默亲手栽下的。此时此刻,那天的场景王默历历在目。王默清晰记得,当朱仁宽将手中的挖锄递给身边的仆役,重新穿好官服之后,笑着说:“愿泽滋书院像雪松根深叶茂,在滨江永世留存,愿桑沃先生像松树一样万古长青!”


栽下雪松后没几天,朱仁宽就带着家眷回四川了。那天早晨,王默赶到老鹰咀码头送别,新上任的黄县令也去了。临上船前,朱仁宽走到黄县令面前,指了指站在一边的王默:“黄大人,我的老师就托付给您了。”黄县令双手一拱道:“朱大人请放心,本官一定善待桑沃先生,都是读书人嘛。”


朱仁宽再次走到王默跟前,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老师。


“老师,保重啊。”朱仁宽突然双腿着地,长跪不起。


王默心头一热,赶紧曲身扶起朱仁宽。


载着朱仁宽及家眷的木船最终驶离滨江码头,逆长江而上,渐渐远去。送行的人都走了,只有王默仍然伫立江边。


一阵风吹来,王默不经意间颤了一下。马上就是立冬了,近年来,每到秋冬之交,王默似乎越发感觉寒意来得早。相比之下,故乡眉山的冬季要温暖多了。


王默轻轻掩上书院的木栅门,沿着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后院走去。几只鸟从书院上空掠过,飞向旁边的山林,使得此时的书院显得越发寂静。但是王默颇为享受这种寂静。王默年少时曾熟读诸葛孔明的《诫子书》——“非宁静无以致远……”那是青春年少时期的理想,可如今,年届花甲的王默却执念于诸葛亮的后面几句了——“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


好在老之将至,能在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书院中栖身,王默心里也倍感珍惜和安慰。泽滋书院开办以来,王默也算是做到了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不仅如此,学生朱仁宽私下里馈赠的银两,这些年来也陆续用在房屋的修缮和书院设施的添置上了。另外,随着学童人数的增加,王默还延聘了一位教师,还专门雇请了一名厨子兼园丁。总的说来,书院几年来的运作,王默比较满意。


很多人不理解王默为何选择留在滨江。几年来偶有不少人问及此事,王默总是笑而不答。其实答案深藏在他的内心。想当初,朱仁宽言辞恳切请他出川做师爷,王默的心中曾升腾希望之光。他没有想过坐收名利甚至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幻想着自己的经世致用理想付诸实践。但是,在滨江做师爷的经历让他的理想付之东流。四五年过去,那种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美好蓝图并未初现曙光,那种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盛世景象更像是海市蜃楼。


现在看来,这一切的原由并非他的学生、滨江县主官朱仁宽一个人的错,也不是他这个可称为县衙智囊的师爷没有尽力而为,滨江的百姓更没有错。


退而求其次有时候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虽然是被逼无奈,所以王默决定不回四川老家了,他要留下来尽自己所能为滨江做点实事。静下想想,滨江虽然民风淳朴,百姓虽然良善勤俭,但教化荒废,识文断字者寥寥。开民智,万事方可为。办好泽滋书院不失为一件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啊。


“先生,先生……”一阵呼唤声打断了王默的思绪。王默定睛一看,那位厨子兼园丁正站在厨房门边叫他。


该吃晚饭了。王默应声走进厨房,见小方桌上摆好了饭菜,还有自己爱吃的鱼,王默笑了。刚坐下,王默忽然站起来走进了自己住的单间。他拎着一壶酒又回来,笑呵呵地说:“来来来,徐师傅,今天陪我喝酒。”


被王默称为徐师傅的这个人四十多岁,家就在书院前头不远处。虽说是专管烹饪的厨子,但徐师傅长得瘦弱,不过看起来不失精神。徐师傅在这干了好几年,一年的薪酬不还三四两银子,但他好像蛮满足,把整个书院收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一手茶饭也做得不错。更重要的是,得闲的时候徐师傅就跟王默说说话儿,聊一些家长里短,甚至江湖传说,让王默在孤独和寂寞中平添了些许的生趣。


徐师傅解下围裙,笑着问道:“今天是么子日子,桑沃先生还有雅兴喝酒?”


“今天嘛……”王默想了想,朝徐师傅一笑,拿着筷子指向那碗鱼,“有好菜啊。”


王默端起酒壶先给徐师傅斟上,然后自己倒上一杯,说:“这酒是那个陈中立送的,搁屋里好几个月了,还不错呢。”


“是蛮好,”徐师傅说,“这些年滨江都兴吃陈中立的酒。”


“这个陈中立好厉害,”徐师傅说,“这几年,县城里的一些大户不是破产就是停业,唯独陈中立的酒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


“人家精明啊。”王默说。


“还有,”徐师傅说,“听说有强盗土匪经常去找那些大户丢字喊款,怎么就没听说陈中立遇到这种事?”


王默咪了口酒,想了想说:“陈中立这个人啊,疏财仗义,很讲义气。你说的强盗土匪也是爹娘生的养的,他们在下手的时候也要看看下家啊。”


徐师傅若有所思地说:“桑沃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做人要积善。”


“对头,”王默说,“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哎,先生,有件事一直想问您……”徐师傅看了看王默。


王默说:“徐师傅在这好几年了,跟我还见外?”


徐师傅一笑,“县衙的那些仆役没几个是好的,有些人白天在衙门里充衙差,人模人样地抓贼,夜里换了身皮,再换个地方打家劫舍,白天晚上都不闲着。”


“我还听说,”徐师傅接着说,“朝廷的赈灾款物被劫,就是两个衙差向盗匪通风报信。”


王默放下筷子,点了点头。“极有可能,这事,”他说,“如今这世道,官府上下都烂透了。积重难返啊,没有哪个人可以扭转这种局面了。”


徐师傅边给王默夹菜,边说:“我看您就是县衙里难得的好人,这些年,县城一带的人都记得您的好。”


“唉,”王默苦笑一下,“我顶多就是出污泥而不染。做师爷的那几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不说这些了,”王默端起杯子,笑了笑,“来,喝酒。”


吃完饭,天快黑了。徐师傅回家去了。王默在院子里遛了一圈,回屋点了油灯。


王默住的这间屋子陈设简单,大件就一案一床。书案置于窗台下,此案为紫檀木所制,造型圆通,工艺精致,装饰简洁。当初离开县衙时,履新才两天的黄县令问王默喜欢什么可以挑一件带走,王默就选了这玩意。


油灯里的火苗幽幽地窜跳。王默走近书案,他从一卷书里面抽出一只信封,拿在手里像是在掂量,又仿佛在回想。


朱仁宽回四川后,几乎每隔半年就给王默书信一封。此刻,王默手中的信就是朱仁宽十多天前寄来的。


说来也巧,朱仁宽回到眉山后,附近的一位县令竟然也要聘他去做师爷,其诚意不亚于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恳请诸葛亮出山。但是朱仁宽婉拒了。他在信中说:“余历官场近十载,目睹瞒上欺下之陈规,眼见尔虞我诈之陋习,耳闻引火烧身之险恶,实乃痛苦疾首尔。遍观宇内,做官难,做清官亦难,做好官难乎其难。”朱仁宽在家赋闲近半年,最终还是在眉山做了一名教谕。


朱仁宽每次来信都要询问王默的身体状况,还特别嘱咐,如不想在滨江待了随时可以回眉山。


王默好生感动。天底下去哪寻得这么好的学生?孔子当年设杏坛收徒,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能善待孔子的也不过如此吧。每每念及朱仁宽的好,王默难免心生愧疚。几年前在朱仁宽身边做幕宾时,王默曾对作为县令的学生心生怨恨,对他的所作所为偶尔加以训斥。现在想来,还真冤枉和错怪了学生。


夜深了,从长江上刮来的朔风吹过书院的屋顶嗖嗖地响。油灯里的油渐渐耗尽,火苗在微风中摇晃着,光线慢慢暗弱。


王默懒得去添加灯油。他略感困倦,走到床边躺下了。望着苟延的灯火,听着屋外凄厉的冷风,王默心里掠过一丝悲凉。他常听滨江人讲一句话:人死如灯灭。这年头,活到六十的阳寿实属不易了。掐指一算,他这一生经历过咸丰、道光、同治、光绪四个皇帝。其中道光和同治帝英年早夭,中道崩殂,特别是近年驾崩的同治帝,令人唏嘘啊。


六十生辰的夜晚,在无边的孤独中,王默似乎听到一声梦若游丝的召唤。这种声音来自生命的尽头,来自遥远的天国。


15


陈中立自去县南的新神洞见过潘闯,几年过去,就再也没有那伙强人的音讯。


刚回来那些日子,陈中立难免有些后怕,若不是那个叫刘满山的站出来帮他说情,陈中立的这颗人头还真的成了盗匪的刀下鬼了。别看那个自称太平军的潘闯信誓旦旦地说从来不滥杀无辜,真要是犯了他们的忌,惹毛了他们,那伙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啸聚山林,没有一身匪气行吗?


陈中立估摸着日后潘闯肯定会来县城找他。他自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哪天真的来了不速之客,他就白送潘闯他们几坛酒,或是贴上一些银子,就算是消钱免灾吧。


但是一年过去了,陈中立的酒坊没见过生人来。几年又过去了,潘闯的人影都没见着。陈中立悬着的心也渐渐平复。


这期间,陈中立也没少听到县城闹匪患的事,人们传得沸沸扬扬,哪个开疋头店的被盗了,哪个退休的小吏家里被抢走两坛银子……


有一天,陈中立在自家小院旁边的路上见到了平生从未遇到的一幕。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老鹰咀码头开过来,浩浩荡荡向县城方向奔去。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头戴凉帽缨冠,身穿统一的圆圈号衣,胸前有一个硕大的“兵”字。有的人腰间佩挂大刀,刀鞘一抖一抖的。有的人提着长枪,枪头上缀着红缨。几匹战马打头,马上坐着的人更是威风凛凛。


消息很快传来。原来这支二百多人的队伍是从武昌开过来的官军,正规的大清军队。官军此番光临滨江,是来清剿县南一带的土匪。据说那天县城里煞是热闹了一番,富户们喜笑颜开,与簇拥在街道边的百姓们组成了人墙,夹道欢迎官军。


剿匪的官军驻扎滨江大约半月有余。这些官军也确实开到县南进了山,但是折腾了几天,连半个匪的影儿也没见着,倒是有两个官军在搜山的过程中,不小心坠下山崖。不过,官军逮到了几个经常在县城出没的惯盗,将其中的两个砍了脑袋,算是给了滨江一个交代。


官军当然不能白来。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官军的吃喝开销自然落在县衙头上。县衙除了好酒好菜款待这些人之外,官军离开时的辛劳费也是不菲的。所有的费用到头来又分摊到了滨江的百姓身上了。


陈中立也不例外。县衙里一个专司收税的书吏三天两头往陈中立这儿跑,陈中立也得拱手交出二十两银子。


毕竟与潘闯那帮人有过惊心动魄的遭遇,陈中立免不了会寻思那些人的结局和命运。不仅是陈中立,张彪也一样。


“大哥,你说潘闯他们扛得住官军的清剿吗?”张彪问。


陈中立想了想,“还真不好说,官军人多势众,如果被官军包抄,潘闯一定凶多吉少。”


“不过,”陈中立说,“我想潘闯会有所提防。他在外边安排的密哨一般会通风报信的。若是这样,那些个官军在到达新神洞之前,潘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彪道:“那地方山高林密,特别是那个洞,一般人难得找到。”


“就是,”陈中立接过话来说,“你记得不,新神洞是洞外有洞,洞中有洞。从洞的外边翻过山梁,又是别的洞。从洞口往里走,顺着水流,里头的洞不知有多深。人往里头一钻,天兵天将也难得找。”


张彪嘿嘿一笑:“大哥那天看的真够仔细。”


“看样子,”陈中立笑道,“潘闯这回是躲过了一劫。”


张彪又问:“那现在,他们又去了哪呢?”


“哪搞?”陈中立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去官府告发他们?那可是有大大的赏钱哦。”


“大哥说哪去了?”张彪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张彪跟了您这么多年,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再说了,”张彪又说,“潘闯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凭哪点要出卖人家?”


“说得好!”陈中立的眼中露出赞许的光。


令陈中立和张彪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潘闯真的来了。

这一天天刚擦黑,张彪刚刚关上院门,一匹枣红色大马骤然奔到院门前。就在张彪惊魂甫定之际,马背上跳下一个人来。张彪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潘闯。


张彪再次打开院门,潘闯牵着马进入院内。听到动静的陈中立也走了上来。


陈中立抬起双手一拱:“哎呀,稀客,稀客。”然后对张彪说:“快去把客人的马拴了。”张彪上前结过潘闯手中的缰绳,将马拴在那棵樟树下。


“陈先生,别来无恙!”潘闯拱手答礼。


陈中立请潘闯屋里就座,吩咐张彪去准备饭菜,然后给客人沏上热茶。


潘闯喝了口茶,笑着说道:“陈先生,今天晚上我可要在您府上留宿哦,怎么样,怕不怕?”


“哈哈……”陈中立说,“壮士真会说笑话,你能到我这做客,我感到三生有幸啊。若是说怕,我也是怕这庙小了供不了您这尊大佛啊。”


潘闯朗声大笑:“我没看走眼,陈先生是仁义之士。”


“哪里哦,”陈中立说,“我是个本份人,我的原则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潘闯点了点头,又笑着反问:“要是有人欺负你呢?”


陈中立思忖片刻,答道:“惹不起,躲着走。”


潘闯又一声大笑。


吃饭时,潘闯一个劲地夸耀陈中立的酒好喝。他端着酒杯晃来晃去,说:“湖南那边的酒我没少喝,还是陈先生的酒好,有劲,舒服。”


“三年了,壮士还记得我的酒。”陈中立笑了笑。


潘闯放下杯子。“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喝这个酒呢。”他看了看陈中立又说:“怎么,我手下的弟兄应该来过你这,陈先生没看见?”


“哦……”陈中立想了想说,“是有几次,来买酒的人看上去蛮像新神洞的弟兄。”


陈中立忙说:“不好意思哦,当时我也没多问。”他又想了想,印象中的确有那么几次,有穿黑马甲的人来买过酒。


见潘闯也陷入了沉思,陈中立笑着问:“壮士在想么子呢?”说罢又给潘闯斟上酒。


潘闯说:“我在想陈先生说的一句话。”


“惹不起,躲着走……”潘闯望着陈中立说,“你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陈中立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嘛,有时候要学会自己转弯子。”


潘闯点了点头说道:“我那边的事陈先生想必也听到了什么吧。”


“道听途说罢了。”陈中立道,“我一直相信,壮士的胆识和勇气,你终究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潘闯说:“陈先生抬举啦。”


“唉……”潘闯的声音趋于低缓,“凭我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了,想当年洪天王领着几百万太平军横扫天下,到头来……”


潘闯猛地喝下一杯酒,红着眼看了看陈中立:“我不服气啊……”


陈中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潘闯的碗里,劝道:“潘壮士不必过于伤心,想开一点,人生就这么一回事,几十年一眨眼就过了。”


“不!”潘闯的嗓门又大了,“我要好好活着,要活到清妖完蛋的那一天。”这时,他的双眼放着光,“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太平天国搞了十几年,已经伤了清妖的元气,他们的末日不远了。”


陈中立呆呆地望着潘闯,看着他发泄对大清的满腔怒火与仇恨。他不明白潘闯何以与大清有不共戴天之仇,何以对大清恨得咬牙切齿。潘闯是什么人呢?不是跟他陈中立一样就是草民一个吗?顶多也就是一个太平军的残余啊。而大清是什么?大清就是正统的江山社稷啊,就是天啊。


潘闯借着酒劲讲了许多。他说太平军并没有被官军赶尽杀绝,太平军是杀不尽的。谁能不让地上长草呢?湖南、浙江、安徽等许多地方还有太平军的势力。岳州一带就活跃着一支队伍。潘闯说明天一早就上路,他要去洞庭湖那边找曾经一起杀过清妖的兄弟。


陈中立问了新神洞的那些弟兄的下落,潘闯说已经散伙了。散伙的时候,潘闯将几年下来积攒的家底全部分给了弟兄们。“这些人也算是我生生死死的兄弟,我不能亏待他们。”潘闯说。


第二天天刚亮,陈中立起了床。他准备好生整一桌酒菜款待潘闯,也算为这位壮士饯行。


陈中立走到院子里一瞧,樟树下拴着的那匹枣红色大马没了踪影。他立马转身回屋,推开潘闯睡下的房门,潘闯早已起身走了。


挨着床的桌子上放有二两银子。


16


兰兰在泽滋书院念书的几年,张彪包揽了接送兰兰的活儿。从酒坊到书院虽然路程不远,但途中偶尔有野狗或恶犬出没,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是危险的。张彪心里明白,兰兰是大哥的心肝宝贝,上学和散学途中不允许有半点闪失。


每天吃过早饭,张彪就跟着兰兰去上学。兰兰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走着,脑后两束乌黑的发辫一晃一晃,身上斜挎的书包一抖一抖的。


“彪叔,快点跟上哦。”兰兰偶尔回头望一望跟在后边的张彪,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路上。


张彪小跑几步跟上来,说:“兰兰,以后就叫我哥。”


“啊,”兰兰拉长了脸说,“你管我爹叫大哥,我哪能叫你哥呢。”说罢又咯咯地笑起来。


张彪也笑了:“好吧,你欢喜么样叫就么样。”


张彪二十又一,兰兰十二岁。在张彪眼里,兰兰就是他的妹妹,他乐意做兰兰的哥哥。


张彪将兰兰送到书院门口。兰兰进入院内,转过身来朝张彪一笑,随即一蹦一跳往前走去。


散学的时候,张彪会准时迎候在书院门口的雪松下。兰兰走在三三两两的学童中间,见到张彪,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兰兰,今天先生教你学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张彪常常这样问。


兰兰毫无保留地告诉张彪课上先生传授的内容。


“你背给我听听。”张彪像是请求,又像是在命令。


兰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声念道:“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兰兰好乖!”张彪笑着连连点头。


兰兰咯咯一笑:“彪叔,还想听不?”


张彪笑道:“行了行了,你念的再多,我横直听不懂。”


兰兰也不再念诵课文,又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张彪望着兰兰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跟张彪一样没有上过一天学,十五六岁就嫁人生娃了。准确地说,姐姐是被人买走的,那时张彪也像兰兰这么大。也依稀记得那天下着雨,两个陌生人来到家里,一个男的将几两银子塞到张彪爹的手里,女的则拉起姐姐就往外走。姐姐的双手被那两人紧紧攥着,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张彪跑了出来,跟在后边哭着喊着,姐姐扭过头来,绝望地呼喊着张彪的名字。


一年多以后,姐姐回来了。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伢儿,而她的身后跟着个男的。那男的蛮老,眼神怪怪的。


姐姐的遭遇只是乡下女孩的一个缩影,还有比这更糟更诡异的。一般人家的女孩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上学念书那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有钱的人随便花点银子即可去乡下买到任何年龄段的女孩,这些女孩就成了丫鬟、婢女,老爷也可任意挑选个别姿色好的纳为小妾。


几天之后,张彪照例送兰兰上学。当他们走到泽滋书院门口,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书院内出奇的寂静,静得令人发紧,静得让人心生别样的猜测。如果是平日,上课之前这段时间是喧哗的,院内的空地上一定少不了追逐嬉戏的学童。


有两个男生背着书包从里面走了过来。他们拦住了兰兰,告诉她,桑沃先生仙逝了。没错,他们用的就是“仙逝”这个词,其中一个男生还补充道:“桑沃先生驾鹤西去。”


“啊……”兰兰张大了嘴,一脸惊愕。两个男生也满脸忧伤,其中一个伸手抹着眼泪。


这时,又有几个学童背着书包走过来,他们表情悲戚,有的眼含热泪。


最先发现桑沃先生去世的人是李先生。早上来的时候,他看见桑沃先生居室的门窗紧闭,觉得好生奇怪。因为平时都是桑沃先生早起。过了好久,那间居室仍然没动静,李先生这才走过去,李先生在外面接连叫了几声,里面依旧没人应声。李先生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情急之下,李先生破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他惊悚了。只见桑沃先生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被褥被掀翻滑到了床下。


李先生定下神来,慢慢走上前去。他抓起地上的被褥轻轻地盖在桑沃先生的遗体上。他猜测着桑沃先生的死亡时间,禁不住悲上心来。可以想象,桑沃先生在弥留之际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与挣扎。


李先生立在床前默哀。他来泽滋书院两年多了,两年的时间足以领教桑沃先生的为人。他感受最深的首推桑沃先生的仁慈。无论是对他、对徐师傅,还是对学生,桑沃先生都堪称长者和良师。至于桑沃先生的操守与学识,李先生也是肃然起敬、钦佩不已。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敬可亲的老者却在孤独中离去,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徐师傅闻讯赶来,在桑沃先生的灵床前长跪不起,哭喊着:“先生啊,您起来,我还等着给您做早饭呢……”


陈中立也赶来了。他进了桑沃先生的居室,双膝跪地,给亡者虔诚地磕头。接着,他和徐师傅一道,为桑沃先生沐浴更衣。


许多学童的父母纷纷来到泽滋书院,他们当中有的是县城里的士绅或富户。有人倡议出资安葬桑沃先生。众人纷纷响应,一致表示应该将桑沃先生的后事安排得体面、风光,给先生应有的哀荣。


陈中立动情地说:“桑沃先生是个好人、善人啊,他在县衙做师爷的时候,时时为滨江的百姓着想,处处替百姓说话、办事。这么好的泽滋书院是先生争来的。这些年来,先生在这里设坛收徒,传道授业,哪个学生不欢迎?哪个家长不满意?桑沃先生终生未娶,没有子嗣,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于情于理,我们这些人都应该站出来帮帮忙啊。”


接着,陈中立郑重承若将出资为桑沃先生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材。在场的人也慷慨解囊,多的几十两银子,少的不低于三五两。几个人又做了具体的分工,有的负责购买棺木,有的去置办寿衣,有的布置灵堂。事无巨细,专人负责。


很快,在院内的空地上搭建好了一个长方形的灵堂,灵堂用四根木柱支撑,几块硕大的白布将灵堂完全覆盖,除了前面是敞开的,其它三面封得严密。


傍晚时分,棺材拖来了。这是一口楠木寿枋,质地坚硬,做工精致,外表漆黑发亮,在滨江实属上乘。几个人合力将棺材抬进灵堂,置于两条长凳之上。


鞭炮声响起,陈中立和另外三个人将穿戴整齐的亡者缓缓移入棺内。这时,徐师傅走向前来,将一块小巧的面饼用线系在亡者的右手腕上。这饼叫打狗粑,据说是亡者在前往阴间的路上以防恶犬追咬,用这个来投喂狗的。


李先生撰写的挽联挂起来了。白底黑字,哀思绵绵。上联是:殊礼重常珍,岁月绵长,想象磻溪年未老;下联是:考终陈洪范,典型空仰,歌谣蒿里感同深。


依滨江的习俗,丧事亦属喜事,称为白喜事。尤是高寿者,其后事一定要隆重热烈才好。天尚未黑定,灵堂四周点上烛台,上面的蜡烛比普通的粗壮得多。离灵堂不远的一棵树上绑着一个松明火把,烛光和火光互相辉映,灵堂一带通透明亮。


请来的鼓乐班开始鼓捣了。主角是三盘鼓,敲鼓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的面前立着一个三脚架,架上放着一面鼓,鼓身有三道箍,故名三盘鼓。只见中年汉子趋前一步,击鼓唱道:“历数古今,百岁期颐能有几?细详前后,一生福禄竟无亏……”两句文绉绉的开场白之后,接下来的唱词就是三盘鼓说唱者自己的即兴发挥了。其主要内容是围绕死者的,包括生平事迹,做过哪些好事善事之类。


现场聚集了好几十人,有从县城过来的,有书院附近的乡民。他们把鼓乐班围成一圈,听着中年汉子的说唱。有的人听得高兴,满脸堆笑地击掌叫好。而这个时候,受到鼓舞的说唱人自然就更来劲了。


临近子夜,许多人陆续散去。徐师傅走到烛台前换上新的蜡烛。他环顾四周,留在现场的人没几个了。徐师傅进屋沏了一壶茶,端出来放在桌子上,招呼陈中立他们过来吃口热菜。


陈中立走进灵堂,绕着棺椁转了一圈。忙了大半天,他感觉累了。原本是想让张彪来为桑沃先生守夜的,但最终他还是留下了。他似乎觉得,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心安。


陈中立的目光停留在棺椁的凸出一头。此时此刻,桑沃先生正安卧其中。想必先生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了无牵挂了。人世间的一切,善与恶,对与错,所有的烦恼和愁苦都跟他再无瓜葛。


陈中立出来后与徐师傅、李先生几个围坐在灵堂前,他倒了杯茶端在手中。


李先生告许大家,他在整理桑沃先生遗物时发现了一些银两,共计三十四两。问这些钱怎么处理。陈中立马上道:“这个钱还是李先生留着,书院还得办下去,以后还需用钱,这样应该符合桑沃先生的心愿。”


“是啊,”徐师傅说,“老先生把全部心血都用在书院上面了。”


“这点我清楚。”陈中立接过话来说,“桑沃先生把书院看得像命一样宝贵,也把这当成了家。”


李先生听了连连点头。徐师傅突然话题一转,说:“咦,你们说老先生怎么就一生当中身边没个女人呢?”


陈中立笑了笑说:“这个问题恐怕要问桑沃先生本人了。”


徐师傅又说:“我也跟他说过几次。我说先生您应该找个伴儿,头疼脑热的时候也好有个帮衬。可每一次说起这事,老先生总是摆摆手。”


“唉……”李先生说道,“桑沃先生跟我说过实情,他说自己年轻时在四川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


“结婚了没?”徐师傅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李先生说,“老先生跟那名女子好了几年,但最终没能结为夫妻。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不肯说。”


“哦,还有……”李先生又说,“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我还看见了一把步摇,银质的,蛮漂亮。”


陈中立说:“明明就是那名女子送给桑沃先生的定情物。”


“是的。”李先生说,“这么多年了,老先生一直珍藏在身边,还真是个情痴呢。”


陈中立想了想说:“这样吧,等明天封棺的时候,把那步摇放进去。”


“好的,好的。”李先生点了点头。


两天以后,桑沃先生下葬了。出殡的时候,黄县令带着几个仆役来了。他们身穿缟衣,表情凝重,是前来吊唁的。黄县令领着仆役一一向着桑沃先生的灵柩跪拜叩首,令在场的众人动容。


一切准备就绪,随着棺椁被缓缓抬起,送葬的人群渐渐形成一个长的阵形。走到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皂衣的道士。道士肩扛白幔,左手挎一只小篮,每走几步,道士便从篮子里抓一把黄表纸撒向空中,然后拿着系在一根细长竹条上的白幔左右摇晃,这叫开路。


紧随道士身后的是三个乐手。乐器分别是唢呐、锣和钹。唢呐手鼓起腮帮,嘹亮的唢呐声飘起来。


陈中立手捧桑沃先生的灵牌走在抬棺者的前头,他身披孝服,表情肃穆。他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孝子的角色。


抬棺的是八个粗实的汉子,滨江一带称八大金刚。他们步调一致,抬着桑沃先生的灵柩稳稳地、缓缓地向前移动。


跟在灵柩后面的是自发前来送亡者最后一程的人们。他们当中有学童的家长,也有附近的百姓。


按照安排,送葬队伍要绕道从县城街道转一圈,再折返至学院一侧的山坡墓地。


县城主道两侧早已站满了围观和送行的人。很多人买了鞭炮,当送葬队伍经过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虽然没有涕泗滂沱、呼天抢地的大悲恸,但现在这种万人空巷的送葬场面在滨江县城实属罕见。以前有哪位显赫的官绅出殡也要招摇过市,但街道上围观者寥寥。而现在,滨江人以这种方式为一位教书先生送葬,彰显的是一种人心。老百姓在用心中的那杆秤称量这位曾经的师爷的仁德与人品。


最后,送葬队伍折返杨家岭。桑沃先生的墓地位于泽滋书院旁边的一处山坡。当最后一抔垒上坟茔,桑沃先生终于入土为安了。


第七章   小女初长成

17



时光漫漫地滑过去。几年又过去了,陈中立的日子悄然有了一些变化。他的酒坊规模大了,又在小院后边坡地上盖了两间房。重要的是,陈中立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女人。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关心和关注陈中立的这点事。有好心人以身边需要女人为由劝他续弦,更有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说媒。也有猎奇者在揣度,以陈中立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娶一个黄花闺女以续陈家香火。


最终,陈中立应允了酒坊的大师傅张师傅的说媒。这名女子是张师傅的老表,丧夫且寡居多年,小陈中立五岁。见面那天,陈中立怦然心动。倒不是因为眼前这名女子长得有多标致,而是因为女人不经意间一瞥让陈中立突然想起了发妻翠儿。这是一种久违的、熟悉的眼神。体贴、柔情似水;善良,一见如故。在陈中立最美好的年华里,翠儿的似水柔情伴随了他九年。而现在,在这痛失爱妻的十几年后,陈中立又看到了这种眼神。


这名女子叫香儿,香儿勤快贤惠,尤其是一手茶饭弄得挺好。她的到来,让酒坊也使陈中立的生活有了更多的烟火味。


促使陈中立找一个伴的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因素就是兰兰。这几年,兰兰完全生活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抬起头来是爹,转过身去是张彪。女大避父,男大避母。这些老话陈中立不是不知道,女孩子的世界里应该有娘啊。香儿的到来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很快,兰兰很自然地接受了香儿。香儿呢,这个未曾生育的女人也满心欢喜地接纳了兰兰。


不知不觉中,兰兰已经十七岁了。此时的兰兰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五月里桃树上一枚熟透的桃子。而在泽滋书院几年的读书经历,又使得兰兰多了一份有别于众多姑娘们的特殊神韵。


看着兰兰的变化,陈中立的心里又多了一份隐忧,而这种隐忧随着汪家贵的突然造访愈发强烈了。


汪家贵也是生意人,在县城里开着一家茶庄,可谓滨江颇有名望的财主之一。陈中立虽然跟这个汪家贵鲜有往来,但对汪的一切了如指掌。汪家贵为人很霸道。原来县城里有几家茶庄,但后来就只剩汪家贵一家了。为了挤走和压垮其它几家茶庄,汪家贵明里暗里使尽招数。所以现在汪家贵的茶叶生意几乎垄断了整个滨江县城。


有这么一天,汪家贵居然来到了陈中立的酒坊。不过他不是来谈生意,他是冲着陈中立的女儿兰兰来的。


脸上有几分凶相的汪家贵大摇大摆地在酒坊转了一圈,与陈中立坐在院子中间拉起了家常。


一番闲扯之后,汪家贵就直奔主题了。“我今天是来提亲的。”汪家贵直楞楞盯着陈中立说。


陈中立略显惊讶,问道:“提亲?哪个提亲?跟谁提亲呀?”


“呵呵……”汪家贵说,“我的儿子跟你家兰兰嘛。我汪家贵跟你老陈结亲家啊。”


陈中立笑了。“汪掌柜开玩笑吧,你家大少爷哪能看得上这穷家小户的姑娘?”


“真的,真的。”听陈中立这么说,汪家贵有点沾沾自喜了。“我那小子二十好几了,至今没有婚配。他说见过你们家兰兰,蛮喜欢的。”


看来这个汪家贵还真的是想打兰兰的主意了。陈中立瞟了一眼汪家贵,低头沉思着。


“怎么样老陈,”汪家贵问,“愿意不愿意呢?”


陈中立抬起头来,正视着汪家贵说:“兰兰这孩子还小,恐怕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还小哇?”汪家贵道,“一般来说,女的十五六岁娃都生了。”


陈中立说:“想必汪掌柜也晓得,我们家兰兰是读过书的,她的终生大事最好由她自己作主。”


“这个我知道,”汪家贵说,“正因为你姑娘上过学,我才亲自来求你啊,不然的话,随便找一个多省事。”见陈中立没再吱声,汪家贵又道:“再说了,兰兰又不是你亲生,你把她嫁出去,也省事呢。”


陈中立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不是亲生又怎样?不是亲生也不能坑害她!”


“你……”汪家贵似乎听出了陈中立这话的弦外之音。他突然站了起来,掸了掸长衫,回敬道:“陈老板,你也不要门缝里看人,我汪家贵在滨江也不是什么灰头土脸之人,告辞了。”汪家贵拂袖而去。


过了两天,汪家贵居然又请了媒婆来,媒婆五十岁模样,薄唇、皓齿,头发梳得乌黑发亮,一身衣服利利索索。她可是滨江县城最能说的职业媒婆了,人称“一说灵”。这个叫“一说灵”的媒婆拎着系着红带的两袋茶叶进得屋来,笑呵呵地说道:“陈老板,这是汪掌柜特意孝敬您的。”


“一说灵”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放在桌上的茶叶,说:“哎呀,这可不是一般的茶叶,这是从浙江杭州府弄来的,据说是给朝廷的贡品呢。”


陈中立说了两句客套话,便站在一边听着“一说灵”的喋喋不休。她先是夸耀了一番汪家贵的富有,说汪家贵家产是如何的雄厚,房子是怎样的气派,好像汪家比京城里的皇帝亲戚还要富贵。在说到汪家少爷时,“一说灵”更是眉飞色舞,天花乱坠,把个汪家少爷说成了滨江第一英俊儿郎,第一流能文能武之人。


“哎呀,陈老板……”媒婆笑呵呵地说道:“您呢也是有钱有势之人,若是和汪掌柜结成亲家,岂不是两全其美,珠联璧合的天下一等姻缘?”


陈中立既不插话,也不表态。他见媒婆的嘴皮子歇息下来的时候,走过去拎起那两袋茶叶,冷冷地说:“这玩意既然是贡品,太稀罕,我消受不起。你自己享用吧!”


“一说灵”愣住了。


家里陆续有人神神密密地来找爹让兰兰起了疑惑,特别是那两个人落在兰兰身上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那种目光里是审视,是挑剔,是猥琐的冒犯。于是兰兰就跑到陈中立跟前问:“爹,那个人在跟您说些什么啊?”陈中立没有说明真相,但他忍不住对兰兰说:“兰兰,给你找个婆家吧?”话一出口,陈中立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兰兰的小嘴巴突然间变成一个“O”型,而且脸色大变,满是惊颚和委屈。


十七岁的大姑娘自然明了爹的心事。兰兰的脑袋慢慢垂下来,即而又扬起,带着哭腔说:“我不,我不嫁人。我要一生守着爹,还有娘……”


“傻孩子……”陈中立喃喃有声,他蓦地觉得一阵心酸。这孩子命苦,虽说天资聪颖,知书达理,但她的大好前程似乎止于泽滋书院。这几年,泽滋书院偶有学业出众的学生考上童生,甚至还有考取秀才的,可是兰兰是女孩,根本就没有进一步升造和参考的资格啊。


“你下去歇着吧。”陈中立看了看兰兰,“爹再也不提这事了。”


望着兰兰的背影,陈中立突然想起了儿子。若是那小子还活着该多好,跟兰兰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咦,对了……陈中立依稀想起一件事来。大约是三个月以前,陈中立接待了一位从孱陵来的客商。这个人临走时无意间问起陈中立,问他是不是有个儿子。陈中立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人又说,有一回在湖南岳州看见一个年轻人,长得蛮像陈中立,而且还自称姓陈,陈中立没怎么在意,只是“哦”了一声。


而现在,一个推测和幻想强烈地抓住了陈中立。莫非杰杰真的还活着?莫非儿子在那场洪水中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一连串的设想和疑问使得陈中立趋于平静的内心变得波澜起伏。但最终他仍然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杰杰还活着,他应该回来寻亲啊!他应该清楚,灾难降临的当晚,他的爹并不在现场……这么一想,陈中立又否定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推测。


18

张彪的一些言行举止也引起了陈中立的警觉和思虑。


这么多年来,是张彪一直在陪伴兰兰,保护着兰兰。尤其是兰兰上学期间,张彪真可谓尽心尽责,没有丝毫的马虎与纰漏。有了张彪的存在,兰兰是安全的,陈中立也是放心的。很多时候,陈中立完全视张彪与兰兰为一对兄妹,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兄妹。


但是现在,家有小女初长成。兰兰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而张彪更是一名二十好几的大男人。而且,这是两个完全没有血亲关系的异性,是两个有着同样遭遇的孤儿。虽然陈中立始终视兰兰为己出,兰兰也从陈中立这得到了纯粹的父爱。但是陈中立分明感觉到,兰兰跟张彪在一起的时候更放松,更快活。


有那么几次,当张彪和兰兰有说有笑、成双成对从外边闪进小院门边时,陈中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他看来,兰兰对张彪的眼神和语气仍然一如既往。自然、天真,偶尔还有淘气和任性。但张彪就不同了,张彪看兰兰的眼神暧昧不清,里头充斥着一种触碰异性的渴望。张彪越来越享受与兰兰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独处的机会。


一段时间的观察,陈中立确认张彪这小子喜欢上了兰兰。他几次想问问张彪,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是担心这种提醒引起张彪的误会,更怕自己偶尔的失言招来张彪的反感。这么多年,张彪默默地跟在陈中立身边,他的忠心、他的勤劳、他的付出,陈中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陈中立也没有亏待张彪,每月都按时足额付给张彪工钱,而且帮他攒着存着。陈中立甚至想过,尽快托人给张彪找个女的,让他尽早成家。


陈中立颇感茫然。在他内心的天平上,兰兰肯定是稍胜一筹。这是一种天然的排他的父女情,是人伦。兰兰模样俊俏,又念过书,识文断字,知书达理。这样的女孩应该有个好的归属。而张彪,虽然人品不错,但还缺少匹配兰兰的资质,远不是兰兰可以托付终身的理想人选。


所以,陈中立仍然觉得是时候出面阻止张彪跟兰兰的亲近了。他要提醒张彪,万万不可对兰兰有任何非份之想。同时也要提醒兰兰,一个尚在闺中的女孩子家不要跟男人走得太近。


陈中立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介入……


但是陈中立已经没有机会了。这一天一大早,院子里的那条狗突然狂吠不已。陈中立被犬吠声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那狗从来没有像这样叫得如此凄厉,如此躁狂。陈中立从犬吠中嗅到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迅速冲出屋子,只见院门外站着好几个人,陈中立定睛一瞧,原来是县衙的仆役。


陈中立上前开了院门,几个仆役立马涌了进来。他们围住了陈中立,仆役们的眼中露着凶恶的光。


领头的一个靠近陈中立,阴阳怪气地说:“陈老板,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陈中立扫视着仆役,强压胸中的愤懑冷静问道:“大清早就来抓我,你们奉了谁的旨意?”


领头的仆役走动几步,直视着陈中立说:“等您去了县衙过堂的时候,县令大人一定会亲口告诉您。”


“放开我大哥!”张彪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哈哈,你来得正好!”领头的仆役转向张彪。“你就是张彪吧,我们这次要找的还有你。”


张彪握紧拳头,气愤地问:“我们又没犯法,凭什么抓我们?”说着用力拨开几个仆役,冲过去护住陈中立。


领头的仆役吼道:“把张彪给我绑了。”五六个仆役迅速扑向张彪,有的掐脖,有的抓住张彪的胳膊,有的仆役伸腿踹张彪。


“强盗!土匪……”张彪似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狂叫着、撕打着、自卫着。他的一记重拳砸在一个仆役脸上,殷红的血从仆役眼睛里渗出。但最终,张彪仍然被五花大绑。


香儿和兰兰站在一边抹泪。


陈中立和张彪被押送到县衙,紧接着就是过堂。两人被众仆役推搡着进了县衙正厅。


陈中立仰着头环视正厅。这个地方他是熟悉的,多年前他曾经作为特邀陪审旁听过几次堂审。但是这回,他是作为一名在押罪犯进来的,想来的确是滑稽。但陈中立并不慌乱。他在想着这场闹剧究竟因何而起,想着如何化解这次危机。最后,陈中立的目光停在大堂正方的主审官身上。上头这位正襟危坐的主审官想必就是刚来滨江一年多的唐县令吧,他想。这么多年过去,滨江的县令都换了几个了。


“嘭嘭嘭。”县令拿起惊堂木重重地敲了两下,大堂内一下安静了。


“你们两个——”县令用手指着陈中立和张彪。“快快报上姓名。”


“禀告县令大人,我叫陈中立。”陈中立大声说道。


张彪仰着头说:“我叫张彪。”


县令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在陈中立和张彪之间扫来扫去,最后盯着陈中立问道:“人犯陈中立,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站在这里?”


陈中立答道:“县令大人,我也是一头雾水啊,请大人明示,我陈中立究竟犯了哪条罪,大清早就被押到了这?”


“好!”县令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几张纸,抬起头来念道:“查被告陈中立、张彪近来来暗中勾结县南一带匪贼,危害地方治安,当以通匪之罪予以严惩!”


县令念毕,大声斥道:“陈中立,你还有什么要说?”


“请问县令大人,”陈中立急忙答辩,“您说我私通勾结匪贼,请问人证物证何在?”


县令弯腰在桌案下抱出一个小酒坛,放在桌上,问道:“陈中立,这是衙役在新神洞中搜出的酒坛子。”


“哈哈哈……”陈中立一阵大笑,说:“就凭一个酒坛就给定下通匪的罪名,未免荒唐。请问大人,那些匪贼不是也要天天吃饭吗?照此说来,凡是种粮的百姓都应该抓起来啊。”


“大胆!”县令抓起惊堂木敲了一下,恼怒地说,“好一个骄横的陈中立,果然名不虚传。我正告你,本官就是要治一治你的狂妄之气。”


陈中立拱起双手道:“我陈中立一草民,哪有资格狂妄?今天不明不白被押来受审,实在冤枉。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大人您看——”陈中立指了指大堂横梁上的匾额,说道,“明镜高悬啊,我陈中立一向安份守纪,肯定有心怀不满之人诬告草民,还望县令大人明鉴!”


陈中立盯着县令的脸,从县令的脸上寻找自己想要的密码和答案。县令脸上的愤怒已经褪去,那种虚张声势的表情似乎也荡然无存。陈中立一颗悬着的心这时候完全放下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陈中立也算是阅人无数。对手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会屙什么样的臭屎。


果然,一个仆役走过来附着陈中立一番耳语。仆役虽然没有挑明,但陈中立心领神会。看来这回,牢役之灾可免,出点血是躲不脱了。陈中立听罢勉强一笑,还是点了点头。


事后一想,如若县衙的仆役真的逮到那边的一个小匪在过堂时指认,如若有人供认新神洞的匪首到过陈中立家里,而且留宿一夜,如若陈中立通匪一事完全坐实。那么陈中立真的就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


陈中立一跺脚,又给县衙献上二十两银子。


张彪仍然愤愤不平,从县衙出来后一直骂骂咧咧。“狗官”、“遭刀砍的”、“王八蛋”……一系列的污言秽语全被他泼向那些个县衙的老爷好仆役。骂够了,张彪又问陈中立。


“大哥,你说是哪个王八蛋找那些狗官告您的刁状?”


陈中立想了想,说:“这事十有八九是汪家贵干的。”


“汪家贵?”张彪问,“是那个开茶庄的汪掌柜么?”


陈中立绝然地说:“就是他。”


张彪惊讶地说:“那家伙跟您无冤无仇,为么子要害您?”


陈中立看了看张彪,忍不住将汪家贵上门提亲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张彪默默地听着。陈中立发现他的表情十分怪异。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里好像喷着火。陈中立说完拍了拍张彪的肩膀,说:“彪子,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消消气,这事已经过去了。”


张彪紧绷着脸,双拳握得嘎吱作响。他的头偏向一边,狠狠地说:“大哥,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躲一边去了。


两天之后,有人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陈中立,说张彪去县城砸了汪家贵的茶叶店,把汪家贵打了个半死,而张彪自己则遭到汪掌柜手下人的围殴,人快不行了。


陈中立闻讯惊恐万分,连连跺脚。张彪这两天沉默不语,茶饭不思。陈中立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发生。他后悔不该将汪家贵提亲一事说与张彪听。


陈中立急匆匆地赶到县城。“汪记茶庄”前围满了人,其中就有县衙的仆役。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陈中立用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张彪仰面八叉躺在地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全是血。陈中立蹲下身来,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张彪的鼻孔,张彪一息尚存。


陈中立嗖地站起来,钻出人群飞快朝街头跑去。很快,他请来了郎中,并弄了一辆板车。


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缝隙。郎中紧随陈中立钻了进去,郎中扯了一下长衫蹲下去,打开手中的小纸包,一只手分开张彪的头发,另一只手将纸包中的褐色粉末敷在淌血的伤口处。但是渗出的血须臾又将粉末染成黑红色。郎中随即又将剩余的粉末悉数撒在张彪的头上。


“彪子,彪子……”陈中立一只腿跪地,急切地呼喊着张彪。


郎中慢慢站起来,对着陈中立摇了摇头。


“别叫了,没用的。”郎中说。


陈中立一把抓住郎中的手,乞求道:“先生,这伢儿命苦,您要救他,求您了!”


郎中将手抽回,看了一眼张彪,缓缓地说:“伤成这个样,没法子了。陈老板,你还是赶紧把人拖走准备后事吧。”


几个人搭手将张彪抬上了板车。


“唉,造孽啊……”一些人唏嘘不已。


两个好心人拖拉着板车缓缓前行。陈中立一边扶着板车,一边揪心地望着一直没睁眼的张彪。当板车路过坑洼处颠簸时,他就提醒那两人“轻一点,轻一点”。


板车停在酒坊的院子中间,早已等候在这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张彪的大伯张师傅捶足顿胸地哭喊:“儿啊,你这是怎么啦?”香儿俯身看了看张彪,泪水哗地一下涌出。兰兰拉着香儿的手臂,紧咬牙关,泪水在眼眶打转。


陈中立再次弯下腰凑近张彪,轻声呼唤着张彪。张彪的嘴唇动了动,然后眼睛奇迹般地睁开了。陈中立见了又惊又喜。他跪在板车上,一只手抱着张彪的头,一只手抓起张彪的手。其余几个人在一旁屏息凝神,直勾勾地望着张彪。


张彪努力地睁大眼睛,嘴唇翕动着:“大哥,彪子再也不能陪您出门了……”


陈中立心头一热,颤颤地说:“彪子,我的好兄弟……”


陈中立握紧张彪的手,苦笑着说:“彪子,你要挺住,没事的啊。”


张彪闭上眼睛,嘴角边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过了一会,他再次睁开眼睛。他似乎看见了兰兰,挣扎着试图坐起来。但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陈中立的臂弯里。


“兰兰……兰兰……”张彪睁大眼睛,但声音愈发微弱。


陈中立觉得自己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沉。他转眼再看张彪时,那双眼睛早已黯然无光。一瞬间,陈中立有如万箭穿心。


张师傅强忍悲痛,在院子中央搭起一个卧铺。几个人合力将张彪移至卧铺。


香儿拿来木盆和毛巾,协助陈中立给张彪净身更衣。


兰兰走上前来,对陈中立说:“爹,娘,让我来吧。”兰兰平缓的语气里透着执拗。


陈中立和香儿站了起来。陈中立还想说点什么,但被香儿制止了。


兰兰从盛满热水的木盆中抓起毛巾,拧干,然后轻轻地擦拭着张彪满是血污的脸。


兰兰突然停下,转过脸来说道:“爹,娘,还有张伯,你们能不能回屋里去,我想和彪哥单独待一会。”


张师傅抹一把泪,悄悄地走开了。香儿啜泣着,扶着陈中立往屋里走去。


兰兰轻轻地梳理张彪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抠掉凝结成痂的血污。接着,她吃力地褪去张彪的上衣,再用温热的毛巾仔细的在张彪每寸肌肤反复地抹擦,最后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时,满盆清水早已污浊不堪。兰兰起身端起木盆朝院子边上水沟走去,倒了污水又进屋换上热水。


兰兰端了水重新回到张彪身边。片刻的迟疑之后,她再次蹲下来,翻身、脱衣、擦拭……兰兰的目光所及,她那双纤细、柔嫩的手就滑向那里,触摸着张彪冰冷的寸寸肌肤。


给张彪换裤子的时候,兰兰的身子完全贴在了那两条僵硬的腿上。


整个净身更衣的过程,兰兰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当然她的眼睛红红的,她的鼻子和嘴在抽搐,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的心在痉挛。兰兰忍住了痛彻心扉的悲伤,她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换上干净衣服的张彪静静地躺在卧铺上面。跟先前的一脸血污和满身污渍相比,此时的张彪看上去稍显安详,尤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在沉睡。


兰兰跪在张彪身边,端详着张彪的脸。这时,她再也忍受不住心中决堤的哀伤,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兰兰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点一滴地洒在张彪冰冷的身上……


(未完待续)      


严世平,笔名庄严,湖北省作协会员。洈水镇大岩嘴小学、中学副高级教师。著有《洈水谣》《斯人如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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