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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一)—— 庄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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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4-13 10: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水之殇

01


大约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人再次来到绕城而过的河边。汛期的河中水流丰盈,无数跳跃的金色的浪花,是河流对热情如火的季节的响应。站在岸边的树荫里,这个人深情凝视眼前的这条河流。朗朗夏日之下,河的全貌一览无余。但是,在他的心中,这条来自长江的支流似乎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一如烟波浩渺的江湖……

在泱泱华夏版图的中南一隅,蛮荒亘古的武陵余脉深情地向沃野千里的江汉平原伸出一支触角,形成一片山岗和丘陵。滨江县就镶嵌其上。

不同版本的县志都有类似的描述:滨江县古属荆州,战国属楚,秦属南郡,隋朝大业属南郡。汉高祖5年(公元前202年)设县,名高成,并入孱陵(今公安县)。三国时属吴,隶于孱陵,但设乐乡督治。东晋咸康3年(公元337年)庐江郡松滋县(今安徽宿松县)流民避兵乱到此,侨置滨江县,从此县名延续至今。

由此看来,滨江作为一个县域的存在可谓历史悠久。自古以来,武陵山脉及其所处区域就是最贫瘠、最穷苦的地区之一。晋代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虽然很美、很太平,当时在那个人迹罕至的所在不过是历朝历代的穷苦百姓“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避难场所。

东晋时期,天下甫定,但旧属孙权吴地的长江中下游的江南依然战乱频仍。一方面吴地人不甘对晋俯首称臣。一方面,傲视天下且实力强大的司马家族难容东南一隅再生祸端。于是,刀光剑影的反抗与剿杀在历史的演进中延续。

不堪其扰的长江沿线百姓掀起了一股迁徙潮。成千上万的安徽人溯长江而上,或徒步,或乘舟,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最终,他们逃难的步伐在位于长江之阳的武陵余脉一带戛然而止。

这里北枕长江。滚滚东流的江水足以阻挡兵家的铁骑,往南则是山高林密的山区,可以销声匿迹。妥妥的一个天然宜居之地。

人们弃船登岸。伫立江边,流民们昂首东望,深情地遥望远去的故乡,然后在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新的生活。

滨江的原住民中大多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遗民。岁月的流逝难以抚平他们沉重的亡国之痛。他们对远道而来的安徽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们以与生俱来的善良接纳了这群面如菜色的流民。

一千多年的悠悠岁月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们守望相助。筚路蓝缕,艰难困苦。这里的人们在以一种韧性和惯性延续着人间烟火,演绎着岁月沧桑。

一场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似乎在一夜之间改写了滨江的历史。

清同治9年(1870年),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宜昌江段洪峰流量大到10.5万立方米每秒。

这是长江流域有史可查的超大流量洪水,可谓千年一遇的特大洪灾。

而素有云梦古泽之称的江汉平原恰逢梅雨季节。倾盆大雨在道路、村落、江堤和垸堤之间咆哮肆虐。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道狰狞雪亮的闪电撕裂了长江滨江一带的夜空。紧接着,一阵惊天的炸雷贴着江面滚过。顷刻间,如注的暴雨从天而降,天和地的界限已然模糊,白茫茫的一片。江水裹挟着巨大的能量,犹如一头怪兽,喘着粗气一路狂奔。洪水撞击着江堤,吞噬着岸边的树木和植被。

江堤在颤栗,大地在哭泣。

在滨江与宜昌枝江县百里洲之间有一道夹峙的南岸大堤。汹涌的洪水冲撞至此,遇阻喘息。但是洪水愈聚愈多,洪峰越来越高。脆弱的江堤发出绝望的呻吟,这绝望的呻吟在洪魔席天卷地的咆哮中恍若游丝。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江堤被数丈高的洪峰撕开一个口子。

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向溃口。顿时,山崩地裂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寻到泄口的洪水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以雷霆万钧之力扑向远处。溃口以下一百多里的狭长地带是民垸,是民宅,是百姓赖以生存的良田,是尚在睡梦中的数万民众和生灵……

几天以后,暴雨初歇,洪水消停。民垸不见了,良田也没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

长江就这样硬生生地在滨江一条狭长地带凿开出一条崭新的河流。


02


一个多月之后,一场浩劫似乎趋于平静。时序已是夏令,明艳艳的阳光照耀着滨江。似乎意欲抚慰一场浩劫之后的这片土地。

一天上午,刚刚成形的滨江河沿岸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

这些人大多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一个多月前,当一场灭顶之灾降临之际,有的人因事外出,幸运地躲过一劫。也有的人在洪水袭来时奋力挣脱,凭借强烈的求生欲望和顽强的毅力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们衣衫褴褛,大多数人赤着脚,肥大的裤管被风吹得鼓胀。男人们沾满油污的大辫子毫无生气地垂在脑后。

人们面河而立,目光呆滞,神情悲戚。

仅仅在一个多月以前,这群伫立在河岸的人们还生活在脚下的土地上。那里有他们的房子,有他们的田园,有他们的亲人,有他们的日常。

仅仅是一个多月之前,这里还有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还有人声鼎沸,打情骂俏。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居然变成了一条河,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站在河边的人就这样失去了一切,包括他们的父母、孩子、丈夫或是妻子……

“哇,我的娘啊……”一名少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悲天跄地哭嚎起来。

少妇的哭喊引爆了现场。人们的泪水夺眶而出。有的人捶胸顿足,有的人跪倒在地。沿河一带哭声一片,凄凄惨惨的场景让人唏嘘动容。

许多人带来了香蜡纸烛。当眼泪洗干,悲伤消停,沿河的人们或蹲或跪,面向河心,面向亲人罹难的所在,焚香烧纸,叩头祭拜。

一时间,沿河的坡地上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屑纷飞。

下午时分,祭奠的人们陆续散去。一阵风吹过,燃烧殆尽的黄表纸的灰屑纷纷扬起,四处飘散。

一个男人久久不愿离去。日头渐高的时候,他就从十多里之外的县城走过来。就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河边,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约莫待了一个多时辰。

初夏的晚风吹过男人的脸,吹过箍在男人发达胸肌上的那件对襟白衬衫里,吹过从孩童起就蓄起的那束长辫上。

男人刚毅的脸上已经褪去悲伤,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思。

他叫陈中立。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离开家的时候,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尚在睡梦之中。他唯恐惊扰熟睡的孩子,甚至没能走到床边看上一眼。

妻子和家父照例为陈中立送行。

陈中立望了望父亲,又冲着妻子微微一笑,然后径直往前走去。

天空阴沉沉的,陈中立仰头一望,他感觉这一天的云层压得特别的低,似乎伸一伸手就可以触摸,连片的乌云就像一块欲裂的水袋子,随时都能倾泻下来。

陈中立的心里蓦地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他立马转身朝家里走去。

妻还在老屋前边的那片竹林边站立、眺望。见男人返回,赶紧趋前问道:“是不是有么东西忘带了?”

陈中立没有作答,绕着那三间老屋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妻的跟前。

“翠儿,要下雨了,你要当心点,照看好伢儿,还有爹……”

妻笑了,细声细语地说:“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陈中立点了点头,轻轻按了按妻柔柔的肩头。

妻的手搭上来,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手背。温暖和爱意迅疾地传导到陈中立的周身。

良久,妻推开陈中立,微嗔道:“你今天怎么了?快走吧,别误了正事。”

陈中立眷恋地看了女人一眼,身子闪过屋前的竹林,走了。

陈中立冒雨赶到沙市时,倾注的暴雨和长江奔涌的洪水,早已使这座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

“江水又涨了……”

“快溃堤了……”

“衙门的大人们都往宜昌跑了……”

各种各样的传闻和谣言满天飞。这样的传闻和谣言又助推了人们的恐慌。偌大一个沙市,黑云压城,阴霾惨淡。商铺闭门,商号停业。湿漉漉的街道或巷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人力车,人们神色慌乱地往车上堆着衣物、家什或是细软之类。

陈中立原本是来沙市洽谈一笔生意的,说好了在江津商行拉一批货。谁知商行老板恰好于一天前就举家往宜昌逃难去了。无奈之下,陈中立只好在江津商行隔壁的一家小客栈躲雨。

蜷缩在小客栈冷森森的木板床上,陈中立仿佛依稀听见不远处的江涛撞击江堤的轰鸣,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宅。老宅是祖辈留下的,砖木结构,建在一处缓坡之上。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眼下的这场暴雨应该撼动不了那处老宅的。

陈中立在时急时缓的雨声里渐渐入梦。

有惊无险。沙市并未溃堤,并没有出现水淹全城一片汪洋的惨状。这座开埠不久的繁华之城在千年一遇的洪魔面前竟然安然无恙。

外出避险逃难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冷清了多日的街巷又趋于喧嚣,马车和人力车再次塞满了街衢。人们欣喜地、不慌不忙地卸下衣物、家什及装有细软的包箱。

一些人纷纷来到位于荆江大堤象鼻矶上的万寿宝塔。许多沙市人笃信,沙市这一次能免遭灭顶之灾,完全仰仗这座神灵的万寿宝塔。因为,是这座法力无边的巍巍宝塔降服了滔天洪魔。

一连数日,人们在万寿宝塔焚香叩拜。宝塔内外,香烟袅袅,梵音不绝。

万寿宝塔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七年,嘉靖三十年建成。当年,袭爵于江陵的辽王朱宪尊其母毛太妃之命为嘉靖皇帝祈寿而建。此塔为楼阁式,砖木结构,八角七级,高40余米,下设高大石座,其上嵌扛塔力上。塔座顶上雕刻葫芦形铜质鎏金塔刹。

据传,万寿宝塔内壁藏有毛太妃手抄的《金刚经》一卷。

几天之后,陈中立终于见到了江津商号的掌柜。

江津商号挤在一排高矮不一的商铺之间,门口的一对威武的石狮显得十分扎眼。

陈中立走进正厅,打杂的一个伙计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陈老板啊,快请坐!”伙计赶忙端上一盏茶。陈中立没有入座,接过茶碗啜了一口,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在,在……”伙计连连点头,“朱掌柜这会正在后院忙着呢。”

伙计领着陈中立来到正厅后边的院子。院子的四周是几间矮小的房子,是存放货物的仓储间,中间是一块空地,边上停着一个板车。

朱掌柜正带着两三个人在小房子里往外搬东西,许是久经雨季,货物有点霉了,需拿出来晒一晒。

“哎哟,来客人了。”朱掌柜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

伙计殷勤地给朱掌柜递上湿手帕。

陈中立瞅了瞅晒在院子里的货物,笑着说:“朱掌柜命好哇,这场大水竟然毫发无损。”

朱掌柜一边揩着手一边说:“哎呀,那几天我可是提心吊胆。”

朱掌柜抬头望了望天空。“如果那天长江溃堤,大水冲了沙市,我这十几年的心血真的就付诸东流了……”朱掌柜喃喃有声。

陈中立笑了笑:“朱掌柜命大福大。”

“老天有眼,也托您的福。”朱掌柜热情地把陈中立引到正厅入座。

朱掌柜看了看陈中立一眼,说道:“听说您老家那边溃堤了,您家里没事吧。”

“您听谁说的?”陈中立反问道。

朱掌柜喝了口茶接着说:“哎呀,这两天全沙市的人都在说滨江那边江堤决口的事呢,还说不知淹死了好多人……”

陈中立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我住的地方离江边远着呢,应该没事。”

陈中立这么说,与其是在应付朱掌柜,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陈中立再也没心思待在沙市了,他心急火燎地赶回滨江。


第二章   劫后余生

03


沿新开的河流北上十余里,是一片开阔的高岗。这里北枕长江,南极潇湘,西望巴陕,东边的平原和丘陵延伸至孱陵,然后联通洞庭。

一条笔直的官道横亘于高岗之上,官道南北两侧的房屋渐次排开,是为街道。错落有致的房屋中有砖木结构的,也有少许的土坯房。所有的建筑用材当中木料居多,除了门窗,有的房屋临街的一面全用粗而方的木材拼成,给人以浑然天成的感觉。间或有几栋两层楼房傲然耸立,俨然一番鹤立鸡群的意味。

几乎所有临街建筑的屋顶上都有一丛或几根野草,阵风吹过,草叶无声地摇曳。

街道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有附近乡下上街买东西的,有十里八乡到县衙办事的,有告状的,也有来自宜昌深山的茶叶商贩。也有年龄参差不齐的乞丐和难民。

男人们无一例外地拖着垂及屁股的辫子,体面一点的人的辫子乌黑发亮,油光可鉴,大多数人的辫子则灰不溜秋。也有人随意地将长辫子从肩头搭过来,依附在胸前。

陈店离皇帝居住的京城天遥地远。男人们的辫子似乎成了大清在这么个南方小县的标志,昭示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铁律。

这块地界名叫陈店,是滨江县治所在。街道的路面上铺设着条石、方石和鹅卵石,青色的,褐色的。石块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蚀,愈显整洁和光滑,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光泽。骡和马从上面走过,清脆的踢踏声悠悠地响起。

县治老城东北角有一座古塔,据传始建于晋代,名曰云联塔,因偶见祥云缭绕而得名。云联塔高达数丈,共五层,塔身呈菱形向上伸展,气势巍然肃穆。

陈店作为滨江县治所在地,最显耀最气派的建筑当属县衙了。

滨江县衙位于县城西北,坐北朝南,有房屋十余间。两扇硕大的朱漆大门将县衙与外界隔离。门口一左一右是一对威武的石狮。进入大堂,抬头可见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大堂内的木质构件上有花鸟彩绘,姿态各异,栩栩如生。两侧的柱上嵌楹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大堂正中暖阁内木制的高台上,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筒,桌后是一把太师椅,左为令箭架,右有黑折扇。下端左右铺两块青石,一边是原告席,一边为被告席。

大堂两侧设议事厅,后边则是一个占地广阔的庭院,有平房若干,有衙皂房,也有眷属宅院。

特大水灾之年,滨江县衙自然就够忙活了。从县令到普通杂役,赈灾成了当务之急。

这天一大早,县衙外就陆陆续续地聚集了一大拨人,妇孺老弱,年轻精壮的都有。一场千年一遇的洪水夺走了他们的亲人,一条突如其来的河流使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园。这些人虽然死里逃生,但等待着他们的,何尝不是生的痛苦?一个多月以来,吃的问题成为这些人最大的问题。野菜、草根甚至观音土是他们的裹腹之物,老鼠和蛇等污秽之物也成了他们的美味佳肴。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向别人的田间地头,苦苦寻找可充饥之物,席天卷地的饥荒让人的尊严荡然无存,他们自发地汇成人流,闯进近处或远处的人家,在乞讨无果之后随意抢夺别人的粮食与食物。

即便如此,这些难民仍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炎天暑热,可怕的瘟疫悄然在人群里蔓延开来,有的人走着走着便轰然倒在路边。

于是,某个黄昏或清晨,荒野上,大路边,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条状物。循着腐臭赶来的狼或野狗就在这些饿死的肉体跟前转悠……

太阳升得老高了,但县衙仍然大门紧闭。阳光斜照在县衙那扇朱漆大门的下端,反光耀眼,刺得人睁不开眼。

难民越聚越多,人群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突然,人群蠕动起来。人们的目光所及,吱呀一声,那扇大门徐徐打开。

十多个身穿统一制服的精壮汉子从县衙内奔了出来,他们手握暗红色的哨棒,六人一对迅速分列门前两侧。

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则反剪双手,挺胸站在两列仆役中间,背对洞开的衙门,威严地扫视着面前黑压压的难民。

“大人啊,给点吃的吧……”

人群中传来一片哀鸣。

“是啊,已经饿死好多了。”

那个官员模样的依旧纹丝不动,冷森森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走,到衙门里找点吃的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难民们闻此话音,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竭力在对方眼里寻找支撑和帮衬。人群蠕动了,站在前面的几个挪动脚步走上前去。

分列两边的四个仆役迅疾冲了上来,支起哨棒挡住了人潮。

人群中有人在抗议。

“这么大的天灾,一个多月了,官府不闻不问,天理所在?”

“就是,老百姓还活不活啊?”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自然有人也骂娘。

“肃静!肃静!”

这时,官员模样的人终于发声了。他走上前来,扬起双臂示意人群安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天在这里本官要重申一下大清律法。非常时期,聚众生事者依法严惩不怠!”

短暂的沉寂之后,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人们争先恐后朝前涌去。几个胆大的难民冲出了仆役的围堵。

“给我打!”官员模样的人冲着仆役嗷嗷吼叫。

一个一脸凶相的仆役挥舞哨棒冲上前去。“噗通”一声,前头的一个难民应声倒地,头破血流。

难民们一下怔住了,人群开始后缩,有人吓得扑倒在地。

一个仆役走过去将倒地的难民拖移至一边。地上立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

官员模样的人踱到人群跟前,反剪双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官现在可以亮明身份,我是滨江县的典史,分管本县治安。本官决不允许任何人犯上作乱,作奸犯科。作为一方百姓,你们首先应该做到安分守纪。”

“你们晓不晓得?”典史老爷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几年之前,以洪秀全为首的一众妖孽兴风作浪,造大清的反,结果如何?……”

典史抱拳一拱,继续说道:“我大清威武,最终剿灭了妖魔。洪秀全虽然在天京城破之前死掉,但还是被曾大人手下挫骨扬灰,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陈中立就站在人群中间。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待在县城南边的舅爷家里,接近晌午的时候,他闻讯赶到县衙前,和这片黑压压的难民一样,他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但有别于他们的是,陈中立没有衣食之虞。他是生意人,在沙市的商号里尚存有数张不菲的银票,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遗产,也是他多年来勤扒苦挣积攒的财富。

来县衙的路上,陈中立在烧饼摊前买了几个烧饼,用纸包着。看到跟前的几个面呈菜色的难民,陈中立动了恻隐之心,将烧饼分给了他们。

几个烧饼之于好几百饥肠辘辘的灾民无疑是杯水车薪。一些难民围住了陈中立,眼巴巴地望着他。也许是几个人分食烧饼的狼吞虎咽刺激了众人,他们不停地咽着口水,喉结一上一下地抖动。

“你们等着……”陈中立说了声,拨开人群,朝着烧饼摊的方向奔跑而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陈中立提着一布兜新烙的烧饼折返回县衙前,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吸一口凉气。

县衙的墙角边又多了一具被殴打致死的难民遗骸。陈中立个儿高,他的目光从人群头顶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

仆役们在越聚越多的灾民面前组成一道人墙。县衙的仆役几乎倾巢出动了,包括皂班、快班、捕班以及民壮,人数在数十人之上。

人墙外的灾民又骚动起来,仆役们支起的棒架一会向前压,一会又朝后倾倒,似乎招架不住了。

几个牛高马大的仆役被激怒了,他们将哨棒从头顶移开,后退两步,挥舞着家伙冲向最前面的人群,哨棒无差别地落在老者、妇人甚至小孩的头部、面部和颈头。沉闷的哨棒声落下,人群里旋即发出阵阵惨叫……

此种情景让人自然想起蛮荒草原上的一幕。几头狮子在围猎一个庞大的牛群,一头野牛被狮子扑倒在地,继而被锁喉、撕咬。暗红的牛血涂满了恶狮贪婪的嘴。而侥幸逃脱的牛群则麻木地站在草原的高坡,牛鼻一张一翕地喘着粗气……

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哭喊让陈中立再也不能忍受。他快速冲进人群,奋力拨开一个个摇摇晃晃的人,走到前面扶起一个倒地的女童。

女童脸上身上全是灰尘,一股殷红的血从额头渗出,顺着蓬乱的发梢流到脸颊。

陈中立心头一阵灼痛,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女儿,他俯下身去抱起了女童。

女童的眼睛睁开,干裂的小嘴翕动着。

“我饿……我饿……”

陈中立从裤兜里摸出一块仅存的烧饼。

良久,陈中立慢慢放下女童。

他慢慢站起来,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突然,他的头颅昂起,伸过手去抓起长辫,用力往肩头一搭,怒目圆睁地走向一个还在挥舞着哨棒的仆役。

这个仆役长得精壮,可能是很少见到这阵势,被眼前这人怒不可遏的样子怔住了。仆役的哨棒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人也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陈中立铁塔一般站立着,伸出手指对着仆役大声说:“你们欺负这些快要饿死的人,连小孩子都打,你们还算人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陈中立,人群中有人在叫好。

典史走了过来,围着陈中立转圈。

“你是何人?”典史停下来问道。

陈中立看了典史一眼,冷冷回应:“我是难民。我的亲人,我的家被大水给毁了。”

典史背着手,加重了语气说:“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陈中立盯着典史。

“请问典史老爷,这些人都快饿死了,今天来县衙求助,何罪之有?你们身为百姓官,不但不帮助他们,反而驱赶、殴打他们,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公理?”

“问得好——”人群中爆发欢呼。

典史回过头来望望人群,又看了看陈中立,声色俱厉地吼道:“大清的法律就是公理!”

“呸!”陈中立重重地吐一口唾沫。

“好你个刁民……”

典史吼道:“大胆刁民,你竟敢藐视我大清,藐视本官……”

典史转向一旁的仆役。

“把这个挑头的刁民给我拿下!”

几个仆役迅速围住了陈中立。

陈中立仍旧铁塔般地立于仆役们中间,只见他神情凝重,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大有决一死战之势。

仆役们微弓躯干,蠢蠢欲动。

围观的难民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即将上演的不可预测的一幕。

“住手——”

一声断喝搅动了凝固的空气。县衙大门处闪出一个人来。

此人五十开外,向上拢去的头发中有些许银丝,清癯的面颊上双眉紧锁,目光里透着哀怨和焦虑,身穿一件对襟土观布大褂,颜色有些灰暗,但看上去很干净。

有别于嚣张的典史,此人更显和善,尤其是浑身上下透着那份儒雅沉淀的气韵,似乎让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稍稍的纾解。

“师爷出来了!”

“师爷啊,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不少人认识这个被称为师爷的人,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喊声。

师爷的出现让陈中立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许多,他当然认识这位师爷,知道师爷是县衙里的大好人,而且知道这位师爷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在滨江这块地盘上也是一言九鼎之人。

师爷走到陈中立身边,拉起他的手说道:“陈先生,让你受惊吓了。”说罢转身面对众仆役——

“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打人?啊,这位陈先生是滨江有名的乡绅,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做了许多官府不能做的好事、善事。你们这样待他,会让天下好人寒心啊。”

师爷又指了指人群中的难民,越发激动地说:“还有这么多的百姓,他们遭了天灾,无家可归,无粮可食,赈灾济困自古以来就是官府的天职,你们这些被官府豢养的奴才,对这些饥肠辘辘的灾民横加镇压,拳脚相加,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你们这样做是会遭天谴的!”

仆役们呆在一旁,耷拉着脑袋。

“滨江的父老乡亲们……”师爷面对难民,双手合拢,高高拱起,大声说:“你们的处境,县衙的人知道,我本人更是深感怜恤。近一个多月以来,大家受苦了。”

师爷深深地鞠躬,背后的长辫顺势滑落过来,辫梢触着地面。

师爷缓缓抬起头来,接着说:“刚才,我已安排后院的伙房熬了几大锅稀粥,估计这时已熬好了,现在请大家进去吃,权当填填肚子,以解燃眉之急。”

人群中又一阵骚动,几百双饥饿的眼睛齐刷刷地朝县衙的那扇朱漆大门扫过来。

陈中立赶忙走过来,一边吆喝着大伙安静下来,一边维护着现场秩序。

难民们鱼贯进入县衙大门。

人们围在后院场地中央的两个大木桶周围,每人分得一碗粥。那粥很稀,其实不过用少许的米熬的米汤。

绝大多数难民想必是一个多月没尝过米香了。顷刻间,人们手中的碗就空空如也,两只木桶也早已见底。

一些人将空碗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沿碗的边缘舔过,似乎是想将那润润的米香长久地留存于意识深处。

许多人端着空碗不愿离去,人们眼巴巴地瞅着空洞洞的大木桶。

师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指挥、监督着给难民分粥的杂役。但面对眼前边僧多粥少的情景,也只能仰天叹息。


04


一艘中型木船缓缓驶离沙市码头,慢慢溯江而上。

滚滚长江东逝水。此时的长江虽然不像发大水时的那般汹涌激荡,但因是夏季汛期,所以仍是浩浩汤汤,水天一色。江堤边绵延一片的黄褐色的水渍,仿佛在告诉人们,一个多月前,江水是怎样撞击着江堤,江堤外的城市险遭灭顶之灾。

木船徐徐朝上游的滨江县驶去。船至江心,有人耐不住暑热,走出船舱。

滨江县县令朱仁宽坐在船舱内,斜着头望着窗外流动的江水。一名随从手持一把大折扇在一旁紧一阵慢一阵扇风。看见许多人涌到船头,随从俯下身子说道:“大人,您要不要出去透透风啊?”

朱仁宽看了随从一眼,站起身来。随从立马挪到一边,弯着腰跟在县令大人屁股后头。

朱仁宽慢慢走向船头,认识朱县令的人满脸堆笑地冲他一笑,自觉地站到一边。朱仁宽点头示意,背着手站在人群中间。他取下头上的顶戴递给随从,举目四望。

木船犁开江心,掀起层层浪花。几只江鸥和水鸟在船的四周伴飞,不时发出时而激越时而喑哑的鸣叫,江风徐来。裹挟着水的凉意,让人暑气顿消,神清气爽。长江北岸,沙市码头已渐行渐远,而南岸远方的滨江县境似乎依稀可见其轮廓。

朱仁宽回望北岸的沙市,不禁想起这几日在荆州府公干的情景。第一天,他几乎用一个时辰向知府面呈了滨江县的灾情,罗列了一长串的数字。其中受灾人数二万三千三百人,因灾毙命八千六百五十三人,失踪一千七百二十人。倒塌、损毁房屋四千六百一十四间,冲毁良田近两千多亩……面呈灾情时,朱仁宽神情肃穆,颇为动容。荆州知府正襟危坐,听得倒是认真,但没等朱仁宽陈述完毕,干咳两声说道:“此次水灾实属千百年一遇,偌大个荆州府,受灾的地方多着了。不过呢,由此看来,你们滨江县可谓是首当其冲啊。”

知府表态,近日将再差人火速赶赴武昌,向总督府详报各县灾情,并请求迅速下拨赈灾银两和物质。

朱仁宽看了看知府,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感受到知府的不耐烦,更明白了这位上司的无奈。刚刚经历太平天国之乱的大清,又赶上一场千年一遇的水灾,真可谓屋漏偏逢连阴雨。长江流域的这场水灾想必早已奏报朝廷,可一个多月过去仍然不见来自京城的任何赈灾消息。

行走官场十余载,尤其是近两年,朱仁宽心中那种大厦将倾的感觉越发强烈和清晰了。冥冥之中,他预感到,存续二百余年的大清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末日,就像一位垂垂老者。这种感觉源于朱仁宽近些年对大清社会表象的观察,也来自他与大大小小的官场人物的沟通与交流。

遥想当年,当朱仁宽出川入仕的时候,当他怀揣朝廷命书踏上滨江县境,朱仁宽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同时也对大清感恩戴德。上任伊始,他也曾立下“上不负国家,下不负黎民”的雄心壮志,他事必躬亲,足迹遍布滨江的山山水水。几年过去,滨江县虽然谈不上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倒也太平无事。作为一县县令,朱仁宽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很多百姓的认可,他的治县方略也多次受到上级知府甚至武昌督府的赞许。以至于有一年,湖广总督府遣要员亲临滨江,拟提拔朱仁宽补随州府一职。

但这事后来便没了下文。一段日子以后,有人笑着对朱县令说:“朱大人啊,你这姓氏也成了您升迁的绊脚石了。”这时朱仁宽才知道,总督府在审核复议官员调动、升迁事宜时,一位满族大员对朱县令的姓氏提出质疑。说朱姓是前明皇帝正统大姓,朱姓人骨子里仇清反清。

朱仁宽听闻此事,不禁哑然失笑。但笑过之后便也释然。联想到曾经盛行一时的“文字狱”,朱仁宽不由得觉得后背发凉。谢天谢地,大清的官场上能有原本穷酸的一介书生的一席之地,本身就值得烧高香了。普天之下,该有多少在科举取仕这条道上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啊。

但这件事给朱仁宽带来的冲击和挫败感还是不小的。最初的茫然之后,朱仁宽对原本效忠的大清产生了困惑。但是他不想失去到手的既得利益。官职、俸禄以及在滨江一言九鼎的威严,还有前呼后拥的气场。

朱仁宽也就慢慢变油了。对于总督府以及荆州知府下达的公文,要么交给手下办理,要么束之高阁。处理重大纠纷或是审案,这位朱县令也是姗姗来迟。总之,原先被他奉为座右铭的,镌刻于县衙之上的那幅楹联,也仅仅成了一种点缀。

行走官场多年,朱仁宽当然摸清了其中的一些门道。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和顶戴,没有上头的关照是不行的。所以,朱仁宽更多的精力用于研究权术和揣摩上司的心思。当他翻阅《鬼谷子》中的《谋》篇时,不禁拍案叫绝。“计谋之用,公不如私,私不如结。”这些话有如醍醐灌顶,令朱仁宽茅塞顿开。

每遇上级要亲临滨江视事,朱县令常常是全程陪同,寸步不离左右。而当大员办完公事,朱仁宽也尽可能制造与该大员独处的时机,在推杯把盏、耳热酒酣之际,朱仁宽察颜观色,摸清了人家的私密之事,诸如生辰、癖好等等。回到内室,朱仁宽还会用一小薄记下点什么。

朱仁宽自然也深知舍得的道理。上面的人有的爱财,他奉上真金白银;有的人偏好收藏古玩字画,他想方设法投其所好。朱仁宽早年在家乡觅得一幅苏轼真迹,名曰《木石图》堪称文人画的典范。黄庭坚曾予以高度评价: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朱仁宽虽然爱不释手,但仍然忍痛割爱,将此赠予总督府里的一名要员。官场中历来不乏好色之徒,朱仁宽也百般逢迎。

有一回,荆州知府大人来滨江住了两日,临走时无意中说了一句:“你们滨江的女孩儿蛮标致啊,嫩得掐得出水来。”没几天,朱仁宽就将乡下一二八民女送到知府大人跟前做了小妾。

食色性也。朱仁宽年逾不惑,正值盛年,自然也不拒女色。来滨江上任不久,他的川籍原配夫人携一双儿女也来了。朱夫人端庄、贤惠,但朱仁宽偶尔沾花惹草,尤其是近几年,此次来荆州府公干,朱仁宽就曾光临过沙市的烟花柳巷。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船抵达滨江老鹰咀码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长江南岸的重要驿站之一。滨江县衙在这备有马匹,以备乘船归来的官员返回之需。

朱仁宽走上岸来,和随从一道直奔马厩,管马的杂役麻利地解开拴着的缰绳,将两匹白马牵过来。

朱仁宽与随从跃上马背,向县衙奔去。

师爷听闻朱仁宽回了滨江,立刻前来与朱县令会面。

朱仁宽拱手道:“这些日子,桑沃先生辛苦了。”

师爷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跟朱县令说起了滨江的灾情以及近期发生的事情。说得言辞恳切,情绪激动。

师爷说道:“几天前几百灾民在县衙聚集,险些酿成动乱。再这样整个滨江的局面有失控的危险啊。”

朱仁宽呷了一口茶,看着师爷说道:“滨江的灾情我已如实地向荆州府呈报,荆州府也已上报到了武昌。现在,想必朝廷早已获悉。”

“那上头有无赈灾的措施?”师爷问道。

朱仁宽一脸茫然,说:“暂无任何消息。”

“太不像话了……”师爷气愤地离开座位。

师爷站着一动不动,喃喃自语:“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发,而天出灾异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异惊骇之。惊骇之上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

朱仁宽默默品茶,偶尔抬头看看这位师爷。

师爷突然冷笑道:“大清气数将尽……”

朱仁宽惊慌地放下茶具,赶紧走上前去,“桑沃先生,你稍安勿躁。”说罢走到门边探头一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凑到师爷跟前说:“诅咒大清,辱骂朝廷,可是杀头之罪啊。”

师爷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朱县令的神色,颇为失望地摇了摇头,低着头走出县衙正厅,默默回了后院自己的居室。

师爷关上房门,直奔床上和衣躺下。

师爷姓王,名默,字桑沃。其字典出《诗经》“桑之未落,其叶沃落。”王师爷跟朱县令同属川籍人,祖籍四川眉州。说到眉州,那可是一代文宗苏东坡的故乡。王默不仅以与苏轼同乡为荣,还自诩与苏轼有渊源。苏轼的结发妻子名叫王弗,与王默同姓。王弗不但貌美,而且温婉贤惠,与青年苏子举案齐眉,感情笃深。也许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王弗卒于二十七岁。苏轼肝肠欲裂,痛不欲生,多年后写下流传千古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王默自幼承袭庭训,敏而好学,喜爱苏轼及其诗词,也常常去苏轼的老宅附近转悠。一来瞻仰、祭拜苏子,二则沾沾这位文曲星的仙气。他崇尚一代文宗刻苦研习儒家经典的学风,也立志能像苏子那样远走高飞、达济天下。

几年过去,饱读经书、满腹经纶的王默在眉山一带小有名气,他的诗文不仅被一干读书人争相传诵,也被一些达官贵人拿去装点门面,附庸风雅。

可惜了,自比为苏子的王默远没有苏轼当年的运气。以王默的家境,他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如当年苏洵那样带着两个儿子出川赴京参加殿试。从眉山到北京,蜀道之崎岖艰难,这一路要花多少银子啊。再说了,即便到了京城,能不能金榜题名,变数大着呢。

王默的功名之路止于秋闱,也就是乡试。从县试开始,直至院试,王默得心应手,一路顺遂。但是乡试就不顺了,一连考了两年都是名落孙山。按照规矩,通过省一级举办的乡试,无论应试是否愿意继续往前走,都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王默很是郁闷。有同道中人告诉他,越是高一级的科考猫腻越多。四川近几年乡试中的几名解元,不是有世代为官的背景,就是坐拥万贯家财。

几个好心人几经周折游说,终于为王默谋得一份教谕的差事。教谕一职虽秩低而俸薄,权轻而利小,但王默很珍惜这一差事。没了功名的束缚,王默可以一头扎进书斋,“青春作赋,皓首穷经”,悠哉游哉。

当然,教书是王默的正事,他很快在其中找到了灵魂的寄托与乐趣。一间不大的教舍,简陋但洁净明亮。窗外竹影婆娑,芳草凄美。室内,十多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正襟危坐,屏息凝神。王默正带着弟子们诵读《笠翁对韵》。

泉对石,干对枝,吹竹对弹丝。

山亭对水榭,鹦鹉对鸬鹚……

几处花街新多锦,有人香径淡凝脂。

……

与那些晦涩难懂的《四书》《五经》相比,王默倒是喜欢这本教材的清新明朗。当着学童的面,王默偶尔也曾忘形、陶醉,他将头轻轻仰起,轻轻地摇晃,如入无人之境,全然置台下个别学童的窃笑于不顾。

朱仁宽就是众多学子其中之一。这名学生的聪颖天资很快就显山露水。王默要求背诵的篇目,最先过关的非朱生莫属;王默授课时提出的疑难问题,堂上率先回答的也是朱仁宽。每逢散学,望着朱仁宽远去的背影,王默频频颔首,口中念念有词:“孺子可教啊。”

更让王默感动的是,朱仁宽对自己的先生非常虔诚和尊重。毕恭毕敬,如同父子。朱仁宽的父母也是尊师重道之人,每逢年节,也不忘给王默奉上礼物,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在眉山城里,朱仁宽家里算不上富甲一方,但算得上小康人家。王默也就成了朱家的常客,成了朱仁宽的家庭教师。王默不仅授之以学,还将参加县试与府试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告知。朱仁宽自然心领神会,受益匪浅。

朱仁宽16岁参加县试,轻松过关,一举夺魁。第二年参加府试,技压群芳,脱颖而出。19岁那年,朱仁宽去成都参加川省会试,顺利入围。一年后,朝廷的公文下达,朱仁宽入选皇帝御批的川籍调配湖北县级官吏名册。

王默亲送朱仁宽出川入仕,同行的还有朱仁宽的家父家母。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朱仁宽在父母、恩师跟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王默扶起朱仁宽,眼圈泛红。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王默伫立岸边,久久不忍离去。此次爱生出川赴任,带走了一段师生情缘,也带走了王默的梦。人生的梦想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达到,岂不是一件快事?

王默的目光从滚滚东流的江面收回,轻轻地一笑。

两年之后,朱仁宽来到滨江做了县令。不久,王默再次收到学生的来信——


桑沃先生钧启:

揖别尊颜,瞬经二载。不瞻光霁,数月如兹。疏逖德辉,忽经一捻。暌违道范,荏苒数年。

余已上任月余,诸事顺遂,只唯县衙尚缺幕宾一职,夙夜焦躁。虽有旁人举荐,亦不乏毛遂自荐之人,然皆不合吾意。念兹在兹,惟余之恩师方能担此重任!

先生之于余,犹再生父母也。为官者当以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为己任。先生昔时教诲,言犹在耳。若先生不弃助余,定当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望先生择日出川,前来鄂地滨江。

为盼!

学生朱仁宽        

同治五年三月初六日   


阅罢此信,王默万分激动,也非常兴奋。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便辞去了教谕一职,简单收拾了一番,便携带两个小箱子火速赶到了重庆。

一艘帆船载着王默,经瞿塘峡,穿巫峡,过西陵峡,一路顺风顺水,直奔湖北滨江而去。


05


陈中立总算有了一个新家。

这个新家位于县城东北角。一间主房,左右两间厢房,两截围墙像伸出的臂膀,中间是一扇拱型的大门。院墙边树木郁郁葱葱,有松树、柏树,还有樟树。其中一棵樟树颇有些年头。主干粗壮,枝杆旁逸斜出,浓密的树冠伸向空中,遮天蔽日,在地下形成一垄斑驳的树荫。

这个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一富户,跟陈中立的舅爷很熟,当听说陈中立急于寻求新的住宅后主动找上门来。陈中立实地看过以后很是满意,于是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买下了。他自然明白,原来的主人出让宅院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这里离江边不远,担心长江来年再发大水;二是这里位置较偏,这年头灾民如蟥,盗贼四起,住这太不安全。

刚搬进新家这几天,陈中立常常在院子里走上几圈。

他想起了原来的家,想起了爹、妻儿……那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啊。每当出门归来,家父总要将一张小方桌搬到院子里,躺在摇椅上,陈中立坐在一侧。父子俩边喝茶边说着话。陈中立饶有兴趣地说着在外边的见闻,爹眯着眼倾听,时不时露出满意的微笑。一双儿女在跟前的树下追逐嬉戏,不时跑过来跃上爸爸和爷爷的腿上。而妻子翠儿则在厨房里忙活,为一家子准备着晚饭……

陈中立在树下站住,他的目光扫过去,那个女伢正倚在门边,怯怯地向这边张望。

陈中立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拉起女孩的小手,领着她在院子里走着。

这名女孩就是那天在县衙门前遇到的。当时,当陈中立协助王师爷给灾民分粥完了之后,当大多数灾民陆续离开县衙以后,这个女孩仍然孤零零地蜷缩在一棵树底下。

陈中立在离开县衙后院的一瞬看见了女孩,他的双脚已经迈进了后院与正厅的门槛,但他又下意识地折返回去,走到了女孩身边。

就这样,陈中立一直把女孩带在了身边。在与女孩的沟通中,他知道孩子的娘死了,爹是死是活,女孩说不清楚。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陈中立只是觉得身边这个女孩太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尤其是女孩的那双眼睛,清澈、圆润……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就在陈中立在痛失爱女两个月之后,他又捡到了一个女儿。

陈中立也没有刻意追问女孩叫什么,直接就管她叫桂兰。他亲生女儿就是这个名儿。

陈中立搬进这个新家不久,一些人就找上门来。他们都是灾民,大多也是那天在县衙遇到的。陈中立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总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进门来,把所有的凳子、椅子搬到院子里,请他们坐着。然后钻进厨房,给他们煮上一大锅米饭,或是熬上一锅粥,然后炒上几个菜。

这些人填饱肚子以后,也不忘对着陈中立拱手作揖。有的说:“陈老板真是菩萨心肠。”有的说:“陈大人积善行德,将来必定万寿无疆。”也有人拉着陈中立的手说:“陈老板,以后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您尽管说。”

陈中立看了看他们,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说道:“对于大家的处境,我很难过,也深感同情。请大家吃顿饭也算不了什么,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陈中立顿了顿,接着说:“天无绝人之路,大家都是男子汉,一个男人要养活自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几个人听罢陈中立这番话都低下了头。陈中立走过去,挨个儿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接着,陈中立好像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揣了个紧口布袋子走了过来。

沉沉的一袋子铜板。陈中立一手托着袋子,一手伸进袋子取出一枚枚铜板,给每人发了两枚。

从此,到陈中立这蹭饭的人就少了。

一天清晨,陈中立还在睡梦之中,隐隐约约听到外边院子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陈大哥——”

“陈大哥在家吗?”

陈中立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快步走到院子里。

院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冲着陈中立笑着。

“这么早。”陈中立看了小伙子一眼,人蛮熟的,前几天好像来过。

陈中立旋即开了院门,小伙子立刻走到前头。陈中立这才发现,小伙子手里拎着两壶酒。

“大清早跑来打扰您,不好意思了。”小伙子把酒放在地上,在陈中立跟前拱手作揖道:“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陈中立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小伙子又连连说道:“我敬佩大哥的人品,仰慕您的为人,我记住了您那天说的一句话,男子汉最起码要养活自己。”

陈中立呵呵一笑,又看了小伙子一眼,觉得他长得结实,蛮精神的。

小伙子麻利地抓起地上的酒壶,笑着说:“这回我来,不是赖吃赖喝,是特意来孝敬大哥的。”说完,小伙子将两壶酒塞到陈中立手里,转身朝院门走去。

“哎哎——”陈中立叫道:“别急着走啊,陪我一起吃早饭。”

小伙子站着没动,转过身来,用手挠了挠脑壳,笑着说:“我真的不是来蹭饭的。”

近半个时辰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陈中立先给兰兰盛了一碗饭,接着与小伙子相对而坐。他拧开酒壶,斟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给小伙子。

“今天我就借花献佛了。”陈中立笑着说道。

“大哥客气了。”小伙子站着一饮而尽。

陈中立连忙说:“吃菜,吃菜。”然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好酒,好酒。”陈中立又喝一口,冲着小伙问道:“这酒还真不错,哪买的?”

小伙子笑了笑说:“我哪有钱买酒喝,这两壶酒是从我大伯那弄的,我大伯会酿酒。”

“哦。”陈中立给兰兰夹着菜。

小伙子瞅了瞅兰兰,说:“大哥的姑娘真乖,好标致。”说着提起酒壶,起身走到陈中立跟前。

“陈大哥,我敬您!”

“快坐下。”陈中立笑着端起酒杯。

小伙子慢慢坐下,支吾着说道:“大哥,小弟我有一事相求……”

陈中立放下杯子,望着小伙子。

“大哥,”小伙憋红了脸。

“我想……我想留在您身边,永远跟着大哥。”他低着头说道:“我的爹、娘,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都被水冲走了……”

陈中立站起身,默默伸过手来拍了拍小伙子的身子。

“大哥——”小伙子仰起脸来,眼圈红红地说:“我年轻,有的是力气。绝不在您这白吃喝。”

陈中立微微一笑,说道:“先吃了饭再说。”

小伙子端起碗来,大口扒着。

“咦,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陈中立问道。

小伙子停住咀嚼,腮帮胀得鼓鼓的。张口答道:“我姓张,叫张彪。别人都叫我彪子。”

“彪子?这名字好,威风!”陈中立呵呵一笑。

饭吃得差不多了,陈中立仍然不肯放下酒杯。他像是在把玩,又好像在沉思。酒,酒……一个酒字,一股酒香在他的大脑里挥之不去。

“彪子……”陈中立突然大声说道:“你今天来得太好了,这顿酒喝得太及时了。”

陈中立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地告诉了张彪。他要做一间酒坊,他要酿酒。


第三章  天凉好个秋

06


秋天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暑气渐消,一丝久违的凉意在县城、在滨江弥漫、扩散。

这天上午,王默走出县衙大门,穿过街道,朝县城东北方向走去。这些日子里,他带着几个人忙着救济聚集在县城的灾民,忙着安抚这些人的情绪,尽可能地给灾民送上一些吃的喝的。他还登门入室,到访县城的一些富户,跟他们磨嘴皮子,说服富户捐钱捐物。虽然有些富户没给师爷面子,总以各种理由来推诿,但还是有不少的人慷慨解囊,拿出银两和粮食扶危济困。

王默也没少因赈灾的事去找朱县令。他知道,县衙后院的仓库里还有囤积的粮食、布匹和其他物质。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去救命。但他的请求每次都被朱仁宽驳回了。当然,碍于师生情面,朱仁宽的语气还是委婉的。朱仁宽说:“先生,县衙就这么一点家底了,都拿去赈灾了,你、我,还有这一百多号人吃什么?用什么?我这个滨江县衙还怎么运转?”当王默问及上头的赈灾措施时,朱县令也是一脸茫然,摇头叹息。

王默明显感觉朱仁宽变了,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将儒家经典里的仁爱之学背诵如流的书生了,也不是入仕之初的那个立志“上报国家,下安黎民”的意气风发之人了。每次去找他时,朱县令不是躺在摇椅里纳凉,就是和典史几个喝酒,旁边还有妙龄女子在侍候着。这些身姿婀娜的女人轻摇羽扇,媚眼盈盈。

而最让王默寒心的是,面对灾情,面对如此众多的灾民,身为一方父母官的朱仁宽,竟然连一个读书人最起码的悲悯之心也没有了。

前面就是那条河了。王默的脚步停了下来,眼前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河两岸的地貌,北岸沃野辽阔,适宜种植高粱小麦和棉花等旱季作物,南边地势低凹,沟渠纵横,是水稻主产区。陌生的是突然之间冒出的这条河。

洪灾过后,王默就过来看过这条新河。那时,河水浑浊,岸边到处是被洪水冲来的杂草、木块以及人和动物的尸骸,给人以满目疮痍之感。仅仅过了不到两月,这个被江水撕开的口子俨然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流。

河流自西向东静静地流淌。河面宽阔,引来无数水鸟在河面上翻飞。它们有时贴着水面飞过,有时腾空而起,直插云霄。不远处,居然有小木船划过。夏秋之交的艳阳照在水面,波光潋滟,煞是耀眼。岸边新生的草木被秋风吹得凌乱,仍然掩不住勃勃生机。

在滨江县生活的这几年,王默去过不少的乡村。县北的平原,县南的丘陵,县东的湖汊,县西南的山地……他的足迹遍布滨江的山山水水,他的双眼定格了滨江的钟灵毓秀。但论河流,眼前的这条新河无疑是滨江之冠。

此情此景,王默不由得想起晋代葛洪的《神仙传》:“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里面提到的两个神仙,其中一个也姓王,叫王远。

王默不由得笑了笑。如果说他之前对“沧海桑田”一说只是停留在古籍之中,那么现在,滨江地界的这条崭新的河流,着实让他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了。

王默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带,岸边有农田。当王默确信是稻田时,他有点兴奋了。他急忙跑了过去。没错,这里的确生长着一片稻谷,而且长势还不错。他的手轻轻地从一株株稻穗上滑动,仿佛看到了秋收后堆成小山的谷粒,闻到了百姓碗里的白花的米饭香了。

民以食为天。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啊。王默慢慢站了起来,他这才看见,紧挨着稻田的河岸有几个简陋的窝棚。

这些窝棚的结构大致一样。三根大的木头支撑在一起,然后在周围缠上树枝和木棍,最后用茅草或稻草盖上。前面是门,也是用树枝和麻绳编织而成的一块。

王默抬头一望。在河岸与稻田之间,这样的窝棚居然连成一片。这个窝棚就是那些水灾中幸存下来的百姓的家啊。一场浩劫之后,这些人不靠天,不靠衙门,没有选择逃荒流窜,没有沦为盗匪,而是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片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故土。

一缕炊烟从一个窝棚上空袅袅升起,王默走上前去。

一个老汉正围着灶台忙活。柴火的烟气熏得老汉连连咳嗽。

“老人家在忙啊。”王默趋前招呼道。

老汉的脸从烟气中移开,冲着王默憨憨地一笑。王默这才看清泥糊的灶台上支着一只黑黢黢的铁锅,一团团热气在上端冒出、升腾。灶台下端的灶孔里也有烟雾窜出,不时有半干的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王默又走到门前,透过空隙往里张望。里面也是黑乎乎的,王默看了半天才依稀看见地上铺着稻草,上面有被褥和一些衣物。

老汉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皮松弛且皱褶叠出,背也有点驼了。

“老人家贵庚啊?”王默问。

老汉说:“虚岁五十一。”

这个人居然与自己同庚。王默笑了笑说:“我们还是老庚呢,我也满五十了。”

老汉这才仔细地瞧了瞧王默,然后摇了摇头,惊讶地说:“不会吧,你看上去顶多四十不到。”

“呵呵……”王默一笑。他跟老汉聊了起来。老汉原来的家也被大水给毁了。他的妻儿也不知被洪水冲到了何处……

离开老汉的家,离开这些窝棚,王默又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王默向着东北方向眺望。滨江古属楚地,离这不到二百里就是楚国故都纪南城。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始建都郡,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郡,楚顷襄王迁都于陈,其间除在楚昭王时有短暂的迁徙之外,战国七雄之一的楚国一直以此为都城。

然而如今,身为川人的王默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丝半点的楚风荆韵。他的目光所及,都是破败和荒凉,是流离失所,是哀鸿遍野,是饿殍遍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王默又想到了屈原,不禁轻轻吟起《离骚》中的句子。

临近傍晚,王默回到了县城。在他跨进县衙大门的时候,与正要出来的典史擦肩而过。

“哎哟,王师爷,今天又去哪了?县令大人刚才都在找您呢。”典史停下脚步,满脸堆笑说道。

王默侧脸看了典史一眼,本想不搭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找我有事吗?”

典史走近王默,嘿嘿一笑:“那事有着落了。”

“什么事?”王默又问。

“就是师爷您最关心的那事啊。”典史说:“上头赈灾的事定下来了,下拨给滨江的钱款、粮食和实物近几日就要运过来了。”

王默“哦”了一声,他又看了典史一眼。只见典史眉飞色舞,满心欢喜。王默心中明了,典史捞油的机会又来了。

王默平素就不屑与这个姓刘的典史为伍。经历了那场灾民冲击衙门的风波之后,他对刘典史的鄙夷又转化为一种愤懑。在他看来,刘典史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酷吏,是一只毫无人性的恶犬。那天如果不是王默出来,又将是怎样的一种结局呢?

但是鄙夷也好,气愤也罢,王默也奈何不了刘典史。在衙门,在滨江县,刘典史算是第四号人物,他的一位表亲在荆州知府任要职。不仅如此,刘典史还深得朱县令的倚重。


07


初秋的沙市很是迷人。暖洋洋的眼光照耀在城里的每个角落,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满载货物的马车、板车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小商贩和行人穿梭其间。大大小小的酒肆、馆子食客云集,笑语喧天。

作为江汉平原最大的农产品集散地以及长江的货物优良的中转码头,沙市的繁荣在明代中期就已渐呈规模。几个月前的水灾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恐慌早已烟消云散,沙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入夜的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暮色尚未弥漫开来,各处的灯火就次第亮了起来。沿街店铺早已关门,但门前檐下点上蜡烛的红灯笼亮了。放眼望去,暗红色的灯笼连成一片,给城市的夜晚增添了几许妩媚。

二更时分,一家酒肆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一个个酒足饭饱,满脸堆笑。有的已喝得差不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的意犹未尽,大声说笑。

走在前头的一位就是滨江县令朱仁宽,他一边走一边拿根牙签在嘴里鼓捣着。刘典史紧随其后,六个衙役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位大人身后。

朱仁宽一行八人就是来荆州府接收和押运拨给滨江的赈灾钱款和物质。他们下午已经在荆州府办妥了一切手续,只等明天早上将存放在荆州府里的银两、银票及第一批粮食押运回滨江。

刘典史突然转身说道:“你们几个听着,现在去找个客栈歇息,明天一早起来干活。”

“您呢?”一个满身酒气的仆役踉踉跄跄走上前来,嬉皮笑脸地说:“典史大人,兄弟们难得来一趟大码头,您可不可以带我们也找个地方乐一乐啊。”

“放肆!”刘典史恶狠狠地瞪了这个仆役一眼。

“大人息怒,他喝多了。”一个仆役赶紧上前劝说。

刘典史又大声说道:“记住,谁要是耽误了赈灾的大事,出现了纰漏,按律论处!”

仆役们乖乖地向一家客栈走去。

刘典史快走几步又跟上了朱县令。朱仁宽侧过脸来一笑:“刘大人厉害。”

“还是县令大人教导有方。”刘典史嘿嘿一笑。“您平时对小的们恩威并用,他们不敢不听呢。”

“哎,”刘典史拉了拉朱县令的衣襟:“怎么样?我带您去一个地方过夜。”

朱仁宽会心一笑,忙问:“远吗?”

“不远,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刘典史边说边扬起手指了指。

刘典史说的即是沙市闻名的河街。这里滨临长江,挨着码头,是进出沙市的主要通道,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种的歇脚之地。

朱县令和刘典史悄悄溜进了一个名叫“得月楼”的小楼。刘典史将朱仁宽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窗户边的烛台上,红色的灯火似乎在轻轻地摇曳。朱仁宽走了过去,但他没有看到月亮,不禁暗自一笑。现在已是八月二十几了,哪来的月亮,哪能得月?伫立窗前,长江上吹来夜风倒是有几分惬意。

房门吱呀一声悄然开启。朱仁宽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冲他嫣然一笑,轻盈地转过身去关上房门。暗柔的烛光里,女子亭亭玉立,媚眼盈盈。尤其是那一袭白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小女子小巧婀娜的身段,令朱仁宽怦然心动。

朱仁宽颤颤地迎上前去。小女子白嫩玲珑的脸蛋越发楚楚动人,一丝淡雅的香味袭了过来。眼前这名小女子,不就是一枚温软圆润的月亮吗?朱仁宽醉了。一张大床嘎吱地震动了一下,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有暗弱的烛光轻轻地摇曳。

第二天,朱县令和刘典史一大早就带着几个仆役去了荆州府。走到一间房子前,朱县令递给刘典史一个眼色,刘典史立刻转身吩咐仆役们留在外边等候。

俩人进了屋内,重新查验了两只装有银票和银子的箱子,然后锁上,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雇好的两辆马车早已将粮食装好,刘典史叫仆役将箱子抬出来放在马车的靠前位置。朱仁宽背着双手在马车周围转了一圈,然后跨上了一辆放着箱子的马车。

六个仆役分列两组,跟着马车朝长江边的码头奔去。

两个时辰之后,载着朱仁宽一行人及物品的船停靠在了滨江的老鹰咀码头。

又是一番紧张的卸货。刘典史带着两名仆役站在一旁,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其余的仆役忙得不可开交,扛的扛,抬的抬,将船上的东西一箱箱、一袋袋往岸上搬。

两个抬箱子的仆役好奇地打量着沉沉的箱子。其中一个弯着腰拍了拍箱子,并伸手摸了那把大锁,另一个仆役也凑了过来。

这一切没能逃脱刘典史的眼睛,他立刻奔了过来,重重地扇了两个仆役几巴掌。

“看什么看?一点规矩都不懂。”刘典史喝斥道。

两个仆役捂着头站起来。刘典史缓了缓说:“听好了,勤快点。回县衙后,这次不光要补发你们欠着的薪水,每个人还有赏钱。”

两个仆役脸上笑开了花,连连说道:“多谢刘大人开恩。”

不一会,朱县令又带来了几个人,一船货很快就卸完了。一些人聚集在岸边,有的人踮着脚朝这边张望,有的人则凑近了观看,还有的人跑来跑去。

天快黑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已安全运抵县衙。装有米面的麻袋被存放在仓库里,两只大箱子被抬进了朱县令的家里。

朱仁宽在县衙后院转了一圈,如释重负地对刘典史说道:“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嗨,”刘典史笑道:“县令大人亲自出马,怎么会有闪失?”

朱仁宽吩咐道:“今天晚上要多派人手值守。”

“县令大人放心,”刘典史点头答道,“我已经安排妥当。”

朱仁宽说:“凡事小心为好,时下时局混乱,盗贼四起……”他想了想又说:“今天在码头卸货的时候,那么多人围观,看来这事已被很多人知晓。”

“您放心,我手下的一百多号人也不是吃素的。谅那些刁民也不敢轻举妄动!”刘典史狠狠地说。

“但愿吧。”朱仁宽说完朝家里走去。

朱仁宽进了那间存放箱子的小屋,走过去打开了箱子。箱子分成了几格,每一格里堆满了元宝,白花花、亮闪闪。几张银票方方正正地压在元宝上面,红色的印痕若隐若现。

朱仁宽抓起两个元宝,放在手心掂了掂,脸上浮起愉悦的笑意。眼下,这两个箱子虽然不完全属于他,但朱仁宽似乎为这笔钱定好了归宿。

朝廷的赈灾款物其实早就下拨,谁知道在总督府和知府又被拔去多少毛呢。想到这,朱仁宽不由得笑了,是那种心安理得的笑。

朱仁宽步入客厅,夫人俞氏早已将沏好的香茗放在茶几上。他看了一眼夫人,忽而想到昨晚在“得月楼”里的那个小娇娘,嘴角瞬间浮起一丝笑意。妻不如妾,妾不如妓,瞧这话说的。朱仁宽审过许多民间因奸情而起的案子。《大清律例》对通奸一罪是课以严律的。朝廷虽然也严禁官吏狎妓,但此项规定形同虚设。据说县城里早就有娼馆和窑子,朱仁宽觉得奇怪,后来一打听,还确有其事。再一细查,有的窑子居然跟刘典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朱仁宽落座后,感觉似乎有些累了。他呷了一口茶,仰着头闭目小憩。

俞氏走过来,告诉他师爷来访。

朱仁宽睁开眼睛,欠了欠身子。王默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朱仁宽赶忙起身,请师爷入座并吩咐夫人沏茶。

“县令大人辛苦了。”王默看着朱仁宽说道。

朱仁宽皱了皱眉,“哎呀老师,您这么说就折煞学生了……”他上前将王默扶到位子边坐下。

王默问了有关赈灾的一些事。朱仁宽耐着性子谈了少许,或轻描淡写,或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时地瞅着师爷的脸,深知自己的老师不那么满意的。

“县令大人,”王默说话了。“滨江的情况你是清楚的,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灾民的眼睛在看着县衙,看着你们这些父母官……”

“您说的没错,”朱仁宽端起茶杯,把玩着盖子,“我也急啊,好在赈灾的米面已经运回来了,过些日子将有第二批拨付下来。”

王默想了想说:“那好,明天就请你安排人手在外边开设两个粥厂。”

“这个没问题,按规矩办。”朱仁宽笑着回答。

“另外,”王默看着朱仁宽说,“还有两件事不能再拖了。”

“第一件是抚恤上次被衙役打死的两个灾民。第二件是尽量收容无家可归的人员,至少是流落在县城的那些人。”

朱仁宽放下杯子,说道:“这个事还真不好说,死的那两个人据说属于暴力抗法。刘典史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再说这事已过去这么久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考虑那些还活着的人。”

“至于您提到的第二件事,”朱仁宽接着说道,“滨江这么大,受灾的人这么多,一时半会怎么收容和安置呢?”

“唉!”朱仁宽往椅背上一靠,“我这个小小的县令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心有余?”王默哈哈一笑,看着朱仁宽的脸说道,“恕我直言,自水灾发生以来,县令大人去过灾情最重的地方几次?遍布县城的那些乞讨的灾民,你见过没有?”

王默越说越激动:“还有县衙的这些官老爷们,他们有几个真正为百姓着想过?”

“老师息怒,”朱仁宽站起身来,笑着给王默的茶杯里续水。

朱仁宽坐下后话锋一转:“老师来滨江四年多了吧?”

王默一笑:“承蒙县令大人厚爱,给了老夫一碗饭吃。”

“老师这话说的……”朱仁宽说,“老师忧国忧民,仁慈善良,这一点学生非常敬佩,只是有些事您不甚明了。官场上的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事,都要考虑,都要照顾。”

“我是如履薄冰啊,稍有不慎,丢了乌纱帽不说,还误了卿卿性命。这样的例子,老师也曾有所耳闻吧。”看样子,朱仁宽这一次是在跟 自己的老师推心置腹了。

朱仁宽长叹道:“如今这世道,想做一名君子,难啊!”

王默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朱仁宽,说:“不论你说的理由千千万,有一条你应该明白,你朱仁宽不仅是大清的县令,更是千千万万个滨江百姓的县令,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上面,还需朝下看。”

“想必你还记得当年我教你读《荀子·王制篇》的情景吧。”王默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记得,当然记得。”朱仁宽笑了笑。

王默又瞟了朱仁宽一眼,说:“既然你还把我当作老师,那么我还要送你一句话。为官也好,做人也罢,凡事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总有一天,你朱县令会离开滨江的,我希望你离任的时候,滨江的百姓没有人骂你!”

朱仁宽一时语塞,呆呆地望着师爷。



第四章   太平天国幽灵

08


中秋已过,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陈中立去了很多地方,实地探访了不少小作坊,也到过一些卖酒的店铺。他甚至去了最南边的挨着湖南的暖水街。陈中立很快有了自己的判断。其一,酒这个玩意有着广阔的市场,无论富人穷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要喝酒;其二,滨江各地酒虽然不乏好酒,但都是零星分散,小打小闹,几乎没有叫得响的牌子。

陈中立最后去了张彪的大伯家里。那天去的时候,张师傅正闲着。陈中立看着两只大缸问他怎么没有造酒,张师傅苦笑着说:“我这都揭不开锅了,哪有多余的粮食弄那玩意?”陈中立听罢想了想,把自己计划办一间作坊的事跟他说了。

“我听彪子说过这事。”张师傅说。

陈中立马上说道:“我跟您合伙如何?您做大师傅。”

“好哇!”张师傅笑着说,“不是吹牛,整个滨江,我做的酒曲子那是独一无二的,也算是祖传秘方了。”

陈中立很高兴,他说:“张师傅真是爽快!您的酒我品尝过了,蛮好喝,蛮好喝。”

说干就干。第二天,陈中立买了两口大缸,还有簸箕、瓢等器具。快到吃中饭的时候,陈中立吩咐张彪去把大伯接过来。

“哎,彪子,”陈中立又跟在张彪后头叫道,“在那带壶酒来。”

“好嘞。”张彪一溜烟似地闪出院外。

中饭刚弄好,张彪就带着大伯来了。几个人入席,边吃边聊。

“大哥,县衙的人这几天在外边开设了什么厂,供饭呢,不收半文钱。”张彪说。

“哦,开粥厂呢。”陈中立说道。

张彪说:“我昨天挤过去看了,吃的人蛮多。”

张师傅说道:“听说几个衙役又打人了。”

“这帮家伙,尽欺负老百姓。”陈中立愤愤说道。

张彪问道:“啥叫粥厂?”

陈中立说:“就是官府在灾年免费为灾民提供吃的,主要是稀的。”

“都几个月了,县衙怎么才想起救济那些灾民?饿死的人不知该有好多。”张师傅说道。

“我估计呀,”陈中立说:“可能是上头拨给滨江的钱款和粮食来了。”

“早就该来了,不然的话,老百姓都没法活了。”张彪说。

张师傅说:“现在贼也多起来了,我那里就被偷过两回。”

“不过也没什么损失。”张师傅笑了笑,“我也是穷光蛋一个。”

陈中立问道:“报官了吗?”

“报了也是白报。”张师傅说,“十多天前,有个大户被人抢了,据说是半夜三更出的事,好几个人呢,还有人说是太平军干的。”

“太平军?”陈中立惊讶地问,“太平天国不是几年前就被朝廷剿灭了吗?”

“没错,是被剿灭了。”张师傅说,“好几百万啊,朝廷杀得完吗?那些被打散的太平军自然就流散到了各地。”

张彪好奇地问道:“听你们说了半天,这太平军是干什么的啊?”

“造反的。”陈中立答道。

张师傅说:“就是跟大清,跟朝廷对着干的。那些人还一度攻占了江宁,改名叫天京。”

“您知道的还真多。”陈中立笑了笑说。

张彪又问道:“那些太平军是些什么人呢?滨江有太平军吗?”

张师傅答道:“听说是从蛮远的广西那边来的。后来经过湖南,最后一路打到江浙一带。”

张师傅越说越来兴趣:“滨江不是挨着湖南的吗?十年前太平军经过那里的时候当然会招兵买马,自然就有人加入太平军了。”

“哦,是这么回事。”张彪也听得有滋有味。

陈中立看了看叔侄俩,忙说:“吃饭,吃饭,这菜都凉了。”

吃完饭,陈中立又领着张师傅在院子里转了转。

张师傅说:“蛮好,这地方开个酒坊不错,宽整,安静。”

陈中立说:“您看还缺哪些东西,我好去买。”

张师傅用手拍了拍水缸,说:“差不多了,有粮食就行。”

“这个您放心,”陈中立说,“我已经准备了好几百斤呢。”

张师傅又四下里望了望,说:“咦,到时候在哪取水啊?”

张彪走了过来嘿嘿一笑:“挑水的事就归我了,离这不远就是山泉水呢。”

“好,好,”张师傅笑着说,“造酒这档事嘛,一看曲子,二看水。水也是有讲究的,山泉水当然是最好的咯。”

“那就说好了。”陈中立兴奋地说,“我们明天正式开工!”


09


这一天傍晚,一艘船缓缓停靠在老鹰咀码头。

天空阴沉灰暗,像是快下雨了。终于,风大了起来,雨点从乌云的边缘稀稀疏疏地洒落下来。

从船上跳下来的几个人慌乱地将箱子和麻袋抬到岸上。从他们的衣着可以发觉,这又是一伙负责押运赈灾物质的仆役。

没错,这回运抵滨江的是第二批赈灾钱款和粮食。但朱县令没来,刘典史也没来。

“动作快点,下雨了。”一个长得精壮的仆役站在一边大声叫喊。他是负责这次押运的领班。

领班朝四周望了望,码头空无一人。

但他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树林旁边,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不大一会功夫,所有的东西都卸下了,很快又被仆役们装在一边的架子车和板车上。仆役们拉的拉,推的推,嚷嚷着朝前行进。

码头的上方是一个斜坡,上了这个坡路就好走了。

雨似乎下得大起来,领班伸手抹了一把脸,有雨水也有汗水。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路边的那片树林上。树林很大很密,模模糊糊一大片。临出门时,县令和刘典史反复叮嘱,路上要格外小心。想到这,领班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和恐惧。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领班又大声喊道——

“兄弟们,带劲点,回去之后领赏钱。”

“好,好……”在雨中行进的仆役们齐声呐喊。

雨越下越大,雨点溅落在箱子上噼啪作响。

“站住!”一声断喝犹如炸雷从天而降。

埋头拉车、推车的仆役们已被雨水淋透,等他们抹掉纵横在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前头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高一矮两条汉子,高的五大三粗,矮的精壮威猛。两人怒目圆瞪,浑身上下透着难抑的杀气,而他们手里各自紧握的大刀更显得寒光闪闪。

这时,路边的树林稀里哗啦地响了起来,大约十几个人从里面跳了出来,个个手里都抄着家伙。这些人迅速散开,向仆役们围着的车子包抄上来。

几个仆役惊慌失措,面面相觑。他们哪见过这阵势?

领班战战兢兢走上前去,自我壮胆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对方领头的那个壮汉立马冲到领班前面,“听好了,乖乖地站一边,这车上的东西,我们收下了!”

“你敢!”领班大声说道:“这车上装的是朝廷的赈灾物质,你们不要命了?”

“老子要的是你的命!”壮汉大吼一声,血光一闪,领班尸首分离。

看着刚才还嗷嗷叫的一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上,仆役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瘫坐在车子旁边。

壮汉猛地挥挥手,手下的人迅速靠近车子。

壮汉抬头看了看天空,仰天长笑。“哈哈……老天助我,这场雨下得太及时了。”说着转身用刀指着抱头跪地的几个仆役——

“你们这些官府的奴才、走狗,今天的这场雨也救了你们的命,不然的话……”

一个仆役爬过来磕头,连连哀求:“大爷饶命,我家里还有老母。”

壮汉退了一步,哼了一声,吼道:“都滚吧。”接着又说:“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大爷我是太平军,专杀满清狗官的太平军。”

壮汉抬头望了望,估摸着手下的人已将劫来的东西运出很远,这才加快脚步,消失在茫茫的雨帘中。

仿佛从噩梦中醒来的仆役们一个个爬起来,狼狈不堪地向县衙奔去。

“饭桶!都他妈的饭桶!”怒气冲冲的刘典史来回走动。天黑之前,他就在县衙门口徘徊,急切地等待着押运的人车。

六个仆役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落汤鸡变成了木鸡。

朱县令闻讯赶来。他扫了一眼几个仆役,又看了看刘典史,气得连连跺脚。

刘典史走了过来,一把揪住一个仆役的衣领,吼道:“你们都是泥捏的?为什么不抄家伙对付他们?”

“他们人多。”一个仆役嘀咕了一声。

另一个仆役也抬头说道:“是的,他们人很多。”

刘典史走过去瞪眼问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二十几个,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仆役说。

这个仆役又说:“大人,那伙人自称是太平军,个个都拿真刀实枪,下手够狠的……”

“哼!”刘典史生气地退到一边。

师爷王默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朱县令阴沉着脸对刘典史说:“昨天我就跟你说,押运的事责任重大,刘大人要亲自去一趟,这下好了……”

“也不能全怪我呀……”刘典史脸上满是委屈。

王默上前说道:“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他又看了看冻得瑟瑟发抖的几个仆役,说:“你们都下去吧。”

议事厅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先前点上的一根蜡烛快燃烧殆尽,最后的火苗忽闪忽闪。王默走到烛台边换了蜡烛。

朱仁宽坐在座椅上长吁短叹。

刘典史说道:“县令大人别急,这事应该火速上奏荆州知府,请他们迅速派兵来剿匪。”

“不可!”王师爷扫了一眼刘典史,说:“这事若上报,事情就闹大了。上头要追查下来,恐怕对谁都不是好事,毕竟是在滨江地界出的事。”

朱仁宽欠了欠身子,说:“师爷说的在理,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上头、知府甚至武昌总督府的人如果怪罪下来,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王师爷,”刘典史站了起来,“您说该怎么办?”

“依我看啊,”王默说,“首先要稳住阵脚,不能乱。这第二嘛,要集中一切力量争取尽快破案,追回被劫的钱款和粮食。”

王默看了看朱仁宽:“至于应付上头的事,我看是能拖就拖。”

“对对,”朱仁宽也站起来说,“最要紧的是破案。”他走到刘典史跟前,“这事就仰仗刘大人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一心一意办好这件事。”

刘典史苦笑着说:“这个时候,那伙盗贼早已消失得没了踪影,天知道他们躲在哪?这事难啊。”

“典史大人,”王默说道,“你不是说过,在这滨江的地界,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吗?”

刘典史说:“可这回碰到的是太平军啊,那可是上过战场的兵呢,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哈哈,”王默指着刘典史说道,“典史大人也是见过死人的。几个月前,你默许手下人活活打死了两个手无寸铁的灾民。怎么啦,现在就被几个毛贼吓破胆了?”

刘典史的声音也大了:“我那是在执法,那两个人是刁民、暴民。”

王默回敬道:“请问典史大人,老百姓遭了大灾,没的吃没的喝,他们不找官府找谁去?那两个人何罪之有?”

刘典史被师爷驳得哑口无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王默缓了缓,不紧不慢地说:“恶有恶报,作恶者迟早会有报应的。”

“你……”刘典史似乎有点被激怒。

“好了好了。”朱仁宽大声说,“你们二位也别争吵,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眼下这个非常时期就应该同心协力,同度难关。”


10


时隔三个多月之后,陈中立再次踏上通往滨江县南边的路。

张彪在前头牵着一头驴,陈中立傍着驴走。驴背上搭了个篾篓,里面装着二十壶酒。

不出一月,陈中立的酒就在滨江县城声名鹊起。几个富户品尝之后赞不绝口。有的说这酒入口绵,不上喉;有的说好久没喝上这么纯的酒了;有的甚至笑问陈中立是从哪聘来的酿酒高人。几家酒馆的老板用过以后也纷纷叫好,叮嘱陈中立一定要把酒给他们留着。

临近年关,陈中立想去县南走一遭,看能否在那边打开销路。

一条连绵的山岭横亘在滨江中部,许多人管它牛肠岭。整个滨江以此为分水岭,分为南北两片。县南的片区多丘陵和山地,特别是靠近湖南的西南部一带更是重峦叠嶂,山高林深。相比于县北,县南要显得安宁多了。倒不是由于县南那边富庶,是因为县衙设在滨江的最北端,这边的百姓似乎没有朝廷和官府的概念,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许多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半年前的那场千年一遇的大洪水。

接近午时,陈中立和张彪赶着驴子翻过了牛肠岭。

陈中立从篾篓里取出水壶,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然后走上前去递给张彪。

“饿了吧。”陈中立站着朝前方望了望,说,“下了这个坡就是王家畈了,我们在那吃点东西。”

“好呢。”张彪嘿嘿一笑,又拿起缰绳。

驴子“欧啊”地叫了一声,抖了抖身子,迈开四蹄走下坡去。

“大哥,”张彪扭过头来朝陈中立一笑,“您累了吧。”

“还好。”陈中立答道。望着彪子虎虎有生气的背影,陈中立笑了。自酒坊开张以来,还多亏了张彪,这小子勤快、踏实,还特别敬重陈中立。

王家畈地处牛肠岭南麓,是滨江北片通往南片乃至湖南的要冲之一。这里边有好几个客栈和酒馆。

陈中立牵着驴从一排房屋前走着,看见一爿酒馆门前有一棵树,便走过去把驴拴上,然后和张彪搭手将沉沉的篾篓卸下。

“这畜生也该歇会了。”陈中立看了看驴,只见那头紫灰色的驴将两只大耳朵耷了耷,垂下驴嘴在地上啃食着几根草茎。陈中立赶忙四下里寻找枯草,张彪会意,去不远处找来一把干草扔在地上。陈中立笑了笑,说:“人畜一般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酒馆,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

“老板,有酒吗?”陈中立叫道。

老板闻讯立马提着酒壶凑了过来,陈中立笑着说:“老板生意不错啊。”老板说:“承蒙您抬举。”

待老板走开,张彪说:“大哥,我们不是自个带了酒吗?”陈中立呵呵笑道:“未免小气了吧。”

吃完了饭,结了账。陈中立走到老板跟前说:“哎呀,您这蛮周全,菜好酒也好。”

“客气了,客气了。”老板边说边点头。

“老板贵姓啊?”陈中立问道。

老板双手一拱:“免贵姓周。”

“周老板!”陈中立也拱手说道,“我想和您交个朋友。”说着示意张彪又取两壶酒来。

陈中立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并说明了用意,这时张彪进来,陈中立拿起酒放在柜台上,说:“这两壶酒就当是小小的见面礼,您先尝尝,还过得去的话,请周老板帮忙在王家畈做个宣传。”

“没问题。”周老板点头笑道。

周老板将陈中立送至酒馆门外,问:“两位这是要去哪?”

“到南边去。”张彪用手指了指远方。

周老板收敛笑容,问陈中立:“听说前些天官府的车被劫了,有这事吗?”

陈中立说:“是有这事,这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

周老板双手一拱:“两位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多谢了!”陈中立挥挥手,和张彪赶着毛驴接着赶路。

“大哥,我真服了您了。”张彪说,“吃一顿饭就做了一笔生意。”

陈中立一笑:“还难得说呢。”

“肯定没问题啦。”张彪说,“我们的酒这么好,他们一定会要。再说了,大哥您这么仗义豪爽,就凭这点,他们都认了。”

陈中立笑了笑说:“买卖不成情义在嘛,多个朋友多条路。”

两人又聊到县衙的车被劫的事上了。张彪说:“大哥,这事就发生在离您家不远的那条道上。”

陈中立纠正道:“不是我家,是我们的家。”

“对对对,”张彪拍了拍脑门,“嗯,我们的家。”

“您说,这案子能破吗?”张彪问。

陈中立说:“估计难得破,滨江这么大,县衙的人上哪找那些人。”

“县衙的人还到处贴了缉拿布告呢。”张彪说。

“贴布告又能怎样?”陈中立说,“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有,何况是现在这种时候。”

“那些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张彪又问。

“呵呵,”陈中立说,“人家脸上又没写字,哪晓得是好人坏人?没有哪个人从娘胎里下来就是好人或者坏人。”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时间快接近傍晚。这时,前面出现一条岔路,一边向东,一边朝南。张彪停下来问:“大哥,该往哪走啊?”陈中立抬头一看,指了指南边的一座山说:“端直走,翻过这座山,就到了茅草街了,我们在那过夜。”

“好嘞。”张彪牵着毛驴拐进了山路。陈中立依然守在驴的旁边。

山路蜿蜒曲折,有的地段十分陡峭。太阳也被山峰遮掩,森然的树木使得一切是那么苍茫。驴吃力地爬坡,驴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陈中立一手扶着篾篓,一手搭在驴身上,时不时地往前推一把。

终于爬到山顶了。陈中立停下歇息片刻,下山的路似乎更长,但视野开阔。抬头一望,一轮火红的夕阳正缓缓地在更远处的山峦间下坠,四周的晚霞闪烁着万道光芒。

陈中立给张彪打气:“彪子,下了这个坡就到了。”

张彪回过头来一笑。突然,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了。张彪分明看见有三个陌生人跟在陈中立的身后。

“大哥,”张彪警觉地叫了一声。这时陈中立已经发现后面的人,他放慢了脚步。

三个陌生人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马甲,灰色的裤子从膝盖以下缠着黑色的绷带。近了一看,三个人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来者不善!陈中立心里一阵发紧。走了一天,一路上基本没碰到什么人,这三个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喂,伙计,”一个人干笑一声,朝那头驴努努嘴,“驮的么子?”

陈中立镇定下来,笑着答道:“几壶酒。”

黑马甲们一拥而上,争相跑过去拿出一壶壶酒来。

“住手!”张彪冲了过来,陈中立赶紧上前制止了张彪。

一个黑马甲拧开酒壶盖,凑到嘴边闻了闻,慢悠悠地走到陈中立跟前。

“这么多酒驮到哪去?”

陈中立说:“小本生意,想拿到茅草街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黑马甲哈哈大笑,“伙计,你今天还真碰到大运了。”说着,这人将酒放回篾篓。

“这批酒我全收了。”黑马甲冷冷地说。

一个黑马甲跑过去抢夺张彪手中的缰绳,张彪赤红着脸,怒目圆睁,紧紧攥着不放。另一个人嗖的一下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冲上去抵住张彪的脖子。

陈中立走过去接过缰绳,递给拿刀的那个人。

陈中立对面前的黑马甲说:“东西可以给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黑马甲咧嘴一笑:“什么条件?说。”

陈中立说:“兄弟,我们从县城那边过来,又累又饿,这天也快黑了,我们跟你们走,到你们那讨口饭吃。”

黑马甲又一阵大笑:“你这个人还真怪,你就不怕赔了东西还搭上性命?”

陈中立说:“大家都是人嘛,有什么可怕的?”

“那好吧。”黑马甲说,“我大哥正缺人呢,说不定会收留你们。”

三个黑马甲赶着驴往前走了一截突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个人跳上路边的一个坎,用手拨开一丛灌木,原来是一条隐蔽的小路。

陈中立给张彪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沉住气。”

张彪一脸无奈地跟在陈中立身边,他俩跟着黑马甲拐进了小路。小路在高大的树木和齐腰深的茅草荆棘间往前延伸,间或还有一些突兀的乱石挡在前面。

天已经黑了,陈中立和张彪落在了后头,三个黑马甲消失在夜幕中,隐约能听见驴的吭哧声。

“大哥,真去啊,这几个人是土匪呢。”张彪拉了拉陈中立的衣襟。

“当然要去。”陈中立说,“还真没见过土匪窝是什么样子呢,今天带你去见识见识。”

“怎么,你怕了?”陈中立笑着问道。

张彪也笑出了声:“有大哥在,我彪子不怕!”

黑暗中,陈中立伸出手拍了拍张彪的肩膀,他俩循着驴的叫声继续往上攀爬。

“喂,伙计,你们快点跟上啊。”前面的黑马甲在叫唤。

“到了,到了。”张彪叫了一声。

陈中立抬头一看,只见前方出现点点灯火。他俩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居然是一片狭长的较为开阔的坪地。坪地的尽头是一块兀立的山崖,下边好像是一个山洞。陈中立和张彪钻出树林,置身于被火把照耀的洞前。这时,三五个举着火把的人围了上来。

“绑了!”有人喊了一声。不一会陈中立和张彪就被绑得结结实实。

几个人推搡着陈中立和张彪进了洞内。洞壁上间隔着插有火把,洞的一边是一个用木头搭的台子,台子上有的把硕大的椅子,椅子上铺着一张不知是啥兽皮。一个黑马甲走上台子,陈中立这才看清那椅子上坐着个人。黑马甲在那个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椅子上的人慢慢站起来,从台子的一边走了下来。

这人应该就是这帮人的头吧。陈中立的第一感觉是此人长得特别高,至少比他要高出半个头,一头短发,浓黑的眉,浓黑的髭须,眼睛深邃,鼻梁挺拔。和其他土匪一样,此人穿的也是一件黑色的马甲,但是比其他人要显得干净。

大汉踱到陈中立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旋即又转向张彪看了看,然后一转身,反过头来往后一指,冷冷地蹦出一句话:“砍了!”

“慢!”陈中立面对围上来的土匪,大喊一声,“壮士请留步,我有话要说……”

大汉转过身来,朝前走几步。

陈中立大声说道:“草民陈中立,一向敬重豪杰,如果我没看走眼,壮士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豪杰。刚才,我和我的兄弟是主动要求来壮士的宝地的,壮士不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了我俩的人头。”

大汉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紧走两步又来到陈中立俩人跟前。

大汉看了看陈中立说:“我看你像官府的人。长得利利索索,哪像一介草民?”

陈中立笑道:“我就是一个小本生意人,说的全是实话。”

“这个人我认得——”这时,一个土匪站了起来,对大汉说,“大哥,这个人是好人,那天在县衙前,就是他站出来跟那伙仆役对着干,替老百姓说话。”

大汉半信半疑地盯着站在身边的那个人:“是真的不?”

“大哥,”那个人扑通一下跪在大汉脚下,“小的愿意用性命担保!大哥平时教导我们,做人应该知恩图报,我记得,就是这个人当时把我从衙役的乱棍之下救下的。”

“起来吧。”大汉沉思片刻,看着陈中立挥了挥手,“松绑!”

当晚,陈中立和张彪就在山洞里住下了。睡前,有人给他们送来两大碗米饭和野猪肉。饥肠辘辘的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地吃个精光,然后在洞内的地铺上酣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张彪神色慌张地对陈中立说:“大哥,趁他们还没起来,我们快走吧。”陈中立伸了个懒腰,笑着说:“看把你急的,没事了。”

陈中立从地铺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他似乎听到水流的声音,陈中立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贴着洞的一边有一条小溪,他走到溪边,伸出双手掬一捧水抹了抹脸。顺着溪流往上望去,山洞弯弯曲曲向里延伸,深不可测。

洞的一侧挨着地铺,大多数人已起床了,洞口处有人进进出出。

这时一个黑马甲走了过来,陈中立一看是昨晚帮他跟壮汉求情的那个人。

“这位大哥请留步,”那人说道,“我们老大请您去喝早酒。”

陈中立感激地望着他:“兄弟,谢谢你了,昨天要不是你,我们两个就没有今天了。”

“应该的,应该的。”这个人笑了笑,“你是好人,善人。其实,我们老大也蛮好,昨天可能是他不了解您的实情。”

洞口外边放一张八仙桌,四周各置一把长条板凳。几大碗冒着热气腾腾的菜摆满了桌子,酒杯和筷子也一应俱全。

那位壮汉站在离酒席不远的地方,面对着莽莽苍苍的群山,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在思考。

一个黑马甲走了过来。壮汉转过身来,脸上全然没了昨晚的冷森,代之而起的是坦诚和热情。

大汉拱手向陈中立走来:“哎呀,朋友,昨天多有得罪了。”

陈中立迎上前去,拱手笑道:“能结交壮士这样的朋友,受点委屈值了。”

入席之后,大汉为客人频频敬酒、夹菜,陈中立和张彪多次回敬,气氛颇为融洽,俨然是老朋友相聚。

交谈中,陈中立得知这位壮士姓潘,名闯,界溪河人。那地方虽属滨江,但与湖南交界。十二年前,一股太平军经过那,十九岁的潘闯参加太平军,隶属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的部队。

提到石达开,潘闯说:“我们的冀王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太平天国里头,除了天王,没有哪个王能比得上他。冀王英俊骁勇,为人仗义。上了战场,他身先士卒,英勇善战,打得清妖屁滚尿流。”

“老天无眼啊……”潘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这么一个英雄竟然遭到天王的猜忌,我们撤出天京是迫不得已啊。”

潘闯说,石达开带着队伍撤到了湖南,回了广西。后来准备去四川攻占成都。队伍经过湖南常德修整时,潘闯请假回了一趟老家,等他返回常德时,队伍早已开拔。

“几个月以后,我见到了从前的一个兄弟。”潘闯说,“我们的人马在四川一个叫大渡河的地方全军覆没了。”说到这,潘闯的眼圈红了,“冀王本可以逃脱的,但他为了保全余下的几千太平军兄弟的性命,甘愿束手就擒。后来,冀王被凌迟,行刑时,冀王吭都没吭一声……”

“可恶的清妖!”潘闯突然一拳砸在桌上,边上的一只碗“呯”地一下滚落地上。张彪被吓了一跳。

潘闯愤愤地说:“那个叫骆秉章的四川巡抚言而无信,最后还是没放过剩下的几千太平兄弟……”

陈中立看着潘闯,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人家,他想了想说:“我也听人说起过太平天国的事。参加太平军的多半是穷人,他们是想打下一个太平的天下。”

“陈先生说对了。”潘闯说道,“这天下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凭什么就凭一群满清人横行霸道?”

“可惜啊,”潘闯低着头说,“想当初,我潘闯在战场上也是横冲直撞,杀了不少清妖,但如此却只能落草为寇了。”

陈中立忙说:“壮士此话差矣。您看看,这么多弟兄跟着您有吃有喝,生活有了依靠,您这是功德无量啊。”

潘闯笑了,站起来抓起酒壶说:“陈先生瞧得起兄弟,是我的荣光。我也敬重陈先生仗义疏财。来,我再敬陈先生。”

陈中立也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跟潘闯碰了一下。

一杯酒下肚,潘闯又说:“我才不当他娘的什么土匪。那些清妖,还有他们的走狗,官府的人才是真正的汪洋大盗。”

“陈先生放心,”潘闯伸过手来拍一下陈中立的肩膀,“我绝不会去抢穷人和百姓的东西,更不会滥杀无辜。”

“那是,那是。”陈中立笑着说:“自古以来,真正的英雄豪杰都像潘兄这样,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说的好!”潘闯哈哈大笑。

陈中立突然想起县衙的赈灾钱物被窃一事。他看着已有几分醉意的潘闯,心想这事十有八九就是潘闯所为。

“刘满山——”潘闯又站了起来,扫视着周围。一众黑马甲正在一旁吃饭,或蹲或站。

一个叫刘满山的人立马跑了过来。潘闯吩咐道:“快去把那个箱子拿来。”

不一会功夫,刘满山从洞里抱着个小木箱出来。

潘闯边开箱子边说:“陈先生,您算算,您的酒值好多银子,我现在结帐。”

陈中立赶紧站起来:“潘兄这是干嘛?能结交您这位朋友,我是三生有幸。这玩意就当是我的见面薄礼吧。”

“那不行!”潘闯把手一挥,“我潘闯也是个是非分明之人,陈先生这么远跑过来做生意,这钱我肯定要给。”

陈中立还想推辞,潘闯从木箱里掏出一大把银子硬塞过来。

陈中立好生为难,呆呆地愣在那。

陈中立和张彪就这样告别了潘闯,离开了这个叫新神洞的地方。昨天夜里好像下过雨,四周雾蒙蒙一片。他们钻出树林,踏上了那条山道。他们站在路边回望,哪里还有洞的影子。茂密的树林将一切遮掩得严严实实,从山林的上端望过去,云雾缠绕的青峰若隐若现。


(未完待续)      


庄严,本名严世平,松滋市大岩咀小学教师,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著有文集《斯人如书》,长篇小说《洈水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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