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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此去经年—— 韩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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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3-30 11:30:05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此去经年(中篇小说)

韩丽敏


温雨缘、江河办完离婚手续,走出民政局大门。江河执意要一起吃午饭,雨缘说有点累,找机会再聚。

江河恳求雨缘再让自己抱一下,她略一迟疑,把右手伸给他。江河握住,顺势把她拉进怀里,说:“我都不知怎么跟爸妈交代,他们那样喜欢你。雨缘,我会好好反省,然后再向你求婚。”

江河的父亲是平原大学物理系资深教授,母亲是校医务室医生,父子同一所大学教书育人,是省城这所著名大学的佳话。

雨缘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报社宿舍。刚歪到床上,叶子夜就来了,手里拎着给她打的饭。雨缘知道她关心什么,告诉说离了。

叶子夜说:“雨缘,江河是伯雄的表弟,如今你们离了,可不能影响到咱俩的关系。唉,当初我和伯雄真不该撮合你们。”

“子夜姐,我大学毕业分到报社就跟你一个宿舍,你处处照顾我,跟亲姐一样,这份情意是我们自己处的,不会因事而变。江河是我的大学老师,在我还是大二学生时就曾向我表白,只是当时我和柳楠已相爱,心有所属。我俩走到离婚这步,江河没错,都怪缘浅。”

叶子夜摸着雨缘瘦削的肩膀,说:“最近感觉身体怎样?你不告诉江河,真是个错。”

雨缘苦笑一下,说:“江河爱我深,疑心也重,假如我没得这个病,他疑心再重,我也不会真离,可身上偏偏长了这东西,他若知道了,会受不了的。离了,即便哪天我去了,他也不至于太痛苦。”

两年前,雨缘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竟是乳腺癌晚期。她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治疗,静静等待那个“日子”到来,直到有次晕到在办公室被送到医院,报社领导和个别同事才得知她的病情。而这时,她的身体已相当糟糕。离世之前,她想做两件事:一是与江河离婚,二是再完成一次采访报道。

1

柳楠和温雨缘、杨拥军和水源源这两对恋人,相约“五一”一同旅行结婚。约定先到北京的杨拥军处集结,然后一路向南。

五年前,他们相识于省城平原大学,都是入校新生,只不过柳楠、杨拥军是带职读研,温雨缘、水源源是一年级大学生,她俩是室友,关系最好,每年寒暑假,源源总要先跟雨缘到桃城市住几天,再回外省的通骅市自己家。雨缘的母亲温秋月,对女儿在大学有这样一个挚友,感到欣慰,待源源如同亲生。源源一直羡慕雨缘有位京剧演员妈妈,第一次到她家就请求温秋月认自己干女儿。

柳楠毕业后回原单位榕华市市委,当了张书记的秘书;杨拥军的父亲是省军区司令员,他从小也有军人情结,研究生毕业那年,正好赶上部队招收地方大学研究生入伍,他就投笔从戎,成了北京某部队的一名军官。

距离“五一”只剩一个月了,雨缘天天心神不宁。最近两个月写给柳楠的信,他都没回复,这是相爱五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打他办公室电话,也总没人接。她不由胡思乱想:他胃不好,莫非得了不好的病,治疗期间不想让自己知道?雨缘的心天天吊在嗓子眼。

“五一”一天天逼近,拥军联系不上柳楠,就给雨缘打电话,问他们进京时间。在通骅的源源电话更勤,一天好几次。

雨缘无奈,只好打扰柳楠的姐姐柳仪,她把电话打到榕华市医院妇产科,接电话的人不是说柳主任有手术,就是院务部开会。考虑再三,又拨了中医科电话,对接电话的人说找黎文轩。黎文轩是柳仪的丈夫,桃城很有名气的中医。黎文轩一听到雨缘的声音,就开始打腹稿,直接说柳楠度蜜月了,他不忍心;欺骗她,更不忍心。他告诉雨缘,小楠也好久没来家里了,让她别急,自己下班后去趟市委。唉,到底还是欺骗了姑娘。

已经七个多月身孕的叶子夜,见雨缘整日愁眉不展,说与其天天在这儿瞎想,不如提前休假去榕华,到了那边一切都清楚了。雨缘一听,心顿时敞亮起来,马上填休假申请单。

柳仪今天调休,一人懒得做午饭,吃了个苹果,继续陷在沙发想心事。昨晚丈夫说了雨缘来电话的事,她边听边叹气。她很喜欢雨缘,弟弟却娶了市委书记的千金张姝琨,使她像丢了件珍宝。丈夫说秋月要知道了小楠另娶,有可能挺不住。夫妻长吁短叹,一直聊到很晚。

柳仪听到门铃响,起身去开门,没想到门外是雨缘,连忙将她拉进屋。雨缘秀美细长的凤眼,一直追着手脚忙乱、语无伦次的柳仪,说自己去过市委了,柳楠不在,那里的人也闪烁其词。她求柳仪告诉自己实情,又说:“他若有病,我会尽心照顾他;若身残了,会守他一生;万一不在了,我一人了此残生。”

柳仪听得心里发酸,姑娘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恋人已另娶她人。她将雨缘揽进怀里,对姑娘讲述了半个月前,柳楠与张书记之女姝琨结婚,现在外面度假的大致经过。

柳仪讲述过程中,雨缘没说一句话没流一滴泪,身体、神态如雕塑一般。柳仪捧着她的脸,恳求她说句话或哭一哭,说着自己竟抽泣起来。

良久,雨缘才开口:“他那么爱我,不可能与别人结婚。昨晚我还梦到他,对我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姐姐您在骗我,他其实是出了其他事。”

柳仪也希望这是假的,偏偏不是。雨缘周身冰冷,眼前直冒金星,一股巨浪打来把她卷入汪洋。她想冲出汪洋,手脚却动弹不得。这时,她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啊,是柳楠。

“柳楠,柳楠。”昏迷中的雨缘,声声叫着柳楠。

晚上七点多,雨缘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柳仪和黎文轩松了口气。雨缘昏倒后,柳仪以为做些常规处理,她就会醒来。但五六分钟过去,依旧昏迷。柳仪忙给丈夫打电话,黎文轩不敢耽误,叫了医院的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黎文轩把着雨缘的脉,说脉象平稳,没事啦。柳仪看着眼角挂着泪珠的雨缘,说:“这一劫算过了,可秋月的病情,更要她命。”

黎文轩说:“上午我给桃城市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他说秋月最近相当不好,让有个心理准备。雨儿将面临失去恋人和母亲的双重打击啊。”

“这可咋整,可怜的雨儿。小楠更可怜,跟自己不爱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想想都替他堵心。也活该,谁让他喝点酒就把持不住。”

“依我对小楠的了解,酒后失控的几率很小。张姝琨会不会在食物中做手脚?她在部队时搞医,转业后在公安局依然做本行,用什么药、用多少使对方出现幻觉,对她来说不难。”

黎文轩要把温秋月的病情告诉雨缘,柳仪却不忍心雪上加霜。黎文轩说,双重打击一同到来虽然残酷,但至少她能陪陪母亲,否则,遗憾会折磨她一辈子。

雨缘站在阳台上,脸色如大病初愈,神情更是悲凄。倏忽之间,致命消息同时而来,令她欲哭无泪。柳仪望着雨缘单薄的背影,心如刀绞,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回到客厅。在客厅坐定,说了会儿话,雨缘就要回家。黎文轩希望她恢复两天再走,她说自己身体没事儿,又说:“工作后就没陪过母亲,每次回家也蜻蜓点水般,我做梦也想不到她……”说到伤心处,嘤嘤哭出声。柳仪的眼睛也湿了,她让丈夫送雨缘回去,雨缘婉拒。

黎文轩说:“如果觉得身体确实可以,我就不送了,省得你妈疑心。雨儿,你要理解妈妈对你隐瞒病情的良苦用心,所以一定要调整好情绪。目前,她的身体不能受任何刺激,你是她的牵挂,有关你的一切信息,直接影响她的生命。懂吗,雨儿?”

雨缘明白黎文轩的意思,说自己知道怎么做。

2

桃城百姓引以为傲的京剧名角温秋月,五年前查出患了绝症,那时,刚好女儿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当女儿写信告诉长她12岁的柳楠在追求自己、而她也喜欢他时,她非但没责怪女儿违反大学期间不许恋爱的约法三章,反而让她寒假带男孩回来,自己把把关。转眼女儿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马上要披上嫁衣,温秋月特别欣慰。亲眼看着女儿结婚成家,是她最大心愿。这一天,终于快到啦。

离“五一”只剩一周了,他俩去北京前应该回来一趟吧,自己还有事要嘱咐呢,可至今不见二人的影子,连个电话也没有,温秋月不免着急。正思忖着给女儿打电话,她却笑吟吟地进了家门。见到女儿,温秋月心里高兴却故做生气状,说死丫头,我还以为你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旅行结婚了呢。雨缘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说哪能呢?接着把路上编好的话,说给母亲。

温秋月一听婚期要推迟,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似乎这才意识到女儿是一人回来的,问:“为啥推迟,小楠呢?”

雨缘就把省里临时通知榕华市委出一个能译能讲英语的干部,随省委组织的出国考察团出访,张书记推荐了柳楠的经过,对母亲讲了一遍,接着又说:“柳楠问我去不去,毕竟婚期到了。我觉得机会难得,放弃可惜,就支持他去。我前天到的榕华,昨天送走他,今天就回来了。柳楠想给您打个电话,我没让打。妈妈,其实这也是件喜事呢。”

温秋月暗中一叹,说能出国走走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你们的婚事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雨缘说柳楠回来就办,温秋月问什么时候回,雨缘告诉说考察团这次要走访欧洲好几个国家,最快也要一个月左右。温秋月听了,从心底感到绝望。最近检查,医生说癌细胞呈几何指数扩散。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知道已时日无几,还经常梦到痴恋一生的梅放野,她想这是他在召唤自己。本想亲眼看着女儿披上嫁衣,到了那边对他好有个交待,看来此愿难遂了。

当年,梅放野是省戏剧学院的创作员,年纪轻轻就有几部作品被搬上银幕。因家庭成分不好,运动一来,他那高干出身的妻子就跟他离婚划清了界限,他则被下放到桃城京剧团劳动改造。当时,人们躲被劳改的人像躲瘟疫一样,温秋月也不例外。那个秋雨绵绵的初秋下午,脖子挂着大木牌、弯腰站在剧团院子中央的梅放野,一头栽倒在打此经过的温秋月面前,她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朝前走。这时,空中响了个炸雷。秋天打雷,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不由放缓脚步,正踟躇,又一个炸雷响起,她像接到某种暗示,转身跑向梅放野,半搀半拖地把他弄回他住的那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小屋。他发着高烧,不停说胡话,她买来退烧药偷偷送给他。温秋月仰慕他的才华,常悄悄到他的小屋请教。他说温秋月嗓音条件好,如果能得到北京名师指点,会成为优秀的程派传人。但麻烦随之而来,剧团领导找她谈话,说再不远离劳改分子,也要被批斗。

后来,温秋月怀孕了。她没勇气承担未婚怀孕的名声,想打掉孩子。梅放野很爱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向温秋月求婚。她要的就是这个。可组织说她根红苗正,不能和资本家的狗崽子结婚。她态度也很明确:即使被批斗,也要跟他结合。就在这时,省委召梅放野回去创作一部戏。出发前,他对温秋月说,报完到就回来为她披上嫁衣,说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不管男女,都叫雨缘,梅雨缘,雨中的缘分。

温秋月没等来梅放野披嫁衣,等到的却是剧团领导的谈话,要她把孩子打掉,与梅放野断绝关系,否则按插足、破坏革命干部家庭罪处理。温秋月懵了,她不明白同单身男子恋爱,怎么会犯插足罪。了解内情的团长背后好心对她讲了事情真相。原来,梅放野回到省城,前妻就要复婚,可他绝不同意,说自己在桃城有爱人有孩子。他前妻妒心大发,为达目的,动用了在北京当官的父亲。团长劝温秋月说,梅放野还没真正‘解放’,是‘戴罪’工作,有那样的家庭护佑着,还能少受些苦,如果真爱他,就放手。不久,温秋月接到梅放野的来信,信中有两问:为什么分别才一个多月,就另攀高枝?孩子是两个人的,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擅自打掉?这两问把温秋月彻底打懵。团长告诉她,为了交差,在向上级汇报时,做了些技术处理。

梅放野被平反后,担起省戏剧学院院长重任。一个偶然机会,他得知温秋月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终生未嫁。他找到温秋月,希望用自己的余生,为她母女遮风挡雨,温秋月婉言谢绝。他想与女儿相认,温秋月给了他女儿的一张照片,说中考结束后再认。梅放野如获至宝。可照片很快被他妻子发现,她将照片撕得粉碎,说不断绝和那母女来往,别怪她做事太绝。为了秋月母女免受伤害,梅放野在妻子逼迫下,写下保证书。从此,他万念俱灰,不久便抑郁而死。

雨缘见母亲久不言语,猜到她想什么,心哀哀哭泣,脸上却笑嘻嘻的:“温秋月同志,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吗?那我赶紧再找一个。”

温秋月嗔怪地说越来越没正经。总算过了这一关,雨缘暗松一口气。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对妈妈撒谎。

吃过晚饭,雨缘怕小姨雪梅和姨夫郝小海再聊柳楠,拉着母亲去散步。她们前脚刚走,电话铃就响了,雪梅忙从厨房跑出来,拿起话筒还没开口,里面就传来叫“干妈”的声音。

雪梅知道是源源,噗嗤一笑:“傻丫头,张口就叫。我是你雪梅姨。”

源源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问雨缘和柳楠咋回事,怎么都失踪了。雪梅告诉她雨缘今天刚回来。源源便嚷嚷着让雨缘听电话,雪梅说娘俩散步去啦。源源说自己都到北京了,雨缘他们何时来。雪梅简单讲了他们婚期推迟的原因。源源连说了几个“怎么这样”。

月亮在云层穿梭,时隐时现。雨缘躺在母亲怀里,娘俩天南地北聊着,怕母亲累着,就故意打个哈欠。温秋月轻声说:“睡吧,我也困了。”

听到母亲发出轻微鼾声,雨缘知道她已睡沉,眼泪这才像决堤的洪水奔涌出来。白天必须咽泪装欢,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放声痛苦。突然,客厅的电话响了,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尖厉。雨缘轻轻下床,悄悄走出卧室。

面对源源的不停追问,雨缘再也无法控制,对着电话啜泣起来。电话里传来杨拥军的声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不相信柳楠出国了。雨缘哽咽着把这几天自己经历的两件事,告诉了杨拥军。这时,她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响,回头一看,见母亲横倒在地上。雨缘大叫一声“妈妈”,扔下电话扑向母亲。

3

桃城市医院一套单间病房里,温秋月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提着一口气苦苦撑着,就是想亲眼看着女儿走上结婚旅程,可昨晚……唉,昨晚电话一响她就醒了,见女儿久不回来,怕她着凉,就拿了件衣服送出去。她无意中听到了一切,明白了女儿婚期推迟的真相,也知道女儿已晓得她的病。

雨缘一直守在母亲的病床边,望着她惨白的脸,泪水不断。忠贞善良、历尽坎坷的妈妈,您给我营造的家那么温馨,您走了,我还怎么进家门?逢年过节,我往哪儿去?妈妈,睁眼看看女儿,跟女儿说句话,千万别抛下我,您是我头上的天,天塌了,让我怎么办!

温秋月似乎听到了女儿呼唤,昏迷两天两夜后,终于醒来。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转动着两只失去光泽的眼睛寻找女儿。当终于看清时,她掀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吐出“雨儿”二字。雨缘见母亲醒了,高兴的连声喊妈妈,雪梅、赫小海连忙凑到床边。

温秋月想摸摸女儿的脸,试了几次,手都没能抬起。雨缘拉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秋月看着女儿,万千酸楚。苦命的孩子,从小就被冠上私生女的标签,使得一直自卑,妈妈真对不起你;你好不容易长大了成才了,也收获了爱情,眼看就要成为新娘,可新郎将嫁衣披到另一个姑娘身上;失恋的痛苦正折磨着你,妈妈却走到了生命尽头,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想着这些,泪水从温秋月的眼里流出来,她用细如游丝的声音说:“雨儿,有件事你要答应妈妈,否则,我不安心。”

“您说,我听着呢。”

“不要因为一次爱情受挫,就生出独身念头,千万不能独身。你和妈妈不一样,妈妈至少有你。一定要组织个家庭,答应我孩子,否则我没法对你爸爸交待。”

听着母亲的诀别话,雨缘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妈,您不能抛下我,不能让我成为没妈的孩子。”

温秋月不忍心看女儿的样子,便闭上眼睛,说:“妈妈沉疴已久,医生也无力回天了。雨儿,没有哪个父母能陪子女一辈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能活到今天,有柳楠的功劳,所以不要对他心存怨恨。”

“妈,您病了这么多年,却一直瞒着女儿,以至于我都没能陪您、照顾您一天。妈,您知道我多遗憾吗……”雨缘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温秋月的目光越来越游离,提着一口气哀求说:“雨儿,你还没答应妈妈。”

雪梅忙抻抻雨缘的衣服,示意快答应。雨缘抹把眼泪,握紧母亲的手,说不会独身,让她放心。

温秋月油干灯枯。这位桃城京剧名伶,带着对女儿的牵挂,对亲朋好友和热爱一生的京剧的眷恋,撒手人寰,享年四十九岁。

在处处留有母亲余温和痕迹的家,雨缘痛不欲生。死去的,魂消影绝,万事俱休;活着的,哀怨悲婉,肝肠寸断。好在,拥军和源源在身边,雨缘不那么孤单。原来,那晚雨缘扔下电话后,他们再怎么拨,电话始终没人接,就知道事情不妙。俩人反复商量,退了南下的火车票,在温秋月下葬前一天赶到桃城。这是雨缘最艰难时期,他们决定婚假就陪她。雨缘想的是他们正值大喜日子,不能随自己沉浸在悲痛中,她想烧过头七就回省城。

这天,他们三人动身回省城,雪梅、小海恋恋不舍往外送,刚走出屋门,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柳楠一身玄色,右臂戴着黑纱走进院子,在院中央扑通跪下。

大家愣神的工夫,杨拥军冲上前揪住柳楠的衣领,照他脸“啪啪”就是两巴掌,接着将他揪到客厅温秋月的遗像前,说:“柳驸马,你居然还好意思进这个门。雨缘对你一往深情,甚至因你违背母亲的约法三章,你也发誓对她好一辈子,结果呢?”说着举手又要打,郝小海上前抓住他的手。

柳楠冲温秋月的遗像跪下去,整个上身扑倒在地。

源源气咻咻地说:“姓柳的,别演啦,我算认识你了。你辜负了雨缘,你就靠那个当官的岳父往上爬吧。”

雨缘完全没想到柳楠会来,望着这个用赤诚敲开自己心扉的男人,过去的一切美好涌上心头。她说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其他人会意,离开客厅。

雨缘坐在长沙发一头,请他起来。柳楠慢慢起身,坐进离自己近的一张沙发,麻着嗓子说:“雨儿,对不起,你惩罚我吧。”

“妈妈临终前嘱咐我,不要对你心存怨恨。今天你既然来了,我就把有些话说一说:你我相恋五年,心心相印,真挚坦诚,婚期将到时,你连声分手都不说,就另娶她人,你好洒脱。你打开我一直紧紧封闭的心,又亲自捣毁,使她残破不堪,你毁了我一生啊。”

柳楠扑通跪下,用膝盖爬到她跟前,头埋在她腿上,呜咽着说:“你是我的命,我不但毁了你,也毁了自己。”

雨缘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那头曾抚摸过无数次的乌黑短发,但手在半空停住。这个权利已不再属于她,她和他的所有缱绻,已成逝水。她抽身站起,说:“谢谢你来祭奠我妈妈,现在可以走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见到你。”

4

雨缘像个工作狂,别人不愿接的采访任务、不愿去的采访地点,她都揽过来。她马不停蹄地采访、赶稿,推出一个个紧贴时代、意义深远的专题。她想用忙碌摆脱悲哀和痛楚。然而,悲哀、痛楚却总是如影相随。她终于明白,欢乐已与自己无缘。

叶子夜为使雨缘走出悲哀,想尽各种办法。只是雨缘心如死灰,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尤其对叶子夜、凌伯雄夫妇看似无意、实则刻意安排相识的年轻男子,更是排斥。如果说生活还有让她感到乐趣的事情,那就是子夜一岁半的儿子牛牛。这孩子只要见到雨缘,就往她怀里扎,亲娘老子也不要,惹得子夜说,这么小就喜欢好看的姑娘,将来可别是贾宝玉。

雨缘严重失眠,常靠服安定睡几个小时。周五这天晚上,躺下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醒来时,阳光已穿透窗帘照进宿舍。她从枕边拿起手表一看快九点了,嘟囔句“糟糕”,连忙起床。昨天下午下班时,子夜对她说,丈夫的表弟从国外留学回来有段时间了,难得明天都有空,想在家里宴请一下,让她过来帮忙。雨缘没答应。子夜说你不来,牛牛就缠我,我啥都做不成,伯雄的亲戚来家里,我不下厨,显得不好。话说到这份上,雨缘觉得再不应下,也显得不好。

雨缘一进子夜家门,牛牛就张着两只小手,从爸爸怀里挣出来,跌跌撞撞奔向她。雨缘抱起来,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凌伯雄对雨缘介绍坐在沙发里的青年男子:“雨缘,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弟江河,从美国留学回来没多久,在平原大学任教。小河,这是你嫂子的同事加好朋友,温雨缘。

江河站起来,面带微笑注视着愣在那里的雨缘:“雨缘。”

“小江老师?”

雨缘暗感世界太小,兜兜转转,竟与大学时期的老师在子夜家相遇,而且他们还是亲戚。

江河比雨缘那届大学生年长四五岁的样子,教外国文学。他中等身材,英俊儒雅,授课妙语连珠,学生都喜欢上他的课。课堂上他不苟言笑,师长派头十足,但走下讲台,就跟学生们嘻笑打闹,大家亲昵地叫他“小江老师”。他是无意间在众多学生中发现雨缘的。那天,他站在讲台上分析莎士比亚的作品,讲到兴致处,略做停顿,习惯性地环视台下的学生。就这样,他看到一张玉雕般的脸:那张脸不算漂亮,却十分精致,尤其一双细长的凤眼,那样迷人。他愣在讲台上半天没说话,直到学生催他快讲,才意识到失态,忙言归正传。从此,特别关注温雨缘。他发现这个秀气的女孩非常腼腆,不爱说话,动辄脸红,便更加爱慕了。

江河接到公派到美国留学的通知时,正值雨缘大二寒假前夕。拿到通知那一刻,他做出马上向雨缘表白的决定。那天他往女生宿舍跑了好多趟,直到晚上六点多再去,总算听值班阿姨说,小祖宗们逛街回来啦。他约雨缘来到学校操场,闲聊一会儿进入正题:“雨缘,我早就爱上了你。本来我想等你毕业时再表白,可昨天接到通知,学校派我去美国留学,春节之前就动身,所以我必须现在告诉你。接受我好吗?”那时,雨缘已和柳楠相爱,也收到母亲让寒假带他回去的复信。她告诉江河自己的心已有所属。江河执意要知道那人是谁,当雨缘说了柳楠的名字,江河连连点头,说听说过此人,榕华市委的笔杆子,很得导师赏识。

同柳楠分手一年多了,雨缘一直拒绝与单身男子交往。她的心死了,要一人走完余生。此刻,面对昔日曾向自己表白过的老师,她不知是否真存在巧合,但对叶子夜存了一丝怨气。

周一一上班,雨缘的脸就耷拉着,叶子夜跟她讲话也不搭理,闷头收拾桌面。叶子夜走到她身边,手指轻轻丢丢她的脸蛋,说:“难怪江河对你着迷,生气也这么动人。”

雨缘放下手里的活,说:“子夜姐,我懂好歹,明白你和姐夫是对我好,可你们不该骗我,知道昨天我多尴尬嘛。”

“不是我们骗你,是江河不让讲,他想给你个惊喜。”

雨缘嘟囔句“你知道我的素志”,便不再吭声。叶子夜回到自己的座位,说:“是,我知道你的独身素志。但雨缘你要明白,独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缺陷。温阿姨最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叶子夜一直避免在雨缘面前提温秋月,怕她伤心。果然,雨缘的眼里立刻有了水光。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叶子夜伸手拿起电话:“您好。省日报社,请讲。”接着,把话筒递给雨缘,说声找你的,就走出办公室。

电话是江河打来的,说写了篇欧美文学对中国作家影响方面的文章,希望省报副刊给发一发,想请雨缘把关。雨缘说子夜姐负责副刊,江老师把稿子给她。江河说有点怵头这位表嫂,不敢求她,让雨缘多帮忙。一个在国内大刊上发表作品数量可观、文学评论界都有一席之地的年轻才俊,会在乎区区省报副刊?雨缘猜江河是找打电话的由头,因此让他把稿子寄给自己,她负责转交。江河说邮寄太慢,马上送过来。

最近,雨缘晚上一躺到床上,柳楠、江河的影子便交替在脑海闪现。本以为再也不会想柳楠,如今才知道,毕竟深爱过,真忘记并不容易,尤其当有人要走进心灵时,会不知不觉将两人进行比较。

江河与柳楠的共同点,都才华横溢,不同点也很明显:柳楠沉稳持重,如深潭老井;江河无拘无束,若阳光夏日。唉,既然立下独身素志,任何男子与你无关,何必比来比去自寻烦恼?这样想着,本以为会很快入眠,却事与愿违。无奈,又打开那台小收录机。立刻,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缠绵的旋律弥漫开来。如今只有这支曲子,能让她的心安静。

5

雨缘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宿舍,坐在书桌前望着台历出神。今天,公历9月15号,母亲的冥寿。去年今日,在家为她贺寿;今年今日,她早已是荒郊野外的孤魂。妈妈,九泉之下可见到痴恋一生的人?还记得这喧嚣的世间吗?知道女儿想随您去吗?雨缘心里酸楚,泪水簌簌而下,笔下流淌出这样的句子:

 

怀念母亲

清月转玉盘

又到您的生诞

我问空中的星星

她现在天上还是人间

我不怕您漂游在天边

燕子会衔书信到窗前

我不怕您流落在江川

鱼儿会游到桃河边

只是您一走渺茫音信沉

哭您唤您都不应

妈妈呀回不回由您

只求您常来我梦里

……

雨缘文不加点,任思念在笔端流淌。隐约听到敲门声,她忙擦干眼泪,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江河。雨缘一愣,随即将他让进宿舍。江河坐在雨缘刚才坐的椅子上,环视宿舍,说布置得真别致,那哪儿都恰到好处。

雨缘淡淡一笑,说:“江老师光临寒舍,有事么?”

江河的目光大胆地落在雨缘脸上:“我还以为你会说‘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之类的话。你却来句‘有事么’,好伤心。”

雨缘垂下眼帘,躲开江河热辣辣的目光。他见状哈哈一笑,说:“还这么腼腆。你呀,不像记者,倒像个中学生大女孩。真想象不出你笔下那些好专题,是怎么采访到的。”说着,从手包里掏出一盘盒式录音带递给她,“送给你。”

雨缘接过录音带,见是贝多芬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这首曲子是贝多芬在遭遇到耳聋、贫穷、爱情受挫等不幸时创作的,曲中没有痛苦的呻吟,都是明快的进行曲节奏,充满沸腾的生命力和对幸福的渴望。雨缘明白江河送她这盘录音带的用意,有些感动,说声谢谢,就不知再说什么。江河望着她,心里幽了一默:依然不爱说话,没一点进步。他扭头看到摊在桌上的诗稿,就默默读。看着看着,鼻子有些发酸,说:“不知道今天于你来说,是个伤情的日子,来得鲁莽了。雨缘,有些坎儿是要迈过去的,总沉浸在悲痛里,对身体伤害太大。我也喜欢《梁祝》,但还是希望你多听贝多芬,它对你走出现在的心境会有帮助。”

雨缘惊愕了。自己都是深夜无法入眠时听《梁祝》,他怎么知道?

江河接着说:“长期失眠不行,你看看你的气色,你有没有注意过自己的气色?”

雨缘低声狡辩:“我没失眠,一切都好。”

“可你宿舍里总是夜深人静时,飘出《梁祝》的旋律。尽管你把音量调得很小,但对关心你的人来说,能听到。”

雨缘再次愕然。

“其实,我一直关心你。我习惯夜间跑步,经常跑着跑着就到了省报职工宿舍……”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雨缘心里感激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人,忙去开门。是门卫值班的钟大爷,说有她的长途,让赶紧去接。

电话是雪梅打来的,问雨缘回了桃城咋不回家,说着呜呜哭起来,弄得雨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雪梅和丈夫今天到墓地去看姐姐,见墓碑前摆着一大束鲜花,便以为雨缘来过,惹得雪梅在姐姐坟头嚎啕了一场。

接完电话,雨缘想着心事从门卫室里出来,见江河扶着自行车等在门口,连忙道歉:“江老师,真不好意思。我送送您。”

江河看着如水墨画一样的雨缘,非此女不娶的想法更加蒂固。刚才一个人坐在她房间,想着柳楠也曾在这屋里呆过,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蹓跶出来,并顺手推上自行车。原以为雨缘会说“再坐会儿”之类常识性的客套话,而只要她话一出口,自己就毫不犹豫地回去,没想到她如此不谙世事。他真后悔出来,便问不再留我坐会儿吗?雨缘说您都推上车子准备走了,不好再留。被倒打一耙,江河心里只能苦笑。

雨缘送江河到报社职工宿舍大门外止步,说:“江老师,那盘录音带我收下,谢谢您兄长般的关怀。”

这个定位让江河有点气恼,他没把这种情绪露出来,但要把这个定位扭过来,脉脉看着她说:“别一口一个江老师,叫我江河。”

雨缘回避了他含情的目光,说:“只要您不嫌我不懂礼数,以后我就直呼您大名。”

月光下,雨缘的脸像凝脂,那凄美神态,使江河既怜惜又心旌摇曳。自从当年在课堂上发现她,她就驻在了他心里。在美国留学期间,也交往过女孩,可没有一个像雨缘令他心动。回国后同表哥表嫂相聚聊天,无意中得知雨缘现状,蛰伏在心中的小虫就开始萌动。可她骨子里拒他千里,让骄傲的他很不爽。江河说声希望今晚你能睡个好觉,就跨上自行车离去。

如水的月光洒在树上,在地下落了斑驳的影子。雨缘踩着树影,缓缓往宿舍走。小姨刚才的哭声,又在耳边响起。今天到母亲墓前献花的是谁呢?柳丝像纤细的玉手,从雨缘脸上轻轻划过,她顺手扯了一片柳叶在手里把玩。忽然,她心怦然一动,柳楠的身影跃入脑海。是他,绝对是他。雨缘暗暗叹了口气。

温秋月去世后,柳楠发誓只要自己活着,每年她的冥寿和忌日,都到墓地看她。他忘不了雨缘,时刻牵挂着,这种牵挂尤其在夜深人静,像夏草一样疯长。他对张姝琨关心周到,恪守丈夫之责,使张姝琨的心特苦,觉得夫妻那样陌生、遥远。她试图以自己的柔情改变这种状况,可是徒劳。多年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婚姻,其实是个错。

6

一连几周,雨缘马不停蹄对省一家国有企业的改革,作连续采访报道。白天采访,晚上赶稿,一篇篇力度勃发的非虚构文本跃然头版头条。在上上下下一片赞扬声中,雨缘累倒了。领导让叶子夜“监督”她好好休息。

雨缘休息了将近一周,体力、精力得到恢复,就去上班。去办公室的路上,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不由想起牛牛。好久没见他了,真有些想呢。她知道子夜昨晚夜班,今天调休,因此改变主意。

叶子夜家的门虚掩着,她刚敲几下门就开了。雨缘看着玩具满地、衣服这一件那一件的客厅,说:“我的懒大姐,你家快成猪窝了,姐夫是不是又出差啦?人家要在呀,才不会这样。”

叶子夜说我家这点程序你一清二楚。雨缘弯腰收拾玩具,子夜不让,说身体刚好点儿,别不管不顾。雨缘说干这点活也能累着,那真成纸人了,又说今天天好,想带牛牛去公园玩。叶子夜告诉她,牛牛被姥爷接走了,说老公出差,老爷子怕闺女累,一直把孩子留那边。

雨缘说子夜姐真有福,父亲护佑着、丈夫呵护着、儿子围绕着,这才叫人生。叶子夜说你也可以有这样的人生。雨缘意识到不知不觉谈起人生话题,很懊悔,忙说:“心如死灰之人,不配谈人生。我失口了。”自母亲去世后,她不谈人生,觉得人生于己已没任何意义。

叶子夜从她手里夺过正叠的衣服,扔到一边,说:“谁的父母能陪子女一辈子?谁的爱情一次就告成功?你一头钻进自己设置的套子,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有人因你死去活来,你却装聋作哑。”

雨缘莫名其妙,问谁因自己死去活来了。

“江河那傻子呗。他火炭似的,偏偏遇到你这块冰,不病才怪。已经三天没起床啦。”

江河品尝到想一个人、却得不到的痛苦。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宁,在对雨缘的思念中,病倒了。病中的江河给叶子夜打电话,说自己快死了,想见她一面。叶子夜急忙赶到他宿舍,见了着实吓一跳,平时那么讲究的人,现在脸上胡子邋遢,头发鸡窝似的,人也瘦了一圈。叶子夜问他什么病,江河指指心脏,说这里有病,想雨缘,却得不到。

雨缘听着叶子夜的讲述,低下头,不吭声。叶子夜说:“谈到个人问题就金口紧闭,你母亲最大的心愿,盼你早点成个家,你倒好,立下独身素志。亏你还是孝女。”

雨缘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流出。母亲去世一年多了,每想到母亲已死,自己再也无福享受她的恩泽,心就疼,就想哭。她吞下喉咙的哽咽,说:“我也想完成妈妈的遗愿,可我的心死了,用这样的心与别人交往,不公平。爱情应遵循‘一一对应’法则,否则不道德;爱情还需要激情,而我一点都没有了。”

叶子夜劝她再试着再爱一次,说时间能医治各种创伤。雨缘摇头,摇得很轻,却异常坚定。

7

雨缘似乎刚睡着,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她睁开眼,拿起手表看看,见时针才指向七点,侧耳细听,除了窗外小鸟的啁啾声,并没其他动静,暗说做梦了。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就这样躺一天。难得周末既不值班又没任务,可以好好赖赖床。这时,敲门声又响了。大周末的,谁这么早敲门?她边穿衣服边说请稍等。打开门,见江河一身白色休闲服,背个灰白色双肩背,一副要远足的样子。

“江老师,您这是?”

虽然江河多次让雨缘叫自己名字,但每次见面,她依然叫“江老师”,他也就悉听尊便了。江河欣赏艺术品一样,注视着雨缘,直到她低下头才收回目光。他像进自己家似的,走进她宿舍,麻利地打开窗帘。雨缘好尴尬,因为被子还摊在床上。

江河把双肩背放书桌上,望着雨缘说:“哎,这是你的家,怎么这样局促?”

“江老师,我想收拾一下床,您先出去一下好吗?”

“哦,床就不要收拾了,你得赶紧梳洗打扮,动作要快,我给你十分钟。”见雨缘目光疑惑,江河一拍脑门,“今天我带你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经常接接地气,没准就不失眠了。好,现在我出去,你梳洗打扮。记住:十分钟,时间一到,我就破门而入哈。”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雨缘心中不满地说,他怎么这样,给人突然袭击不算,还发号施令。

这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山谷,一条小河绕着山底哗哗流淌,初秋的山里,空气清爽,气温宜人,四周静悄悄,只有山鸟的叫声打破山谷的寂静。

江河望着沉醉在美景中的雨缘,问:“风景怎样?是不是觉得这一趟来得值?”

“太值啦,真好。我在省城读书、工作也六七年了,真不知它周边还有这么个地方。江老师,谢谢您。”

江河专注地看着她,直到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才笑着说:“你呀,活像一株含羞草。累了吧?大地为席,请坐。”

雨缘真累了,江河话一落地,她就坐到地下,双手托腮,欣赏眼前的山清水秀。江河从双肩背里取出一块蓝白相间的格子布铺在地上,掏出一堆吃的放在上面。他递给她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说将就着吃点,下午回城里请你吃好吃的。

雨缘接过来,朱唇轻启,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另一只手依旧托腮,眺望远处的山岚。江河觉得此刻她好美,拿出相机,从侧面对准她,调好焦距,按下快门。相机的“咔嚓”声,让雨缘一惊,转脸看看江河,说江老师拍照也不告诉一声,我好摆个姿势。江河说刚才那姿势就非常棒。这时,他见雨缘双手交叉环绕两腿,安静地瞧着自己,便退后几步,单腿跪地,说保持这样别动。随着相机的“咔嚓”声,雨缘的倩影又留在胶片上。

等他照完,雨缘说:“拍摄动作很专业,像个摄影家呢。”

江河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说:“摄影家不敢当,但在美国留学时,我的摄影作品在校方举办的摄影展上,得过第一。”

雨缘已经发现江河的相机相当高端,他们报社的摄影记者,用的就是这种相机。能够下决心购置专业相机的人,摄影水平肯定不一般。江河见雨缘不吭声,以为她不信,忙说:“骗你我是小狗,回头我把获奖证书给你看。”

雨缘被逗笑了,笑得很甜,两个小酒窝在嘴角两边,特别好看。

“雨缘,你还是大学生时,我们就认识了,多年来,一直以为你不会笑,今天才发现,你笑起来真好看。”

“江老师谬赞。不过,我听了还是很高兴,谢谢。”

“不是谬赞,你是真好看。回国后得知你现状,知道我多高兴吗?尽管你回避我、冷淡我,但我相信我俩是缘定三生的,注定要在一起。雨缘,让我走进你的生活,来,到我怀里来。”

江河的直截了当,让雨缘不知所措,更不知怎么回答,直到他要揽她入怀时,她本能地一跃而起,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望着他。

江河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怜惜之情由然而生,他回到刚才的座位,说:“我逗你呢,瞧把你吓的。坐回来吧。”

雨缘慢慢走过来坐下,迟疑一下,说:“江老师,我回避您,因为我的心死了,你看到的,只是一具躯壳。我……”雨缘坦诚地对江河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与柳楠相识相恋直至分手的全过程。最后她说:“我的身世,让我从小就封闭、自卑,是柳楠打开了我的心扉,最重要的,他使我母亲的生命延长了好几年。虽然我的初恋是失败的,但想要释怀也并非易事。江老师,假如我伤害了您,希望您能明白,我是善意的。”

雨缘与柳楠的爱情,江河听叶子夜讲过,只是他没料到,雨缘至今没忘记。他问雨缘对自己有没有一点喜欢,雨缘点了点头。

“既然喜欢,就试着爱我,我会让你爱上我。”

雨缘望着江河英俊的脸,说:“喜欢与爱是两码事,我已没有激情再爱了。”

江河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说:“如果这样,即便得到你,也没意思。”

回省城后一连几天,江河也没给雨缘打电话。雨缘为自己伤了江河,有些自责。想打电话问候一下,又觉得不妥,就没多此一举。

这天下午,雨缘刚上班不久,江河推门而入,模样像是战场上杀红眼的士兵。一位男编辑站起来,说你干什么的,我们这是省日报社,不是自由市场,出去出去。江河看都不看男编辑一眼,径直走到雨缘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走。办公室的人你瞧我、我瞧你,等叶子夜反应过来,江河拉着雨缘已出了门。

雨缘想抽回被江河拉着的手,可他攥得太紧,试了几次都没成。她不知他为何怒闯编辑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办公楼长长走廊拐角处,江河终于停住脚步,双手按在雨缘肩上,说:“原谅我像劫匪一样,把你从办公室拽出来,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些天,我试着不去想你,可思念撞得我心疼。我意识到不能没有你,必须马上告诉你,即使你不爱我,我还是要你……”

这时,传来高跟鞋踏击地面的哒哒声,江河探头看了眼,见叶子夜匆匆走来。江河再要说话,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从身旁经过,江河忙改用英语:“I love you.I love you a long time ago.I just crazy for you. Remember:I very very love you.”说完,拍下雨缘的头,转身冲下楼梯。

8

金秋十月,江河、雨缘结束了单身生活。婚礼办得很简单,没仪式,婚宴只摆了4桌,但酒店是省城星级最高的。参加人员除了双方家长,其他均是两位新人各自最要好的同事、同学、朋友,雪梅、赫小海作为雨缘家长参加婚宴。刚刚做了母亲的源源,提前十天就到了省城,帮雨缘打理婚前事。

江河原计划办室外婚礼,司仪请的省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乐队也是国内一流的。但雨缘不愿大操大办,她的宗旨是越简单越好。在这个问题上,江河始终没拗过她。

结婚仪式省了,闹新房这一关可没法略去。雨缘没想到那些文质彬彬的老师,节目那么多。但毕竟是文化人,都适可而止,时间差不多时,便纷纷告辞。拥军、源源一直陪着雨缘,最后才走。

源源从来到省城那天起,就将刚两个多月的女儿扔给婆婆,帮她打理婚前应准备的一切。婚宴前一天,源源对雨缘说:“有句话想问,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明天就做新娘子了,今天想问一下。”

雨缘说:“你我是最要好的同学、姐妹,有话尽管问嘛。”

“你是否真忘了柳楠?”

雨缘从接受了江河求婚那天起,就告诫自己,今后绝不能再把他和柳楠比,再不能想柳楠。现在源源这样问,她坦诚地说:“实事求是地讲,我们分手以来,他就像只被我强行关押起来的小兔子,时不时的,我会将门板掀开一条缝隙,往里看一下,毕竟他是我的初恋,曾经那么美好。但从决定嫁给江河那天起,就不再想过去的事了,真的。”

“你爱不爱小江老师?”

“爱,江河值得我爱,否则也不会与他牵手。”

源源搂住雨缘的脖子,说这样她和拥军就放心了。当雨缘电话里告诉要与江河结婚时,源源和拥军挺担忧。因为,与柳楠分手后,她独身素志一直坚定,忽然说要结婚,他们猜不透她的心思,担心她再受痛苦的折磨。现在看来,他们的担心多余了。

送走最后一对客人,江河和雨缘相依相偎,听着彼此的心跳。当他们完成了第一次最亲密交流,江河声音颤抖着说:“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我爱你,爱得发疯,你爱我吗?”

雨缘因刚才的疯狂而羞涩,她将脸埋在江河的怀里,说刚说过。

“你心里只有我,是吗?”

雨缘紧紧依偎着他,说:“是的,我心里只有你,从决定嫁给你那刻起,我一切都是你的。”

婚后的雨缘和江河是幸福甜美的。江河宠媳妇没边没沿,家里大小事情都不让她做,惹得雨缘常说,你都把我惯坏啦,江河捏捏她好看的小鼻子,说我就愿惯你。只是,每当亲热的时候,他总要问:你心里只有我是吗?开始,雨缘都热烈地回答“是的,我心里只有你,你早就驻进我心底”。

但久而久之,雨缘迷茫了。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一位女同事约雨缘逛商场。离开办公室前,她给江河办公室打电话,想告诉一声。拨了几次总占线,便作罢。他们之间有个约定:谁有事不能按时回家,相互告诉一声。

江河下班回到家,换了衣服进厨房做饭。想到雨缘回来后,与以往一样悄悄溜进来,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腰撒娇,他得意地哼起小曲。可饭菜做好许久又热过一次,她还没回。江河拨雨缘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到叶子夜家,子夜说自己今天休息,不知单位事情。江河急得在客厅打转转,决定去报社一趟。刚换好衣服,雨缘回来了。尽管雨缘给他买了件价格不菲的名牌衬衣,可他的脸一直阴沉着。

有件事让雨缘特别伤心。一个星期天,江河受邀参加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雨缘要起来给他弄早餐,他不让,说不许老婆做这些活,要亲手做给她吃。吃完早餐,两个人又缠绵一次,江河才出发。工作性质原因,雨缘经常外出采访,周末、节假日、夜班还要轮值,因此他们很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江河一走,雨缘就开始做家务。江河不让她碰这些活,她只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做。回想着刚才的疯癫,耳根一阵发热。做完家务,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忽然,她想起来,自己那篇‘省委领导群体的风采’专访,今天出小样,开印前要看一遍的。

江河开完研讨会,找借口推掉主办方安排的午宴,急切往家赶。想着一进门雨缘就小鸟似地扑进怀里,心情特好。

雨缘看完小样便去了超市,采购了海虾、海蟹、海蛎子等水产品,准备晚上做,江河就喜欢这口。想象着他看到满桌海鲜时的样子,雨缘有些得意。可进了家门,却被浇了个透心凉。

江河见她进来,“呼”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好不容易有个既没任务又不值班的星期天,还往外跑,干吗去了?”

雨缘对他讲了原因,还撒娇说:“人家以为你吃过午饭才回来,就在超市多逛了会儿,要知道你不在会上吃,看完小样就回家,才不去买它们。”

江河却不信,说她总撒谎,是个不忠诚的妻子。江河的话把雨缘伤得七零八落,又不愿争辩,就去厨房收拾海鲜。一边收拾,一边流泪。难道恋爱过,就要被怀疑?这时,江河打电话的声音传进雨缘耳中:“省报值班室吧,请问温雨缘在吗?哦,谢谢。”

他居然打电话到报社去核实。雨缘像被击了一闷棍,身子慢慢软到地上。江河走进厨房,见雨缘坐在地上无声哭泣,一把将她抱起来,说:“对不起宝贝,我错了。我太爱你,想把你揉碎天天带在身上。”

9

柳楠的人品和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的,没结婚前,关于他的使用就上过常委会,只是张书记一直没选到合适的秘书,事情就搁下来。与张书记有了翁婿关系,仍在原位显然不行,他的工作再次上常委会。出乎大家意料,张书记否了组织部的方案,建议把柳楠放到清沙县。清沙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地处山区,距榕华市三百多公里,境内没有一条平坦公路,水源匮乏,农民靠天吃饭,虽说改革开放好多年了,农民温饱一直没解决,上访事件也居全省之首。干部都不愿到清沙工作,太明白到了那里等于政治生命到头。故派谁到清沙县,历来是市委领导的头疼问题。

张书记这样安排自有他的考虑。柳楠是棵好苗子,能力水平都有,学历也占优势,但毕竟年轻,仕途上要想走得远,必须在别人不出成绩的地方,干出点名堂才行,而清沙就是块天然磨刀石。再有,他们现在是翁婿关系,不能把他放到好地方给个好位置,他不想让别人戳柳楠脊梁骨。

但张姝琨不理解父亲这番用心,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柳楠却满心欢喜。到清沙任职,意味着不用天天与张姝琨面对面,而路途远且路况差,客观上又具备了回家不能太勤的条件,他窃喜。任清沙县委副书记七个月后,姝琨产下一男婴。双方家人都高兴,柳楠心里也美滋滋。孩子四个多月时,柳仪觉得小家伙不对头,建议弟弟弟妹带孩子到医院检查。结果不出柳仪意料,孩子先天性痴呆。这个消息把柳楠、张书记夫妇打懵了。他们不接受这个事实,全国各大医院跑遍,诊断结果却与榕华市医院一样。柳楠痛苦万分,他对儿子倾注了满腔爱,而他却是个不会感受爱的傻子。只有张姝琨清楚个中原因,婚后本想打掉孩子,柳楠不允。按规定他们可以再要一个,张姝琨也有此想法,柳楠说孩子残疾已很不幸,不要让另一个来分享属于他的那份爱。

柳楠用一年多时间,脚步走遍清沙县每一个村子,向县里递交了一份万言脱贫方案,得到县委县政府支持。他任副书记三年,期间,全县农民的生产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上访事件也明显减少。在一次榕华市各县党政一把手参加的党委扩大会上,清沙县受到表扬。清沙向来是挨批的主,这次实现了零的突破。县委书记、县长回来后专门宴请柳楠。他们太清楚是柳楠的小蜜蜂作风,打了这个翻身仗。

柳楠到清沙县第四年,县委书记被提拔。换届选举时,县长被任命为书记,柳楠以绝大多数票当选县长。四年来,每年温秋月的祭日、冥寿,柳楠都去看她。他枕旁一直放着雨缘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几句英文:I loved you.I’ve never loved anyone else.I never shall. That’s the truth, Yu yuan! I never shall.

任副职时,他一般两个月回趟榕华,为此没少被姝琨埋怨。担任主官后,回去的次数更少了。这天,他接到姝琨电话,说儿子上吐下泻还发烧,住院两天了,这次是真的。这些年,她以孩子生病为由,将他诳回家属常态,他很头疼,又不能说穿。放下电话,柳楠算算又三个多月没回家了。想到回去,便条件反射般恐惧。在精神世界里,他是连灵魂都属于雨缘的;而现实生活中,必须对姝琨尽责。如果儿子是正常孩子,他不会维持这个婚姻,这个傻儿子使他只能安于现状。无论怎样,有亲生父母陪伴,傻儿子可以多享些福。

柳楠赶回榕华时,已近午夜十二点。他一进家门,姝琨就扑到他怀里,对他三个多月不思归的怨气,随着他深夜赶回如云散去。当柳楠得知儿子下午已出院,保姆带着睡了,悬了一路的心放下来。

好几个月没见姐姐姐夫了,柳楠第二天去看他们,问姝琨要不要一块去。她说儿子住院时在医院见过他们,不去了。

柳仪见到弟弟,高兴得什么似的,给他拿这吃、拿那吃,柳楠开玩笑说:“姐,还拿我当孩子,我现在可是县长,管着十几万百姓吃喝拉撒呢。”

柳仪说不管你当什么长,在我面前就是孩子。姐弟二人说着知心话,柳楠无意中看见茶几下有包印着大红喜字的糖果,便笑着问是不是又随份子了。柳仪说是雨缘的喜糖,她寄来的。柳楠立刻僵在那里,随之,将脸埋在自己手掌里,泪水从指缝渗出。柳仪望着弟弟难过的样子,暗暗自责。本不想把雨缘结婚消息告诉他,他问起喜糖,竟脱口而出。

此刻,柳楠体会到当年雨缘的痛苦。他打定主意,从此以后要做苦行僧。

10

转眼,雨缘、江河结婚一年了。每当俩人缠绵的时候,江河总是问“你心里只有我是吗?”这句从他们结婚那晚就开始问的话,从没有停止过,雨缘为此非常痛苦,实在忍不住了,也耍点小脾气,而每每这时,江河就又自责又道歉,说以后不再这样。但江河改不掉他那疑心的毛病。有时,雨缘采访一天回来,就愿靠在床上或沙发上静静待着,每到这时,他就阴沉着脸,说你又在想他。他甚至连雨缘没再怀孕,也归结到她的心没全放到自己身上。婚后不久,雨缘就怀孕了,小夫妻十分高兴。可雨缘在一次外出采访回省城途中,他们的车发生了追尾,造成她刚刚孕育了两个月的胎儿流产。

一次,雨缘到一个县采访了一天,十分疲劳,回到家衣服都没换,就躺进沙发。江河下班回来,见她躺在那儿,连声招呼都不跟自己打,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起她,吼道:“你除了想他,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雨缘望着歇斯底里的江河,不想再解释,说:“如果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我们离婚吧。”

江河马上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忙将雨缘发抖的身体搂在怀里:“对不起宝贝,我信任你,就是管不住嘴巴。”

其实,江河从心眼里佩服柳楠。结婚第一个晚上,在与自己的新娘完成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对柳楠五体投地了。他们热恋五年,雨缘依然是块完璧。江河暗赞柳楠是好男子,但也成了心头结。

雨缘望着江河,真是无可奈何。这个爱她亦深、疑她亦重的男人,让她苦甜参半。她说:“你这么爱我,对我这么好,知道我多珍惜吗?你要相信,我真的很爱你,爱我们这个家。如果少点疑心,我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

雨缘这样一说,温柔多情又附了江河的体。

闹铃一响,雨缘立刻用手捂住,扭头看眼江河,见睡得正甜。他今天没课,可以睡懒觉。她知道他把今天什么日子忘了,否则昨晚就会讲他的筹划。她要给他留张字条,让他看到后高兴得跳起来。雨缘悄悄起身,刚要下地,却被江河从后面抱住。

“你想悄悄溜走吗?”江河似醒非醒时的声音有种特殊魅力,常常令内敛的雨缘情不自禁。

雨缘转身趴在他身上,在他额头上印上一吻,说你睡得那么香,我不忍心叫你。江河心旌摇曳,搂紧她,雨缘立刻回应,夫妻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雨缘说今天就想这样在他怀里躺着。江河说我天天都想这样,你为什么就今天?雨缘轻轻拍打他的脸,说就该罚你跪搓板,连今天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都忘了。

江河忽地坐起来:“天哪,我怎么把这大事给忘了,真该死。亲爱的,你想怎么过?”

“刚才说过了。”

江河让她请假,雨缘说今天单位开大会,昨天专门强调不能请假。

江河想了想,说:“今年我们系新来几个年轻人,不知听谁说,我老婆不但容貌脱俗,还是省报大记者、满腹锦绣的作家,总缠着要我请客。不如晚上就在家里开个小party,一来庆祝咱们结婚纪念日,二来也算还了‘债’。可好?”

“只要老公不嫌我拿不出手,一切听你的。下午我尽量早点回来。”

雨缘回到家时,已过深夜12点,见各个房间灯都黑着,怕吵醒江河,就轻手轻脚进了小书房。今天正开着会,她被总编叫出去,说有个临时任务。原来,省秋季下乡寻诊医疗小组里有一对夫妇,中西药结合治疗子宫癌、胃癌方面的研究成果,得到国家相关部门认可,正申请专利。省委宣传部想在全省推这对夫妇的事迹。后天寻诊小组下乡,明天还有其他安排,总编意思是今天去作前期采访。雨缘出发前,没忘记给江河打电话,说有个临时采访任务,不确定下午能否提前回。江河说都通知同事了,一定按时下班。

雨缘摸索着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从包里拿出采访本。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采访对象,是柳仪和黎文轩。一页一页翻着采访记录,他们的事迹像珍珠,在眼前串起来,标题也形成,她马上写在采访本上。

“在我们结婚二周年纪念日的晚上,你打算和老公分室过吗?”

雨缘吓了一跳,回头见江河满嘴酒气、身体打着晃站在身后,忙起身上前搀住他,说:“以为你睡了,就没敢去卧室。看你,没酒量还偏逞能,难受吧?坐下,我给你倒杯水去。”

雨缘的体贴,使江河疑窦更深。他把她摁回椅子里,目光投向采访本,看了上面的标题,故意念出来:“为解除病人的痛苦——记榕华市医院主任医师黎文轩柳仪夫妇”。念完,把目光转到雨缘脸上,问柳仪和柳楠是不是有关系。雨缘笑笑,说我老公就是聪明,他们是姐弟俩。

“我就说嘛,不是特别让你心动的事,你不会在我们结婚纪念日,去作什么采访。他们带来你旧情人的问候对吧,亲爱的!”

雨缘知道他又多心了,好言好语地说:“老公,你又来了。总编交代任务时,只说到了省委招待所,会务组工作人员会带着去见被采访者。这纯属巧合。”

“骗鬼去吧。你这个不忠诚的女人,在我们结婚纪念日,去会旧情人的家人不说,还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我。你躺在我怀里,却时刻想着柳楠,我的床上一直睡着三个人。”

雨缘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冲出书房,走进卧室,一头扑在床上。江河脸色腊黄着跟进来,不依不饶地说:“你提醒我今天是咱们结婚纪念日,我高兴得疯了一样。我约同事、订餐、采购待客食品,为你购买礼物,可你却去会旧情人的家人。你耍我,你竟耍弄我。”

雨缘坐起来,满脸泪痕:“公正点好不好!我是记者,随时会有任务,任何人都可能是我的采访对象。”

江河冷笑:“任务?采访?见你的鬼。同事冲你来,你却玩这么一招,让我在同事面前颜面失尽。你时刻想柳楠,你……”

“我没提柳楠,是你一直在提他。”

“你比提更可恨。”江河说着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雨缘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你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雨缘哀求他不要这样,江河完全失控了,边撕扯她的衣裤边说:“尽管你心里想着别人,但我是你丈夫,你必须对我尽妻子义务。柳楠再好,也是别人的,你只能在心里和他意淫,而我却能随时占有你。”

江河疯了一样用身体报复雨缘,发泄完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见雨缘不在身边,忙翻身下床,胡乱穿上睡衣冲出卧室。

雨缘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睡着,眼角挂着泪水,梦中还不时抽噎。江河回忆着昨夜事,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头。他心疼地把雨缘抱回卧室,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突然他觉得不对劲,平时雨缘脸色是白皙的,现在却像抹了层胭脂。他把手放到她额头上,居然烫手,忙去小药箱拿来体温表夹在她腋下。雨缘39.5°的体温,让他着实一惊,连忙找出退烧药,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轻声唤她吃药。雨缘睁了睁眼,本能地倒向一边。

江河不停道歉,说昨天喝高了,有些失控,请雨缘原谅。雨缘不想看江河,加之浑身酸疼,没一点气力,任凭他说什么,就是闭着眼不吭声。见雨缘这样,江河的眼泪都急出来了:“你不理我可以,总得把药吃了,你在发高烧,要不我们去医院。”

雨缘不想去医院,只好把药吃下,然后又昏昏睡去。江河握着她发烫的手,后悔不迭。昏睡中的雨缘,喃喃叫着“江河”,江河的心立刻感到熨帖,暗说她是爱自己的。他打电话给雨缘请了假,隔一会测下体温,知道体温有所下降,才松了口气。看看已近中午,他去厨房做饭,做好后端进卧室,柔声唤她吃饭。

雨缘睁开眼,见他在抚摸自己的头,生气地说:“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没偷没抢,手怎么脏了?”

“你是个畜牲。”

江河没好气地说:“我是畜牲,你是啥?身为人妻,心里总装着别的男人,你多好。”

“江河,”雨缘忽地坐起来,可剧烈的头晕,使她又躺下去,“结婚两年了,每次闹矛盾都因为柳楠,你不觉得可悲吗?你总怀疑我心里装着柳楠,就是不相信其实我很爱你、很珍惜现在的一切。你饱读诗书,应该明白:再坚贞不渝的爱,也会被多疑消磨掉的。你对我难以信任,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对你我都是伤害,我们离吧。”

江河一把将雨缘搂在怀里,说:“我太爱你了,怕你忘不了那人,就用这个法子,让你说爱我的话,我错了。别再说离婚二字,我再也不怀疑了。”

她又原谅了他,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

11

柳楠在清沙县从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使清沙这个全市有名的穷困县,变成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先进典型。到桃城市副书记岗位履职时,清沙县各乡镇群众,设法打听到他启程的准确时间,自发地集结到途径的路上送行。那天,柳楠步行几里路,与来送他的乡亲握别。

柳楠在清沙县工作期间,张姝琨仅来过两次,一次是柳楠刚调到清沙,另一次是任县委书记不久。第一次来,路况极差,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出,她发誓再也不来这破地方。第二次纯属偶然,有天她在楼道里遇到刑侦科科长,科长跟她开玩笑说,今天到你老公的地盘上调查个案子,要想织女会牛郎,可以免费搭车。说者玩笑,听者却当了真,屈指算算,柳楠又几个月没回家了。她当机立断,跟领导请了假。上车前还专门备了个塑料袋,以防路上因颠晕车呕吐用。车驶入清沙县境内,路况出乎张姝琨的意外:一溜的柏油路,山路虽然弯曲,却宽敞平坦;满山果树,果子压弯枝头,路边的红枫更是一道美风景。难怪自己一抱怨他回家少,就被父亲批评。

因为一人住,柳楠没要县里分的套房,一直住县委招待所。县委办公室主任将张姝琨带到柳楠住处,告诉她柳书记下乡调研了,原计划后天回来,说马上联系告知。张姝琨说自己要住几天,他不必急着回来。

姝琨躺在床上,想象着柳楠进门看到她的表情:惊讶?惊喜?不满?不,他不会对自己不满。虽然婚后日子清汤寡水,夫妻之事都很少,尤其这几年,就没有。但他对自己很体贴,只要回家,家务事全包;他给傻儿子洗澡,远比自己认真耐心。张姝琨常想:他如此体贴自己,疼爱傻儿子,为什么总回避夫妻之亲,外面有人?这个念头在脑海一出,就迅速否定,她了解丈夫的品行。

张姝琨习惯地将双手插入枕头下面,觉得这样垫一下颈部舒服。不料,手在枕下触到一硬物,拿出来一看,是本《资本论》。她笑笑,随手翻了翻,一张照片从书里掉出来,拿起一看,脑袋立刻嗡了一下。十几年前,曾在柳楠单身宿舍见过此照,没想到他依然保存着,并且就放在枕下。她痛苦地将照片甩到一边,这一甩,背面朝上了,几行英文跳入眼中。张姝琨读着,流泪了。

接到办公室主任告知妻子到清沙的电话,柳楠放弃原来计划,吃过午饭便往县里赶。一进房门,见姝琨坐在沙发里发呆,雨缘的照片躺在茶几上,立刻明白了她发呆的原因,迟疑一下,说没想到你会来。姝琨说刑侦科来这里调查取证,临时动议搭了个便车。

“山区路况没法和城里比,弯弯曲曲的,晕车了吧。”

“路况很好了,没晕车。”

他们之间总这么客气,有时张姝琨也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一家人呢,还是偶尔相聚的亲戚。

待柳楠脱了外套坐定,张姝琨平静地问:“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那后面写着,你已经看过。”

“我英文不行,看不太明白。”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听真话。”

柳楠沉吟一下,说是的。

“既然不爱,当初为什么去我家求婚?”

“因为我酒后失德,使你怀孕,我必须负责。”

“这个婚姻使你很痛苦,对吗?”

柳楠点点头。

“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我们的孩子。”

“孩子不是婚姻的纽带。”

“可他是不正常的孩子。”

张姝琨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指指照片问:“她现在怎样?”

“几年前听姐姐说,她结婚了,其他不知。”

此刻,张姝琨的心情极其复杂。她曾自信地以为,只要得到他的人,就会让他爱上自己。为得到他,她费尽心思,结果尽管结婚多年,他从来没爱过自己。他不和自己有夫妻之事,就是为了忠诚这个女子吧。

“柳楠,我们离婚吧。”

柳楠一怔,看着她说:“姝琨呐,我希望不要轻易说这两个字。”

“你是不是担心咱们离了,我父亲会打压你,影响前途?放心,他不会。”

柳楠的脸色顿时铁青,说:“当初结婚时我就打定主意,你生下孩子一年后,我就打报告离婚。不成想他是个残疾儿,所以我放弃了离婚念头。如果你认为我是为了一官半职,我们马上离。”

张姝琨的心直往下沉,从没想到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显得如此重。

12

根据形势要求,省委举办“加强新时期党的政治建设”学习班,为期两周,各市市委书记必须参加。桃城市委书记半个月前突发脑溢血,省委要求主管党务的副书记柳楠到会。

一周前,柳楠的儿子在保姆上厕所功夫,去厨房找吃的,将灶上正煮的米粥扣在身上,造成胸部以下大面积烫伤,榕华市医院一直全力抢救。柳楠和张姝琨曾考虑过转省院,主治医生建议别挪动,柳仪、黎文轩也认为不能转院。突如其来的事故,使张姝琨感到从未有过的惶遽,结婚十几年了,能维持到今天,都缘自这个傻儿子呀。

学习班开幕式结束,是十分钟茶歇,与会代表纷纷离座,大家互相寒喧。柳楠为免去寒暄、打招呼,在座位上没动,闭上眼睛假寐。这次学习要在省城呆两周,令他苦不堪言。假如这个班在省城之外其他地方办,他不会这么难熬。不论在清沙县还是调到桃城市,他总回避来省城,工作上非来不可,办完事就走。对省城,他有“近乡情更怯”的恐惧,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酸楚。在平原大学读研那三年,是他一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认识了温雨缘,得到她的爱情。但苍天不遂人愿,相恋五年没能牵手。那次,张书记和老伴去部队看望执行任务时受伤的儿子,登机前对他说,感觉小女姝琨近期心情不好,自己和老伴不在家,让他抽空找她聊聊天。柳楠谨记书记的嘱托,几次约张姝琨看电影,都被拒绝,当有天她主动约他到家里吃饭,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只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她闺房的床上,而那时离和雨缘大婚,只有不到两个月。

温雨缘在最后一排记者席,想利用茶歇采访参会人员,拦了几位,都说有事,回头再说。雨缘正失望,一抬头,见前面有位头发灰白的代表稳坐座位,便走过去。

“您好,我是省日报社记者,想占用您几分钟时间,谈谈对新时期加强党建工作的认识,好吗?”

正假寐的柳楠听到这声音,心咯噔了一下。太熟悉的声音,真会是她,这么巧?自己一直回避省城,就是怕见她啊。他睁开眼睛,顿时周身颤抖起来,面前的女子,正是他十几年来魂牵梦绕的人。雨缘也愣住了,意外相遇使她头晕目眩,双手连忙抓住椅背,手中的本和笔掉到地上。柳楠想扶她,她看起来那样虚弱,可又不敢。整整13年不见了,做梦也没想到,一别十几载,竟会在这种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雨缘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站稳,默默打量他:身着合体的黑色西服,内穿白色衬衣,银灰色领带打得十分精致。他还跟从前一样,衣着整洁得体,但驼背了,颀长的身材不再挺拔;曾经浓密的乌发,稀疏灰白;额头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望着不到50岁却这般苍老的柳楠,雨缘的心竟有些疼。

陆续回来的人向他们张望,雨缘连忙弯腰去捡本和笔,然后沿着座位间的过廊,慢慢走向记者席。柳楠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长期蛰伏的悔恨与负疚袭上心头。

下午的课一结束,柳楠便躲进房间,晚饭也没去吃,坐在沙发里拼命吸烟,另一只手拿着雨缘那张照片,隔会儿看一眼。他是婚后开始抽烟的,夜深人静时,烟、雨缘的照片和作品,就成了他的好伙伴。收集她的作品,是他工作之余的功课,因为于他而言,那是见字如面。屋里暗下来,台灯就在身边,但他不去开,不想让灯光打碎宁静。他从服务台工作人员那里问到,雨缘也住这层,走廊另一头阳面501房间,与他正好斜对角。他想去看她,但终也没去。这么多年,他做梦都想见她,当见面机会就在眼前,他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怯懦。

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柳楠不理会,他反感此刻有人来。敲门人似乎很固执,一直有节奏地敲。柳楠将照片放进衣兜,起身去开门。门开刹那,他愣住了,眼前站着雨缘。他打开顶灯,将雨缘让进沙发,自己坐在床上,有点手足无措。默默相对,许久无言。桃城一别,转眼13年,今日省城相逢,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肩上担子重了,累吧?”雨缘轻声打破沉默。

“是,不,我……”柳楠其实想说让自己感到累的,是时刻惦记她,但他咽了回去。

“嫂子和孩子都好吧?”

柳楠来回搓着两只手掌,说:“好,都好,儿子先天痴呆。你呢,这些年好吗?”

“结婚又离婚,也还好。”

柳楠的心居然一亮,略一迟疑,说:“雨缘,我对不起你。”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特没劲。

“没什么对不起,该经受的,必须经受。”雨缘不想谈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你刚任清沙县县委书记时那个专访,报社本来安排我作,我给推了。”

柳楠苦笑一下,从兜里拿出照片递过去:“还记得这个吗?一直……陪着我。”

雨缘接过来,读着后面的英文,痛苦地将脸扭向一边。

“这次意外相逢,其实我打听了你房间号,但没脸去看你。在你面前,我是万死难赎的罪人。身体怎样,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柳楠如此关切,使雨缘想哭。她哭了。柳楠心疼得发抖,眼里也有了泪光。

雨缘感到有点累,只好将身体靠在沙发背上,擦了擦眼泪,说:“十几年了,每年我妈的冥寿和祭日,她坟前总有你献的鲜花,这足以让我感激一辈子,必须对你说声谢谢。”

“在心里,我一直视她为自己的母亲。”柳楠看着一脸病态的雨缘,“雨缘,让我照顾你以后的日子好吗?名誉、地位我可以都不要,只想照顾你……”

“不。”雨缘语气轻柔却十分坚定。且不说自己朝不保夕,即使身体无恙,也不许他解体家庭。她拖着病体来这个会上,是想完成离世前再作次采访报道的心愿。原以为和他如参商二星,永不会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与他作阔别13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这时,雨缘感到癌细胞又在攻击,知道来之前服的那片药,药劲过了。她忍着剧痛说,“我俩的过去,是朵夹在书中风干的玫瑰,早已枯萎。柳楠,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希望你答应一件事。”

“柳楠定赴汤蹈火。”

“用真心对待嫂子,守护好你的家园。”

柳楠没想到她求的是这样一件事,他再难克制内心的酸楚,上前将她拉起来,拥进自己怀里。一种久违的静好,在雨缘周身弥漫。如果能在他怀里咽气,此生也算完美。但想到他怀抱一陈横尸,痛苦地哀嚎,她的心碎了。不能让他看着自己死去。这样想着,她从他怀里抽出身,一语双关地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我们该道别了。”

“以后我能常来看你吗?”

雨缘微微一笑,头不知是点还是摇,反复说“我要走了”。她退出房间,带上房门,柳楠感到房间刚有的一点温度,骤然下降。他跌坐进沙发,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痛哭。

电话铃响了,柳楠抹去眼泪,走到电话机旁,干咳两声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是张姝琨打来的,告诉他儿子走了。柳楠心里叫声“我的儿”,泪水又已成河。

张姝琨在电话那头说:“当年为得到你,我在你酒杯里放了药,你不是酒后失德,儿子是我阴谋的产物。如今他已走,你我也该结束了,你回来后就办手续吧。”

“姝琨别瞎说,啊。我知道儿子走了,你心里难过,坚强些。”

“我没瞎说,是真的。好了,先这样,再见。”

柳楠听着嘟嘟的忙音,木然地放下电话。忽然,救护车尖利的笛声划破宁静,工夫不大,楼道里响起一片嘈杂,接着听到有人大声喊服务员,快开501房间的门。

柳楠一惊,她怎么了?他不容自己多想,一个箭步冲出房门,远远看到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进了雨缘房间,楼道里不少与会代表、宾馆人员,在说着什么。柳楠跑过去,拨开人群想看个究竟,却见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出来。

“雨缘——”柳楠呼唤着扑上去。

一位医生不满地将他拨到一边,吩咐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快点、稳点。他们很快进了电梯。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远去。

柳楠傻了似地呆立走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疯了一样冲下楼。

 

韩丽敏,某军事学术期刊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浓睡不消醉》《将军楼》《七九河开》,中短篇小说《红玉》《这件事》《休假》《八九雁来》《穿貂皮大衣的女子》等,散文《也说乾隆》《清远超然是高翔》《山河千古在百年一大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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