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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郑因 —— 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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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3-22 10:34:2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郑   因


1979年12月31日,县卫生学校78级护理班学生易乡满18周岁。上午11点,易乡提前做完人体解剖学的期末考试卷,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东望西瞄了一下,见同学们都在埋头苦干,就不好意思马上交卷,低着头装模做样地检查试卷,却早已是心猿意马。


易乡有许多事情要做。在武汉医学院读书的大哥给她寄来了18块钱,她要去邮局取出来,还要去县师范学校约夏雪,然后去老街的饭馆吃锅贴饺子喝排骨藕汤,去照相馆照相。中秋节的时候,夏雪过21周岁生日,请易乡照过相,吃过月饼,喝过排骨藕汤;易乡今天要还情。下午2点县电影院有一个公判大会,学校通知所有学生务必参加接受教育。今天中午的这点时间,对易乡来说就非常的紧张不够用。


易乡在心里喊叫:姜水英,你怎么还不交卷?你怎么还不交卷?易乡想当然地认为,姜水英的解剖是学得最好的。姜水英和隔壁赤脚医生进修班的学员打得火热,那些赤脚医生的胆子特别大,姜水英的胆子也不小,敢把骷髅拿到床上去,晚上熄了灯,一手拿电筒一手捧骷髅,嘴里念念有词:这是上颌窦,这是下颌窦;眶上神经从这里穿过,三叉神经从这里走……而同学们普遍胆子小,认为解剖是最乏味最恶心最不好学的一门课。学校没有解剖室,幸亏没有。要有就得亲自操刀解剖尸体,最起码也要看老师操刀。毛主席说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谁要“尝一尝”?易乡心里叫。虽说免了与尸体直接打交道,但日子也不好过。学校扩建厕所,挖出一具尸骨,教解剖的蔡老师,如叫花子捡了个金元宝,就在厕所门前架上几块砖,把食堂煮猪食的大铁锅架上,大火熊熊煮那尸骨,煮得白刺刺的,捞起来,抱劈柴一样抱到教室的讲台上。同学们叽哇乱叫,蔡老师拍着黑板,厉声道:全体起立,默哀1分钟!同学们吓得噤了声,乖乖起立,默哀毕。蔡老师说,我们学校目前还没有解剖室,同学们不能做解剖实践,现在只能因陋就简。下课后同学们把这标本拿回去,互相传看,对照书本和课堂笔记,从局部到整体,从表面到深层,进行比较鉴别,了解人体各部形态结构之间的共性和个性关系,为学好和掌握其他各科知识打好基础。因为,解剖学是通向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桥梁。不学好解剖,其他学科免谈。同学们嘀咕,卖什么吆喝什么,谁信你那一套!下了课,谁也不看那尸骨一眼,只有姜水英,磨拳擦掌,大声嚷嚷:哎,哎!你们要不要,不要我拿走的!谁也不接腔,姜水英就跑到隔壁赤脚医生教室,几个赤脚医生跑进来,把那尸骨抢走了。


姜水英,你怎么还不交卷?易乡在心里喊叫,把一双眼睛投向姜水英。姜水英坐第一排。坐第一排的姜水英,每堂课都要离开座位好几次,不是给老师的玻璃瓶里添开水,就是帮老师擦黑板,姜水英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现在易乡只看到姜水英臃肿的后背,连她的头都看不到,她的头被脖子上红白黑三色的腈纶长围巾挡住了。那围巾又长又宽,把它剪开,恨不得可以缝一件外套。易乡的脖子上也有一条,是她当兵的小哥去年探亲时带回来的,姜水英是她小哥的女朋友。


看来是不能指望姜水英了。易乡很有些泄气,只好把一双眼睛去找监考的蔡老师。


蔡老师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在教室后面走来走去。蔡老师喜欢易乡,易乡心里明白。但易乡不喜欢蔡老师,觉得蔡老师流里流气的,30岁了还没有结婚,加上一口黄陂话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易乡这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黄陂人。


易乡一回头,蔡老师就接住了她的目光。蔡老师招招手,易乡抓起卷子猛一起身,动作大了些,屁股下的方凳给绊倒了,砸在水泥地上面訇的一声巨响。全班40个女生,39张嘴巴发出了一声怒吼:讨厌!易乡红头胀脸地交了卷,转身要走,蔡老师手里的钢笔朝她划了个半圈,示意她稍等。蔡老师微笑着,在易乡的试卷上浏览了约3分钟,在分数那一栏,写下大大的两个红色阿拉伯数字——99。


易乡马上捂住嘴,堵住笑。蔡老师悄声说,今晚有便车去武汉。易乡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啊,噢,急匆匆地奔下楼去。

卫校在城南,邮局在城北,两地相距有2里地。有一路公共汽车,但半小时才有一趟,还要5分钱。5分钱可以买一两炒花生,易乡愿意劳动腿而享受嘴。她走两步跑三步,慌忙火急往邮局蹿。邮局斜对面师范学校的大门口,夏雪尖着嗓子迎接气喘吁吁的易乡:易乡你二百五吧,一头一脸的汗,不晓得把围巾解开!易乡身子一紧,连打几个喷嚏,下意识地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易乡觉得好冷,薄薄的棉袄下面一件手套线织的染了色的红“毛衣”,黄军裤下面一件洗得发白的卫生裤。易乡是家里的独姑娘,却爸爸嫌妈妈不爱的。


易乡记得10岁生日的那个傍晚,两个哥哥放下书包就说,今天小妹生日,妈妈,我们要吃荷包蛋煮面。妈妈默默地看着爸爸,易乡切切地看着爸爸。爸爸干巴巴地说,还不去食堂打两瓶水给你妈妈下面!两个哥哥争着说,今天小妹生日,我去打水,我去打水!爸爸手一挥,说,过生日又不是做皇帝!你们去挑水,缸里见了底!两个哥哥只好一人挑桶一人拿葫芦瓢去河里挑水。冬天的河水一天一天往下退,跳板一天一天往下降,挑水要蹲在跳板上,用瓢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你要直接用桶去打水,会舀上半桶泥浆。冬天家里用水,是两个哥哥的责任。


易乡在食堂打了两瓶开水,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右手的开水瓶一下子撞到冻得铁硬的一砣牛屎上,砰地一声,开水瓶碎了。虽是寒冬腊月,那开水还是烫伤了易乡的右脚。易乡抱着脚哇哇大哭,不敢回家。两个哥哥挑了水回家,又出来找她,这才把她背回家。爸爸没问她烫了哪里,恶声恶气地吼:土匪杂种!败家子!一个开水瓶,2块钱,5钵粉蒸肉!两个哥哥抱不平,大哥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小哥说,恃强凌弱,不是好汉!爸爸没再说什么,摔门而去。妈妈边给她脚上抹酱油,边骂:你慌么事哟,慌到哪里去投胎!那个寒冷而疼痛的10周岁,易乡裸着肿得如黑馒头样的小脚,在妈妈和两个哥哥的目光关照下,一手抹着泪水,一手拿着筷子,一边抽泣,一边打嗝,吃下了5只荷包蛋。


现在易乡过18岁的生日,口袋里攥着大哥隔山隔水寄来的18块钱。易乡知道,这钱是大哥从牙缝里省下的,是瞒着爸爸妈妈寄的。爸爸曾经在武汉的中学教书,1958年戴着右派帽子,带着妈妈,还有两个不足周岁的双胞胎哥哥,到农场劳动改造。爸爸在园林队上班,每月20来元,妈妈身体不好,在家带孩子,养几只鸡,替人家织点毛衣毛裤,赚点小钱。钱,钱,钱!没有钱的贫贱家庭,还奢望什么温暖。今年5月,爸爸平了反,带着妈妈回到武汉,每月有60余元的收入。但家里一贫如洗,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哪一样不要钱?所以易乡从不开口向爸爸妈妈要钱。上卫校,每月有12块钱的生活费,一个女孩子,省着用,也够了。


易乡和夏雪走到百货商店门口,看见卖炒花生的小贩,夏雪说买2两。掏出一毛钱递给小贩。易乡赶紧掏出一块钱让小贩找零。夏雪笑着说,人家今天只怕还没卖够一块钱哩,拿什么找给你。易乡就嘟哝着缩回手。两个人吃着炒花生,拐进背街的老街。夏雪指着一个小铺说,这家的萝卜牛肉汤蛮好,一毛五分钱一碗,我们进去喝点汤,补充点能量,暖和暖和。易乡紧走两步,抢在夏雪的前面进了小铺,举着1块钱对营业员说,两碗牛肉汤!夏雪在旁边伸着5毛钱,说两碗汤,4个糖包子,我这有零钱,不麻烦你找了。夏雪初中毕业到砖瓦厂做了5年搬运,如今带薪学习,每月有30.50元工资,每次和易乡上街,都抢着付账。但今天易乡生日,易乡打定主意要做东请夏雪的,便有些生气,板着脸,苦着眉喝汤。夏雪笑笑说,百货商店有蛮好看的腈纶毛线,18块钱可以买2斤。2斤腈纶线可以打一件外套一件背心一条毛裤,我那里有蛮好看的花样……易乡打断夏雪,严肃地说,等一下照相你要出钱,我和你一刀两断!夏雪收住笑,同样严肃地说,易乡,为钱的事你这样认真就太小气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的两个哥哥,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经常到你家找他们打乒乓球。冬天我好冻手,你大哥还送我你妈妈织的线手套哩!现在你就当我是你姐姐吧……易乡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我嫂子才好哩!


70年代的最后一天,这个小县城没有一点迎接新时代的喜庆,空中飞舞着西北风卷起的纸屑、花生壳、甘蔗渣、鸡鸭猪牛狗毛……从百货商店出来的易乡和夏雪,怀里捧着粉红、天蓝色的腈纶毛线,顶着片片污物,脚步匆匆往师范走,要到夏雪的寝室去挑选毛衣的花形款式。


走到电影院门口,猛听到一声断喝:易乡!


哟,是蔡老师!易乡堆起满脸的笑。今天生日,喝了牛肉汤,吃了糖包子,照了相,买了腈纶毛线,解剖考试得了蔡老师给的99分,应该笑。


蔡老师指指电影院,抬抬手腕,问:现在几点了?


易乡这才起起电影院里的公判大会,学校再三强调所有师生务必参加接受教育,自己怎么就忘得一千二净?易乡急得泪水都出来了。夏雪到底年龄大些,她说傻丫头,今天你生日,哭什么?蔡老师不认识夏雪,问,你是……夏雪说我是师范的。蔡老师说,师范的也在里面受教育。夏雪说,要不麻烦老师替我们拿一下毛线,我们进去受教育。蔡老师摆摆手,说算了,影响不好。


易乡也不去师范选毛衣花样款式了,抹着泪往卫校走。夏雪想了想,紧走几步,把毛线塞给易乡,说晚上我到你那里去。然后也不顾蔡老师的阻拦,一头钻进了电影院。


晚上食堂开饭的时候,易乡还躺在床上构思检查。今天旷课半天,又是这么重要的受教育的课,检查肯定是要写的,而且要写得深刻悲痛要让班主任一次通过。这时姜水英急步窜到易乡床前。姜水英激动地说,易乡你说怪不怪,你和李建设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易乡坐起身,莫名其妙,李建设,哪个李建设?班长李桃华也走了过来,看着易乡,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午旷课,班主任让你写检查,吃了晚饭就要交!姜水英又拉着李桃华说,班长,你发现没有,易乡跟李建设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同学们也都拥进来,一拨一拨地走到易乡的面前,说像,真像!易乡烦了,叫起来:李建设,哪个该死的李建设?同学们哄地大笑,说李建设是该死,破坏军婚,杀人犯,已经被枪毙了。


易乡听了这话,脸红脖子粗,指着姜水英破口大骂:姜细妹!(姜水英本名姜细妹,《龙江颂》很火的时候改名姜水英)你才像李建设的妹妹!你才是杀人犯的妹妹!


同学们听着,脸上讪讪的,一个个拿碗拿开水瓶,去食堂买饭打水。


易乡蒙头大哭。今天太倒楣了!不是旷课要写检查,就是被人侮辱像杀人犯的妹妹。心里痛恨着姜细妹江水英姜水英!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考这所破卫校,受这天大的委屈!


易乡的小哥初中毕业到园林队上了两年班,因为篮球打得好,被征兵的看中,穿上军装走了。右派子弟参军,在农场是破天荒的,被当做“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典型,在农场的有线广播里响了好一阵。小哥一到部队,就给易乡来了一封挂号信,易乡拆开,里面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信皮上写着:姜水英亲收。姜水英高中毕业在血吸虫防治站上班,易乡巴巴地跑去,把信交到姜水英手上。小哥喜欢姜水英,易乡喜欢小哥,所以易乡对姜水英比较亲热。


可是有天中午,易乡去食堂买饭,有点晚了,卖饭的高峰已过,炊事员已在收拾锅碗瓢盆。易乡看见姜水英往饭票盒里扔了2两饭票,却捧起4两的一钵饭。炊事员朝饭票盒里扫了一眼,说,哎,还差2两!姜水英眼一瞪,说我才放进去4两,你没睡醒吧。炊事员火了,手里舀菜的铁家伙咣当一声砸在案板上,吓得易乡一哆嗦。易乡觉得姜水英太丢小哥的脸了,忙对炊事员说,我帮她给2两,我这里有!炊事员说,算了。指着姜水英说,苕吃哈胀撑死头母猪!姜水英手里的一钵饭一下子飞了出去,没有击中目标,委屈得大哭起来。司务长跑过来,大骂炊事员是猪,猪脑壳,给姜水英陪罪。炊事员指着易乡说,你作证,看谁是猪!易乡觉得姜水英太过分了,就实话实说。姜水英却一路哭着跑到易乡家,说易乡伙同炊事员欺负她。妈妈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易乡一耳光。姜水英走后,爸爸指着妈妈说,看你养的土匪杂种!供她读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易乡知道爸爸的心烦。但是爸爸为什么屡次骂她“土匪杂种”却始终不明白,但也没往心里去。爸爸再怎么烦,再怎么骂她,也是关起门来耍威风。可是妈妈,妈妈太过分了,当着姜水英的面打她的耳光!这个破家,缺温少暖,还有什么理由呆下去?一气之下,高中也不读了,考了这个破卫校。要不是姜水英,自己读完高中,即便考不取大学,考一所大专总是有希望的吧……


李桃华端了两碗饭上来,说检查要写,饭也要吃。易乡掀了被子恶声道:我吃不下!你们凭什么骂我像杀人犯的妹妹!我两个哥哥,一个在武汉上大学,一个在越南打仗,你们……嗯嗯嗯,哭得说不下去了。


李桃华本来不想回答易乡的质问,心想你要看到那个场面就不会这么问我了。公判会后,李建设的妹妹跟着警车疯跑,那样惨烈的呼唤:哥哥!哥哥!哥哥呀……易乡你真的长得很像她。又想,易乡有一个哥哥正冒着生命危险在前线杀敌,才有我们现在的和平幸福生活,我们怎么能说杀敌英雄的妹妹像杀人犯的妹妹?要告到老师那里,还不得写检查?


李桃华停止吃饭,坐端正了身子,严肃认真地说,我可没说你像杀人犯的妹妹!我只是传达班主任的意见,让你写检查。你不能一篙子呼一船人!


夏雪拿着一本彩色的《毛衣编织100款》进来,说我就知道你还没有吃饭,走,我们到外面去吃饭。晚上有电影《三笑》,香港片子,笑不死你!


易乡说,我不吃饭,我要写检查!


夏雪说,今天你休息,吃了饭我帮你写。


易乡穿好衣服要跟夏雪出门,李桃华说,我帮你买的饭,3两饭l毛钱土豆。易乡哦了一声,到枕头底下摸出饭菜票放在李桃华眼前的桌面上,说了一声谢谢。


冬天天黑得早。还不到6点,操场上的路灯就亮了,照着满地的碗筷、开水瓶、小塑料桶。同学们闹哄哄地挤在厕所旁边的空地上,不知干什么。易乡和夏雪挤了进去,看见地上仰面躺着一具男尸。光头、崭新的深色中山装,左胸处有一大片凝固了的血渍,子弹正是从那里穿过。易乡一阵反胃,捂着嘴挤出人丛,蹲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干呕。


蔡老师端着一碗饭过来,小声说,明天元旦,今晚有便车去武汉,去不去?


易乡停止呕吐,抬头看夏雪。夏雪说,去,有便车还不去!

蔡老师说,不要让别人知道,晚上8点钟,在电影院门口,我带你们上车。


易乡和夏雪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付钱的时候,夏雪说,易乡你不要拉拉扯扯的,明天后天我都要在你家里吃饭。易乡笑了笑,小声说共产主义万岁。夏雪买了2斤炒花生,2斤蛋糕。这个县城的蛋糕很有名,得过巴拿马食品贸易国际博览会金奖,也不贵,一块钱1斤,1斤有30个。又买了2把鹅毛扇。虽说是冬天,但鹅毛扇是这个县的特产,送礼不送特产送什么?两个人又回到卫校,易乡找到李桃华,塞给她一把炒花生,悄悄说,今晚有便车去武汉,我要回去看妈妈,检查等我回来再交。李桃华板着脸正要开口,易乡又说,回来我送你一条红纱巾。又说明天元旦加餐,我的那一份给你!李桃华牙齿咝了一声,说,那,那,我给你一块钱吧。易乡摆摆手,兔子样地跑了。


晚上8点,电影院门前的马路上停下了一辆救护车,蔡老师从车上跳下来。瑟缩在电线杆暗影里的易乡、夏雪一下子窜过去,上了车。


救护车的空间很大,要躺病人,要站医生、护士,要放救护器械。但今天救护车的空间似乎很狭小,紧靠驾驶室的那一面,塞着满满的长条桌长条椅,蒙着白被单。蔡老师说车灯坏了,举着手电筒让易乡和夏雪分别坐进车箱左右摊开的棉被里,是医院住院部才有的套着蓝白色条纹被套的棉被。不用说,这是蔡老师特意为两个女孩准备的。蔡老师穿着军大衣,坐在一只废弃的马粪纸药箱上,背靠着那排蒙着白被单的桌椅。


蔡老师不抽烟,3个人边吃花生边闲聊。


夏雪问蔡老师,你爱人也在医院上班?


蔡老师说,我暂时还没有结婚。


易乡说,同学们说蔡老师条件好,大学生,外科“一把刀”,长得像王心刚,要花中选花。易乡不喜欢蔡老师,但也犯不着得罪他,他是县医院数得着的“几把刀”之一,兼教卫校的人体解剖学,也就是一个学期的事。以后要弄张假病假条,说不定还用得上他。所以易乡对蔡老师很客气,尽拣好听的说。

蔡老师笑笑的,说不是我条件高,是缘份还没到。又说夏雪她们师范谁谁是他的初中同学,谁谁是他高中同学,以后夏雪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在他不过是一句两句话的事。夏雪就使劲恭维蔡老师,说你的同学不如你,教书不好,吃粉笔灰,容易得肺病。当医生好,当医生几多人要求你。蔡老师说,当医生有当医生的危险,特别是我们外科医生,白求恩就是一个例子。像你们女孩子,就不适合做外科医生,胆子小,不敢见血……

易乡说,男孩子也不是天生的胆大。蔡老师,你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时候怕不怕?


蔡老师笑了。说第一次,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早忘记了。


夏雪说,哎,今天枪毙的那个李建设,怎么拖到你们卫校去了?是不是要卫校解剖。


蔡老师说,尸体要经过福尔马林浸泡,才能解剖。我们卫校还没有这个条件。


易乡气鼓鼓地说,蔡老师,你说姜水英几缺德,她说我长得和杀人犯的妹妹一模一样!


蔡老师一下子愣住了,干咳几声,说李建设也谈不上是杀人犯,准确地说他是一个被枪毙的犯人。


夏雪笑起来,说易乡你还别生气,你让蔡老师说实话,你和李建设的妹妹还真的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哩!


易乡拿一颗花生投掷夏雪,说你还帮姜水英说话!


蔡老师说,李建设的妹妹有点像周璇。


夏雪哼了一句“春季到来百花香”,问蔡老师,是唱“四季歌”的周璇吗?


蔡老师点点头。说李建设的妹妹是电视台的播音员,今天来送她哥哥。你们看吧,以后她不会在电视上露面了,真可惜。


易乡没有参加今天的公判大会,只听说李建设杀了人,为什么杀人,杀的什么人,一点也不清楚。夏雪也不大清楚。只有蔡老师心里明白——


李建设是县武装部的,和县医院的一个护士好,这护士的丈夫是个现役军人。去年端午节,那军人回来探亲,李建设来了,也不和那军人打招呼,直直地走进人家卧室,在一个抽屉里翻出鞋油鞋刷,坐在床沿擦他的皮鞋,擦了鞋,也不脱掉,就直挺挺地躺到人家大床上。那军人看出点眉目了,等探亲假满,拎了包回部队。那护士亲自送他上了长途客车。半夜里,那军人回来了,把李建设逮住,两个男人就打了起来。结果那军人死在李建设面前。


李建设家里有点背景,加上法医解剖那军人的尸体,发现那军人真正的死因是心肌梗塞。李建设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那军人的父母不服,抱着儿子的血衣到其生前部队喊冤,说李家开后门买通了法医,儿子死不瞑目……激起官兵上下一片叫骂之声。李建设的案子就复杂化了。今年2月18号,自卫反击战打响,那军人的父母再次到部队喊冤,似乎不杀李建设,就不利于稳定军心,巩固国防。李建设没有上诉,遗言尸体送医学院做解剖标本,也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易乡问,那个护士长得蛮好看吧?


蔡老师说,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行,短、粗。但分开来看,她的眼睛很深,很媚,有点像李炳淑,哦,就是“江水英”的眼睛。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很绡皮;她的胸部还有臂部很……


易乡听着面孔发烧,就像蔡老师在解剖她。她在心里骂蔡老师真是个老流氓。蔡老师比她大12岁,在她眼里,当然称得上老。她急急地打断蔡老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个护士长得像姜水英,是个白骨精害人精。


蔡老师很不高兴,老着腔说,人家是三句不离本行,你是三句不离姜水英。姜水英有什么不好?朴实、爱劳动、群众关系好,你应该向她学习,搞好团结。


易乡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讥刺道,这些好话你留着说给姜水英听吧,我听着左耳进右耳出,浪费掉了。哎呀,几点了,我要睡觉了。


那时没有高速公路,路况也不好,救护车在路上磕磕绊绊的差不多走了7个小时,到了武汉医学院大门口。蔡老师叫醒两个睡得正香的女孩。易乡伸着懒腰,说几点了黑洞洞的。蔡老师说3点。易乡叫起来,3点?我们怎么回家呀!干脆蔡老师你好事做到底,让司机送我们回家吧,我家在武昌粮道街。


蔡老师已跳下车,搓着手,跺着脚,张嘴哈气,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建设在车上躺着。在那蒙着白被单的长条桌椅下躺着。现在从理论上说80年代的第一天已经开始3个小时,但人们习惯上认为现在还是夜晚,新的一天还没开始。昨天就电话和这边联系好了,要送尸体来处理,人家还留了人值班。总不能等人家清早起了床,洗漱干净,喜气洋洋的新年伊始,就要人家来处理尸体吧。更不能把装着尸体的车开到易乡家门口去,以后易乡的父母知道了,会怎么骂他,骂他是吃屎长大的!虽说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者,但谁不想在新年的第一天图个吉利?


蔡老师想七想八,硬着声说,我要到解剖教研室办点急事,你们快下车吧。


夏雪说,蔡老师你怎么这么机械?你去办你的事,我们睡我们的,又不影响你。


蔡老师急道:不行不行。急中生智,想起易乡的大哥在这里读书,说你们找易乡的大哥去吧,学生寝室就在这大楼后面,我送你们去。


夏雪说,我们去找他,不光影响他,还要影响他同寝室的人呢!


这时司机熄了火,下了车,手里的烟指着蔡老师说:婆婆妈妈的!到都到了,还怕么事,告诉她们李建设在车上不就完了!

妈呀!两个女孩同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摔下车,棉被滚在她们身上,活像蠕动着的两个棉花包。易乡恶声咒骂:蔡老师你不得好死!


易乡的爸爸摘了帽回了城,精神面貌大为改观,见到易乡,脸上有了珍贵的笑意。爸爸妈妈翻出肉票,提篮找兜,到菜场排队买肉买排骨买藕。易乡的大哥有6年没见到夏雪,猛一见没有认出来,等认出来了,就有说不完的话。易乡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中午12点,桌上摆好了碗筷、红酒,等着她入席。吃着饭,爸爸拿出一张前几天的《解放军报》,上面有小哥写的文章:法卡山上兰草香。文章说,在战火纷飞的法卡山前线,生长着如家乡的荷花一样茂盛的兰草,战友们亲切地称之为“我们的兰草”。战友们置生死于度外,奋勇杀敌,却又是那样地热爱生命。战斗间隙,把那兰草挖起来,培植在弹壳里、罐头瓶里,装点生活……战友们有一个美好的心愿,战争结束,要带着这经过血与火洗礼的兰草回家,送给我们的母亲,还有那美丽的姑娘……


易乡读着小哥的文章,泪眼婆娑。她说小哥太可怜了,姜水英不是个东西,配不上小哥。她要给小哥写一封信,告诉小哥卫校有一个进修的赤脚医生,会裁剪衣服,姜水英喜欢占小便宜,总找他做衣服,还一块去看电影,他就占姜水英的大便宜,拿着皮尺在姜水英身上到处摸……


爸爸妈妈板着脸,大哥吼起来:小孩子懂什么!这么刻薄,以后谁敢娶你?


在这个家里,大哥一向最疼爱易乡,想不到今天发这么大的火,还这么恶毒!易乡委屈得大放悲声,说姜水英就是缺德嘛,你们不信问夏雪,昨天她还骂我和杀人犯李建设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一家人看着夏雪。夏雪手足无处放,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就说等蔡老师,蔡老师说了要来约我们去归元寺数菩萨的。


说曹操,曹操到。蔡老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手里拎着花生、蛋糕、鹅毛扇。易乡的爸爸妈妈笑脸相迎,说老师你家来看我们,我们担当不起,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易乡到底是个孩子,脸上的泪还没干就笑起来。易乡大声地笑,说错了错了,是夏雪买的,不是蔡老师……蔡老师脸胀得彤红,接不上话。


易乡的爸爸让易乡出去买酒。说家里热锅热灶,再弄两个菜,还有蔡老师带来的炒花生,元旦是个好日子,男人不喝酒干什么?


说易乡是个懂事的好女孩,没错。9月份彩色故事片《曙光》剧组到县城拍戏,最响亮的名字是达式常。晚上卫校和师范的女孩们洗得干干净净,还洒了花露水,成群结队去看达式常。县委招待所的铁栅栏上着锁,还有武警把守。易乡她们猴子样地趴在铁栅栏上往里看。达式常等坐在铁栅栏里面的空地上说话,达式常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在脸上抹来抹去。同学们嘀咕:达式常在干什么?易乡壮胆问:达老师,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达式常不语,一个女演员回答:你没见过的洋机器,剃须刀!达式常笑起来,手掌张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朝易乡她们晃了晃。易乡又说,达老师在哪里买的,我要给我爸爸买一个!达式常怔了一下,站起身,几步走到易乡她们面前,隔着铁栅栏对易乡说,你爸爸真幸福,你是一个好女孩。那个女演员说,让她们进来吧,晚上有舞会。易乡缩着身子说,不不,晚自习要点名的。


说易乡是个不懂事的女孩,也没错。爸爸和蔡老师喝酒,喝得山高水深,酒逢知己知千杯少的样子,易乡却插一句:蔡老师你少喝一点,你告诉我爸爸,姜水英是不是说我长得像李建设的妹妹?李建设是个杀人犯,昨天被枪毙了!


蔡老师走后,爸爸对妈妈说,是脓包总要穿头,你还要瞒易乡到什么时候?


李建设的父亲16岁以前是一个背着斧头锯子走乡串村的黄陂乡下小木匠,一次失手砍死了人,就进山当了几年土匪,后来参加了革命,是农场第一任场长。那时,李家、易家门对门住着,易乡的妈妈没有工作,李家大大小小的毛衣毛裤都出自易乡妈妈的手。李场长一家,易乡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因为易乡出生的那年,李场长一家搬到五三农场去了。易乡是强奸的孽种还是通奸的成果,易乡不想知道。易乡知道的是,从这一天开始,爸爸再没骂过她“土匪杂种”!爸爸对她如对一个尊贵的客人,总是讨好地朝她笑着,生怕哪一点招待不周有失礼貌。


第二天,大哥随易乡她们到了医学院大门口,蔡老师在那里等着。哭得头晕眼肿的易乡对大哥说,你要送我去卫校,我就去撞汽车!


班长李桃华目光灼灼地迎着易乡。易乡视而不见。李桃华说,你的检查哩?班主任天天找我要你的检查,害我挨批评!易乡说,检查?什么检查?一屁股坐床上,如和尚入定。


姜水英提着两瓶开水上来,见到易乡,亲热得不得了,说易乡你回来了,我怕你回来晚了没有开水了,替你打了开水。易乡没有反应。姜水英见易乡蓬着头,肿着脸,好像老了几岁,心想她太累了。就拿过易乡的毛巾、脸盆,倒上热水,端到易乡的脚边,说你洗洗脸,泡泡脚,睡一觉,恢复恢复。


易乡一脚踢翻了脸盆,尖叫:李建设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杀人犯是我哥哥!你们满意了吧!


同学们吓得不敢吭声,心想李建设的魂附到易乡身上了!易乡自己的魂丢掉了。在家里爸爸妈妈是要烧纸叫魂的呀!


李桃华赶紧下楼把班主任找了来。夏雪和蔡老师也进来了。班主任摸摸易乡的头,说你有点发烧,路上吹了风着了凉,我们先去医院吧,打个点滴,没什么大不了的。


易乡跳起来叫:滚开!都滚开!


按当时的政策,易乡属被牵连的子女,毕业时可以分回武汉。但易乡执意进了县医院。易乡20岁生日那天,接受了蔡老师的爱情。夫妻俩回蔡老师的老家黄陂省亲,去来都要经过武汉。去的时候,带给爸爸的是一箱虎骨酒,没有花一分钱,是公费医疗从县医院的中药房拿的。送给妈妈的是一件丝绣睡裙,本县的新特产,专供出口的,花了48块钱。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糍巴、油面、绿豆、麻油,留给了爸爸妈妈。


易乡的女儿蔡宜上学的时候,蔡老师做了县卫生局局长。不管应酬多忙,只要在本县,蔡老师晚上7点之前准要进家门,陪易乡看新闻联播。公文包里常有时令水果、时令点心、时令小礼物带给易乡,总是等女儿睡了才拿出来。易乡要留给女儿,蔡老师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女儿长大了会有人疼她,爱她……


大哥漂流在外,没有家,偶尔有越洋电话打过来,易乡听着,感觉外国的月亮也圆不到哪里去。


小哥转业到广州工作,娶了姜水英,生了一个儿子,放在武汉爸爸妈妈那里。姜水英在广州的一家医院当护士,工作很忙,明知丈夫在外面有人,只当不知道。每年回农场省亲,在易乡这里落脚,送给易乡一些连裤袜、电子表、活页相册之类的小礼物。喋喋不休,这是在中英街买的,那是走私货,正宗的日本产品……做一种趾高气扬的大都市而小县城的姿态。


夏雪没有结婚,教了几年书,如今是一个有名份但没名气的作家,常有报刊杂志寄给易乡。


易乡就想,真要感谢李建设!不是李建设,自己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毕业时肯定回武汉。回武汉就不可能嫁给蔡老师,生命中的这个好男人就错过了。不记得哪位哲人说过,一生中最有价值的不是拥有什么东西,而是拥有什么人……


饮水思源。于是每年的12月31日,易乡的生日,她都要到医院后面的小树林里烧纸,烧给李建设。终于有一天,易乡烧纸的时候,忽然心有所悟:既然那个军人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心肌梗塞,那么李建设有罪也是罪不当诛啊!李建设不上诉,遗言尸体送医学院做解剖标本,除了蔡老师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外,难道不是对法律的一种形而上的解剖?难道不是对“法医解剖鉴定书”——此案最关键的量刑依据最终成为一纸空文的一种无声的解剖?!


易乡终于为她同母异父的哥哥而泪水汹涌。


至于那个和妈妈合作给了她生命的人,易乡从报上的一则讣告得知,其人终年84岁。离休前系农垦厅常务副厅长,享受正厅级待遇。


郑因,本名郑建荣,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正高级职称。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长篇报告文学若干。曾获湖北省文联优秀作品编辑奖、湖北文学奖优秀文学编辑奖、中国散文学会成立30周年编辑奖。湖北省作家协会《长江丛刊》杂志社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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