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布新帖

[小说] 【小说】今夜没有耳鸣-------胡雪芳

 
1829 1
楼主 发表于 2021-9-25 11:3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今夜没有耳鸣

胡雪芳


秋静凑近挂号窗,问有没有专家坐诊,里面答:专家放假了,只有普通医生值班。她不知道多少年没看病了,进了门诊,弄不清东南西北。


秋静爬楼去找五官科,楼道狭长黑暗,不见人影,她见一门开着,就半个身子探进去瞅,猛不丁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一个男子头埋在电脑前面,她第一眼没看见。医生的口罩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双眼睛似曾相识。是哪个学生?好多学生她都认不出来。她教了一辈子音乐,学生太多,她能记住名字的本来就没几个。走到哪里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第一反应总是猜是不是学生。她经常面对着陌生的面孔,假装很熟悉的样子。突然她反应过来,这男孩子叫的不是老师,是名字。

她直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你一挂号,我这里就有显示。”

她哦了一声。多年没来医院,竟然落伍了。

她二十年来没有生过大病,所谓大病就是非来医院看不可的那种。

她只记得上次来医院看病时,看哪个医生都像是前辈,现在来医院,看哪个医生都是后生了,才发现自己竟这么老了。

她坐在医生旁边椅子上。男子看了她一眼说,您五十六?她说是。男人说,看不出来。可能是跳舞的缘故吧。她说。医生哦了句,难怪!秋静说,如果有人看出我的实际年龄,我恐怕还会吓一跳。

医生呵呵一笑说:年龄不欺人的。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顺其自然,把自己当年轻人使,就像把晚霞看成朝霞,看起来差不多,相差一个地球哩。秋静笑了说,年轻人说话就是有趣。

她说耳鸣了一夜,折磨死人了。医生用专用镜给她查看耳朵,说可能中耳炎,最好住院做检查。她说今天过元旦,住院就算了,先开点药!

新年第一天去医院看病,她本来就觉得晦气。医院人少,一般人都有点忌讳,除了迫不得已,谁愿这天来看病?

他说:我连你的病因都没搞清楚,开什么药? 耳鸣本身不是病,就像发烧,是其他疾病的表现特征。你需住院,通过检查才能确诊。

住院她不愿意,开药医生又不愿意。想起漫漫长夜里的煎熬,她不甘心,在回家的路上,便去了一家药店。店员毫不犹豫给她拿了一瓶耳聋左慈丸。

没有前奏,没有预感,昨晚十点左右时,秋静突然觉得有一列火车,不知道从哪条脉路上开进了耳朵,开始听到火车启动时缓缓低沉的几声喘息,再加几声音频尖细的鸣笛,从此“轰隆隆”的声音就再停不下来。秋静以为火车很快会开过去,她慢慢活动着,擦拭桌子,洗几个碗,收拾阳台上的衣服,无所事事了,就从小步行走到暴走,静坐到静卧,无论怎么做,那辆火车一直在轰隆隆坚定地行进着。她索性爬起来,换一套练功行头,打开音乐练起舞来。她以为流一身汗,气脉通畅就好了,结果轰鸣得更激烈。

耳鸣声伴随着漫漫长夜就这么不经意地来了。不像她们演出,总有个彩排,几次预演。元旦演出,中老年舞蹈艺术团,进行了一个月集中训练,一次又一次彩排。秋静是艺术团副团长。从选曲,编舞,服装设计和舞台场景,费尽心血。

晚餐时大家一起庆祝演出成功,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庆功酒会后回来的路上,她觉得很累,从未有过的累,极度的紧张,再到极致的兴奋,突然崩断了哪根神经,耳鸣来访了,一点过渡都没有,也许是有的,只是她这段时间太过专注训练,没有察觉。

她翻过来覆过去,一个晚上翻着烧饼,火车永远到不了站,烧饼也永远摊不熟。她坐起来,披头散发,双手捶打着头部,再揪揪耳朵,昏暗的床头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看起来像鬼。轰隆的火车声好像是从心上碾过去,心难受得要大声喊叫。有几次真的喊出来了,把床下睡觉的贵宾犬小毛,吓得一激灵。她记不清,曾在哪读到,身体细胞是有灵性的,如果身体哪个部位受了伤,对受伤的部位说爱语,不断地安抚,受伤的细胞会很快自动修复。

于是她在心里对轰隆着的声音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下呢,你不累吗?让我喘口气,让我睡个囫囵觉,仅仅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她求了又求,问了又问。我是不是以前做错什么,才受到这样的惩罚?不管有意无意,我做错了什么,我都忏悔。这应该算柔和语吧?她嘀嘀咕咕半天,轰隆的火车依然向前冲。她哀叹道:老天爷,如果您非要惩罚我,能不能,换一个方式?她练功二十年,哪都疼过,她觉得自己是不怕疼的,但她怕这种吵。

她折腾了半天,又觉得荒谬极了。我是不是真的变成傻子了,疯掉了?她明明知道,和任何疾病谈判求和解,都是不可能的,除非脑子进水了。她不过是想减缓忍受的折磨,注意力稍稍分散一下。她不知道耳朵里奔跑的火车是从哪个方向开来的,从头部来?颈部来?五脏来?或者就是耳朵本身出了问题?不知道从哪来,也就无从下手,是该按头部还是捏捏脖颈。就像敌人来了,不断放冷枪,但是你却连敌人在哪个方向都搞不清,就只有抓瞎了。

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大街上行走的人,大都还戴着口罩。大街看起来就像一个流动着的大医院。人与人依然保持着距离。

她现在才知道,没有耳鸣以前的所有日子和岁月,都是幸福的,而她总还是在不断地追求完美,再完美,极致的完美,不惜超越极限,有意义吗?现在满大街都是她羡慕的人,幸福的人。也许满街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正在为生活种种纠结烦恼。此刻,只要让她在安静中享受片刻,她就很满足。比起健康,恩怨,名利呀,真的轻得像蛛丝,可以随手一抹了。

排练集训期间,她常为某个细节和老二老三,争得面红耳赤,吼得脸红脖子粗,火大得要把房顶点燃的节奏。老二,老三,两个铁姐妹,总说最近她火大,像吞了辣椒面,说话呛死人。

时间太紧,她顶的压力最大,为了作品中一个场景,一个动作,多少个深夜还在构思。设计出来的方案,两个姐妹还和她抬杠,你说气人不?老二说,高难动作太密集,点到为止即可,那么多翻滚、起跳,飞腾、旋转和托举,太耗体力了。秋静坚持认为,没有几个像样动作,不会完美呈现作品的意境。这么重要的全市迎新汇演,怎么可以将就?你们以为是跳广场舞?瑜伽养生舞蹈?老二说:那又怎么样呢?我最近脚有点疼,确实跳不来。老大说,少拿你脚疼说事,老是听你在喊这疼那疼,就你最娇气,一身公主病。哪个跳舞练功的人身上不是青一块紫一块。你听别人天天在喊疼吗?你跳不来,不跳算了。老二一听,轻叹一声。

老三说,我是没问题的。你自己行吗?老大听了又吼:闭嘴!管好自己就成,瞎操心!老三和老二相望,都满脸无奈。老三说,她是老大,让她说了算。

两个姐妹倒是被她撸顺,但那个每晚嘻嘻哈哈的铁三姐微信群,却渐渐冷了,谁也不想说话了。

她是完美主义者,俩姐妹却都不理解她,一再挑战她的底线,这个铁三姐,不做也罢,她很累,很委屈。昨天演出非常成功,团长说,她们创造了本市舞蹈的巅峰。

就在她回家走在大街上,心沉浸在回忆中时,她忘记了耳鸣,那辆火车渐行渐远,声音淹没在外界种种喧闹中,她站在十字路口,汽车的喇叭鸣叫加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音乐,汇聚起来在演奏着一场交响曲,听起来,耳鸣不过像是夹杂了些许的和声,虽然比较闹,但也没有那么讨厌,那么忍无可忍。

就在她啥也想不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真的静下来了,她非常珍惜这样的宁静,她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一回家就静躺在床上,一心想把昨晚缺失的觉补回来。

吃过药,晚上十点,正是昨晚的这个时刻,耳鸣突然又开始那个可怕的前奏,突!突突!突突……偶尔夹杂着几声高频,那个声音响起时,秋静觉得怪兽袭来一般紧张。她立刻安静躺下,像白天那样让脑子空下来,结果她还是没有阻挡火车轰隆轰隆地发动,而且声音频率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与其说是声音可怕,不如说这种诡异的感觉更让人心生恐惧。她索性爬起来,来了就来了。我不怕你了,你轰你的,我做我的。她想起几天前泡在盆里的被套忘了洗,水竟然有点臭气了。集训以后,她都没过正常日子了。

她练了一段舞,把自己整得疲惫不堪了,也许就睡得着了。深夜,她静静躺在床上,仔细听着耳鸣的节奏,想象着那是舞曲的声音,头脑演绎着舞蹈,结果,越来越清醒。她又数起羊来,平常数到二十只就迷糊了。她数到了一百只,五百只,还是没有办法入睡。她又想象着自己是睡在开动的火车上,数着耳朵的轰鸣声,既然能在火车卧铺箱里睡个迷糊觉,那么现在应该也可以。

这样想着,她的心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她感觉整个身心慢慢放松下来。火车正行驶在一马平川上,无边无际的草原,无边无际的高原雪山,风景如画,牛马成群,帐篷座座,天籁之音从隆隆轰鸣间隙中传来,不知不觉她进入了梦乡。                   

总是几十分钟时就会被吵醒,醒来后再用这种方式艰难地进行自我催眠,但一次比一次变得艰难。第二天早晨,她第一个念头还是去寻找治疗办法,不住院,总还有别的选择。她常听舞蹈团哪个姐妹说腰疼脚疼,做个按摩就好了。她自己从来没去过按摩店。她在一个小街搜索着,发现了小月按摩店。

店主叫小月,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小月的手在她全身每个穴位行走,说先要查寻痛点,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她觉得小月的双手走哪,哪疼。小月说:您感觉到疼,是我手按压的疼。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呢?查到痛点,就能基本知道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小月在她身上按摩,说阿姨您的身体好柔软。她说她是练舞的。当她捏到脚指头时,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疼。

小月说引起耳鸣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心脑疾病,高血压,耳疾,气血不足,肾虚,肝火,颈椎等等可能引发耳鸣……最后,小月建议她在这里做一个疗程的按摩,秋静看小月这么懂行,不像那个年轻医生,啥也不确定,连药都不敢开,随手拿起手机用微信就把一个疗程的费用预付了。

按摩时,小月不经意说了一句,耳鸣突然开始,有可能是中耳炎,会导致听力丧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秋静听了说我还是去医院吧。小月坚持她把疗程做完,症状肯定能缓解,她也接待过不少耳鸣患者,还治愈过不少人。

她听了小月的话,第二天又去做了一次按摩。结果耳鸣一秒都没再停了。小月说,按摩本身也会导致暂时性耳鸣,但过一两天会自动消失。秋静不想再在那浪费时间。

这次她去一家中医院。医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暮气沉沉,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他拿脉,看舌头,在听她描述感受的时候,就埋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写药方了,不提问,也不打断她的叙述。这让她疑惑,耳鸣不是很复杂吗?有多种原因吗?他怎么一点疑惑也没有,直接就在写方子?敷衍她,还是心中有数?她说刚从按摩店过来,她说颈椎有点问题。医生说了一声:颈椎不导致耳鸣。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医生就说,你去下面缴费拿药去吧。前后不到五分钟。中医不是要望闻问切吗?也没问过她啥。她说:你总得给我什么建议吧。我每天晚上要泡脚吗?他说:不用。先吃药,四副药,八天一疗程。

在回家的路上,她希望像上次一样,走着走着突然就安静了,可好运不会每次降临。她喝了四天药,疗程过半,症状没有缓解。她本来对那个医生就没信心,五分钟就看个病,能看好吗?不过敷衍一下而已。小月起码给她普及了耳鸣的常识,当然也是为了把她的钱从口袋里顺利掏出来。这点,她是心知肚明的,她不傻。


她以为白天怎么都好混,可以做各种事情,去分散注意力,养花种草,遛狗,听音乐跳舞,这些事情她曾做起来总是心静喜悦,充满了幸福的美感,而现在竟然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了,甚至她最爱的舞蹈,也变得索然无趣,曾经的陶醉痴迷淡漠。早训练晚锻炼,也懒得做,宁愿枯坐发呆。以前早上起来看到一颗花蕾,一颗芽苞,她都会倾心关注,忘记自己。她从老三那弄的蝴蝶兰开得正好,她竟视而不见了。以前每餐做一道好菜,都会拍一张在铁三姐群秀一秀,那色彩,那油亮,老二老三看得垂涎三尺,有时立刻飞过来。现在做饭多半是饭菜一锅煮,不饿死就可以了。和两个姐妹喝茶聊天,看远方的风景,是最快乐的时刻,她现在却一点也不想见她们。

灿烂的舞台,其实就是一梦,是演员的梦,也是观众的梦。灯一灭,梦就醒了。快乐时针短,痛苦秒针长。她突然想,那些无可救药等死的人,他们是怎样熬过无望的漫漫黑夜?想到这里,她内心生起了强烈的悲悯,比起这种人,秋静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说不定下一刻,那辆火就开到站了。

耳鸣如炼狱,一会儿把她变成一个鬼,一个疯子。一会儿,把她变成了慈悲家。比舞台还魔幻,还有戏剧性。在任何境遇中,人都有一种突出重围的潜能,总会找到出路,把幸福指数降到极低点,甚至负值,还是能找到可安抚自己的欣慰,静月想,这就是生命力吧!

铁三姐群,好久没听到声音了,偶然老三问一声早上好。老二老大,都没回应,老三也懒得问了。她觉得老二肯定在怨她,不怨,也是不在乎她了。她那天骂她娇气,公主病。虽然心所动,但依然没有多么内疚。只有满耳甩也甩不掉的轰鸣如影随形。她问自己,我是不是患上抑郁症了?

每到半夜十分清醒的时候,她就想,整个城市都进入梦乡的样子,只有她看过。酣眠的样子,只有她在守护。她立在窗前,数点万家灯火,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朦胧的,明亮的,斑斓的,交集汇聚,如此像梦境,而她自己却硬是没有梦了。

她偶然也想把她现在的痛苦告诉两个姐妹,看着那个已经冷了很久的小群,写好的文字,又删了。

她喜欢看今日头条,现在才发现,每隔几条新闻,都会发现耳鸣广告。有的说,可一对一咨询治疗。有的兜售对治的神药,有的说一针见效,耳鸣就像感冒,是一种常见的现代病,中老年人居多。但她觉得自己不是老人,她的心里还藏着少女。选择太多了,反而无从选择。

一篇文章,标题赫然醒目:《这种病不要命,却让你痛不欲生》是这样开头的:

“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就是痛苦来临的时候。很多人以为这样的心声是失眠患者发出的,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黑夜降临,这种病如魔鬼一般尾随着黑夜来到患者的房间、床边、耳边,最后占据你整个心灵,让你崩溃,让你彻夜难眠,让你痛不欲生。这不是抑郁症,痛苦不亚于抑郁症。不会要你命,却要折磨你,这种病叫耳鸣”

 ………

原来这世上被耳鸣折磨得彻夜不眠,人不人鬼不鬼的,何止她一个?有的人忍受了几十年,甚至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呀?她的感受如此痛苦,度日如年,如果长期下去,她肯定会崩溃。

耳鸣第六天,她去了一家三甲医院,挂了五官科专家号。

专家做了听力测试,发现她听力有点问题。也许是耳鸣已导致她听力受损,于是被顺利收进了住院部。

她问:需住多久?医生说,看情况。一周,半个月,说不定。我家里有个毛孩子离不开我。医生说:您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不要太不当回事。耳鸣会把整个身体拖垮,甚至毁掉人生。医生说到人生时停顿了一下,她知道他的意思,他以为她不懂,漫漫长夜的恶补快成耳鸣的专家了。

病房有三张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子,一张床上是个老婆婆。

她的责任医生姓刘,她一见他就想套近乎,你看起来好面熟啊!一问是本市的。问他哪里读的小学中学?她以为关系打通了,以后就好看病了。

她捏着医生开的一把单子,开始做各种检查,首先做了核酸检测。楼上楼下,前楼后楼,来回奔波。心电图,拍胸片,耳部CT,脑部核磁共振,听力测试 ,应激反射。这个医院的CT坏了,要到几公里外的老医院做。老医院基本搬空,前面封锁,需从后门进去,按路标提示,一步一步,她找到了CT房。

她一边跑一边想,幸亏我跑得动,真是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谁搀着我?她以为跳舞是最好的锻炼,不会生病。她又想起了两个姐妹,她们姐妹仨,都是单身女曾约定要抱团养老的。老三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心伤透了。老二的老公两年前肝癌去世了。老公在的时候把她当公主,少做家务。一提老公,就泪水涟涟。又不会做饭,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两姐妹心疼,经常教她做饭,帮忙打扫卫生。那天秋静骂她娇气,秋静这时才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她以前是最懂她的失偶之苦的。她一哭,就会抱抱她,安抚她。

老式的走廊又深又长,阴森森的。她一间间寻找房间,只有她的脚步声在清晰地回响,很像哪部电影开头的恐怖镜头。

小护士看她忙来忙去都是一个人,就问,怎么没有人陪你办手术,做检查呢?她说,我自己能跑嘛。给她填住院单的时候,问她先生电话号码。她本想说我没有。但又不想让护士多问,就报了堂弟的电话号码。小护士问,你孩子呢?她说在国外哩。

她对护士说:我家离这不远,我每天可以回家过夜吧?护士说住院就安心住,每天早上查房,晚上查体温量血压。明天早上,你还要空腹查肝功能,手指血,大小便。她说:放心,我保证在查房前赶过来。护士说不住院,会影响治疗效果。秋静说,有个毛孩子要吃喝拉撒,早晚我得拉出去遛。护士问:要老公管嘛。她不想说没老公,就说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其实她一个人吃饭已经二十多年了。女儿离开后,这毛孩子陪了她十年。护士又问:有姐妹吗?她又想起她们俩。老二和老三和她是结拜姐妹,每年生日,逢年过节,都是互相陪伴着过。头疼脑热,就互相照顾。每次她要出门,毛孩子往老三那里一丢。如果不是她那段时间经常对她们吼叫,她也不会落个孤家寡人。护士也没再问下去,默许她晚上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她背了个大背包,带来住院必须用品,一一放在柜子里,正式入院了。一系列的检查报告得了一个结论:慢性中耳炎。

秋静主动和旁边躺着的女人打招呼。说我们在这相遇,也是缘分。何况还有同病相怜一说,以后咱们互相照应吧。女人,叫梅,小她五岁,但看起来比她显老。刚动了脑部手术,躺在床上,说话声音轻细。两个人听力都不好,又隔着距离,交流比较吃力。就尽量不说话。一日三餐老公安排人给她送饭。来了,基本不停留。夫妻二人开了服装店,还兼顾网店。男人晚上会来陪她过夜。

每天上午秋静一输上液,就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的,也感受不到耳鸣了。她总是对医生喊,想办法让我睡个觉吧。这竟然成了她最美好的时候。有时太迷糊了,针水打漏了,鼓起大包,她也感觉不到疼。

她去了几次医院食堂,胃口不好,扒不了几口。医院有人发外卖传单,打个电话,就可以送过来,想吃啥点啥,她就挨个点单,每天换一样,不问贵贱。

她见梅也总是一个人,整天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在想啥,连手机都很少看。精神好的时候,还是尝试和女人聊聊。梅说她耳鸣有几年了,开始耳鸣时,网上生意太忙,顾不上,还经常熬夜,能吃能喝,没当回事,那时候声音只是隐隐嗡嗡响,拖到后来越来越严重,无法睡觉。于是就到处看病,各种偏方都试过,就是治不好。梅说这次来住院,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核磁共振,发现她脑部长了个东西,不是恶性的。确切地说,她不是耳鸣,是脑鸣。

 那个婆婆因为耳聋,她们俩都基本不和她说话。多是婆婆几个女儿来照顾,晚上就挤着和那婆婆睡。婆婆很廋,个子很小。断断续续,秋静也了解了,婆婆耳鸣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基本失聪。这次扁桃体发炎,发烧才被儿女们送来住院。婆婆七十多岁,看起来像九十岁的老人。不知道二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耳聋了,应该也听不到耳鸣了。梅对秋静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五十岁会变成七十岁样子,不如死了好。秋静是最怕变老的,附和着说:确实是的。才经历几天失眠之苦,一张精致年轻的脸就迅速垮下来了,一夜冒出来很多白发,从不服老,自信满满,心高气傲的人,就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老人。

护士来对秋静说:你今晚不要回家,你的血压偏高,需要日夜监测。秋静说:我今晚必须回家。下午输完液,她很想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是毛孩子还饿着,便拖着疲累身子往家赶。爬楼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很沉,像灌了铅一样拖不动。这哪还像轻步如燕的她?毛孩子一见她进门,就拼命朝她身上扑,在身上到处舔,哼唧哼唧地撒娇。


耳朵是身体中最沉默的部位,以前从没感觉它的存在,它却永远默默地在履行天职,从不曾让你在某一时刻突然失去外界的声音,从不曾有任何闹腾。谁想到,它一闹腾,就如此惊天动地,如此要命,分秒提醒着它的存在。让人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只有忍受。她与它死磕着熬过每一秒,无助地与它相守时时刻刻。她的心一直被轰鸣声扯得生疼,耳鸣与心是相通的。如果持续下去,她觉得自己迟早会崩溃。

她抱着毛孩子,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和无力感袭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个人陪伴自己。她三十多岁离婚,一个人把女儿养大。孩子倒省心,考大学,出国留学。孩子离开了,她想以后就靠自己了,首先一定要健康。她上过音乐中专,舞蹈有基础,就去学了芭蕾舞,进了市中老年舞蹈艺术团,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动,逢年过节更忙,哪有机会感受孤独?

也曾遇到一些好缘分,无奈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怕自己再伤不起。

夜半,孤独,脆弱无助,便给女儿发了一个微信。女儿,你妈生病了,住医院了。但不是大病,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女儿那边,时差接近午时。马上回信。每次我过得太顺利的时候,总是提醒自己人生是变幻莫测的,无常的,从来都不敢太得意,就像小时候,那么信任的父亲,突然一天抛弃我们。妈,您几天前不是还在舞台上跳舞吗?那么有活力呀。您发来的视频我看了几遍。

秋静说:只是小毛病。我二十多年没去过医院了,我们这里建了一座很漂亮的新医院,我就想来体验感受一下。

女儿发来要求视频的请求,她拒接了。她给女儿发出第一个微信的时候,就开始流泪了。她一直流着长长的眼泪,和女儿说着俏皮话,她突然发现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流泪。说妈妈是爱美的女人,等妈妈化妆了再给你看。女儿啊,好好照顾自己。你千万不要生病啊。

第二天早上,她被手机电话铃吵醒了。堂弟打过来的。堂弟问,刚才有医院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还不回医院呢?姐,你住院了?秋静,哦,没病,想做个全面的体检。不多说,我得赶紧收拾好了回医院。

昨晚秋静和女儿聊了半天,一夜睡不着,快亮时才迷糊一会儿,到了医生查房时她还没有回去。打她的电话,又记错了号码。就打了她留下来的家属电话。

这次住院,她也不想声张。在舞蹈团群里,依然发点消息,问问好,如平常一样。毕竟能吃能喝,就是难受一点。前天做心电图时,竟然是团里一姐妹女儿,她回家就和母亲说了。团里姐妹就三三两两跑过来送花篮,红包,各种水果补品。老二没来,只看到了老三。演出结束,晚上庆功会,老二也没参加。应该是不想理她了。老三一见她扑上来拥抱她,你住院都不和我吱一声,谁说要抱团养老的呀?一诺千金啦!才几天不见,就廋了许多,这病该多折磨人啊!

秋静说:不是廋了,是老了。不告诉你们,就怕你们看到我变成这鬼模样。你能不能把我家毛孩收了?每天两头跑,有点累。

老三自己也养了条贵宾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哪次你出门,不是养在我这里?还用问吗?矫情!老大说:我也不是出远门嘛。

老三说:老大,几天不见,会讲客气了。你以前来我家,想吃啥,下命令要我做,看上什么就撸走什么。秋静说,不就是几钵花嘛!老三说:我明天煲汤给你喝,你这模样,看了心疼。秋静低声问:老二,她还好吧?我想对她说声,对不起!那段时间脾气不好,我不是成心的,真的,老二怕是不想见我了……说着眼泪下来。老三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老二到上海看儿子去了。

毛孩子安排妥了,她终于可以在医院过夜了。这是她在医院过的第一夜,邻床的婆婆,白天来的人少,到了晚上,简直是在来医院集会的,大大小小,一大群,不到十点半,都不走。婆婆几乎失聪,儿女子孙们说话得凑近她的耳朵喊。最后都喊累了,就懒得喊了,互相聊着新闻八卦。

秋静想,原来在医院过个夜不容易。梅的老公鼾声如雷,她的睡眠本就轻,这么沉重的鼾声,她哪里还能睡觉?于是就去找医生前天开的安眠药,昨晚回家过夜忘记拿了。找来找去,找不着。她明明记得随手放在床头桌子上的,怎不见了。一包五粒。医生要她晚上睡不着时吃一颗。猜想也许无意间当垃圾清理了。

秋静看男人半躺在一个折叠的躺椅上,忙了一天就这么将就过夜,也真遭罪,这对夫妻,都不容易。十二点钟,护士来测了她的血压,低压正常,收缩压160,她吓了一跳。她以前在药店监测过,血压一直正常的。凌晨两点又来量一次,还是偏高。多少天来极度疲劳,深度失眠,经常焦虑,血压正常才怪。早上五点护士又来了一次,看她睁着眼睛,惊讶地问,您一夜没合眼吗?她说,我上午睡,不习惯晚上睡了。

男人起来出去买早点,女人交代他,记得给秋静带一份。秋静连说不用。但是男人还是给她买了一份米粉和包子。秋静这两天总把朋友带来的零食水果与她分享,也许梅想表达一点心意。秋静也就不再客气,怕梅以为她没真的把她当朋友,梅看她接受了,很欢喜的样子。

梅说,你真有福,总是有人来看你。那个妹子还常熬汤送饭来,陪你说话。她说每天只能吃老公点的外卖。她才知道送饭的其实是送外卖的人。

 秋静问,怎么一直没人来看你呢?梅说,耳朵都快聋了,哪还有心情和朋友来往。久之,就没有了。我是外地人,在这也没亲戚。秋静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朋友。梅望着她淡淡一笑,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我这苦瓜脸。秋静说:彼此彼此!


睡不着的时候,就抱着手机刷微信。老二可能真的不在乎她了,群里,一直没有动静。她却在心里悄悄想念起她来。她认真阅读着姐妹仨的聊天记录,记录着三个人的生活琐碎。几年来,她们每天都说笑几句,她删掉了很多聊天记录,但铁三姐群从来不删。打印出来能出一本书。她几天来都没翻到头。一页一页看,仿佛像看生活连续剧。一道好菜,一款新衣,一朵花开,都拍过来。老三漂亮,还没有五十岁,天生一张娃娃脸,喜感,性情活泼,挺有男人缘,追求者不断。她两次婚姻失败,觉得男人靠不住,就一直单着。但男人们好像不肯轻易放过她。近年似乎有点春心荡漾,今天见了啥男人,明天和谁约会,都一通好聊。老大老二经常打趣她,出不完的鬼点子和损招。谁淘到一首好曲子,就一起编舞蹈,你编一段,我编一段,共同完成一件作品。秋静一路看下来,心情舒畅,常忍俊不禁,呵呵笑出声,对耳鸣感知力减弱。甚至忘记了耳朵的声音,哪怕能听到,也可以忍受了。

可是,她却把老二弄丢了。老二本来就多愁善感,脆弱敏感,怎么受得她的再三咆哮?出院了,她好了,就去看老二,请求她的原谅。

梅说她手术后耳鸣并没消失,好像越来越重。她总是焦急地问医生为什么?医生说,谁有病也不是一爪子就抓走了啊。总需要一个过程。你一个疗程都没结束呢?不要急嘛。你听到耳朵的声音到底是大了小了,完全是你主观的感觉,我也没有办法确诊的呀。

梅听了说,谁都要我耐心点,整整忍受三年了,我的耐心真的用完了。她说每一阵轰鸣都在扯她的心脏,心常在受着不断的惊吓。感觉自己掉进了深水里,快溺死了,拼命扑腾,就是游不到岸。这次她以为终于抓到了救命草,结果又不是。她真的没有耐心等那遥遥无期的希望了。

秋静说:你把心放宽一些,只当那个声音是有人唱歌给你听好了。这句话,她是从网上看来的。是很多耳鸣患者的经验之谈,她也曾对自己说过无数遍。

梅望她苦笑了笑,生则何欢,死则何惧。秋静听了心一惊。那张无助的脸让她心充满疼痛,又无能为力。深深刻在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梅说她要出院了。秋静说:你一个疗程还没完呢?梅说:我不再相信任何医生了。我也不能让老公陪我一起没完没了的活受罪,回家再说吧。

梅出院的时候,秋静正在输液,处在昏睡的状态里,梅知道睡眠对她很重要,没有喊醒她。静悄悄地走了。后来发了微信给她:我出院了。感谢你把我当朋友。祝你早日康复。

过了几天,秋静也出院了。输了十几天抗生素,她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双腿乏力,走路打漂。

堂弟开车来接她出院。护士遇见了说:你很不称职,今天才看到你影子。堂弟说:是的,是的。秋静暗笑,堂弟根本不懂护士的意思。她也不想解释,就说他忙哩。秋静把朋友送来的水果牛奶要堂弟带回给孙子吃。

一大早,她刷着今日头条,美国一个名人,感染了新冠病毒,治愈后,后遗症是严重耳鸣,抑郁自杀了。

秋静看了,心一紧缩,对自己说,你不要崩溃,路没走绝,一定还是有办法的。网上那么多的偏方广告,还没一一试过,还有许许多多大医院,还没有去过呢?

她换了家医院去看中医,医生明明比她年轻许多,说话口气却像面对一个孩子,充满长辈似的慈爱。于是她也像孩子面对家长一样,诉说她经历的一切痛苦,医生耐心地倾听着,拿完脉,看舌头,很确定地告诉她,她只是年龄大了,超负荷训练,长期熬夜,损耗了身体气血,就是一般的中老年人气血不足引起。耳鸣出现后,影响睡眠,开启了恶性循环的模式。七副药,一个疗程。还有一味药,最重要,就是心态,这味药不到位,效果肯定不好。损伤气血不是一日之寒,恢复起来也需要慢慢调。她问,需要多久调理呢?医生说,因缘到了,自然就好了,需要耐心!

医生说到因缘,秋静不禁想起师父来,她很多年前皈依过的,还给她赐过法名。离婚后,她情绪低落一时走不出来,便去求佛。师父说,一切都是有因缘的,缘起则聚,缘尽则散,随缘吧。但是她对佛没有真的信心,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从医院回家后,她去见了师父。师父一抬眼就叫出她的法名,问道:妙静,最近遇到烦恼啦?她便说了治病过程的一波三折。师父听完,淡淡说了一句,万病由心生,好好观察自己的心吧。心何时清净了,病根何时去。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整理房间,无意看到墙上挂着中药包。是第一次看中医,没喝完的药。她把药打开来认真看,那些药,她都叫不出名字,但都很眼熟。她把两个中医开的药对比了一下,成分确实是一样。第一个中医开了四副,她喝了两副就放弃了。第二个中医,开了七副,给她加了安心。

第三副药后,耳鸣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第六副药喝完,第九天,耳鸣彻底消失。她突然觉悟,对的医生遇到对的病人,才是解脱,否则是苦难。

一个多月来,是第一个完全没有耳鸣的夜晚,那种久违的宁静终于回来了。她在仨姐妹群连连刷屏:今夜没有耳鸣!今夜没有耳鸣!今夜没有耳鸣……她看到了老二很快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她激动得流泪,立即回应了一个拥抱。秋静心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老二也是无言。

她想把经验和感受分享给梅,电话是她老公接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梅走了。秋静脑子“嗡”了一声,许久一片空白。

男人说:出院第五天半夜,她吃了很多安眠药。那么多的安眠药,她攒了多久啊!从哪弄来那么多安眠药?这几年她不与任何人往来,谢谢你把她当朋友看,陪她聊天。她说,如果哪天我遇到你,我要当面对你说声谢谢。然后她听到极其揪心的抽泣。听到男人哭泣,秋静痛得心碎了一地!

一天,老三来看她,告诉老大,老二再也不能跳舞了。她患了足底筋膜炎。本来不那么严重,那段时间,训练量太大,很严重了,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不让她跳了。她说:为了老大,疼死也要跳下来。她自己也很想在舞台上留下最后的美丽。怕你胡思乱想,我也不想说这些,她一直在家疗养,我一直在照顾她,脚痛得下不了地。      

三姐妹再团聚的时候,已是春节了。老大和老二紧紧抱在一起,泪雨滂沱……


微信图片_20210925111939.jpg


「真诚赞赏,手留余香」

2人打赏

生活在松滋,爱上100网!

评论1

妙雪净Lv.2 发表于 2021-10-1 06:10:2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经历过耳鸣的人,想象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在新闻头条看到过一个新闻,有个上过美国十大财富的富豪,新冠的后遗症就是耳鸣,不堪忍受自杀了。像这种人都可能走极端,那些普通人怎么办呢?
生活在松滋,爱上100网!

回复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免费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投诉/建议联系

yun@songzi100.com

松滋百网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网站
拒绝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在本站发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
法律相抵触的言论!本站内容均为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站立场!
  • 关注公众号
Copyright © 2012-2024 松滋100网 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2023001510号-3 鄂公网安备 42108702000062号

关灯 在本版发帖
扫一扫添加微信客服
QQ客服返回顶部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