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二记
韩钟
柴 火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这是湖北松滋老家洈水一带过年的俗话,是说年三十的晚上要烧一夜的火,正月十五的晚上要点一夜的灯。这里的火,雅称薪火,俗称柴火。
这些柴火,来自于我小时候和哥哥上山挖的树兜子(树根)。就是那一堆堆树兜子点燃的柴火,温暖着我的童年,点燃了我心中坚强的信念。
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家里一般都有一个火坑,一面靠墙,另外三面用土砖围着,从房梁上吊下一根钢丝绳,接近火坑的地方,有一个挂钩,挂着水壶或者鼎锅,用来烧火或者煮饭。平时舍不得烧柴火,下雪降温的时候,实在冷得不行了,就会用我和哥哥挖回的小树兜子,用来烧柴火。春节前还会在钢丝绳上挂上香肠、腊肉等年货,熏得香喷喷。有时来不及做菜,就用鼎锅煮上饭,然后在鼎锅里放上一节洗净的香肠或者一块熏猪肝,香得不得了。
平时柴火烧得再省,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总是会选一个较大的树兜子,点燃后从大年夜一直烧到正月初三四,既为了过年时一家人围坐在火坑边不冷,更为了年火不断、薪火相传的寓意。
为了过年时能有柴火,从放寒假第一天开始,挖树兜子就成了我和哥哥的一项重要任务。
那时我的家乡还是一个小山村,不像现在彻底城镇化得城市不是城市,农村不是农村;那时我的家四周都是山,山上长满了松树、橡树和各种果树,树间常有野鸡、野兔出没;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山和地都属于集体,不能公开砍集体的树,却可以在别人深夜偷树后,公开地在白天去挖树兜子;那时的我个头小,体力差,但是比较机灵,可以到处找别人砍柴剩下的小树兜子。这样一个寒假下来,到过年前,也能挖回不小的一堆柴火。
相对于身强体壮的哥哥来说,灵活的我更多在于发现。那时山上最多的是松树,晚上偷树的人悄悄地把树锯断运走后,为了不引人注意,总是要将贴地锯树的痕迹去掉,要么用落叶松的松毛针盖住,要么撒上一把旧土。我却总是能 从这些欲盖弥彰中找出蛛丝马迹,最终发现树兜子的地点。
然而,我却只有发现的本事,没有挖出的能力。向大哥报告后,我们哥俩就开始了一天的战斗。根据树的粗细,估算出树根的大小,以树心为圆心,划出直径一米以上的圆圈,刨开表层的野草,开始往下深挖。
数九寒冬,开始我们哥俩还穿着棉袄、绒衣,随着树坑越挖越深,我们身上的衣服越脱越少,脱到最后只剩一件单衣,身上汗流浃背,头发上还不停地冒着热气。歇下来喝一口自带的茶水和干粮,望着已经松动的树根,闻着翻出的新土气息,还有挖断的松树树根的松油香味,在隆冬的山岭上飘散开来,七八岁的我觉得惬意无比。全然不顾手上磨出的血泡,忘记一天的辛劳,哥哥扛着树兜子,我在后面背着用来刨土的锄头、可以斩断树根的十字镐,幸福地向家走去。
这一棵大树兜子,是家里好几天的柴火!
我常年在外工作,已经习惯了北方冬天有暖气的生活环境,却深知湖北老家冬天的湿冷难捱,经常牵挂生病的父亲,还有每天用着冷水做饭洗衣的母亲。一个在东北当兵安家的战友将父母接到东北过冬,久了父母思念家乡,他将父母送回家后,专门从东北请来做暖气的师傅,到县城给父母买了新房,修建了暖气,让父母冬天不再寒冷。
我在前年春节回家过年的一次酒宴上听比我年长的他讲了这件事后,也曾萌生给父母安装暖气的想法。和父亲商量,年轻时曾在东北上军校的父亲谢绝了我的这番好意。他说还行,烤烤柴火就很好。
这次回家,看到家里的堂屋里多了一个火炉,很漂亮,更实用,类似于北方的采暖炉。父亲说这是今冬安装的新型柴火炉,没有烟尘,干净方便,就是要烧劈柴,街上卖的劈柴一元钱一公斤,贵得不行。幸好今年哥哥家整修房子,旧的檩条、床角,哥哥和妹夫就将它们锯断后劈成劈柴,码在外面方便父母取用。这样一来,就省了一年的柴火钱。
现在北方的冬天,我已经习惯了在家一件衬衣,到单位一件衬衣,坐地铁穿毛背心加羽绒服,开车就穿着一件西服的生活。在这样的冬天,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但是,我从三十多年前到北方以来,从塞北到西北,再到东北、华北,冰天雪地里,体验了所有北方的寒冷,却远没有南方冬天那种湿冷的彻骨。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当我感到寒冷的时候,能给我心灵带来温暖的,就是老家的那一堆,旺旺的柴火。
年 猪
过年杀猪,称为年猪。这头猪,一般农家要从年初喂到年尾,看着它从猪娃长成肥猪,一天天长大。年猪,就成了一家老小一年到头的盼头,也是对过年的盼头,对日子的盼头。
我最爱吃的菜,就是腰蛋肉穿猪血,我们湖北老家的杀猪菜。
腊月二十四,我来到堂哥家附近的小餐馆,想买一个腰蛋肉穿猪血的菜端回家吃,没想到,餐馆已经拆了灶台开始装修。前年十月回家时,堂哥请我在这儿吃过,腰蛋肉、猪血、猪肝,十分新鲜,做成汤,放点小香葱,鲜极,香极,真是地道,至今难忘。老板还认得我,说春节后开业请我来吃,我遗憾地告诉他,过完年就走了。问他整个县城还有哪家餐馆做这个菜,光头老板颇为自豪的说:整个新江口,整个松滋,就我做这个菜。
光头老板来自农村,据说在家就是一个杀猪佬。
我小时候,这个菜只有家里杀猪时才有机会吃到,一年只有一次。杀猪佬却可以天天吃,因此,有一阵子我特别羡慕他们的职业,就像我少年时期羡慕电影院放映员、新华书店售货员、图书馆管理员一样,向往总是和自己的兴趣密切相连的。
在我老家那个城郊的村子,那时只有两个杀猪佬。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两个老人,一个姓覃,胖,喜欢抽长烟杆叶子烟,光头,爱笑,显出几分慈祥,人称覃老爹;另一个姓佘,瘦,话语不多,拉着长脸,威严外露,人称佘老爹。那时节除了过年杀猪,平时一般不杀猪,这两个老爹,一年到头就是冬月、腊月忙两个月。
老家的杀猪一般在农历冬月,也就是阳历一月份吧。天气渐渐冷起来了,不少孩子的手都冻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孩子们知道,天最冷的时候,杀年猪的时候就要到了。
主家早早开始算计日子,登门找两位老爹商议着时间,排好了档期。杀猪那天,主家早早烧开了两大锅滚烫的开水,就等着两位老爹的到来。
年猪虽然只是一条牲口,却从它被作为猪娃抱进门那天开始,就开始赘积着一家人厚重的盼头。小孩子拔草,大人们加料,冬天里煮食,夏天里清圈,一次次辛劳,一回回亲近,渐渐融入了感情的成分,很多人家已经将这年猪当作了日子的一部分,甚至看成了家庭的一员。当要将它作为年猪,送上断头台时,竟也有了不舍之意。
明知这最后的早餐已经不能消化吸收成肉膘,却也要让这牲口饱饱地吃上一顿,再过那道鬼门关。还有那心肠软的主妇,竟对着自己喂养了一年的牲口掉下几滴眼泪来,惹得当家的男人一阵奚落:去去去,你当它是你娘家人呢,还动真的了。猪却茫然不知,抬头瞧瞧伤感的女主人,又自顾自地低头猛吃,全然不知危险的逼近。
两位老爹踩着时辰,各自挎着自己的家伙来了。一个竹篮,竟盛下了所有的家伙什——杀猪的尖刀、脱蹄的倒钩、褪毛的铁刨,当然,少不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杆——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呢?留点悬念,后面自会说到,更须用到。
覃老爹抽旱烟,佘老爹喝酽茶。一袋烟抽罢,一壶茶下肚,两位老汉脱衣绾袖,开始了活计。随着年猪尖利的叫声,两位老爹已经将这不情愿的牲口拖出了猪圈。这声音由近及远,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就会跑来看杀猪。对面山梁上的人家,由这叫声便能听出谁家开始杀年猪了,碰上有心的当家人,甚至还能由这叫声的大小、长短、粗细,听出这户人家年猪的大小肥壮来,顺便在心里对这家人的勤懒灵拙有了一个大致的底数,同时也盘算起自家杀年猪的日期,以及自家年猪的大小来。倘若年猪养得肥壮的,心里已是自豪地臭美了一回。可不是,年猪壮,年就长,这日子就过得好啊。
两位老爹却是来不及想许多,他们考虑的是活计的利索。一个在前面用倒钩勾住猪耳朵,一个在后面用手揪住猪尾巴,在年猪的嚎叫声中将它拖上了摆在门口场院上的长条板凳,强行按住,一刀下去,猪血喷涌而出,旁边早有收血的大木盆候着,里面放好了食盐、姜末、香葱,新鲜的猪血就这样注满了一盆。胆小的孩子,早已跑得远远的躲藏起来。善良的主家妇人,会用猪食盆子在门口敲打着送它一程,直到年猪叫声势弱,终至哑然,在它最动听的音乐声中去了它该去的天国。
切不可认为杀猪活计至此结束,真正的手艺刚刚开始。这时,前面说到的那根铁杆派上了用场。瘦瘦的佘老爹用尖刀在猪蹄上划开一道口子,将一米多长的铁杆使劲捅进去,极其熟稔地前后左右捅将起来。绝对想象不到,他竟能将这样一根铁杆从前蹄捅到后蹄,从左蹄捅到右蹄,好像给年猪全身打通一般。
看看差不多了年猪全身通透了,一边抽叶子烟的覃老爹放下烟杆,抓住猪蹄上的那道口子,长吸一口气,猛然吹起来,一两口长气的功夫,他将这头年猪吹成了气球一般。然后用细绳将口子扎住,放进开水腰盆里褪毛。然后抬将起来,放到案板上开膛、分块。当然,他们少不了用利刃划下一块冒着热气的细嫩腰蛋肉来,让女主人拿去做午饭,这中间最香的,就是腰蛋肉穿猪肝汤,一种香死人不偿命的美食。
多年以后,少不更事的我长至成年,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猪肉。闻知屠宰场里杀猪,却是成批将猪电击至死后,放到流水线上作业分解,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这猪肉是否排酸,是否好吃,竟是这种方式对猪的生命过程缺乏应有的尊重。那样的作法,称得上杀猪么?那样的杀猪,称得上过年么?
尽管在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眼中,杀猪是件喜庆的事情(因为有肉吃了),却不是一个体面的行当。虽说猪是人类饲养的肉食动物,毕竟杀猪是杀生嘛。有人便说,杀猪佬每年过年都要在家供奉三牲,尤其是猪头,以求得猪的谅解。杀猪佬的后代,难得延续祖上的荫蔽。
现实怎样呢?后来知道,覃老爹唯一的孙子到国外留学后定居海外,已经娶妻生子。佘老爹的三四个孙子却都在工厂里下岗,无业可为,重新操起了祖上的行当。其中第二个孙子,还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大我好几岁,在我少不更事的初中时期,他就跟着早熟的同学和女生开始风花雪月,后来进了工厂,后来下岗,后来带着兄弟们拾起了祖辈的营生。
我倒不以为行业的不同可以判定人生的高下尊卑,他们挣钱辛苦,却远比贪官污吏挣得干净,花得安心。从实际说来,倒算是一种民俗传承吧。虽然那个城郊的村子现在已经成了城市的中心,人们多不养猪,杀猪也不再是过年的象征。我却不希望一种包含着岁月记忆和风土人情的行当,随着乡村的消亡而消亡。如此,我们去那里寻找故乡、体味过往,难道岁月予我生命的馈赠,没有温馨的回忆,没有幸福的过往,只有极目的沧桑吗?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渐渐远离了年猪。记忆已经随着岁月风干,犹如年猪做成的腊肉一般在我心头晃悠,勾着我的馋虫,激醒我的味蕾。直到人到中年,今年回家过年,才重新找回过年的感觉,就想小心地一笔一笔将它勾勒出来,如同镌刻我过往的岁月。
这次回家乡过年,12岁的儿子随我见识了春景中的跳狮子、连花闹,懂得了我童年时代为了过年烧柴火挖树兜子的艰辛,明白了家乡过年的风俗习惯。这对于生长在北京,却经常以湖北人自居的儿子,除了感到新奇外,更多是觉得因此融进了鄂西南洈水一带的风土人情,走进了父辈的心灵深处,显出他对父辈、对家乡的一份珍重。
韩钟,湖北松滋人,曾任《空军报》记者,现在北京某央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