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说】杨大志小小说两题（作者：杨大志）

特别的礼物

杨大志

2019年岁末腊月尾，老杨夫妇跟往年一样置办着年货。他和老伴一家超市一家超市地选购，老杨骑着他的“小毛驴”——一辆弯梁摩托车一趟一趟地往家里驮。家里的储藏室已堆得满满当当，他老伴还觉得不够。

老杨就说：“重庆的亲家每年来过年哪回不是大包小包的提来，你还买这么多干嘛，哪年不是吃的少浪费的多。”

他老伴呛过去一句：“你懂个屁，正月十五去重庆玩我们还不是大包小包的提，那时去现买价格要翻一倍。”

他们每次提到亲家都会把重庆两个字捎带上，在村人面前有意无意的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故意显摆了儿子的出息。儿子儿媳是在武汉读医科大的同学，同窗八年，相恋五年，研究生读完就结婚了。自从三年前儿媳妇给他们生了个可爱的孙子，老杨夫妇就把儿媳妇看的比儿子重要。重庆的亲家也就这么个闺女，虽然生活在大都市里他们对自己的女儿从小就没有娇生惯养过，把爱藏在心里。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老两口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婿，诚实敦厚，模样帅气俊朗，听了女儿的介绍，发现他从事的专业技能过硬，就更是欢喜的不得了，生怕他从女儿的手中飞走。打那以后无论是电话还是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儿啊儿啊的喊，那个亲热劲当女儿的有时都无法接受。从小辈们结婚那年起就形成了习惯，重庆的亲家来他们这里过春节，然后老杨他们去重庆过端午。

每次来过年，重庆的男亲家总要发一通感慨：“你们荆州的农村真是好呀，一马平川，地宽人广。节日里能燃放鞭炮，过年气氛很浓厚。”

女亲家一口四川方言：“我们一家子七口人，不燃放鞭炮也热闹，来了荆州我们四个老的就摸荆州花牌，去了重庆就打四川麻将。”

老杨他们就喜欢听他们讲四川话，好听易懂不拗口。有时还学说两句四川话。

蒸鱼糕，揉鱼丸子的时候，重庆的亲家打来电话说，他们一下火车就叫到“的士”了。

老杨放下电话，老伴就说：“他们口福就是好，鱼糕出锅的时候就是他们进门的时候。”

老杨说：“你这个老婆子时候掐得真准，亲家们进门就能尝到新鲜的鱼糕了。”

热气腾腾的鱼糕端上桌的时候，门口就听到了“的士”的喇叭声。

重庆的亲家进门就问：“亲家，您们的儿子儿媳孙子回家了吗？”

老杨他们笑哈哈地答：“亲家呀，您们的女儿女婿外孙子还没回呢。”

说完，四个老人捧腹大笑。

之后，他们就开始蒸煮炸炒，热热闹闹地准备年夜饭……

好不容易闲下来，四个人就坐在小桌子边摸荆州花牌玩。

这年的春节似乎很不寻常，四个老人也预感到了。开始是道听途说，后来在电视上得到证实。一种叫什么“新型冠状病毒”的病正在武汉蔓延。四个老人开始担心，他们商量着今年春节只有去重庆过了。于是，他们轮番地给孩子们打电话发微信，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们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了。

他们一年才见孩子们一面。急得两个女人六神无主，偷偷地抹眼泪唉声叹气。两个男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去重庆了孩子们回来了咋办？留在原地又有风险。

最后，老杨说：“要不，亲家回重庆去吧。我们留下，孩子们回哪儿两边都有人。”

两个女人连忙说：“对对对。”

男亲家说：“算了，我们还是留下来，他们回这里的几率大些，一家人在一起踏实。万一他们去了重庆，家里有吃有喝也饿不着他们。”

两个女人又同声说：“也对也对。”

年三十，四个老人胡乱的弄了一桌子饭菜，酒水碗筷都摆放齐整。他们就静静的在桌子边坐等。这时，老杨的手机响了，四个老人一齐将头凑上去，是儿媳妇发过来的微信：“俩爸俩妈，请不要害怕，从今天开始往后的日子只要按照我们给的提示去做就是安全的，提示笺在即将回家的皮箱里，还有消毒液和口罩，还有儿子女儿给您们送的一份值得惊喜的新年礼物。我们两个不孝的儿女给四老拜年了！祝您们万事平安！身体康健！新年愉快！多多保重啊！”

简短的几句话读完，重庆的亲家早已猜到能让他们惊喜的礼物是什么。他们跑到家门口去张望。老杨还在那里嘀咕：“也不发个视频，不知道我们有多想看你们和我孙子一眼啊。”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才起身迎出去。

他们愣在门口，看着从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大人戴着口罩，牵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孩。

戴口罩的人指着四个老人很严厉地说：“你们站在原地别动，请回答我的提问，报上你们门牌上的地址和号码。”

老杨答：“松江市稻谷溪村十三组59号。”

戴口罩的人看着手机屏幕又问：“户主姓名。”

老杨答：“杨义举。”

那个戴口罩的人语气软和下来而且很激动地又问道：“您的儿子儿媳是武汉的医生吗？他们分别叫什么？”

老杨一一回答完毕。

那个戴口罩的人说：“我是从武汉出来的一名志愿者，受托把这个小孩送回家。同时，我代表全武汉人民感谢您的儿子儿媳能坚守武汉奋战在武汉。”说完他向四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蹲下身脱去小孩身上的白色外套，取下小孩的帽子，脱掉小孩的手套，摘去小孩的口罩。他又从车里拿出一瓶液体在小孩手上喷了一下，对小孩说：“去，去到你爷爷奶奶身边，叔叔这就回武汉了。”

小孩回头看了叔叔一眼，挥挥小手：“叔叔再见！”

戴口罩的人用方便袋装了从小孩身上脱下来的防护包裹丢进汽车里，他又用消毒液把地上喷了几遍。他返回汽车边从后备箱里拖出一口皮箱放在场院，又把皮箱前后左右喷一遍消毒液。忙完一切他站起身望向四位老人：“新年保重！”说完回到车里驱车而去。

两个女人心疼地拥上去搂着小孩一边亲热一边流泪。

两个男人望着远去的小汽车双手合十，一个四川话一个荆州方言：“武汉加油！”

揪尾巴都难了

杨大志

放假了，老杨站在柜员机前查询自己的银行账户，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的数字跟老杨预算的工资相差无误。老杨的微笑便在他暗黄枯槁的脸上如皱纹般荡漾开来。

老杨是松江市建筑工程队的一名泥瓦匠。他们是最后一拨从“新城市开发区”撤出的匠人。老杨回头望了一眼安静了的“新城市开发区”，三座塔吊没了往日前后左右的传送，斜挂在半空一动不动；一幢幢待完善的新楼盘默默地耸立在那片天地间，依依不舍地望着它的建造者们一拨一拨地离开。它们期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些建设者们的重归，将它们完善美化。

回到家里，全身心松弛下来的老杨本该轻松舒服的喝口热茶，可他接过老伴的茶杯却显得异常的疲惫。他呷口热茶，将银行卡交给老伴。

老伴关切地盯着老杨说：“你是不是病了？气色咋这么差呢？”

老杨说：“没啥病，陡然间歇息了反倒觉得很乏。”

老伴说：“你就是个劳碌命，都一把岁数的人不搞事还得要命呐？明年不去了，在家里跟我把园子种好，见天上街卖卖菜。”

老杨说：“我一拿起瓦刀就精力充沛，再说我们队长这人蛮义气，特别照顾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趁干得动再干几年，我还想揪一下岁月的尾巴呢。”

老杨说着说着耍了一句文辞，他望着老伴发笑。

老伴说：“你们高空作业还时常爬上爬下，我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吃不消，儿子也替你担心。”

老伴告诉老杨，“儿子从省城打来电话，说他刚进公司想表现好点要留下值班，今年不回家过年，说你的生日他怕是也不能回家陪你了，到时候他只能寄礼物回来了。”老伴说着用衣袖子擦起眼睛来，“儿子还说了，要你不做瓦工了，他有能力安排自己的一切，以后还要照顾我们。”老伴说完，眼泪早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一脸。

老杨听说儿子不回家过年，心里不免生出一种失落感，他满腹怨气地冲着老伴说：“不回家算了，我还就不想过什么生日呢。”

老伴说：“那哪行，六十花甲是一道坎呢，不光要过生日还要大摆生日宴呢，儿子不回家还有那么多亲戚，还有你的那些工友。”

老杨说：“本想借那天把我们队长和工友们请哈，让儿子给他们敬酒表示感谢的。”

老伴说：“放心，有我呢，一定让你的工友们吃好喝好。”

老杨沉吟片刻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点了一下微信，在“泥瓦工匠群”里发布了一条消息：“明年正月初六是本人的花甲之日，在这里我很诚恳的邀请兄弟们来寒舍聚一聚，事先声明不收礼不收红包，粗茶淡饭只求和大家欢聚，瞧得起我老杨的就来家里喝一杯。”

消息一发出，很快就有了回应。

“老杨你都六十了啊，平日里泥里水里和大家伙一个模样，泥猴似的哪个晓得你几岁我几岁？还有谁过六十了请举手，让大家都晓得哈子。老杨过大寿大家伙都去给老杨敬酒以表敬意。”群主是个稳重的人，他是这个群的群主也是工地上管理几十号人的施工一队的队长。

“老杨都六十啦，还搞个毛线球，到时我敬你俩，一个祝你生日快乐！一个祝你早日脱离苦海！哈哈哈。”这是狗日的孙小子，平时说话就口无遮拦，干活是把好手，肯卖力。大家都不跟他一般见识，叫他孙猴子。

“老杨，你大我两岁，以前不知道，以后叫你老哥了。到那天我敬你酒，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从不得罪人只讨好人的老李。

老杨收到一条信息就回复一条信息，“感谢感谢！明年正月初六不见不散。”

老杨的家在离城市很远的农村，房屋前的场院大，一下可以摆放十五桌席。不像其他场院小的人家，请客要坐流水席。这天，老杨请了两个掌勺大厨，三个配菜师傅，四个盛饭端菜的服务员。新年里，客人们都穿戴得焕然一新，尤其那帮平日里在泥里水里滚的行帮伙计们，一个个油光水滑西装革履，还江湖气十足地进门就抱拳道祝福。

年轻的和年壮的十人一组十人一组地坐到桌子边，剩下几个老哥们没人要，老李就把还在张罗客人入席的寿星老杨强拉硬拽地搞到一起。

觥筹交错间，酒至半酣老李把队长请了过来。

老李提议：“我们几个老家伙最应该给队长敬酒，平日里对我们没少照顾，以后还得仰仗呢。”

几个老匠人端着酒杯站起来异口同声：“是滴呢是滴呢，敬队长！”

几只酒杯碰到一起然后举杯仰脖尽显豪情万丈。

队长招招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他端着酒杯对着所有的工友大声说，“我们有缘聚在了一起，又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松江城有一半的小区是我们建造，在那里留下过我们的汗水还有我们的泪水，争吵和打骂都他妈让它成为过眼云烟，值得留下记忆的是我们之间的真挚情谊。今天我敬大家。干了！”

老李也端起酒杯站起来：“在我们队长的带领下，几年来都是零风险高质量的完成了大大小小的工程，我们是不是要特别感谢一下队长？”

大家一起站起来高声说到：“我们敬队长。干了！”

队长转过身来把老李按在椅子上对几位老哥说：“我感谢老杨的盛情同时祝愿几位老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老李有些微醉，他一直拽着队长的衣摆：“不要看我们年纪有点儿大了，可干活不含糊，现在社会这么发达，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在有生之年又无病无灾干起活来又不比年轻人差，只要还能干就干几年。”

其中一个老伙计接口说：“是呢，队长走到哪我们跟到哪，还干个三五年不是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那群行帮伙计三五成群的告辞了，队长也被他们拉走。亲戚们也都进屋里去喝茶抽烟谈天聊白，有的聚在一起搓麻将打花牌斗地主。房屋前的整个场院就剩下几个老泥瓦匠歪歪斜斜的靠在桌子旁边互相怜悯，嗟叹岁月蹉跎，光阴催人老。

“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一毛钱一个工都干得热火朝天。”

“是啊，想当年多有劲，村里村外刨渠筑路全是肩挑背扛。再苦再累一夜睡了第二天照样干劲十足，现在不行了，夜里还睡不着白天浑身不舒坦。”

“现在形势越来越好，想干使不上劲，要是能再年轻个十几年多好。”

老杨的老伴端茶水过来呵呵一笑说：“那个时候你们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伢子，现在不服老行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孙猴子把摩托车停在老杨的门前时，老杨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喜。以往孙猴子在老杨的门前按两下喇叭，老杨都会屁颠屁颠地拎个工具包从屋里跑出来，一边上车一边说：“多谢多谢！你这小伙子真是好，要是工地上的停车位大，就骑我那‘小毛驴’了，害得你天天来接送。”老杨也隔三差五地给孙猴子买包烟以示感谢。这时，老杨从屋里出来，孙猴子迎上去从吊在胸前的软包里拿出一个鼓鼓攘攘的大红包递给老杨，“拿着，点一下吧。”

老杨没接问：“是什么？”

孙猴子说：“钱呀，也就我们的队长能做到这一点。”

老杨还是没接：“你帮我还给他，说我谢谢他了。”

孙猴子说：“你傻呀，你们几个老家伙都有，装的还一样多，老张老王老李……都收下了。”

老杨还是不接:“这算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

孙猴子说：“队长说了，你们不要就赏给我了。”说完他把红包往老杨的怀里一塞，跨上摩托车很潇洒地一蹬一偏一溜烟地开跑了。

老杨握着红包：“队长还是个有心的人。”

几个老泥瓦匠在老杨的花甲宴之后，群主一年一度请春客每年都是正月初八。那天，没有通知老杨老李老张老王老朱老徐他们几位。也就是在那天他们几个被群主移除了“泥瓦工匠群”。

老杨望着低垂的斜阳一下子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