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名家走“三边”
卢旭
“一道道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呵红军到陕北······”郭兰英的一曲深情、高亢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在天远地阔的黄土高原上回荡,几十年来,这旋律也在我心中荡漾不息。
实际上那片黄土地,与我的荆楚江南水乡,相距数千里,似乎没什么勾结。心底里,却总是觉得和陕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着一个未曾释怀过的谜。
当双脚第一次亲近黄土地的时候,是十多年前偶然的一个机会。就在那个秋天—
向定边出发
十月的风,清爽撩人。2009年,受县长杨文海之邀,作为策划组织者的我,随“中国著名作家陕北行·走三边”采风团,前往塞上名城定边。“三边”是指陕西定边县和定边的安边镇,再加上邻县靖边合称“塞上三边”。这名字一成立,就同时具有了字面和固有的形象和意义。它位居陕、甘、宁、蒙四省(区)交界处,地理格局非常独特。
三边之行“中国著名作家采风团”,《中国报告文学》杂志副社长王夏领队又称之为豪华阵容作家采风团。这里,我深深感谢领导、专家学者老师们!采风团成员有:
张胜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主任、出版家、当代著名报告文学作家。
蒋子龙,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津市作协名誉主席、“改革文学”作家代表(改革开放40年100位最有影响人物,文学界仅两人,另一位是已经去世的陕西作家路遥);
周明,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报告文学事业终身贡献奖获得者(全国仅与傅溪鹏两人获此殊荣)、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组织策划和责编;
傅溪鹏,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20世纪80年代初《报告文学》杂志副主编(实为执行主编)、中国报告文学事业终身贡献奖获得者(全国仅与周明两人获此殊荣);
何西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著名文艺理论与批评家(与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何镇邦,人称当代的北京城文坛“三何”);
徐 刚,中国生态文学之父、国家环保总局特聘环境使者、中国报告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李炳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会会长、著名文艺理论与批评家、《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杂志主编;
王玉芳,《人民日报》文艺副刊部主任、资深记者、著名作家;
还有,当我电话邀请陕西作协陈忠实主席时,那浓重的西安口音,略带沙哑,回答我 :有这么多朋友来三边,还有几个陕西乡党,很乐意成行,只是近来口腔严重溃疡,在外饮食不方便,只有改日再会。帮忙给朋友们解释一下呀!向你推荐一人,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宝鸡市作协主席李凤杰。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分别从京津汇集宁夏银川。从河东机场出发,目的地陕西定边县。
公路两边,一片片荒漠从眼前掠过,呈现出几许历史沧桑。地就这么荒着,花和草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长着开着。车窗外,长城似一条苍老的黄龙,遍体鳞伤,千疮百孔地绵亘在陕北高原,足以震撼每一个探秘者的心灵。极目远望,思绪在时间和空间中无尽漫游,经几千年风雨不倒,历无数战火而不毁的长城,挺着脊梁,仍然气势如虹。这裸露的黄土是怎么一层一层堆上去的,缝隙坑洼里野花野草均不见。当初,这些浑厚的黄土与地上的泥土绝无区别,但是,沾染过修筑者的血汗,目睹过他们巨大的牺牲后,或许就有了魂灵,不然怎么能屹立高原延续千年呢!
此时车内,一堂生动有趣的国学、历史课,正在进行。具典型关中大汉的何西来老师,给人印象,除了磊落胸怀,硬朗身体,超人记忆,就是如洪钟般的声音:三边的定边县名源北宋范仲淹所命,那时北宋与西夏交恶,时起狼烟,战乱频发,故定此县名,意为“底定边疆” 。定边很早的时候,是游牧民族领地。千百年来,这里的先民创造和积累了黄土农耕、草原游牧、长城遗址等丰富的西北文化。
“这次采风团成员,据我所知,车上就有三个陕西人。周明是周至的,李炳银是临潼的,哎!何西来,你也是临潼的吧?” 蒋子龙主席眼睛里发出深邃、犀利而智慧的光芒。“文轩兄(何西来原名何文轩),怎么觉得你魁梧的形象,就像兵马俑里的武士呢!听说,人俑表情形态万千,每个俑都不一样,是按实体模特塑造的。你的先人是否也当过陶俑模特啊?” 刁钻古怪的一问一经提出,一车人都看着何西来老师,怕是难到啦!稍顷,那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关中男儿形象魁梧,富有侠义精神。我一族世代清贫,祖上也未曾富有,不排除为养家糊口稻粱谋,挣几个碎银子,当一回俑模!”众人捧腹叫绝。
至今,何西来老师离开我们六年了。这里,用我在八宝山殡仪馆何西来老师追悼会上见到的挽联,抄录于此,以示对何老师的敬爱之情:“华夏赤子,明之极,正之极,品学兼隆,满身侠骨顶天立;人文清光,诚亦最,真亦最,慧善双就,一腔热血照我行。”
张胜友书记,也与2018年11月6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当时在武汉治病,不在北京,未能参加张书记的追悼会。惜哉!惜哉!淘尽东流水,犹难洗悲伤。胜友书记,对于你的怀念,依然沉浸在你那纵横恣肆、磅礴深远四十余部文学政论片里;沉浸在《土楼宣言》那文思滔滔、文笔清丽、优美绝妙的文字里。
继续东南行,车速渐渐慢下来。右侧的西南方向,出现了一片很大的水面。在西斜的阳光下,波光闪闪。定边的同志说,当年王震359旅打盐的地方到了。众人认为,这可是一处红色革命遗址,得下车看看。
公路左侧的一段残长城,正好面对着波光闪闪的老盐池。墙体上,并排有六孔半坍的旧窑洞,是当年打盐战士栖身的地方。长城用黄土夯筑而成,虽经八十多年的风剥雨蚀,窑洞的样式,进深的空间,仍清晰可见。据说当年在这里打盐的人数,最多时达到四、五千人,全都住窑洞,如今只保留下这六孔残窑。
当时生产条件的艰难,在盐池捞盐,腿脚遭盐水浸泡疼痛难忍,夏顶烈日,冬冒酷寒,自不必说,单是窑洞里的跳蚤,就咬得战士们无法入睡。有人为了逃避叮咬,甚至发明了把几根扁担并排连结,吊在空中爬上去的办法。正是在这样艰辛的条件下,战士们每年打盐70-100万驮,每驮300斤,销往关中、甘肃等许多地方,所得款项,是边区重要的财政来源。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这些战士多已作古,为了对他们和他们的贡献表示由衷追念和敬意,我们采风团一行站在这排留存的窑洞前,以苍凉的残长城为背景,当着塞上秋阳的斜晖,合影记怀。
毛乌素迷路
当地人驾车,竟然在毛乌素南缘迷路。十年过去了,那情与景,那人与物总在脑子里闪现。
“明明是跟着的呀,七弯八拐,眨眼功夫,就不见车队了呢?”作为采风团殿后车,显然是埋怨,我没好气地冲着定边县文史委主任马骥说。“中国著名作家陕北行·走三边”采风团今天深入毛乌素沙漠南缘腹地——海梁子乡狼窝沙,采访全国治沙英雄、劳动模范石光银。
马骥刹车,停在路边。说是路,哪里有路呢!车子尽是在星星点点长着沙蒿子、骆驼刺等沙生植物的荒野沙梁子、沙岗之间谷地行进。马骥登上高一点的沙圪梁,四处眺望,搜寻着采风团车队踪迹。放眼四周,不见树,不见房,也不见牛和羊,更见不着一个人。
“没见着呢!卢老师。”从沙梁上下来,马骥气喘嘘嘘。
“你本地人,也会在这迷路?”心里一急,语调中仍带着情绪。
马骥默不着声,踩得马达发出“昂昂”轰鸣声,算是作答。越野车在沙漠中左拐右突,漫无目标。
“看,有人家啦!”马骥音调好兴奋。“哪里呀?我怎么看不见!”
一会儿,车子从平野一下窜到一个大沙窝子里,停在一排老旧窑洞前。场院真有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马骥问,老汉答,陕北本地话,一句也听不懂。末了,马骥指着远处的电线杆子对我说:“他让我们顺着电线杆往前走,就可以找到呢!”
狼窝沙的绚丽秋色
定边县的地形地貌,分南北两个部分,南部为白于山区,北部为毛乌素沙漠风沙盐碱滩。北部地势平坦,干旱少雨,风沙肆虐。植树种草,防风固沙,从根本上改变沙进人退局面,是32万定边人面临的严峻挑战。
被风沙逼迫搬了九次家的石光银,是这片沙漠上第一个站起来与沙、碱搏斗的倔犟汉子。他八岁的时候,跟同村一个小伙伴在沙窝里放牛,只顾四下寻找那一点点发绿的东西,没提防天空骤然黑了下来。沙漠里大白天发黑是常有的事,但遮天蔽日的不是乌云,而是沙暴。顿时绝地朔风吼,沙翻大漠暗,刹那间他就人事不知了……
一天后,父亲在几十里地以外的内蒙古找到了他,而他的小伙伴却没有找到,连同那头被一家人视为命根子般的老牛,都永远地被漫漫荒沙吞没了。
我眼前的石光银,身材高大,沙哑的嗓音,宽阔的胸膛,显示出性格的坚毅和韧性。治沙是他的世界,几十年何其容易啊!狼沙窝变绿洲就是他的出彩人生。
我们站在狼窝沙的时候,被这满眼绿色所带来的生态环境巨变所震撼。抬眼望去,低头俯瞰,除了绿还是绿。坡地上,杨树、柳树、红松,各种乔木密集纵横,排列一片,像受阅的士兵,昂首挺胸,肃穆站立。坡谷里,沙棘、沙蒿等各类沙生灌木、藤曼和青草,密匝匝匍伏一地,如柔美绒绒的绿毯,往四处铺展开来······
二十多年来,石光银种树治沙22.5万亩,已形成400多平方公里的防护林带。莽莽苍苍,吟风啸雨,蔚成大观。有人或许对用平方公里计算的树木,形成不了具体的概念,那么我就说得更形象一点:将石光银的树排成20行50米宽的林带,从毛乌素可一直排到北京。若改成单行,则可绕地球一圈还有剩余。
所以,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石光银,两次被邀请到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大会上讲演,介绍造林治沙的经验。2000年,先被“国际名人协会”评选为“国际跨世纪人才”;后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授于“世界优秀林农奖”(即“拉奥博士奖”)。在“石光银治沙造林展览馆”里,一向惜墨如金、曾被某县书记追要墨宝而罢笔的蒋子龙主席等人,纷纷挥毫献墨,为治沙英雄题词题字。
告别了英雄石光银,我们一行赶到秀海沙地现代农业生态园时,已是正午时分。远远望见一处裸露着红砂石丘岗的路口,拉着欢迎我们的横幅,在明丽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横幅侧旁站着一位红脸膛的、墩实的陕北汉子。他比石光银年轻,个头稍低。往那里一站,给人一种铁砧子的感觉。不,应该是一座小丘岗的感觉,是脚下大地的一部分。
他就是治沙标兵杜芳秀。
杜芳秀指着那一片片,一株株刚种到红石丘岗鱼鳞坑里一、二年的小松树,它们正经历着各自生命最初的脆弱和艰难,需要浇水,需要呵护。我们彷佛已经从中看到了清翠欲滴的松林,听到了山呼海啸的松涛声。杜芳秀告诉我们,他要在这里建一个集旅游观光与现代农林业为一体的生态园区,到时候这里林木繁茂,果实累累,桃、杏、梨、苹果,甚至樱桃,都会有。还要建一些小别墅,欢迎我们这些文化人来这里休闲、采摘或住下来写作。他指着丘岗之间的一块平坝说,你们看,那里的几种果木树已有一人高了,再过一两年,桃树就要挂果了。但离得远,秋天的果木树,叶子已变红变黄,有些刚落得只剩光干裸枝了,很难分清它们的种类。
对面还有若干裸露的大沙丘,在阳光下发白,白得刺眼。问他,为什么不在上面种树种草?他说,那是特意留下的见证,让以后来这里的人好有个对照。
你不能不佩服这个墩实的定边汉子的深谋远虑。
治沙群英榜上,获得过全国劳模称号的,还有牛玉勤,后起之秀王志兰,她们都是治沙几十年、十几年,治沙面积超过10万亩的治沙英雄、劳动模范。他们是毛乌素的魂,是定边的胆。他们用自己的经历证明,定边只有定住沙,才能定住绿,定住绿才能定住心,定住心才能定边——底定边疆!
2020年2月28日
于河北涿州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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