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说】岁月如歌（作者：杜艳荣）

岁月如歌

杜艳荣

一

我的命是阿兰给的，这辈子我要把最好的给她。

大康曾一次又一次回忆那天阿兰救他的情景，每一次都会让他不寒而栗，心悸之余，剩下的就是对阿兰无尽的感激。

那天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大康像往常一样，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驼着两箩筐新鲜蔬菜赶往菜市场。临出门时，娘听着一阵接一阵的响雷不放心地说：“雨下得这么大，今天就不要去了吧？”大康说：“这么新鲜的菜不赶着卖掉，放到明天就蔫了，卖不出好价钱，多可惜。不过，您放心，我会小心的。”儿子素来是沉稳的人，办事牢靠，听儿子这样说，娘也就放了心。

大康一头冲进雨中，劈面而来的大雨浇在身上，让人睁不开眼睛。虽然穿了雨衣，却仍抵挡不住大雨肆虐，如注的雨水从领口灌进去，只一会儿，大康便全身湿透了。

到菜场门口的时候，天刚朦朦亮。突然，一道闪电撕破夜空，照亮了整个世界，大康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眼前挂着一根绳子，大康用手一挡，刹那间，一阵巨大的电流像一根鞭子抽向他的全身，大康来不及感觉疼痛，就瘫软在地上……

“电打人啦！电打人啦！”周围的人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开，谁也不敢靠近。

阿兰是听见人们的惊呼声后从菜场里跑出来的，见到大康的一刹那，即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但随即便冷静下来。阿兰读初中的时候学过物理，知道扁担是绝缘体，她从旁边一个女人手中夺过扁担，慢慢向大康靠近。周围的人惊叫起来：“傻女子，你不要命啦？！”阿兰没有理会人们的惊叫和议论，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根黑色的电线，那根电线像一条软皮拉冬的毒蛇，赖在大康的身上。阿兰颠着脚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靠近大康，雨水抽打她的脸，让她感到麻木不堪，她伸出扁担将电线挑起来，慢慢地从大康身上移走……阿兰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有大胆的人跑过来，迅速把大康从地上拖起来，挪到了路边的安全地带。大康身体僵硬，一动不动。阿兰挥动着手臂，大声对着路人喊道：“快，抬一块门板来！”几个男人立马抬来了一块肉案。阿兰又喊：“把他抬到案板上！”大康立刻被放在了案板上。阿兰读书时曾学过急救，只是还从未实践过，但此时阿兰已顾不上这些了。她把双手放在大康的心口上，用力按压了三十多下，大康没有反应。阿兰又掰开大康的嘴巴，嘴对嘴往大康的嘴里吹气，大康仍旧没有反应。阿兰再按压胸口，再嘴对嘴吹气，夹杂着推、拉、摇、喊，捣弄了半天，大康的手指动了动，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睛缓缓睁开了。“妈呀，你可算把这口气接过来了，真吓死个人！”阿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被抽空了元气，没了一丝气力。

和阿兰结婚后，大康曾一次又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阿兰：“你当初那么不顾性命地救我，是不是早就看上了我？”大康希望阿兰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每次阿兰都矢口否认，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大康便有些失望，觉得阿兰太傻，你哪怕是说句假话哄哄大康开心也好啊！但继尔一想，若阿兰不傻，当初怎可能不顾一切地救自己？若阿兰不傻，又怎能死心塌地地跟自己过苦日子？这样一想，大康便觉得阿兰傻得憨厚，傻得朴实，傻得可以让自己踏踏实实地放心。

二

桃花乡座落在湘鄂两省交界处，因漫山遍野的桃花而得名。

阿兰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人，世世代代种菜卖菜。每天天不亮，父亲将满满两萝筐菜挑到离家两里地的柳林镇菜场里，阿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摞下担子后，卖菜的事就交给了阿兰。阿兰忠厚本份，卖菜从不缺斤少两，价钱公平合理，时间长了就有了不少回头客，每天都能把菜卖得净光。让人遗憾的是，阿兰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瘸腿的残疾，这一残疾也成了父母心中的一块心病。眼下，阿兰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前来说媒的虽有好几个，可介绍的不是聋子就是哑巴，不是缺胳膊的就是少腿的。阿兰本就残疾，若再嫁一个残疾人，本也无可厚非，但生活艰难可想而知。为此，父母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一天，舅妈前来做媒，介绍的是她娘家侄子，小伙子因家里穷，30岁了还未娶亲。第一次见面是在舅妈家里，小伙子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父母很满意。当时，阿兰注意到一个细节，小伙子给父亲敬烟时，是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递过去的，这一细节就让小伙子在阿兰心中的形象大大打了折扣，但阿兰没说出来。

过了几天，男家便提出订婚，父母高兴地答应了。订婚那天，男家很隆重地把七大姑八大姨都请来了，小伙子一整天忙着坐在麻将桌上陪亲戚，竟没顾得上和阿兰说几句话，这让阿兰心中又多了个疙瘩。阿兰思来想去，种种形迹表明，小伙子不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可是拒绝吧，怕伤了父母的心，就在阿兰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之际，机缘巧合，阿兰救了大康的性命，同时也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大康住在仙女洞村，与桃花乡紧邻，也是以卖菜为生。大康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都已结婚生子。大康和阿兰一样，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胳膊关节处扭曲变形，手臂无法伸直，也正因此二十六岁了还没有结婚。大康天生一张巧嘴，能把臭的说成香的，死的说成活的，因此，大康的菜每天都是第一个卖完。

自从阿兰救下大康后，大康就打心眼里对阿兰多了一份亲近。他比平时更早来到菜市场，早早地帮阿兰占摊位，阿兰和父亲在菜场门口刚一冒头，大康便挥舞着双臂高声喊：“在这里！在这里！”阿兰的父亲听阿兰讲过救大康的事，因此对大康的热情相邀并不推辞，径直走到大康身边，放下菜筐，笑着对大康说几句感谢的话。父亲走后，大康帮阿兰把菜码在摊位上，每当有顾客从面前经过，大康总是热情地向顾客打招呼，滔滔不绝地向顾客介绍阿兰的菜如何新鲜，如何物美价廉，直说得顾客不买都不好意思。很快，阿兰的菜卖完了，大康这才开始卖自己的菜。阿兰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帮大康称菜、装袋、收拾垃圾，直到大康的菜也卖完。过了几日，大家便开始起哄：“别人是英雄救美女，美女以身相许，你们是美女救英雄，英雄是不是也应该以身相报呢？”说得阿兰羞红了脸，低下了头。笑归笑，两人依然在一起卖菜，互相帮忙。

一段日子接触下来，阿兰便发现大康身上有许多优点。比如，大康很勤劳，这一点从大康的菜品成色上就能看出来。其次，大康很乐观并且积极向上，大康很会说笑话，常常一个笑话能让全场的人笑翻天，他整天笑嘻嘻的，似乎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烦心事。在这一点上，阿兰就远远不如大康，自从懂事后，阿兰就一直生活在自卑的阴影下，无论在哪方面都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大截，就连笑都不敢大声笑出声。自从认识大康后，大康的快乐迅速感染了阿兰，阿兰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间明朗了许多，有时大康一个笑话会逗得阿兰前俯后仰地笑，阿兰这才知道，原来，快乐也是可以传染的，有了笑声的生活竟是这般美好！

不久，大康就向阿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阿兰红了脸，腼腆地告诉大康，自己已经订了婚，只是对男朋友不是很满意，她正准备央求父母去退亲。大康说：“你考虑好，慢慢来，不要着急。”

退亲很快就办妥了。订婚的礼金送回小伙子家后，小伙子发了一阵呆后并没有多说什么。

接下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大康请了媒人上门提亲。阿兰的父母原本不想阿兰找一个残疾人，但见大康如此热心，阿兰也处处维护大康，替大康说好话，父母便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父亲说，因为阿兰从小残疾，平日里未免娇惯了些，什么事也不会做，嫁入夫家只怕挑不起夫家的担子。说是这么说，实在是父亲担心阿兰嫁入夫家受人歧视，遭受委屈。

大康明白父亲的心思，接过父亲的话茬说：“要是您不放心女儿嫁过去，干脆我嫁过来给您做儿子，您看这样行不行？”

父母本就想招个上门女婿，只是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人，现在竟然有人主动提出愿意做上门女婿，正好遂了老人的心意。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大康又回家说服自己的父母，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两位老人感激阿兰救了儿子一命，只要儿子愿意，他们也乐得成全。

结婚那天，婚礼办得很热闹，全桃花乡的人都来了。大家品着美味的菜肴，谈论着阿兰救大康的故事，大家都说：这才是好人有好报哇！

三

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又甜蜜。

大康疼阿兰，那是真疼，巴心巴肝的疼。家里的粗活、脏活、重活大康从不让阿兰沾手。挑粪、挖田、种菜、锄草、收菜大康全都包干包净。每天天不亮，大康把菜筐绑在自行车上，让阿兰坐在前面，自己哼着歌，蹬着车，把阿兰送到菜场，然后自己回家种地，到了中午再用自行车把阿兰接回来。

大康唱得一嗓子好歌，两人在河边洗菜的时候，大康说：“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阿兰说：“好啊！”大康便扯开嗓子唱起来。他唱的都是电视上的流行歌曲，唱得几乎和原唱不相上下，阿兰觉得那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大康还会模仿电视里的相声小品，模仿得维妙维肖，直逗得阿兰倒在河滩上打滚，抱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阿兰曾经问大康为什么总是这么快乐。大康说自己小时候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一个星期昏迷不醒，事后母亲说起一个星期发生的事，他竟什么都不知道。出院后，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的命是老天爷给的第二次生命，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珍惜，每一天都要快快乐乐地过好，这才不辜负老天爷的这份馈赠！

大康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大康说以前读书的时候，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矛，高考的时候，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只因自己是残疾人，学校拒收，被退了回来。

阿兰听了便唏嘘不已，心生怜惜，问道：“你当时是不是很伤心？是不是觉得命运对你太不公平？”

大康说：“伤心只是暂时的，很快我就明白了，世界上的道路有千万条，条条大道通罗马，我不必在一条死胡同里憋屈死，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大康说：“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为你推开一扇窗。重要的是，你要从这扇窗里，看见光明，看见希望。”

大康说这话时，眼睛凝视着前方。阿兰觉得大康的形象在自己眼前一下子高大起来。阿兰觉得大康就是书上说的智者、圣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阿兰觉得大康本该是一个做大学问的人，只是公子落难，虎落平阳，投胎投错了地方。

阿兰觉得，大康就是上帝为她送来的那扇窗。

不久，阿兰怀孕了，大康更是呵护备至，再不让阿兰卖菜，自己起早贪黑，早出晚归，每天卖菜的钱一分一厘都交到阿兰手里，若是自己要花钱，再找阿兰拿。

大康每天换着花样给阿兰买鱼、肉、水果、零食，只要阿兰吃，大康从不吝啬。

阿兰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胖起来，担心地说：“我现在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把我喂成一头猪了。”

大康说：“喂成猪也挺好，喂成了猪你就跑不动了，放在家里我才放心。”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女孩。阿兰说：“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大康说：“孩子是咱俩的宝贝，就叫贝贝吧。”

阿兰觉得这名字取得挺好，很合自己的心意。

孩子做了满月酒，阿兰就用人情钱给大康买了一辆摩托车。大康怪阿兰胡乱花了钱。阿兰说：“天天蹬自行车太累，骑摩托车就轻省多了。”大康就不再说什么，心里热乎乎的。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村里的年轻人都纷纷涌进城市去打工，不过几年，就比赛似地建起了楼房，一幢比一幢漂亮，让人看了很是羡慕。大康对阿兰说：“我们也出去闯一闯吧？”阿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远门，对大康的提议举双手赞成。

大康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在广州电子厂打工，他们听了大康的想法，都很支持，大哥说：“在电子厂上班每个月都能挣一千多块钱，怎么也比种地强。”

春节过后，大康、阿兰恋恋不舍地告别亲人，怀揣着美好的憧憬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本想同心同向努力打工挣下几万块钱回家建房子，可是到了广州才不过几天，所有的美梦便顷刻间化为泡影，他们走了好几家工厂，招骋的人看见他们的模样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谁也不肯收他们。找工作四处碰壁，手里的钱也快花完了，无奈，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家。

回到家里，阿兰便很有些气馁，大康安慰说：“不要紧，老板不要我们，我们就自己做老板，照样能挣钱。”阿兰说：“做啥老板？”大康说“自己种菜自己卖，可不就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么？咋也比给别人打工强，起码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大康又说：“只要我们把菜地种好了，一年攒个万把块钱是没问题的，不过是五六年工夫，就可以把房子建起来了。”阿兰听了大康的话，心中安稳了许多。

从此，大康种地，阿兰卖菜，风里来，雨里去，两人从不叫苦，他们心里只有一个相同的信念：攒钱，建房子。

一眨眼，五年过去了，阿兰的存折上有了五万块钱，阿兰看着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心想：今年再咬紧牙关苦干一年，明年就可以住进新房了！这样一想，阿兰似乎看见一幢小洋楼正在前方向她招手，不由得笑出了声。

阿兰姨妈家的新房要进行落成庆典，阿兰也被邀请参加。阿兰把新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新房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简直就像皇宫一样。阿兰心想：若是能住进这样的皇宫，哪怕只住一天，就算死了也值了。阿兰详细地询问了姨妈，建新房需要多少吨石头、砖、水泥、钢筋、江沙，姨妈也做了详细的解答，初步预算，大概需要八万块钱。此外，姨妈还透露了一个好消息，卖砖、水泥、钢筋的都是熟人，找他们做生意可以只付一半的钱，剩下的以后慢慢还。阿兰如获至宝，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康。大康想起自己曾经在心里的誓言，要把最好的给她，就很兴奋。两人开始筹划建房事宜。

四

就在两人紧锣密鼓地准备材料时，天有不测风云。阿兰平时感觉肚子疼，痛得像刀绞一般，大康几次劝阿兰去医院，阿兰舍不得花钱，便装出笑脸说：“没事，我挺一挺就过去了。”有一天阿兰竟疼得昏厥过去，大康赶紧打120电话把阿兰送进医院。检查结果如同当头一棒，一下子就把大康、阿兰打蒙了。胰腺癌！两人拿报告单给医生看，医生说：“这个病很凶险，手术与否得征求病人和家属的意见。看情况，这病还是早期，及时手术还是很乐观的。”

阿兰当时就瘫坐在地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传说中比老虎狮子更凶猛的癌症会临到自己头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大康的心比阿兰还要疼，他多么希望病由他来承受。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要面对现实。他对医生说：“手术，我们同意手术。”

大康办好住院，就跑回家四处筹钱。

手术顺利做下来了，恢复的过程是痛苦的。由于麻醉药醒时阿兰疼得浑身冒汗没有及时换衣服，引起感冒，导致咳嗽不止，每咳一声，阿兰便觉得伤口处仿佛撕裂了一般，阿兰痛得直爬墙。以前听表哥说做完手术疼得直爬墙，阿兰还不相信，觉得表哥说得太夸张。现在临到自己才知道，那种疼，不只是爬墙，而是撞墙。现在，阿兰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样就可以不必再承受这撕心裂肺般的痛。阿兰把自己的头在墙上撞得“咚咚”直响。

大康去找医生要求打止疼针。医生说，手术恢复中，止痛针有害无利。眼睁睁地看着阿兰痛苦却又无能为力，大康急得直转圈圈。他伸出手臂挡在墙上，让阿兰的头撞在自己的手臂上。

阿兰撞了两下就感觉到了异样，随即停了下来，阿兰说：“好人，我求求你，让我去死吧，这样的痛苦，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大康一听，泪如雨下，“我和你夫妻一场，我一心只想你多活几天，我跟你多打几天伴。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要是你死了，我们这个家也就塌了。贝贝才6岁，要是你死了，孩子没了娘，那该是多么可怜！”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让阿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大康说：“你要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你就咬我的手，让我和你一起分担。想想孩子，想想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只要有你在，我们的家就在，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了！”

人都说大康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大康却说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可见她在大康心中是多么重要！这时候阿兰便想起了大康说过的话，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为你推开一扇窗。于是，阿兰就看见了那扇窗，在那扇窗里，满是光明，满是希望。正是这扇窗支撑着阿兰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阿兰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大康衣不解带，马不停蹄地伺候在阿兰身边。阿兰出院的时候，大康瘦骨嶙峋，马瘦毛长，比过去足足老了十岁！

这次住院，花费十多万，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每每想到这些，阿兰的心里便钝钝地痛。

五

一切都得从头来。

他们掰起手指过日子，节省了所有能省的开支。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清了所有的债，并攒下了十万块钱。这些年，物价飞涨，建筑材料的价格已涨了好几倍，这十万块钱用来建房子还是不够的。两人想，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只要吃得起苦，再苦熬两年，房子的钱应该会攒够吧。

这段日子，狗娃常因打麻将三缺一跑来喊大康去凑脚，阿兰心想大康每天干活也挺累的，就让他玩玩吧，权当休息。阿兰没想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刚开始大康玩得比较小，赌资也不大，玩个下午也能按时回家吃饭。哪知时间久了，便上了瘾，赌注下得越来越大，输的时候越来越多，输红了眼的大康一心想把输掉的钱赶回来，竟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阿兰看大康很少在家吃饭，事也懒得做，狗娃一喊，人就像打了鸡血地往外跑，就好言好语劝说，但上瘾的大康哪里听得进去，为了赶本，有一次竟偷走了阿兰的存折，取走了五万块钱。阿兰发现后，气得发疯，跑去掀翻了赌桌。大康一改往日的温存体贴，瞪着眼睛看阿兰，张口就骂了一句：“扫把星。”然后抡起了拳头要揍阿兰。阿兰愣了愣，刹那间，眼前的这个大康好陌生。等她清醒过来，就大声回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并一头向大康撞去。周围人的看势头不对，赶忙劝和。费了好大劲，才灭了两个人的火气。

大康安静了两天，第三天，大康一天一夜未归。阿兰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狗娃家的地窖中找到了大康。当时，四个男人藏在地窖中，点着蜡烛打麻将，四张脸都被熏得烟熏火燎似的。见到大康的一刹那，阿兰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无名怒火，顺手操起身旁的扁担就向大康砍去。大康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向地窖外逃去，阿兰拎着扁担，追在大康身后，赶了一个村，从此落下笑柄，人们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阿兰竟然也能改性，现在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母夜叉么？

阿兰多年勤扒苦挣，老实本分，以前，看见翠姑拎着扁担满世界追赶好赌的男人，阿兰都嗤之以鼻，觉得翠姑太霸道、太跋扈，完全没有一丝女人该有的温柔持重，直到现在，阿兰才知道，没有哪个女人是天生就会拎着扁担满世界追赶男人的，那都是被男人逼出来的啊！

阿兰握着扁担，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个雷雨天，那天自己的勇敢。就是用这样的扁担挑开了大康身上带电的电线，就是她的大声叫喊，大家抬来门板救了大康的命。现在是怎么了?还是这样的扁担，却追着要去砍那个曾经用命救下来的男人。

阿兰心里又痛又恨。她恨大康好赌成性败了家；恨大康彻底摧毁了自己三十多年来在乡亲们面前的好形象；更痛恨大康彻底粉粹了她所有的希望，建房子可是她一生的梦想啊！

前面的那扇窗消失了，阿兰的世界一片黑暗，黑暗中的阿兰迷失了方向。

迷失了方向的阿兰万念俱灰，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死的阿兰于是安静了下来。

她到镇上的农药店买了一瓶甲胺磷，回到家里，洗了澡，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拿起了农药瓶……

大康因为那天手气不好，早早地就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被赶下了桌子。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推开门，竟看见阿兰正仰着脖子在喝农药。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打翻了阿兰手中的瓶子，可是为时已晚，阿兰已经喝下了一半。大康像扛麻袋一样把阿兰扛到了肩上，一边拼命往外跑，一边大声呼喊：“来人哪！救命啊！”阿兰在大康肩上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捶打着大康。邻居见状，赶紧拨打了120。

医院急救室里，阿兰因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脱离了危险的阿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她拒绝吃喝，不说一句话，如同一具僵尸。大康跪在阿兰床前，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向她赌咒发誓从此戒赌，说得声泪俱下。阿兰没有丝毫反应。大康冲出病房，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菜刀，“扑通”跪下，对阿兰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就把我的手砍一个下来，这样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打牌了。”阿兰仍然没有反应。大康说：“你不砍我就自己砍。”说着，大康把左手放在床头柜上，举起了菜刀。就在菜刀落下去的那一刻，阿兰睁开了眼，她从床上腾地坐起来，挡住了大康的手臂。大康说：“以前都是我不好，鬼迷心窍，油蒙了心，今天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争取早一天把楼房建起来。我以后要是再赌，你就拿这把刀直接砍了我。”

阿兰嚎啕大哭，她用哭声原谅了大康。

大康从此真的戒了赌。

六

这些年，国家政策好，农民都富裕了，桃花乡家家户户都建了楼房，只有阿兰家还住着几十年前的老屋，在一片林立的高楼大厦中，老屋显得犹为显眼，仿佛一只又老又丑的母鸡害羞地躲藏在一群骄傲的白天鹅当中。

老天爷总是眷顾可怜人的。2017年，国家精准扶贫政策落实下来，阿兰家的不幸遭遇引起村委会、镇委的关注，镇委把阿兰家的情况上报到上级部门。不久，村长就跑来告诉他们几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按照国家新制定的政策，他们家属于精准扶贫对象，拆旧房盖新房国家可以补助几万元；另外，国家为他们免费提供上技校学习技术，还补助生活费；更让人感动的是，国家提供无息贷款，帮助他们创业脱贫。

夫妻俩听到这些消息，高兴得整宿没睡着。然后两人商量，让大康去报名学技术。大康很听话，第二天就到市技校报了个养殖专业，学的是养羊技术。

在学校里，大康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的每一节课，生怕漏掉了一个字，每一节课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他知道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若不好好珍惜，就愧对了政府的关心，愧对了村长，更愧对了阿兰。

三个月的学业期满，大康顺利拿到了技师证书。村长帮助大康向银行申请到五万元无息贷款，又帮助大康从五峰买回三十只小羊，还号召村里人帮助大康盖好了羊圈。大康买了几卷铁丝网，将房子后面的山坡围起来，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

小羊被赶进羊圈，羊是爱干净的动物，羊圈分为上下两层，羊在上层，粪尿在下层。阿兰看着上下错落有致的羊圈，幽幽叹了口气说：“唉，连羊都住上了楼房，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上！”阿兰茫然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大康的心，他深知阿兰的心意，接过阿兰的话茬说：“只要我们努力，每年养三十只羊，不用三年，楼房就能建起来了。今天，我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不在桃花乡把楼房立起来，我就从你的裤裆里倒爬到洛溪河里去淹死！”阿兰听了大康的话，“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不是哄我长大么？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洛溪河的水那么浅，能淹死你这么个大男人？”大康说：“怎么不能？你没听老人说，牛脚坑里都能淹死人么？”阿兰便笑了。

刚开始，阿兰担心羊会满山遍野乱跑，自己腿瘸不好管理，没想到家里养的狗阿黄帮了大忙。阿黄特别聪明，每天羊圈门一打开，阿黄便守在门前，把小羊赶到山上，太阳下山后，阿黄又把小羊从山上赶回来 ，偶尔一两只小羊调皮，脱离了队伍，阿黄也会去把它们找回来。阿黄尽心值守，从没有弄丢过一只羊。

在夫妻俩的精心呵护下，小羊长得很快，到下半年，好几只母羊都下了崽，羊队伍迅速扩大起来。羊下崽的日子，大康把被子搬进羊圈，吃喝都在羊圈里，就怕大羊踩死了小羊。

人若有心，连老天爷也帮助，2018年好几个国家都遇到猪瘟，消息四散开来，人们不敢买猪肉，羊肉价格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大康的大羊被抢购一空，四十头大羊卖了八万块钱。

村长又找上门来，和大康商量建房子的事，村长说他已经和有关部门说好了，贷款暂时不还，先把房子建起了再慢慢还。

建房子的时候，村长号召大家都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大家的帮助下，房子很快建好了。阿兰看着建好的房子，紧皱了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旧貌换新颜。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

七

鸡才刚叫头遍，阿兰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从床上直坐起来，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两点刚过，还早，阿兰放下心来，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今天是新房建成后贺香火的日子，夫妻俩本来是不想办酒席的，村长说了，现在不兴大吃大喝。可村里人说，你家今年建了新房，女儿又考取了“211”大学，真是双喜临门，办！一定要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家里还是女儿出生那年办过一场喜事，这十八年来，沟沟坎坎的，就没怎么太平过。大康和阿兰一商量，办。他们答应村长绝不收礼金。只当感谢大家这么多年的关照，请大伙们好好吃一顿。

阿兰睡不着，干脆起身下了地，穿好前几天大康陪伴她上街买的连衣裙，连衣裙花了三百块钱，是大康硬逼着她买的，阿兰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可大康说，这么多年让阿兰受苦了，买一套体面的衣服是必须的。买了衣服，大康又把阿兰拉到手机店，自作主张花了一千多块钱给阿兰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大康说，从今天起，我们要真正地奔小康。

阿兰来到厨房里巡视了一遍，该洗的、该擦的昨天都已经和女儿擦洗干净了，阿兰仍不放心，拿起抹布又将灶台仔细擦了一遍。现在什么都改革，连办喜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了，镇上的家政提供一条龙服务，厨师、打杂的人员、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搭篷面面俱到，甚至连买菜都不用去菜场，坐在家里打手机遥控指挥就行了。想到这里，阿兰便很感叹，想当年自己结婚、女儿满月，哪场事母亲不是熬更守夜，前三天后三天的，轮到自己这里真是换了日月。

女儿听见动静也起来了：“妈，需要我做什么？”阿兰说：“天还没亮呢，你再去睡会儿，有事我再叫你。”女儿说：“那你记得叫我。”女儿是懂事的孩子，她深知父母不易，从小就乘巧听话，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前几天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填报考志愿的时候，女儿报的是“免费师范生”专业，女儿说读这个专业不仅免学费、住宿费，国家每个月还提供600元生活费。大康说：“你读别的专业的话，毕业后有千万条道路可以选择，若读这个专业的话，毕业后就只有唯一一条路可走，你不必为了给我们省钱选择自己不愿走的道路。我们就算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供你把大学读完。”女儿说：“新房子才刚建好，我还没住够呢，卖房子就免谈吧，您们放心，当老师是我从小的理想。”看见女儿这么懂事，大康笑了。

大康听见动静也起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过来，阿兰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这几年，可真是把大康辛苦了，才不过四十出头，却早早地有了白头发，额上也有了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年迈的父母听见声响也起来了，母亲说：“我来把蜂窝煤炉子发燃。”阿兰笑着说：“妈，现在办喜事不用烧煤烧柴了，都是厨师自己带的蒸汽柜，电一插，水就烧开了，可方便呢。天还早，您们再去睡会儿，天亮了我再叫您们。”这些年，父母跟着自己一同吃苦，本该是颐养天年，却因自己不争气，没让父母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想到这些，阿兰便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愧对了父母。

屋子里只剩下阿兰，她拿着抹布，把所有的家俱又重新擦了一遍，她抚摸着墙壁，摸到哪里都是爱不释手，摸到哪都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是啊，这个梦自己做了十八年，十八年了，当这个梦实实在在在自己眼前时，阿兰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只有这墙壁是实实在在的，只有这墙壁才让阿兰的心稳当妥帖，就像一颗随风吹落的蒲公英种子，一场春雨过后，种子发了芽，有了根。

阿兰回首自己走过的路，心中充满了感恩。

同时，阿兰也感恩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未放弃心中的执着。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村头的狗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叫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口令似的，全村的狗一个一个都跟着叫了起来，阿黄机灵地从狗洞里爬了出来，竖起了耳朵。这些年，连阿黄也辛苦了。

远处传来人群说话的嘈杂声，声音由远及近，接着传来翠姑的大嗓门：“阿兰姐，我们来帮忙啦！”

“哎！”阿兰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笑着脸迎了出去。

杜艳荣，松滋市刘家场镇官渡坪村一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