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老李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是家中长女,从记事起至今,作为工匠的他,作为父亲的他,作为男人的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作为匠心独运带有艺术细胞的他,在我眼中都是受人尊敬的,令人称道的。
石匠老李拜的师傅,其实就是我父亲的大哥,在当年,应该也叫门第师。在工匠的排行中,石、木、雕、画、漆是指的五大主行匠人从业位份。“石匠是匠人之首位,踩百家门的艺匠,不能叫人谈闲,做事就要像跟了师傅的人!”父亲也在大爹的口头禅里,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给还没长大的我们听。他说给我们听的意思,除了表明在那个养活自己也艰难的年代里能身为匠人的自豪与不易,更是表明任何时候都要以身作则当表率,身体力行来影响我们和身边的人吧。
“錾磨李师傅”是别人叫得最多的称呼,在还没有机器磨面、剥米的年月里,父亲总是肩背着他印有五角星和“共产党万岁”的黄帆布工具包,装着沉重的铁锤和尖利的铁钻,早出晚归地被村里的庄户人家请去錾磨。石磨是家家户户必须备有的当家业什,磨米、磨面、打豆腐、推粑粑全靠它。磨子咬合的过程中只有磨齿锋利,才能辗压出细细的面粉或米浆来,做成各种食物填饱肚子。来请父亲去帮忙錾磨的户主须提前来家里跟父亲正式谈妥上门的时间,便于父亲根据顺序安排。也有一些家里当时拿不出工钱的,对父亲说明白了再讲几句软什话,父亲依然乐呵呵地去帮忙把活做完,走的时候也不问钱的事,如果见到搓脚捻手的户主,父亲便知道他家是暂时有难处了,“不用开言,有了再说,日子长我也天天都要用钱的,不急不急!”正因此,父亲作为一名石匠,对人厚道的名声是很响亮的。
“推个磨,拐个磨。推个粑粑吃三个。推磨的,吃两个,喂磨的,吃一个,吃嗒心里不快活,半夜起来摸茶喝,炊壶子撞到狗脑壳!”收工很晚的父亲回到家,会挨个把我们三姐弟举高高,再轮着抱起我们坐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家里推磨的时候一样一推一搡的来回逗乐子。也许这就算是他一天之中可以休息和最快乐的时光吧。逗完我们,他就要去屋后的柴火房升火燃炉子打铁,黑黑的四方煤块从一点点红光慢慢烧得越来越旺,直到通红通红冒着袭人双眼的火光,然后,他就把一顺溜排用秃了的铁钻挨个放在火炉正中间烧,接着把水池放满水。“我要打铁了!都走远点回房睡觉去!”父亲把我们赶走的时候脸上很严厉,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是怕烫到我们或伤到我们呢!每逢此时,我就带着弟弟妹妹躲在门背后,把门开一点点露出小脑袋从缝隙里偷看他打铁的样子。
“抡起八方锤呀,用劲把你擂呀,嗨——着!嗨——着!不打不能用呀!不打不成器呀!嗨——着!嗨——着!吃饭就靠你呀!养家就靠你呀!嗨——着!嗨——着!明儿有活计呀!就是好光景呀!嗨——着!嗨——着……”父亲边唱号子边打铁的过程,也是我们看得不愿眨眼的过程。在我们幼小的心中,父亲力大无比,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拿不动挑不起的。在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古铜色的坚毅脸庞和劲鼓鼓的手臂加上淌出的汗水,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健康光芒,这一种力量的美感时常让我们觉出眩惑,不明白父亲的力量是谁赐给他的。毕竟在当年,幼小的我们连一根铁钻也觉得分外沉重,他是根本不让我们近身去靠近这些东西的。
闪耀的火光中,“叮当叮当”打铁的节奏感很强也很有规律。因为铁钻有好几种,有两面的扁钻,也有四面的方钻,还有尖细的圆钻。父亲看准火候,用铁钳夹住一根烧红的放在铁钻板上,快速用力锤打上几分钟后,马上放到水中冷却。我们最喜欢听到烧得通红的铁钻放到水里一瞬间那很明显的“吃——起”声,虽然不能近前看,但是能见到水中鼓起的大小水泡此起彼伏。一场铁打下来,父亲热得汗流满面,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都被汗水湿透了……
“做为艺匠师傅,天天有户主请才好。做事要脚踏实认真仔细,做出来的石器要别人用了说好,不停地帮我们介绍下一户才算是出师了。艺人师傅要吃一生的饭,不是只吃一时的饭。”现在想来,他当年有做不完的活计和户主对他的认可,就是他乐此不疲无穷的动力吧!
“开磨”的仪式是神圣的,也是考功夫的活。一块山中的石头要把它变成一副好磨子,除了要能认石辨石,还要知道它的秉性和特质。父亲在看一块石头的时候,神情格外专注,好像在欣赏什么宝贝一样。当时我觉得他有点石成金的本领,站在一堆一堆石头前面,好像一位临阵指挥这些顽石的将军和裁判,一句话就可以给石头定下命运:是该扔到荒山野岭铺路奠基,还是被请进家里变成传家宝,就等他一句话来决定。
选好石材后,父亲就开始用锤钻凿出一条一条的纹路。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些纹路是如何被他定义得如此均匀的,座子与盖子是如何相互咬合紧密的?中间的磨心是用什么方法计算的?它们被镶进木做的磨架子上能来回轻松推动运转又要费多大的力气来才刚好适合?为什么一个人在后面一送一拉,磨子转圆一圈面粉就可以沿着磨边像一幅美好的画面一样,洒出来又细又白的粉末落到下面的簸箕中……
父亲似乎从来没有闲过一天时间,每天都有十里八乡的户主人家不停来请。有时候父亲回家,我会看见母亲帮他包扎裂着血口子的粗糙大手,每逢此时我就只有悄悄躲在房间里,任眼泪止不住的流。父亲的辛苦让我心疼,又很无奈帮不上他的忙。便只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大了有了力气就可以帮他做点什么了。
到了六岁的时候,生产队办起了扫盲班,我也上了“育红班”学认字。看着我们一个个长大要送到学校读书,父亲接的活更勤了。他经常一个人连夜拉着板车,赶离家老远山路又非常难走的毛坪和刘家场去选石头,帮别人雕刻石狮子和一些石器摆件。在这些作品中,有一对狮子滚绣球是他最得意的石刻作品,引得很多人来观看赏析,可惜当年没有照相机,后来被人买走了也就无从留下影像踪迹了!
我读一年级时,发现村里的学校食堂竟然也有一副石磨,而且这副石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过了两个月,石磨不能正常使用了,没想到学校的教导主任和校长竟然请来父亲帮忙。我下课后倚在门口骄傲地告诉同学说这是我父亲,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老师似乎也格外喜欢我,有时还会拿一些草稿纸给我练字。在那个纸张稀缺的年代,父亲的手艺竟然于我也是无声的眷顾和恩泽呢!
父亲开磨子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放学后只要做完作业不放牛打猪草,我就有了时间来看父亲錾磨子。他除了把纹路计算得非常精确之外,还会在空白的地方别出心裁地雕刻上几朵云纹、幸运草、心形图案、龙凤呈祥等等。这些图案仿佛他是早就长在心里根深蒂固一样胸有成竹。铁锤与铁钻在叮当声中顺从他的指挥一点点向前变成纹沟,直到形成永不磨灭的美丽图案。这一份灵巧的匠心让我佩服,生活再苦,石头再硬,父亲也能用他的灵慧心思赋予它们以柔软,以灵动,以鲜活,以美好的生命想象和寓意!
父亲錾磨的手艺在远近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后来,县里在青峰山那儿建起了一个面粉厂和打米厂,村里也买了打米机,父亲錾磨的活计就越来越少了。但是石匠并不多,因为与笨重的石头打交道,既危险又辛苦。正好生产队要搞大跃进,开荒植林,父亲就被派去打炮眼开山炸石,那可不单是玩的心跳,是要经验丰富胆大心细才能做的事儿。好在父亲做事安全时刻放在心中,这么多年来他接手的生产和工程都很安全。他戴上安全帽的样子酷酷的,有时候,父亲见到他带的班上有人不戴安全帽和手套作业,也会凶巴巴吹胡子瞪眼睛骂他们不要命了,直到一个个乖乖穿戴好安全装备。
三中全会召开后,农村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父亲和母亲一边种着二十多亩地,一边在农闲的时候接些砌石坎石墙的散活。家在近郊还是有很多便利的,相对而言信息也通达得快一些。这样下来手头一年年就有了些结余,在左邻右舍相互帮忙下,我家还盖上了红砖瓦房。再后来,由于想跟着父亲干活的人越来越多,加上白云边酒厂扩大,从茅草坡荒山到青峰山这一方圆之地都要建成酒库,他就去接了基建工程。
没想到这工程一接手,几十年来就再也没有停下来——县城拆县建市、洈水景点开发、周边市政施工、一些楼盘奠基、言程公园、学校、商超、医院……父亲的足迹踏遍了松滋的山山水水和每个角落,我从卫校毕业后,因为没有分配工作,一开始跟着他到工地挑混凝土沙浆,做杂活,管仓库。也亲眼目睹了他的万分辛苦和他的指挥若定。做了一辈子石工和基建工程的父亲这么多年没有出过一起安全事故,在他心中安全始终是放在第一位的,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因为他做事沉稳又不比别人漫天要价,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做到70多岁我们三姐弟都极力反对他再接外面的重活才放手。
父亲每每见到浸浴过他的汗水建成的新楼或新厂新区,内心都会激动。家乡的变化日新月异,他也是尽己所能为建设家乡献策出力。要特别提到的是,在我们家第四次翻盖漂亮别墅一样的新楼后,已经参加工作的弟弟也买了车,为了方便停车,父亲用石墙特地清水勾缝很艺术地砌建了一个漂亮大气的车库,修好后,他又找出一副很久不用的石磨,搬出来抽时间把两面纹路都打平了跟新的一样,然后一面雕刻上立体感很强的大五角星,另一面刻上了“共产党万岁”。这还不算,他为了突出这块石磨与上面他刻下的心声,把我从南澳给弟弟买回来的美丽贝壳编织成的大红中国结高高地悬挂在上面,路人只要从屋旁边的大路经过,都能见到这个正能量满满的石雕。到我们家里来的很多客人一到,最先目之所极的就是这个不同寻常的雕刻石磨,品评赞赏一番后才进屋喝茶谈正事。
2017年,随着城市建设力度加大,老房子要拆迁了,父亲时常仰望着这一块象征他一生从业生涯的宝贝石刻磨盘,眼里心里流露的都是不舍,与住了一百多年的老屋,以及打算养老的鱼塘及后面的竹园果园一样,他都不得不将这些奋斗了半辈子美好的记忆深埋在心中。因为如今新买的商品房面积小,又在楼上,是装不了这些占地儿的家什的。加上父亲年纪大了来搬这些笨重费劲。好在后来听父亲告诉我说他的宝贝石雕是赠送给了一位收藏的文人雅士,也算是适得其所,送对了人吧。
父亲与母亲结婚50多年来相敬如宾,恩爱如初,也给我们做了最好的榜样。每年母亲过生日,父亲都会特地为母亲去挑选实用精美称心如意的礼物,也或者这就是父亲浪漫而又细心的一面吧。60岁那年,为了晕车的母亲出行方便,父亲买了一辆代步的小三轮,并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学会开了。因为有了这辆小三轮,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活色生香又格外有意义和忙碌起来,他经常载着母亲去看新落成的楼盘,新建好的公园,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及周围的各个景点,我们要出个门,拉个货,左邻右舍搭个车,妈要上街卖点多余的菜,他只要往驾驶室一坐,就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嘻嘻!父亲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呢!由于拆迁后与原来的邻居仍有往来走动,父亲和他的小三轮就格外显出作用来,听到大家夸他这么大年纪还跟得上时代步伐,他的内心就充满了自豪感。
父亲搬到漂亮的新居后,很不适应一下子变得清闲的生活。我们三姐弟建房子他都自封为坐镇指挥工地的“司令”,粗活累活脏活全是他一手操持来做,把我们三姐弟的房子建好装修结束后,父亲就惦记起我们一家吃放心菜的问题了。我家门前正好有一块近一亩地的菜园,他从将要拆迁的地里把一些好品种的果树和花苗树用他的小三轮车拉过来,一棵棵移栽到地里,看它们成活后,又与母亲在空地种上了各种蔬菜和芝麻等杂粮。每天天刚亮,父亲开着车把侄女送到学校,然后就是直奔我家的菜园子开始锄草、施肥、捉虫子,走的时候把各种瓜果蔬菜帮我们摘好了放在菜篮子里,有时候侍弄得很晚才回。从父母亲拾掇起菜园后,我们就不用再担心晚上回去摸黑弄菜了。还有吃不了的时令菜,父亲和母亲就会采摘了拿到集市上卖,也给楼上楼下的邻居送一些,因为他们很会与邻居相处,新居周围的见到我们去看望父母亲时,也都很亲热的打招呼,帮忙开门、拎东西,这也是父母亲给我们的积善余庆呢!
前天晚上我们回到家,才发现父亲在我那居然学炒了几盘很好吃的菜,哈哈!父亲真是越来越会安排生活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只做大事不会做饭的。种的芝麻成熟后,他一捆捆的倒出来,到最后称了一下竟然收获了150多斤呢。跟着他又把换来的优质食用油一式三份,给我们三姐弟送到家中放好,这些细微的小事,让我们时时感受到父爱的温暖。
“城市和农村都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公园越来越多,乡村越来越美。如今条条大路都宽阔好走,生活变好了,比起原来可以说是无比幸福。我们种点菜也只当是活动一下筋骨,生在这么好的时代,没有战乱之苦,没有后顾之忧,养老的钱也按月有发的,还定期给我们老人做体检。赶上这么好的政策,我们就只想把身体照顾得健健康康的,不给你们和国家添麻烦就最好!说句流行的话,如今真心拥有获得感与幸福感,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们当工匠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本色,更要不忘初心!”父亲对共产党的正确引领充满感恩之心,满满的的幸福指数。
用心的人做事,无论做哪一行都会把它做好!爱党、爱国、爱家人的父亲老了,现在不能接大工程做大事了,但是他却仍然在余生的时光里,当我们生活与工作的导师,不遗余力地调剂着我们全家人的绿色健康生活,学驾车、学用微信、接送陪伴孙子孙女上学、鼓舞我们开创事业找到人生价值。父亲大半生虽然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他是社会的一分子,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的精神支撑,在他身上,不仅秉持着一颗积极向上乐观通达的纯朴初心,更具有一个工匠勤勉踏实的可贵精神品质。
作者简介:邓继琼,女,笔名冰凌、白菊等。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历任《湖北音乐文学》杂志副主编,荆州《科教导报》记者、编辑,多家杂志、报刊专栏作家。至今已在《百花》《鸭绿江》《鹃花》《华夏词韵》《荆周刊》《江门文艺》《佛山文艺》等全国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共计2000多篇(首)。多篇作品在省内外获奖。出版有《冰凌诗文集》、《那乡那村那人》、《漂泊他乡的岁月》、《红土地》、《黄土坡》、《利川,我以这样的方式爱你》等六部文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