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说】家里有个好好先生--雪莲芬芳

一

住在我家的那位先生，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夫，我从不叫他老公。觉得他更像一个老朋友，或闺蜜，有时候说是个室友，也没有啥不贴切的。

那年我二十岁，他在某天穿了件天蓝色高领长绒羊毛衫，气质优雅，风度翩翩，仿佛一个白马王子自天而降，我眼前刷地一亮，心里突然产生异样的感觉，过电般触动了少女的心房。后来成了手牵手的朋友，且穿越了半辈的人生。

除了那个心动时刻，我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爱情，这个疑问已经追逐我好多年了，直到现在答案还悬着。本来这些年，我对答案已经不在乎了，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于是它又重新成了心头悬念。有必要作一番探究，也算对我人生有个交待。有的人年轻聪明，老了糊涂，我年轻迷糊，希望老了心亮一点。年轻时，看不懂一个人，不要紧，老了还看不懂，是不是白活了？

和他谈朋友那会儿，我是几番犹豫，几经挣扎。感觉他好象不是我想要嫁的人。他从小享受了过多的父母庇荫，养成了一股浓郁的公子习性，大手大脚的，十分洒脱。和朋友一起乘车或吃饭，他永远都是主动买单的那个。刚参加工作，工资低，经常整得自己回老家没有路费。每到假期到来，他父母生怕他不回，就寄路费过来。

他从不送任何礼物讨我欢心，你愿意交往，咱们就继续，不愿意，就拉倒吧。回想起来，当年我也是一个清纯灵秀的少女，追求者甚多，那多男生倍献殷勤，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栽在了他手里，难道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漫不经心的味道。

记得第一次他带我去他家，他腾腾地直顾着自己大步流星朝前走，他个子高，脚步大，我在后面，老跟不上，渐渐地被甩了老远，他竟然不知道。我气得干脆立在原地不动，看你还走多远？结果呢，他发现我没有跟上，就立在原地，向我招手：“快点跑过来啦。”我都气喘吁吁了，他还要我跑？好象什么事也没有。

我气得转身就往回走，他却在后面喊：“如果不怕迷路，你就自己回去，我是不送的哟。”然后哈哈地大笑起来。我已跟着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一片又一片树林田地，早就搞不清东南西北，除了硬着头皮继续跟下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二次去他家，他用他老爸给他买的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载着我，在大堤上，得瑟得不行，左右大幅度地划着曲线，大秀特秀他娴熟的车技。我本来就很少坐自行车，哪堪他这般折腾，几次被颠下车来，看我摔得灰头士脸，他还是那么哈哈大笑。你说这个人，可以作人夫吗？

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说：“我们分手吧，我们俩不合适。”他没有一句挽留和乞求，也不多要一句解释，平静地转身就去了。

果然在他心里，我是没啥份量的，说不定还及不上他某个朋友，他朋友太多了，一群群的，都好像自家兄弟，我们俩独自花前月下的时候不多，最多的是他总带我去各地会他的兄弟朋友，蹭吃一顿饭。他没有纠缠，我也如释重负。没想到他一去就不见了。在同一单位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然一连几天不见他人影。当被人发现时，他竟然躺在床上，快奄奄一息了，让人哭笑不得。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情感粗糙，宁愿痛死自己，也不求饶的。

这件事后，我们就闪电结婚了。怕万一弄出条人命，一辈子不安。但我后来提起这件事想打趣他，他却说当时腮腺炎发了，发高烧把人烧迷糊了。心想，你就死要面子吧，孩子都大了，我也懒得和他认真了。

二

不管当初是不是真心，大多数日子基本都是平静度过来，没有什么激烈争吵，也没什么腻人的甜言密语。我倒是想来一点暴风骤雨的，但是始终都掀不起什么浪来。对于一个家庭，且不说配合十分完美，其码也算合作还不错。一起养育的孩子长大了，成家了，也立业了，年老的父母也过得挺安乐自在的。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下面这件事，我还是会这么一如既往地和他静美安好。

那天约了一朋友去餐馆吃饭，恰恰碰到先生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人，我知道他等的不是我。

他说在这里请了一桌朋友来吃饭，于是我拉着朋友一起进了他们的包间，免得我再花钱请客。菜都上桌了，人也坐满了。他却说:“还有个人没到，但已在路上了。”这是哪位贵人姗姗姗来迟，让这么多人等着呢？

平常我们俩是不互相串群的，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朋友。兴趣不同，圈子也不一样，始终给对方一些独立自由的空间。我的朋友是精而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辈子相伴的真友。我宁愿多读一篇文，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而先生则不然，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当是好哥们。

朋友是第一次见到我家先生，她湊近我耳朵说：“你家先生很善社交，心有乾坤，口若悬河，可能喜欢他的人很多。”她说得没错，无论什么饭局，只要他在，只要几杯酒下来，他就会成为中心。他说话声音宏亮，感染力很强。天上地下，兴致所至，无所不扯。朋友说：“你爱安静，你们俩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在尘俗，一个在仙境。”

最后一个客人终于到了，一个中年发福的女人，抹烟涂粉，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妖野性感，抱着一只贵宾犬的样子，俨然是一贵妇人的造型，而我历来就是素面朝天。四目相对间，都愣了一下。

这女人，我认识。第一次见她，是我们在先生老家结婚的时候，她也来了。相貌清秀，神情忧郁，期期艾艾的眼神老是看着先生。直觉告诉我，这女孩有来历。我问了姑妹，姑妹说是邻居，他哥的发小同学，我就明白了。当年先生给我看过他的日记，他在日记里写过这么个女孩，俩人都深藏心意，但长大后，各奔东西，就阴错阳差了。后来那女孩子嫁到外地生活，三十多年，他们彼此是没有音信来往的。

他们俩青梅竹马，初恋情人，她与公公婆婆也有师生情缘。近两年频频来家拜访，打着学生来拜访老师的借口，遇到吃饭，一声招呼就直接上桌吃饭，不把自己当外人。过年时，给我女儿包很大的红包。两次三次我都不介意，既然有一份未了情，只要守住底线，我理解，包容。不是抓得越紧的就是你的，不是越亦步亦趋，就不会跟丢了的。这一辈子，我就没吃过谁的醋，他对我恐怕也一样的。

这是缘于相濡以沫似的信任呢，还是彼此都没有那么在乎？我不知道。

我实在不理解，有的女人，明明人老珠黄，年过七十了，还会因老公和哪个女人偶然合了一张影，就闹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一辈子这么漫长，容忍临时的一下下的心意出轨，又能怎么了？如果不知道，还不是照样过去了，干嘛把人当物件，如此占为己有。

在这种场合，见到这个女人，我虽有些意外，但依然不失风度。看先生也镇定自若，脸不红，心不跳，一如既往维持着他的洒脱风度，那滔滔不绝的口才，没增一分，也没少一分。倒是女人乍一看到我有一点紧张。我们在谈笑间把饭吃完，然后礼貌和大家道别，带着朋友率先离去。

先生安排了一个朋友们开车送我们去另一个目的地。开车的是先生几十年的兄弟，对先生老底自然一清二楚。我问：“你认识那个女人吗？”他呵呵笑了两声，但这笑声里却充满了内容。我又问：“她也住在这座城里吧？”他开始“嗯”了一下，马上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于是我不再打听，心一点点下沉。用概率学分析，既然偶然相遇一次，背后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可能已发生过N次了。

那晚十一点多，先生还没有回家。我想起，他经常这么晚才回家，在离我一丈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曾经或正在上演着。我和他的朋友圈没有交集，我不打麻将，他也从不往家里带麻将朋友。如果他真的有故事，就算所有的朋友知道，我也听闻不到。

我打电话问：“你今晚是不准备回家睡觉了吧？”

他说：“是呀！”

我说：“那好，我已把门反锁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打来电话：“快来开门。我在门口！”

我问：“你还回家干嘛呢？”

他说：“我回我的家！要你来查户口啊？”

我叹了口气；“我不和你打太极了，看来我是可以安心出家去了。”

他问：“你想出哪一个家？”

“就是这个家！” 

在对话上，我从来占不到半点上风，他思辩力强，反应快。他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你还不怀疑。他的口才不上综艺《演说家》舞台，真是可惜。我们为什么从来不争吵，每次我想要好好吵一回，他就和我演相声，几句下来，我就想笑，一笑，一切都风淡云清了。其实我们还是有一点很相同的，都比较神经大条，懒得较真，懒得累心。但是这次与别的事性质不一样，关乎家庭根基，我很好奇，如果一个人在半百年时，重新遇到他的初恋，到底会发生什么？

带着这种疑问，我去咨询了一个小说作家。他阅人无数，通达世俗，擅写心理小说。作家说：“他们俩应该有些纠缠上了。至于纠缠到了什么程度，还待观察。现在交流太过便捷，世风日下，男人婚外出轨已成风气，好男人也因此少了罪恶感。不吃腥的男人，我见得不多。洁身自好的男人，我见得更少。你不要放风筝，放得太远，把手里握着的线也放了。徐老半娘，打扮妖艳，悦已者容。你长个心眼，在日常中观察细节。若真有情况，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我说：“我觉得，爱情靠真心，婚姻靠信任。若无信任，一丈之内也无夫啊！”

  作家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表面上的信任有时也会出自于内心的漠视噢，心漠然而不追究。”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有一天，一个闺蜜来电话说回家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多久不见了，她平常在外地生活，偶然才回家一次。年轻的时候，无论是在外地上学，还是工作，只要回家乡来，就会和她睡一晚，聊一夜，多少年不变。哪怕都结了婚，让两个男人靠边站，也要一起聊个半夜。闺蜜老公经常在朋友面前笑着控诉我， 霸占他的位置。这次相见，又在闺蜜家过夜了，除此，我是基本不在外过夜的。但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竟然没有和先生说一下，接了电话就出门了。一进闺蜜家，包包就扔在客厅，而手机就在包包里。第二天早晨一看，有十几通未接电话，都是先生打来。我真是嗨过头了，硬是把家里这个先生忘掉了。

我十分愧疚回了过去，充分做好挨骂的准备，他接到电话大喊：“哎呀呀，你还是活的呀！太了不起了！”我急急忙忙作解释，没说几句，他却没有耐心听，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这夜不着家的事，就算抹过去了。我以为他是信任我，才会这么轻描淡写的，还感动了一阵子。这事如果放在别的男人身上，估计是掘地三尺也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但若真是心漠然，十几通电话过来也是很费心的。这么一想，脑子又有点乱。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先生，我从来就没看透过。过去是，现在还是。

如果我因此跟踪追迹，纠缠不清，恐怕家中再无宁日，甚至逼出最坏结果。还是选择信任吧！就算他到了出轨边缘，想想我的好，也会悬崖勒马！

静下心来回想许多的碰撞也都是拣不上筷子的小细节，甚至算是一种情调，老夫老妻的可能都是如此过的日子吧。不折磨自己了，一如既往地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好了。

先生不爱做家务，从不上街买菜，基本不进厨房。他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一表人材，他父亲骨子里大男子主义思想糟粕的一面也全部继承下来。在家里，他父亲是大爷，他母亲是小媳妇，手里永远拿一块抹布从里抹到外，从早抹到黑，且乐在其中。但他父亲当年，也是个人物，大把大把钱赚回来如数交给女人花。我也是个小媳妇，还是个带薪的。家里凡能看得见的东西，基本是我像燕子衔泥似地一点一滴衔回来的。那种男人赚钱女人花的幸福，我没体验过。

先生虽然不做家务，但对一件事却情有独钟，就是拖地板。每天一回家，就拿拖把，而他一拿拖把，我就紧张，我不喜欢人在家时，地面湿漉漉的状况，走哪，哪滑，还留下串串脚印，特别是冬天，一见地湿，就觉冷寒袭来。

先生爱拖地是我惯出来的。有一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拖完，他回来一看地面，隐见条条痕迹，还有我的脚印，跳起脚大喊：地上这么脏，你也不拖一下？让我怎么下脚？

我一听，当时崩溃得恨不得跳楼算了。

我说：“以后你来承包拖地任务，其它家务你都不用沾手。我力气小，实在没有办法把地拖干净。”  从此他就严格遵守这个规定。一回家就拖地，拖完地，就躺沙发看电视，等着饭熟，等着端在他面前。此时，就是油瓶倒了，他也是不会扶的。 我暗知吃亏，但死不反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每次一边拖地，都会一边唠叨，怪我不珍惜他的劳动成果，好象拖地是个多了不起的工程，拖一次，能管上一百天的。我是个宅女，不爱出门，在家时候多，随意自在，确实喜欢乱放乱丢的。我一般不会理他，由他唠着，管个够。家里有点人声，才有点生气，才算日子没白过去。

在外面，在众人眼里，他是个好好先生，对任何人任何所求，从来不说“不”字，对任何人任何差评，不会发脾气，但也不会有任何表情和反应。他在家里唠叨一下，也许是减压，是发泄，是释放。他还经常借此自嘲：幸亏没有进入政界，要不然肯定是个贪官。这点，我是绝对相信的，他面皮太薄，只要有所求，他就会应。来者不拒，这种性子，没法遵守原则。

这段时间，因为那个女人的事，那底还是搁在心底了，没有真正放下，这次没憋住，我吼起来：“你拖地就拖地，哪有那么多话？平常懒得理你，你以为我怕你吗？”

他说：“你还越老脾性越大呢？我不骂你，你怎么修安忍？怎么提升你的修为境界？” 近几年我在吃斋念佛，他也略懂点皮毛。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最好为你这种诡辩申请个专利，有灭火功能，值得推广。”每次我的脾气已到爆点，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冷不丁来一句，就把火灭了。所以我们基本吵不起来，他想吵的时候，我没状态，我想吵的时候，他又会诡辩，且难以破局。

他的血型可能是特招蚊子的一种，常在长夜里，奋勇杀敌，一夜难眠。其实也就一两个漏网“分子”趁虚而入。一夜间他浑身上下都会布满红色“堡垒"，像密集的行军队伍。而我则安然无恙 。

第二天，他一见蚊子，条件反射，拿出灭蚊剂对着无辜的空气进行一阵扫射。

刺鼻的气味满屋子里弥漫着，我实在受不了，呛得直咳嗽。他无所顾忌，我却忍无可忍。

    我连连大喊:“Stop! Stop! Stop!”

    他停不下来，肆无忌惮。

我苦口婆心地劝说：“蚊蝇虽小,也是生命，万物皆有灵。蚊子为什么只咬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天天杀它们，你以为它们会放过你呀！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一脸认真：“杀生的不是我，而是你。”

“明明武器就在你手上啊!休想以你一惯的诡辩赖账？”我得意看着他怎么破局。

他说：“看看，是谁打开了纱窗？老是不长记性！”

窗台上养着几盆花，早晚我得打开纱窗浇水，有时就忘记关上了。我只好立马禁声无语了。

三

渐渐地那个女人的事，我不再去想，再说我也没有发现他与平常有何不同，他对我依然貌视那么漫不经心，日子还是过得那么平淡无奇，他的诡辩依然如此。

其实还是有一些事是挺感动我的，至少让我确信，他心性柔软非常善良。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着我带过好多只流浪猫狗回家，且积极配合我把它们一一养大送人。 就冲这一点，我应该相信他不会轻易伤害人。

那天早上我去上班，我边走边打着电话，看到有个毛绒绒的小东西挡在路上，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弯腰把它捡起来托在手掌里，小东西圈起来只有拳头大。我依然一边走一边继续讲电话……终于打完了，才突然发现手里有个小狗狗，怎么办？扔了肯定不忍，只好带着去上班，问问同事们收不收养，结果问了一圈没人要。

下班后，我硬着头皮抱回家去，我担心先生会反对。他曾在日记里写过，说他童年最深的创痛有两件事，第一是最爱的爷爷去世了，送葬的路上，遇到大雨，所有的人都去躲雨了，唯有他对雨水没有感觉，一个人跪在雨地里，陪着棺木里的爷爷。大人们被感动了，又跑了回来。第二是他养了好几年的狗狗被民兵用枪打死了，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发誓从此不再养狗。

   我把小东西带回家时，楼下的婆婆看见了，反应特别强烈，非要我丢掉不可。她说野狗身上很多病毒，养了会生病。又说她对狗毛过敏，一看到狗就浑身发痒。再说你也没有时间养狗，把人养好都不错了。我说我管不了这么多，救命要紧，它这么小，在大马路上，不被车碾死，也会饿死。

我把它放一个包包里，藏在卫生间里。估计下一步，婆婆会鼓动先生要我丢狗。那小家伙机灵，从包里爬出来了，满屋里跑。他回家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抱起它转身走过来。我急忙说：“我在路上捡的，你莫把它丢了，丢了我跟你没完。”

又怕和他没得商量，又说，“我先喂着，明天再送庙里去。”

他嗯了一下，心态平和，好像没有受过婆婆的洗脑。

过了几天，他好像突然想起来问：“狗狗怎么还没送庙里去？再不送走，彼此有了感情，就送不走了。”

“我问过了，庙里不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狗狗就在我家住下来了，他其实比我还怜惜它，经常买最好的火腿肠给它吃，常弄得它消化不良，又急急去买药。经常给它按摩肚子，久而久之，狗狗见他就条件反射，肚皮翻过来要他按摩。习惯成自然，十岁的狗狗见他回家，还会这样子。每次狗狗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开始激动起来，满屋子里摇尾转圈，欢喜雀跃，在门口至少要等五分钟，他才开门进来。然后扑上去抱大腿，翻肚皮，要他抚摸，直到摸得彻底舒服了才肯离开。

自从捡这条狗回家，不知道啥原因，我好像被猫狗缠上了，老是在马路绿化带遇到被丢弃的奶猫奶狗，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家里带，他和我一样，对它们充满悲悯，总是在外面餐桌上带回鱼肉给它们吃。因为空间和时间有限，不可能都长养起来，养一两个月，就为它们找好人家送走了。开始有一对小狗养了两个月，送人时，还舍不得，哭得稀里哗啦，后来，也就平淡多了。

    一到冬天，猫就喜欢钻人的被窝，我虽然也喜欢猫，但还是怕脏，守护着底线。我是见一次，撵一次。他却是来者不拒，整个冬天，猫把他暖炉。有人说，一个人心善不善，人不知，动物知，这句话没有说错的。

我想这世上，心肠如此柔软的，真是不多吧。

依先生这种个性，倒是积累了很多人缘。谁父亲大寿，或是死老母，他比人家孝子还上心，办丧的，帮人守夜，喜庆的替人站“岗”（迎宾），哪怕醉成一堆烂泥，把地板当床睡，一清醒过来，他还是会为朋友赴汤蹈火。他帮朋友们的孩子迎亲送亲，常不惜奔赴千里。经常晚不见首，早不见尾，披星戴月的。我常打电话问：“你昨晚没回家吧？”他就底气十足地吼起来：“谁说没回？”然后开始控诉我：“卫生间水笼头没关紧，水滴滴的。钥匙还挂在门外面，洗衣机的衣服都没拿出来凉……”几句话就把你的气势灭掉，我赶紧禁声，生怕一出声，他又找出一条罪状出来。

对于他的好朋友，从年轻时，我深受其苦，怨过，怪过，恨过，发过脾气，我虽然没吃过什么女人的醋，但是却吃够了他朋友们的醋。但是改变一个人太难了，不如放手让他活出他自己安心的样子去吧。

四

这天突然接到一个老闺蜜的电话，她说要来我家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联系了。在微信时代里一直探不到她消息，仿佛消失在时空里。

最后一次电话打来，说她漂在上海。她频频换号，没一个用长久的，常打过去，就是陌生的声音了。

于是耐心等她再从哪里冒出来，送你一个问候，甚至意外来家访你。这回也突然来电话说已经在来我家路上了。电话号码显示是杭州。

惊喜间，吩咐先生快快去拖地。

先生和闺蜜彼此很熟的了，每次来，她都在家住个三五天，一起聊天侃地的，彼此都当自己人。他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脾性相投，性情洒脱，还开玩笑说，他们前生可能是一对双胞胎。弄得我倒像个外人。有时候，我要出门，还特别嘱咐他在家里陪她。闺蜜不止一次开玩笑说：“你心这么大，不怕我把你先生拐跑了。”

我说：“有能耐，你就试试？我对他的信任，也是经过几番千锤百炼的。”

她终于出现在眼前，还是老样子，精神满满。三个人彼此抱抱，捶捶打打，算是把几年的爱恨渲泄出来了。

我进厨房忙吃的，留下先生陪她聊。闺蜜口味清淡，也不挑食，便对她说，你来没有提前说，冰箱只有素食材料，有啥，咱做啥吧。她说很好的呀。

几年的操练，厨艺纯熟，五六个素菜上桌轻轻松松。三个人，边吃边聊。

先生一碗接一碗地吃饭，然后愁眉苦脸地对我说：“今天你害我吃了这多饭。你看你今天做的这个菜，太那个了。”

 “太咸了吗？”

    先生说：“不是，实在太好吃了。"闺蜜也夸我厨艺大长。其实也就几道时令素菜而已，但是其中有一碗茄子炒辣椒，这是他的最爱，无论谁做这道，他都不会嫌弃的，何况我确实做得特别用心。

先生其实并不是素食者，只能说是季节素食主义者，就是说：夏天，本土的茄子辣椒豆角长出来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吃一段时间的素，其它季节免谈。

闺蜜这次是路过，来去匆匆，告别时把我拉到一边：“你以后对他用点心吧？"

我一脸困惑，我表现已经够贤妻的了呀，特别是这段时间，一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雷区。回家就拖个地而已。家务事基本都是我做，钱也是我出，他的工资，基本拿不回家，老的要养，小的要支援，三朋四友要请吃饭，人情战线长，一年上头在跑人情。我理解他，同情他，我从不问他要钱。我都没怨言，他还有意见？他到底想过啥好日子呢？换个女人和他过，试试看？

 闺蜜说：“我问他过得咋样？他说几乎都没有过人的日子了。”我强忍着："你肯定听错了吧？”

 送走闺蜜，我问先生：“我没让你过人的日子吗？你在外人面前这么胡说八道，太过分了吧？”

先生一本正经：“我说得不错啊，过得就不是人的日子嘛！再说她也不是外人啊。你三十多年的闺蜜，是外人吗？”

若是平常，听到这句话我绝不会深想。但是现在却深深触动了我那根敏感的神经。越是极力回避绕开的圈圈，越觉有一股猛力按着我的头往这个圈圈里钻。

心中怒火一下窜起来，把压了很久的话喊出来：“你现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给个痛快话，我也好早点安排后路。你想跟谁就跟谁过去吧！随你方便。别再跟我玩太极，也让你的诡辩见鬼去吧。”

他一听竟然乐了：“多大点事，值得发这么大的脾气，你要不发脾气，还想这么多，这不像是你啊。”

“你说那咱俩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唉，你的幽默感去哪里了？天天跟着你吃斋，不是过得佛仙日子是什么！"

遇到这种诡辩家，此刻我该是哭还是笑呢？

五

那天，他酒喝多了，好象在做噩梦，好象是哪根筋扭着了，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哼哼着，突然重重地从床上摔下来。

他痛得一声哎哟，酒也醒了，但是动弹不得了。把腰摔伤了，一个大活人，生生就只能躺着不能动了。他那么大个块头，我又怎么挪得动他？

我要打110，他说不要。他要来手机给朋友打了个电话。他还与医院骨科当医生的朋友联系了一下，要他先去拍片，可能要住院。

一下来了两个高壮哥们，把他背下楼，我在家里收拾一些东西，做好住院的准备，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医院。两个朋友把他背上背下，推来推去，拍片，办住院手续，上下折腾，终于把他安置在住院部的病床上。

先生虽然感冒常患，大病从来不生，从没住过院，我也从没照顾孩子般照顾过他。躺着不能动弹，没法自理，端屎端尿，擦洗喂饭，我做得挺认真，也很有耐心。曾照顾过太多的奶猫奶狗，早已不知辛苦和麻烦。没有耐心的是他自己，才过几天就躺不住了，坚强地爬起来，扶着我的背，一挪一挪地自己上卫生间去，医生都批评他了。几个最好的兄弟每天轮流来陪他，我对他们说：就你们几个知道就可以了，不要告诉其它朋友，让他清净养伤吧。因为他朋友实在太多，我怕招架不住。

不出三天，好多朋友都知道他摔伤了，住在医院。其实也不奇怪，既然都是老朋友，常一起吃吃喝喝的，就谁也离不开谁两天半。到了第三天，朋友们就会互相查问他的下落，电话响个不停，去我家里看情况，一看，是这般，哪还瞒得住。现在信息这么发达，几分钟内，天下皆知。从此病房再无宁日，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看到病房里每天都是来来往往的，这种景况，似曾相识，不禁想起一段往事来。

我们结婚第二年，生了一场病住院了，那时心气儿正盛，矫情得很。恨不得他能分分秒秒陪在身边。不说分分秒秒，往往一天看不到几次人影儿，只是到了饭点，他会准时把饭送来，绝不让你饿着。饭倒是认真做的，花样翻新。吃得有味，哪怕有怨，吃过饭就消了。

我得的是富贵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瘫不了，住院时间长，起码也要得一两个月，需打一场持久战，至少一年半载才能完全康复。看起来最多就是气色差，用现在话说是亚健康状态，他也就像平常一样，当做什么还做什么。依然与朋友下象棋，依然追武打和战争片，或各种各样的球赛。就算是来医院陪你，也是在三五一群的朋友簇拥下，提个送饭盒子，呼啦一起来了，侃天侃地，嘻嘻哈哈，把病房当着娱乐室，把病人当空气。尽兴了，再提个空饭桶，呼啦一起去了。如果他一个人来陪你，多半就是找一个空床睡一觉，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好像住院的是他，不是我。难道朋友们才是他的精气神？

那个时候，我怪他不体贴，不细心，怨自己嫁错人。既然朋友更重要，娶个女人干嘛呢？

其实他从小就很看重朋友，来来往往，总是一群一群的。大年三十还有哥们赖在他家不走的。他的父母只好提醒一句：“你在我们家过年，我们非常欢喜，但你父母会不会在家望着啊？”朋友一听，回过神来，拔腿就往家跑。

十七八岁时，他只晓得哥们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经常为朋友去打架。有次恰好遇到严打，吓得不轻，她父母赶紧出钱找人为他消灾。

那次住院，难免再次怀疑他的感情，很长时间都在谋划着，趁还年轻，离去吧。甚至鼓起勇力付诸行动，写好离婚协议书，要他签字，他签字很快，也不讨价还价，你怎么要求，他怎么应，真是个任何时候都晓得对人说不的人。只是真到那个时刻，又觉得撕心裂肺地疼痛，一夜之后，满地都是烟头，他的头发突然就白了一片，情感细水，轻流无声，如果突然截流，还是会汇成江湖，彼此不忍，舍弃亦难。

这次想起这段住院经历，我依然耿耿于怀，终于把憋在心底的委屈说了出来：“当初我住院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时时守候在身边？只晓得和朋友来来往往。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在乎过我？请你说句实话。反正我也无所谓了。"

他说：“你住在医院里，百事不操心，在你住院期间，我最怕的是医生找我说：钱没了，要续费了。我好不容易凑到钱才交了，三天两天就用完了，又来催我，我又没有印钞机。我天天都在操心向谁借下一笔钱去。”

我听了心一惊，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的回答，绝不是诡辩。他说完轻轻叹了一声气，背过身去，不想再理我了。

他当时告诉我公费医疗是不用交现钱的，单位会来医院结帐。他从没有提过交住院费这么为难的事，我也就信了，我怎么这么傻。

住院费得自己先拿出来垫付，然后才能找单位根据比例报销。后来也只报了百分之七十五，有几年时间都在还帐。我们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低，基本是月光族，根本没有积蓄。

那个时候我是不管钱的，工资都交给他。而我用钱没有计划，没钱就找他要，把他当取款机。当年我家境还是不错的，他可以向我父母借钱，但他面皮太薄，不好意思开口，何况我住院期间的生活费营养费由父母担负着。那个时候，他父亲的工厂也不景气。他只好找一帮哥们东凑西挪的。富贵病就是吃好，玩好，不忧不愁，所以这种让人发愁的事，也就自己尽量独自扛着，生怕我知道。当被医院催交费用时，他是不是日夜都在思量着，下一笔费用该找哪个朋友开口呢？有没有哪个朋友曾对他说过“不”呢？一想到这里，心就不由自主地颤抖。后来还因那次住院，对他的表现不满，和他闹离婚，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如今看来他还真是个爷们。

这此他住院，朋友不断地走马观花地来，抱来一束鲜花，留下一个红包，当时我就在想，这难道就是他半生当好好先生攒下的人缘吗？住完院，竟没花什么钱，所收红包比住院费还多。人都在红尘中，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不过是他送出去的，换一个方式又流回来了。但是他的那些哥们儿还真是够哥们，每次去医院拍片复查，能够做到随叫随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般，想着法子弄来各种药，有香港的活络油，有个去日本旅游的朋友特地给他带回几大盒日本止痛贴，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谋来的偏方药膏，涂在伤处，劲特猛，他痛得直喊受不了，但是效果却非常明显。一天一样。更好笑的是有个哥们，竟然跑到山上去采来了一把艾蒿等草药，剥了几颗大蒜，好像还有花椒什么的，一样样交待我，说要一起煮开，然后每天早晚擦那个水。说是乡下人的土方，他经常用，非常有效果。

先生住院期间，女儿回来了。母女俩躺在床上聊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无意间，聊到那个女人，先生住院，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现身呢？

女儿说：“妈妈，你心好宽哦，这两年那个女人来拜年，我和爷爷奶奶都很敏感，怕老爸是不是有了情况，逼问他的真实想法。并说，如果他真移情别恋，我就接妈妈过来和我生活。爸说，她是保险公司业务员，求他帮忙介绍一些人脉给她。他便请了一些朋友吃吃饭，搭搭桥。她的业务发展得挺不错的，就上门来表示感谢。”

我听了，突然想起一年前在柜子里看到了一摞保险业务宣传资料，可能是那个女人要他帮忙作宣传的，但是他并没有发出去，一直堆在那里。难为人的事情，他一般是不做的，于是就只好难为自已，一口气给家里人买了几份保险。

女人想一直利用他的感情把他绑架去赚钱，恐怕也很难。他的朋友再多，也是有限的。他比我聪明，心里比谁都明白。如何取舍，他也是懂的。只是这位先生确实是个好好先生，不会对人说不，就自己苦自己，这么一想，确实蛮心疼这位先生把个人做得这么辛苦而又完美的。

朋友们带来了太多现存的药，草药流程比较多，终究是没有采用。从日本带回来的药贴真是好，我前不久摔了一下，把手腕处的骨头伤着了，一时疼得使不上劲，连毛巾都无法拧干。用了两贴，就没事了。颈椎引起了头痛，我就在颈部贴一个，第二天就好了。

这位好好先生，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

半百之年，夫妻相处，本来就是一对老友了，这种相处，让自己舒服，也给对方自在，彼此留点空间和自由，就靠信任和理解维系着彼此这种亲缘吧。

如果他真遇到可以让他激情燃烧的人，我想也会选择放手。只是我们都已知道，激情终旧不是久燃不息的东西，最后还是会回到这清水长流的状态来。既然如此，又何必折腾？

 编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