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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小镇旧事--艾立新

洈水网刊小编 2017-8-14 18:14:00

小镇虽小,却有数百年历史。就因处于省界接壤的大山里,远离隶属州市,故而被边缘化。小镇不大,却也在中华版图上留下了个芝麻大小的圈点儿,总不能说小镇无名吧!调侃中只因人事忌讳,唯恐对号入座,伤了乡情邻谊,姑且隐其真名,称它为小镇。因而文中所涉人物也只好用化名了

当年的小镇与其说是镇,还不如说是一条街,当地人现在称它“老街”。都因“大跃进时代”在这条街背后的北边修了条公路,经过几辈人事,公路两旁悄然耸立起高低错落的楼房,成了新街,老街自然隐退。如今,新街铺就柏油马路,车水马龙;商铺林立,霓虹闪烁,一派繁华喧嚣。然而,侨居在外的老辈人的思乡情结中,扣得最紧的还是记忆中的那条老街。老街当年的古朴风韵,人文趣事,就像珍藏的百年陈酿,打开记忆之门,就会酒香四溢,让人陶然如醉。
1、寺院神寿,斗智论道火官庙
老街,是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那些从大山中掘选的板状青石,原本被能工巧匠雕琢得一般大小、有棱有角,却被百年沧桑岁月打磨得棱角全无,青石板光亮得泛出淡淡的青蓝色。一道道时隐时现的车辙刻痕从青石板上贯穿老街,那是赶集载物的独轮车留下的烙印。
街面有些狭窄,每逢集市,人群穿流,便显得有些拥挤。街道两边房屋紧邻相连,同山(墙)搁檩,少有间隔。通街只有一条分道,名为北街。还有几条小巷,除了永兴巷,都逼仄得只能俩人侧身而过。老门大户的房子大多是灰砖青瓦,高墙翘檐,内设板楼,可览街景。其它都是土砌瓦盖,虽然略显古拙,却也别有风韵。房屋的基脚都高于街面,类似吊脚的高高的街沿坎,把整条长街连接并划分成南北两边。
街上百十来家的门面差不多有一半是商贾店铺,用板栗色的实木板,崁进长条青石雕出的凹槽里,成为店铺的梭板门。门楣上都挂着醒目的老字号招牌,“魏春和”、“谦泰锐”、“何广兴”、“傅同利”“梅春茂”……牌匾上黑底金字,书法古朴,笔力浑厚。
有的酒肆还高挑旗幡,招揽客人,掌柜伙计迎进送出,其间时而传出划拳吆喝的喧嚣声,大有江湖龙蛇之气。
老街那条名为永兴巷的小胡同,是街上最为宽敞的巷子。巷首,一座跨巷而建的小楼阁,矮小得出奇,一看就知道是供奉土地小神的地方。小神殿被岁月风雨侵蚀得失去了本色,木廊失修,窗斜扇缺,涂漆脱离。楼下右侧,一道两尺多宽的木板踏梯倚墙拾阶而上。一把生有绿锈的横开铜锁,滑稽地斜挂在摇摇欲坠的破门上。不知从何时起,土地爷迁移了地方,这里成了老街上有名的闲人陈尧卿的“寓所”。
此时,吃过早点的陈尧卿,披着褪色的青布短衫,脚上拖着一双滚口青布鞋,手持油纸扇,正从“杜记”饼铺里走出来。一边用篾签儿剔着牙缝,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往下街走去。
人们习惯将老街分为上街和下街,一块浑朴的似狮非狮的滚石,毫不起眼地默默地蹲守在老街中段的驳沿旁,那便是地界的标志。年长日久,滚石越发圆浑光亮。让人不解的是,滚石上常常隐见水迹污渍,也不知是顽童屙的童子尿,还是乡下来的公狗撩腿撒下的骚液,一股淡淡的腥味儿时不时钻进路人的鼻孔。虽然如此,却无人会将滚石移走。因为它不仅是上下街界定的标志,也是上下街一年一度争夺庙会输赢的见证。这不,滚石的头向着上街,那是去岁比赛的结果。由于陈尧卿出的鬼点子,上街拔了头筹赢了下街,按照俗成规矩,滚石就得头朝上街,直至来年再比高下。
永兴巷在上街,陈尧卿自然为上街人。虽然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却也称得上是老街上的“名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着什么显赫身世背景,而是因为他是个出口成章、插科打诨的高手,就连八十多岁的晚清遗老钱秀才都说他是个难得的“鬼才”。
乍看陈尧卿,怎么都不像是个混迹于街头巷尾的市井闲人。面白肤洁,眉张目细,倒像是个落魄的读书之人。不过,他那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样儿、油滑懒散的习气,却让人不敢恭维。年近四十的人了,不要说建功立业,登科传代,就连安身之处也没有,还得亏土地老儿给他挪了个地方。
这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三日,正是火神爷的生日。像往年一样,随着洪亮的钟声,位于北街口的火官庙的大门缓缓打开,早守候在庙前的香客道众们,争先贯入,抢供头香。老街的人们都敬畏“火神”,不知何年修建了“火官庙”,常来膜拜祈福。却不知为何,“火官庙”的楼牌上,两条张牙舞爪的蟠龙围绕着的字匾,却镌刻着“乾坤寺”三个黑乎乎的大字。
火官庙坐北朝南,两进院落。大门口,一对硕大的石鼓傲然立于两旁,如同把门的神将。石门槛高高的,半尺多厚的大板门上铆满大铜钉,高耸的牌楼翘檐上,古色琉璃折射出的惑人的亮光,显得威赫而肃穆。进门便是钟鼓楼,也许是当初省了工料,借了寺门牌楼一壁,香客们进门都从钟鼓楼下经过。
随着人流,陈尧卿步入寺院,一脸嬉皮,毫无虔诚之意。老街鬼才谁人不识?迎客的小道士闭目合掌连称慈悲,后退了几步,装作未见,唯恐被陈尧卿纠缠。陈尧卿将纸扇在掌上一敲而合,随口念道:“功德无量小徒弟,口诵道经却势利。我本与你同修道,何须厌我老‘土地’。你这小道士,难道师父没告诉你‘严守内相、恬淡外相’的道理吗?”小道士无言以对,只好低头沉默不语。陈尧卿洋洋得意地往里走,脚下那双无跟的布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击打脚板的响声。
来至大殿,殿堂虽非流光溢彩,却也古朴庄严。此乃小镇居民朝拜神圣,诵经祈福之地。或许是庙小挤不下那么多的众神菩萨,殿堂里没有供奉“三清”、“四御”、“天帝”、“星辰”等众神塑身,唯有火神祝融神君的塑像坐落中堂。火神祝融原本阔脸素颜,浓眉短须,头戴瓦帽,身着长袍。足登官靴,左手藏于身后,右手高持令牌,威严不失儒雅。可小镇火官庙里的火神却相貌凶狠,三头六臂,并有风火轮、火葫芦、火印、火剑、火弓等火器加身,酷似神话传说中"哪吒"的变态。非佛非道的,倒显得有些滑稽。塑像虽然匠艺朴拙,却丝毫不减神像威仪,反平添了些神秘感。
烟雾袅袅的神坛前早已匍匐着一些虔诚的老街信徒。面对神像,陈尧卿也不敢恣意妄为,双手作揖,算是拜过,随即转身在寺内游荡起来。
此时,一外来香客也在寺内踱步观望,见殿内有一参天古柏,苍翠挺拔。便随口吟道:“古柏树影落寺院,闲引香客添惆怅”。陈尧卿闻声转首,原来是一布衣香客。陈尧卿将纸扇收叠,反手插在颈后衣领里,两手合揖,笑嘻嘻地说:“道友好文采!钦佩!钦佩!”香客见他衣衫不整,涎皮撩胯,浑身市井俗气,也不搭理,眉目中泛出不屑的眼神。陈尧卿微微一笑,学舌书生吟道:“志士仁人莫怨叹,古来材大难为用。”
香客闻之一楞,此乃杜甫《古柏行》中的诗句,没想到居然会出自貌似闲人混混之口。到底是年轻气盛,一时性起,说:“看来兄台也知道些诗文咯!小弟有诗一首想请教其源出,不知能否?”陈尧卿从后颈抽出纸扇一甩手,散开的扇面上一支瘦梅凌风傲雪,却没有题字,一看就知是老街“梅义发”纸货店的纸扇。见此匠作,香客嘴角一撇,昂首念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红尘谁肯修?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长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陈尧卿听后哈哈大笑,说:“道友也太小觑鄙人了,凡我镇上道众谁人不知这是道教祖师张三丰的《道情诗》。就连我家小外甥都会念叨几句呢!”
香客略微思索,说:“哦?兄台既是修道中人,可知何为神?何为鬼?”
“圣人之精气谓之神,贤智之精气谓之鬼。”陈尧卿用《札记·乐记》所言答道。
香客抬高声调,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如此说来,神鬼皆是大圣大智之大成,倒没了尊卑之界正邪之分咯?”
陈尧卿说:“鬼神之禅意,可谓见智见仁。俗人言神鬼多有心祟,学究言神鬼多在借题。正邪尊卑乃人之己见而已。不知道友是心魔作祟欲求安得,还是愤世嫉俗想借题拾遗?”香客被陈尧卿反问得一时无言与对,顿时满脸飞红。陈尧卿用纸扇一指寺内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你看,这些人无不是为求财祈福而来,有求于人受制于人,何况是有求于神?对神鬼之敬畏便由此而生。像道友这样的读书人,想必是为求增添学识而来。岂会在乎寺内所供奉之泥胎塑身?”
香客词穷理屈,有些浮躁起来,说:“既然兄台对神鬼定义为大圣大智,请问兄台百年后意欲为神还是为鬼?”
陈尧卿听得话中冷峻挑衅,不由得暗暗生气,心想:此人心胸狭窄,看来得稍加微词折其锐气,不然会以为我小镇无人。陈尧卿故弄玄虚说:“道友此言犯忌,寺内岂能言之为神?神灵在上,唯有恭维敬仰。神为圣人之大成,岂是你我俗人能达?就连鬼之贤智都望尘莫及。鄙人不才,逝后不欲为神为鬼,但求于方丈之地任之化尘足矣!”
香客好久无言以对,叹了口气,说:“兄台可谓豁达人也!行之容易得之难,除了虚空不造丹。”
“举世若求安鼎处,个中境界比天宽。”陈尧卿随之而对,又说“那是道友心高气傲,心躁气浮,悟道尚浅所致。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你我阅人处世都要低调些才好啊!”
香客顿时脸色灰白,额头上冒出冷汗。原以为自己多年寒窗苦读,已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没想到这个僻壤小镇上的一个市井混混都能口才雄辩,满腹经纶。他不得不对陈尧卿刮目相看。
香客哪里知道,陈尧卿虽貌似粗俗却才智过人。其祖居乡下,也曾颇为殷富,少时送读私塾,聪慧过人,其他孩子还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时,他就在先生的教授下习读四书五经了。成人后又多读杂书,故而知晓甚多。后因祖上招祸破败,家业殆尽,陈尧卿因穷困潦倒,难取功名。不得已来到小镇投亲靠友,寄人篱下难免遭人白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让陈尧卿看破红尘冷了心,变得玩世不恭起来。虽如此,陈尧卿的聪明睿智却仍能在他游戏人生中显露出来,不然小镇住民也不会称其为鬼才了。
陈尧卿见香客面色难看,知道对方已知彼此深浅,难堪中透出灰心懊恼。陈尧卿一改嬉皮顽态,压低嗓门轻言说道:“老弟,今日火官庙里咱哥俩不期而遇,说来也是缘分,虽非同船过渡,却是前世修得。刚才言语中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香客面顔回暖,双手抱拳前伸,深深一鞠,说:“多谢兄台指教!小弟就此别过,待来年再来登门求教。”言罢匆匆离去。这一去就是十五年之久,再相见时,两人已是身份悬殊,遭遇各异,一段鲜为人知的情谊纠结,演绎出一幕生离死别的哀情悲剧。这都是后话了,自有话本另续,在此暂不赘言。
2. 拆字惹祸,巧断邻里失窃案
陈尧卿火官庙舌战外埠香客,虽有矜智负能之嫌,也算得有理有节。但他那少见的斯文与其平时荒诞举止相对照,却令人忍俊不禁。陈尧卿才思敏捷,喜好测字推案,常有街坊邻居相求推测,陈尧卿总爱故弄玄虚,抽丝剥茧而言之,诙谐风趣,实能惑人。
一天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夜宿在永兴巷过街楼上的陈尧卿从睡梦中惊醒。陈尧卿双足蹬开棉被,双臂舒展,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起床披衣开门,一股难闻的大烟味将门前楼梯口的人逼得后退了一步。
来人是巷尾的易姓街坊,只因昨夜家中失窃,虽说只是丢失了几兜白菜,却把装菜篮子旁的一坛子香麻油打翻在地,所剩无几。一气之下来找陈尧卿测字,想得到指引抓出行窃人。
陈尧卿心中窃喜,今早有的吃了。陈尧卿嘴馋,街坊众所皆知,若要有求于他,只需一碗“向生宜”馆子里的“大年面”。俩人在馆子里过早后,易姓街坊看到馆子墙上挂有一幅陈旧泛黄的字画,上面写有“远眺城池山色里,俯聆弦管水声中”的诗句,便就着碗底剩下的面汤水,用手指在红漆八仙桌面上随意写了个“聆”字,请陈尧卿拆字诠释。陈卿尧赤着双脚蹲在长板凳上,一只手抠着脚趾丫,一只手用筷子轻轻地击打了一下面前的青花海碗,说道:“你可听好啦!‘聆’字意为听,所谓聆广乐之九奏兮。‘聆’字拆开便是耳和令,‘耳’ 指隔墙有耳;‘令’为‘邻’字的一半。‘聆’字的耳朵在左边;‘邻’字耳朵在右边,隔墙有耳必定不是远贼,恐怕你的紧邻有些蹊跷。”陈尧卿顿了顿,又说:“不过几兜白菜一罐子油也算不了个财喜,街坊里落伤了和气会终年不安宁。何况你又捉贼无赃呢?我劝你还是息事宁人算了。”易姓街坊也不说个是否,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去。陈尧卿懊恼地用竹筷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道:“该死!多嘴惹事,又有麻烦了。”
果然不出预料,不一会儿就有人找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说要讨个说法。来人姓湘名闲武,手脚有些不干净,小偷小摸爱贪便宜。他正好是易姓街坊的紧隔壁,易姓婆娘用菜刀剁着砧板子骂街,只要口中有,抠里抠底地噘(骂)人。或许是湘闲武心中有鬼,气得咽喉直哽,却不敢伸头接茬。不知他从哪里得知是陈尧卿拆字所引起,于是迁怒于陈尧卿,拖着根枯竹竿来问道理。
见到陈尧卿,湘闲武分外眼红。他也会得些四言八句,一举竹棍指向陈尧卿,说:“你陈财(陈尧卿之名,尧卿乃其字号)不成材,天天睡神台(土地庙)。拖起两片鞋(乡音读“孩”),赌博又打牌。一张破臭嘴,张口屁就来。凭啥说我偷,赃栽把我害?”
陈尧卿岂是省油的灯,立即接口而言:“我陈财虽不才,没得你闲武坏。心中既无鬼,何怕影子歪?你疏懒死好吃,专门蒙骗拐。你既无园田种,哪来的小菜卖?”原来陈尧卿在他手中买过小菜,早已存疑。
湘闲武恼羞成怒,话语愈发刻薄,破口骂道:“你尧卿太不仁,来日必报应。命中无后嗣,注定打光棍。”陈尧卿怒极而笑,回敬道:“你闲武是小人,枯瘦像鬼魂。无耻空空儿(小偷),敢挖祖宗坟。”
陈尧卿和湘闲武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日噱,引来街坊围观。俗话说,痛痒不关自己,看戏不怕台高,大伙儿一旁起哄,惹得俩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
湘闲武见易姓街坊也混在人群里幸灾乐祸跟着起哄,犹如火上浇油,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细长的脖颈上暴突的青筋像一条条蜷曲的大蚯蚓,随着湘闲武的激愤而蠕动着。湘闲武一拍屁股,话音变得阴阳怪气起来,说:“天阴日头难起,勿听疯狗放屁。耳朵一只落地,原本不是东西。”围观人群听得云遮雾罩的无人理解,陈尧卿却心知肚明。前两句是个“易”字,后两句是个“陈”字。“疯狗放屁”“不是东西”一连串的秽语,分明是在骂他俩人呢!好啊!你这个烂闲武竟然敢拆字骂人!
此时,陈尧卿已完全冷静下来,他一瞥湘闲武脚上的布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陈尧卿两眼一转,你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偏要揭开你偷摸的老底不可。于是,陈尧卿双手作揖,说:“各位街坊邻居老少爷们,非我陈尧卿不仗义,拆字测凶无非是游戏调侃而已,没想到会引起些误会。再说,我一没指名道姓,二没栽赃陷害,湘闲武恶意上门问罪滋事,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不,湘闲武又口出恶语,拆字骂人,全然不顾乡情邻谊。既然如此,我陈尧卿也就放肆了!今有各位见证,我敢大胆断言,湘闲武就是易家失窃的贼人。”
街坊一片哗然。湘闲武更是暴跳如雷,非要陈尧卿拿出证据来。胸有成竹的陈尧卿突然厉声喝问湘闲武:“你家婆娘炒菜用的是什么油?”
湘闲武冲口而出:“清油(菜籽油)!”
陈尧卿又问:“你家可有香麻油?”
湘闲武说:“麻油生火,我家老小从不吃它。”
“那好,你敢脱下你的布鞋给我?”
“有啥不敢的?量你陈尧卿也绣不出什么花来!”湘闲武说着脱下布鞋丢给陈尧卿。
陈尧卿要人打来一盆清水,将湘闲武的一双布鞋丢在水中。不一会儿,水面浮起一层花花的油污。陈尧卿将盆中的鞋子取出丢在地上,说:“各位街坊请上前看看闻闻,我所断言自有分晓。”
人们纷纷凑上去观望,果然一层油花,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麻油香味儿。陈尧卿转身对着神色慌乱的湘闲武说:“你家既然不食香麻油,你鞋底的麻油来自何处?”
“这……这……我,我不知道……”见湘闲武神色慌乱,街坊们都已明白真相,顿时永兴巷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呆呆的望着湘闲武。湘闲武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无奈之下只好尴尬地拾起那双湿漉漉的布鞋,慌忙拨开人群仓惶逃离。易姓街坊意欲追赶,陈尧卿赶忙丢了个眼神,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随他去吧!只当你打发了叫花子。”
3.祸从口出,聪明反被聪明误
岁月无情人易老。当解放后的新中国迎来了希望的曙光时,陈尧卿已是年迈半百。
上世纪五十年代,举世闻名的“三面红旗”用狂热着墨书写了一部让后世纪无法解读的传奇史话。豪气万丈的共和国领袖为四亿国民绘制的美好蓝图,让从千年枷锁中解脱的穷人们为此共产均等的愿景所陶醉。于是,瞩目的标语贴满了老街商铺的门壁廊柱,激昂的口号响彻在小镇的街头巷尾。鲜艳的五星红旗从已改为区公所民兵中队部的“火官庙”牌楼顶端旗杆上徐徐升起,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迎风招展,高高飘扬。突显拥挤的石板街上,来回扭动的秧歌舞伴随着欢快的锣鼓声,在一片挥动飞扬的红绸圈环中把围观的人们也变得疯狂起来。呐喊声,口哨声此起彼伏,使舞者愈发痴迷癫狂……可是,如此鼓舞人心的日子并没能延续持久,接踵而至的三年自然灾害给人们带来了灾难、饥饿和恐惧,也带来了深深的困惑。
曾有过的载歌载舞的镜像,在数年后的饥荒年月里虽然不再盛行,却也会因政治运动而被指令时有重现。然而,饱受自然灾害、缺衣少食之苦的人们,滞涩的步伐不再轻盈,也不再稳健。前移后挪的舞步把舞者的双脚困扰,显得有些滞重,有些踉跄,似在牵扯着人们心中的茫然和无奈。可是,在那个纲举目张的特殊年代里,祸从口出是人们心领神会的金科玉律。人们虽然饥肠搅动,腹空雷鸣,却不敢从干裂的嘴唇间流露出哪怕是一丝半点的不满和怨言。
也许真的验证了民兵中队长说的那句话,活该陈尧卿倒霉!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会因观看秧歌舞时脱口而出的两句楹联对句,使他突然遭到捆绑和关押。他那玩世不恭、仗才自傲的秉性会给他带来屈辱。
永兴巷的过街楼已不复存在,“土地爷”的神台也随之灰飞烟灭。“运动”的力量彻底摧毁了封建迷信的残余表象,陈尧卿也因此失去了原有的栖身之处。所幸的是小镇不乏善良的老街坊,在好心人的促成下,上街临河岸的一间漏风的柴火屋成了陈尧卿的蜗居(也成了本文笔者童年时的邻居)。陈尧卿无固定职业,全靠替“青果行”、“柴行”、“猪行”做些“绰贸经纪”(即掮客)抽头糊口。
那天虽然无雨,却是天色深沉。季秋的霜风冷峻无情,像钝滞的剃刀刮得枯瘦的双颊针刺般的疼痛。陈尧卿将双手交叉在两只衣袖中,瘦长的身躯裹藏在单薄的布衫里,一顶破毡帽遮住了毛发渐疏的头顶。没了昔日鬼才的风采,饥饿驱逐了才智的精灵,陈尧卿变得猥琐和颓废起来。陈尧卿跟在一群雀跃奔跑的孩子们的后面,他被孩童们的嬉闹声所感染,时隐时现的锣鼓声钻进他的耳膜,撩拨得他耳热心痒。陈尧卿懂得些戏目,唱得几句“站在城楼观风景……”什么的,曾给刚解放时组织的“九区文工团”讲过戏。所以平生最爱凑热闹赶热场。当他来到“火官庙”门前时,那里的街面上正上演着秧歌舞,庆祝一年一度的建国日呢!
火官庙高高的石门坎上站着几个肩背三八大盖的民兵,就连那两旁的石鼓上也分别被顽皮的孩子们骑坐着。陈尧卿和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们都拥挤在石板街两旁的驳沿上,像叠罗汉似的,个头矮小的人都手把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从参差的人头缝隙中观看已经好久没见过的秧歌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尧卿边看边摇头,忍不住说:“到底都是些饿了饭的人,锣鼓敲得有气无力,鼓点子都找不到‘契眼’。秧歌舞扭得像绞麻花,前面的人倒退踩了后面人的脚,后面人迈步撞了前面人的腰,这哪像扭秧歌?” 一些围观的人听了也拉起下嘴唇,吹响口哨跟着起哄。民兵中队的人连忙在一旁维持秩序。天上太阳非常灼目。陈尧卿突发奇想,脑际灵光一闪,楹联对句脱口而出:“朝上看,白日闪烁,亮瞎眼睛;往下瞧,秧歌摇摆,进退两难。”陈尧卿接着又对身边的人说:“这锵锵嘁的锣鼓声我好有一比,就像我们吃大食堂一样——刚刚吃(本地方言读qi),抢枪吃。”众人听了哄然大笑,跟着锣鼓声喊了起来“刚刚吃,抢枪吃……”
此时的陈尧卿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却不知自己已经惹下了祸根。民兵中队长见人们起哄,带人过去查问,有人便当笑话说给了他听。中队长不愧是政治嗅觉敏锐的干部,略微思索便悟出了陈尧卿楹联中的玄机。他大喝一声:“把这个坏分子陈尧卿给我捆起来!”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不知从那里找来一团浸过水的棕绳,三下五除二就将陈尧卿捆绑得像个大粽子。陈尧卿弯着腰强扭着头,口里不停地高声喊叫:“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要捆我?”中队长朝着陈尧卿撅起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你当老子是猪啊?你说白日闪烁,亮瞎眼睛,分明是含沙射影攻击。你说秧歌摇摆进退两难,分明是在讥讽党的三面红旗政策是错误的,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已是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你含沙射影攻击人民政府,你不是坏分子是什么?”中队长转身将伸出的手往周围的人群一指,说:“还有你们跟着瞎起哄,喊什么喊?再喊把你们也捆起来!”
陈尧卿倔强地伸起腰来,说:“中队长,今天太阳是很亮啊,看看,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再说,秧歌舞进一步退一步地扭动,怎不是进退两难?我说的是大实话,你要借题歪解那可是冤枉了我!”
中队长见陈尧卿毫无惧色,不禁暗暗有些恼怒,便命令那些民兵们将陈尧卿拉去游街,然后押进民兵中队部给关起来。陈尧卿倒不着急,反正家中也无食粮了,进号子呆几天还怕不给饭吃?于是,在游街的时候他还在时不时喊几句俏皮话,什么“尧卿遇民兵,有理说不清”、“我老汉活了五十五,才遇到被绑着玩花鼓”、 “再舞秧歌脚不绞,一往无前直着跑”……人们都跑过来围观陈尧卿游街,反倒没人看秧歌舞了。跟随的人们一路嘻嘻哈哈,有的还高声叫道“尧卿老,再来个!”,就连押解的民兵们都跟着偷偷地乐。
游街完毕,陈尧卿关进了中队部的小牢房。那里是原来临时关押顽固不化的恶霸土匪的,不过恶霸土匪早都就给镇压了,现在却是空空无人。昏暗的牢房阴森可怕,可陈尧卿倒不觉得什么,睡了多年的土地爷的神台,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不是人住的地方。陈尧卿见民兵们锁上栅门走了,就解开宽大的蓝布白褊的折腰裤,拉出那玩意儿对着墙壁撒了一泡尿。憋了半天,再不放水尿蓄泡就要爆裂了!陈尧卿舒服地全身抖动了几下,系紧折回的裤腰褊。他躺在屋角落的草堆上,双手枕在脑后,瞪大眼睛望着上面的屋顶。这里曾是火官庙火神爷的正殿,四周墙壁上早已没了那些在黄裱纸上用朱砂圈划的鬼话桃符,只有屋顶下那条厚重的屋梁串方上,还留下若隐若现的阴阳八卦乾坤符和一些不知所以然的图腾。陈尧卿苦笑了一下。
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开始咕噜响起来。早晨倒进肚里的那碗掺了野芹菜的稀粥,早就随着刚才那泡尿撒得无影无踪。过了中午饭的时间,还没个人来理睬陈尧卿,到了晚饭时依然如此。这下可急坏了陈尧卿,心甘情愿进来为的就是能捞个饱肚子,没得吃的不死才怪呢!陈尧卿开始后悔起来,一拍后颈,又蹦出几句顺口溜:“捆绑入狱因嘴巴,阴沟翻船成笑话。弄巧成拙肚子饿,气得我老汉把尿撒。”
这时,碰巧中队长正带着一个身着蓝布衫,头包青布巾,提着竹盖篮的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走进来。中队长听了陈尧卿的段子哭笑不得,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中队长是来放人的,粮荒时期,他可不愿浪费粮食去给一个无缠头的小人供水管饭。他也知道陈尧卿的德行,臭嘴一张,腹无坏水。好像不卖弄他的一点酸文歪诗就活得不自在,这样的角色最难缠。好在有人来求情,跪地求情的就是这个女人。中队长也不认识,只是听她自己说是陈尧卿的亲戚。管他呢!早放早脱乎!中队长也就借梯下楼送了个顺水人情。
4.晚年艳福,鬼才戏谑续“聊斋”
陈尧卿自然认得那个女人,她是他乡下表哥的姨妹子的表姐,住在五峰老山里,死了丈夫没孩子,经表哥的姨妹子的撮合打算来和陈尧卿一起过的。这乡下女人模样儿还不错,长得白白净净,收拾得还算利落。原本是要等过些时再议此事,没想到她会不请自来,而且来的还不是档口呢!陈尧卿一下子愣住了。女人姓氏名谁知道的人不多,后来四邻街坊都叫她尧卿婆婆。陈尧卿见女人如此重情义,也就只好顺水推舟接纳了那女人。那样的环境那样的身份用不着也不可能跨马登轿迎娶,既然来了,择时不如撞时,那间简陋的柴火屋就成了尧卿婆婆的再婚新房。虽然没能领到盖有朱红大印的结婚证,浪子回归红尘无不是一件喜事。热心的左右邻居送来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和一些多余的家什,权当贺礼。尧卿婆婆谦卑言谢,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人懂得礼数,应酬周到,很得街坊们的称赞。从此,柴火屋里有了烟火有了温暖有了生气有了家的感觉。陈尧卿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倒不是衣锦冠新,而是那以往的邋遢一扫而光,还是那身衣着,却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只是那双被他拖破后跟的青布鞋被尧卿婆婆扔到了河街堤岸对面的砂石滩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两条晒干了的咸鱼。走在老街光亮的青石板上,陈尧卿神气了许多。五十几岁的人了,却看不出多少龙钟老态。眉目间多了一些喜气和春意,婚姻不仅滋润女人也滋润刚刚告别鳏夫尴尬处境的老男人。
陈尧卿每天在青果行吆三喝四地喊报一笔笔成交账目——“杏子……毛秤八十五斤啦……皮……十一斤六两,四舍五入净秤七十三斤。价……一毛一呀……付……八块照规矩抽头一块六……”行里记账先生在里面和应,一唱一搭演双簧,热闹了行市也赚来经纪酬劳。每当傍晚果行收市,陈尧卿回到家立即有人热茶热饭递到手里;冬夜漫长有人偎脚,夏日酷热有人打扇……那是何等的惬意!陈尧卿如获至宝,少不了会在果行里海侃炫耀。同行的秦山老儿有些醋意也有些嫉妒,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
一大早,开张发市来了一担松树“枝枝(枝条)”柴。青果行也经纪其它山货土产。那时,小镇居民还不曾以煤炭为燃料,虽然地处矿区乌金就在脚下,却无力也不可能开采利用,依然延续着山民的习俗以山中灌木荆棘为薪,少不了时常来此处与乡下樵夫“接柴”。“接柴”多在上午头晌过后。樵夫深居山里,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冲担两头铁尖戳进挑起的“枝枝”柴捆少说也有七八十来斤,百步一换肩两里一歇脚,到了小镇上自然也就会迟了些。这天陈尧卿来得比卖柴樵夫还要迟,自然引起了秦山老的不满。他见陈尧卿走近行里,便抬高嗓门吆喝道:“松树啊……枝枝一担,秤杆子啊……翘起八十二斤半。枝少松毛多啊……成不了柴(陈尧卿本名陈才),来得又迟啊……卖个卵!”
陈尧卿夜里不安分早床睡过了头,来迟了本来有些儿歉意,秦山老儿的邪腔板歪调绵里藏针反倒激起了他的反感。陈尧卿此时不进反退缩回右脚,装着没听清楚秦山老的吆喝,一边脱掉一只鞋使劲拍打着门柱,一边骂骂咧咧地嚷着:“昨夜见了╳鬼,被妖精缠了一夜。”几个同做“绰贸经纪”的老伙计们已是见怪不怪,知道陈尧卿又要捉弄人了,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带着不同的眼神和表情望着陈尧卿。
陈尧卿磕掉钻进鞋子里的砂粒,就势坐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故弄玄虚地说:“说来你们也些许不信,昨夜我遇到了《聊斋》中说的无头女鬼。她说自己元身本是男儿,只因容貌姣好如同闺秀,自幼被父母当女儿待。正当豆蔻年华时,被一自称泰山姥姥的女魔所诱惑,女魔欲窃取其阳使己变性,女鬼元身不肯就范致使命归黄泉,落得个断首失根不得超生。后得阎罗恩准于阴阳两界寻仇索回所失,无奈泰山女魔变性成男人后早已销声匿迹,久寻不得。近来才知原来泰山姥姥就藏身于本小镇青果行里。”说到这里,陈尧卿卖了个关子不再出声。
正听得出神的秦山老儿朝着地上吐出一口涎水,笑骂道:“尧卿你尽放狐狗屁,青果行里就数你鬼精怪多,要有女魔也是你!”陈尧卿嘴角微微一动露一丝冷笑,眼睛里却泛出一缕寒意。他接着续道:“我对女鬼说咱们青果行里没有叫泰山的人。女鬼骂我蠢,泰山不就是正喊‘卖卵’的秦山吗!”秦山老儿这才知道中了陈尧卿的邪道,气得只差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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