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外飘落着碎花般的雨点，时间安稳地行驶在这阴雨霏霏的季节里。二十二岁那年，大学毕业的我，带着对爱的思念回到家乡，打算给爸妈一个巨大的惊喜。
“妈！”
我推开家门，眼眶里立马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家的气息如往日一样浓郁，粗糙的天花板上挂着几盏摇摇欲坠的电灯，重新装修过的墙壁上多了一排整齐的白色油漆，简陋的厨房也已经换上了精巧的木板，皎洁的栀子花开得正旺，飘忽不定得窗帘，如同萦绕在心头的一场朦胧的梦。
我有一个女朋友，大二的那会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从那时起，潜伏着的基因便偷偷的告诉了我，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半。
相恋两年了，今天是她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我兴高采烈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妈，但我进门后才发现，迎接我的除了那久违的郁香，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只有在心里暗自告诉自己，他们出去的可真不是时候。
“进来吧，爸妈今天没在家，好像有事出去了。”我吩咐宋雅进来。
宋雅是我女友的名字，我平日里喜欢叫她小雅。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小企业担当一名员工，收入不算太高，但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过如此。能自力更生，我便已经很知足了。
宋雅在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幼儿教师，我倒蛮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她的。从认识她那天起就发现她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在她认为保护这些幼小纯真的灵魂，是她每一天之中最开心的事。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一位作家。
我从小就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故事令人愉悦，有的故事令人心酸。有童话的故事，有悲伤的故事，有英雄们的故事，也有，爱的故事。
“呵呵，你这里还挺不错的…”宋雅一进大厅的门就赞不绝口的说着。
“前几年刚进行了装修，要不然才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回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古旧的瓦房令我觉得实在是有点陌生，也许是几年都没有回家的缘故吧，可宋雅却不以为然。只见她打开那带有插销的木窗，便觉有泥土的清香便混夹着雨点儿席卷而来。
我暗想着，如果宋雅能成为我的妻子，然后我们一起感受这幸福的耕耘。那么世界之下，就再也没有谁能比那时的我更加地幸福了。
爱，真的能让人幸福。朦胧记忆中，听见了妈妈的故事，像一阵令人心悦的民谣。
妈妈说：那时候的故乡，没有高楼恒宇，一望无际的是碧云的天和肥沃的地，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水池和一条泥泞的小路，路的一头是妈妈的学校，另一头是我们那时的家。
妈妈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在那个年代还没有路灯，家离学校也比较远。一到晚上，萤火虫的使者们便守护在了这条放学回家的路上。它们如淡绿色的茶花般在天宇下旋转，飞舞。有时停落在树枝间隐着光芒，有时一不小心碰撞到一起，有时着落在月的末梢，有时又如一阵倏尔的风，一个跟头飞向远处。
一九七七年，那时的母亲还是一位比我还要小的初中生，自习课窗外的丛林黑到仿佛隔着一层黑色的帷幕。黑到如同闭着眼睛在梦中漫步。妈妈身着一件深绿色的校服，那时候全国上下都是这种校服。它并不美艳，但穿在妈妈身上，却宛如成了一朵芙蓉的叶霓。
妈妈并不害怕，她并不害怕这深的夜晚，因为她知道，那个男孩就在她的前方，等待着她。
男孩并不是我的父亲，但却有着如父亲般宽厚的肩膀。男孩平日里身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两只眼睛比枣儿还要圆，他身上披着刚开嫩绿的新叶。像军人的肩章，又像刚刚捣过蛋从草堆里钻出来的野小子。
回忆止到这里，妈妈突然噎住了。也许是那朦胧记忆中的初恋并不惹人心动，又也许是夜的黑，遮蔽了妈妈的眼。
妈妈说：男孩是她的同学。初中那几年，男孩对妈妈展开了爱的疯狂攻势。尽管那时的女孩们个个禁闭着自己对异性的情绪，但男孩开朗的性格，光滑的圆脸，朴实忠厚的笑容，还是让妈妈陷入了他的襁褓里。教学楼并不高，只有一层矮的平房。平房的前面是一个庭院。有日光直泻下来，照耀着前方的金穗。宽广的谷苗，像一只只黄鹂鸟的翼，土方土瓦的人家个个敞开着大门，一条条棕色黄色的狗依偎在家的门槛上，睡去了。平行着的山峦向远处延伸，隔着那遥远的梦里的大城市，铺倒着依稀可见的绿色的光。早晨的铃声忽的敲响，涌来一批批的菁菁学子，个个带着自己精巧的板凳和课桌。那诗吟般的曲调，钻进潺潺的流水中，升作天地之间轻柔的空气，溜进学子们的鼻腔，弥漫在校园，化作清晨的湿露。那时候的幸福，只因彼此萌生了爱意，然后骑着自行车，一起上学，一起下课，一起坐在榆阴之下，一起白头偕老。
那时候的男孩们个个都是攀岩的能手。唯一的娱乐便是捅蜂窝，砸鸟巢。男孩也是这样。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母亲也没有告诉我。只知道每次都会是他牵着母亲的手，每次都是他带着母亲来到那鸟巢之下。每一次的错误，都是他挺身而出，站在母亲的面前。让母亲躲在他坚实的背下。每一次捅了蜂窝，捉了雏鸟，母亲都会大叫。待先生们一来，他便马上拉着她飞快地跑进教室里。他们互相笑着，互相看着对方的笑脸，互相牵着彼此的小指头。
“我觉得那真的很有意思！”男孩笑着道。
“嗯。”妈妈点点头。
“还有，下次你能不那么叫的大声吗？每次都是你把老师给引来了！”
“我就要叫，怎么着？”
先生的表情比现在的老师们要严厉的多，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光荣的职业，无论走到哪儿都高昂着自己的头。只要有看到学生没有尽到礼道，便严厉地指责，直到夕阳西下。那戒尺也可怕，伏着先生的威风耍过不少戏头。最倒霉的可谓那在堤上打滚的男孩们，伸出一双双沾满了淤泥的手，一个个等待着戒尺的宣判。
“这么大了还滚泥！这么大了还滚泥！”先生一边打一边唠嗑。
男孩也吃过不少的苦，每次在被戒尺打完手心之后，他便把那只手藏到身后，不让妈妈看见。男孩一见到妈妈就嘻嘻的笑，眼睛不时往她那瞄，那砰砰的心跳声传到了骨骼的每一处末梢。妈妈也不害羞，背着手臂走到男孩的身边便等待着他牵起自己。男孩大方的牵起妈妈的手，又跑到了那堤上，不开心的事马上又开心起来。繁文缛节的先生们见了又打男孩，当着妈妈的面。男孩一脸通红的低着头，感觉那戒尺的力量顿时间上了两倍，同时打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妈妈连忙跑过去为他轻抚着伤口，为他擦上一些医草。男孩摸了摸女孩的手，脸变的更红了，那如芙蓉的衣霓占满了男孩的视野，那月季的芬芳让他的嗅觉迷失了路。那熟透了的脸蛋如同丹桃盛开时粉红色的花瓣。心跳加频，想一口亲上去，又怕那愚蠢的行为伤到了她，又怕自己过于误判了与她的距离。愉快了一整天的下课铃声终于伴随着那悠扬的麦割声传来。深蓝色的校服们如饿了一天的狼豺虎豹，撞开食堂的大门往里直冲。男孩们挤着三个小的窗口，女生们站在他们的身后。男孩们手持两副碗筷，女生们抿着嘴唇，说说笑笑。为了自己心仪的女生，他们竞相争夺，毫不逊色。
故事至此，妈妈的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微笑。她愣愣的望着我的眼睛，记忆深处，隐隐记得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的。也许她说出了自己的爱，但怨我尚年幼小，对爱的含义，还太过生疏。
妈妈害怕强盗，也害怕鬼怪，民间的妖魔鬼怪的传说多的得数不胜数，来不及一一怕来。但有一种形象是特别深刻的。传闻村口靠近妈妈回家路上的那条小路的荷塘内有一种专吃行人的蛙精。它们外表与其他蛙类无异，但叫声奇特，如同烂掉的唢呐。跃起来一口可以吃掉三百斤重的黄牛。阴塘里也淹死过不少刚醒事的小孩，两边的庄稼地里随处可见突兀的坟包，像一个个窥探着的人面马兽。太明的月光怕照来白色的黑色的无常鬼，太暗又怕阴沟里潜埋着的残肢断臂突然的抓住自己的脚踝。每踩一步就像传来一阵灵魂的哭嚎和讥讽。山间的阴风比阴曹地府还要寒削，悠悠忽忽仿佛跟着的一只带着鬼影的钟摆，伴随着妈妈一直到家门。
妈妈每次回家都是轻抖着身子，那双绣着兰花的小黑布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每一块小土包上。小土包组成一条回家的路，一直延伸到前方恍惚的煤油灯光，在树梢间忽闪忽灭。妈妈推着轻车扑离扑离的响，每一次此起彼伏的蛙鸣中都藏有那传闻里的杀意。毛骨悚然的晚风吹的叶条儿扑哧扑哧的鸣，像是在警告。让妈妈那光滑如月季的脸上挤满了惊恐与担忧，偶尔脚下一滑，偶尔车轮一挪，都会让妈妈的心为之一振。
那荷塘的头顶上盛开着漫天星斗，借着微亮的光芒和银色的河川，修饰着色彩斑斓，冥冥熙熙的神话。
后来男孩知道了这件事。从那以后，男孩每天都会早一步先回家，坐在窗头守望着妈妈的身影。见那黑夜下数不尽的女孩都不如妈妈的单纯与美丽。待她从远处小心翼翼的驶过来时，男孩便马上跑去楼下，守在十字路口装作等了很久的样子。第一次妈妈以为那是偶然，可后来每到这时，男孩都会守候在这里等着自己。男孩又会牵起妈妈的手，男孩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一齐走进那回家的路。那一刻，妈妈的手心被男孩死死的牵着，感觉是那么的紧，那么的热。在夜的曲里，有流星静悄悄的掠过天宇，一路上，他们不说一句话，怕引了那妖魔。往日毛手毛脚的男孩，走在这小土包的路上却也变的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谨慎，生怕妈妈扭到了脚，生怕自己的速度过快而把妈妈遗失在了这漆黑的夜色里。
男孩其实也很害怕，走在这样的地方谁都难免会害怕，更何况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那时的男孩只是单纯的想牵着妈妈的手陪她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恍然之中，便已走过整整的三年。
夜莺响了，随着月光降下一层轻薄的云雾。萤火亮了，点缀着那开满秋橘的山脊，从荷塘的源头袅袅升天。风止住了脚步，轻抚着男孩额头上的汗珠，掸开妈妈疏密的刘海。淡黄色的光芒如同跌宕起伏的海中的浪，紧紧地牵着彼此。那光芒为他们铺出一条闪烁着的路，一上一下，风雨无阻，目送着二人走过的每一串泥印。男孩牵着妈妈的手，像化作了两只缠绵在憧憬之中的萤火虫。
那段日子在母亲的心中难以抹去。就像尝到了初恋的糖果，而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味觉，再没哪一次会比初恋的味道更惹人心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条小路陪伴着他们沧海桑田。直到榆树的阴遮住了整片操场，直到那深蓝色的校服褪去了深蓝的颜色，直到毕业的红花渐渐的临近，直到那个男孩爱上那个女孩……
说到这里，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眼泪，但那的确是从妈妈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像溅落在荷叶上的露珠，一串，一串。
我打了个哈欠，靠在了椅背上，剩下宋雅一双圆嫩的大眼睛精神抖擞地望着我，大声地叫到。
“接下来呢接下来呢？”
我听见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连忙把放在窗台上的栀子花收进了屋里，那芬芳已经混进了雨水，变得不再浓郁。我关上窗，将那细密的雨花挡在了窗外。
接下来的故事母亲并没有告诉我，但我还是想把最完美的故事结局讲给宋雅听，对了，这不是结局，只能说故事告一段落。
妈妈说，栀子花开的季节里，有她最难忘的一年。男孩们嬉戏着那循环了无数遍的游戏，古老的歌声满载着新一代的梦想飘洋过海。
太阳闪烁着金灿迷人的光，比这万里的稻穗更加夺目，生刺着学子们的瞳孔。故事之中，那男孩手里捧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栀子花的清香爬满了整个校园的庭院，爬进了女孩的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在那个年代，没有富丽的旅店，没有娱乐的网吧，没有哪个男孩的手心会捧上大把大把的红色钞票，没有哪个女孩会爱上那胭脂浓墨的化妆品，唯一期待的便是那句简简单单的交往，唯一值钱的便是那象征这一生一世的婚戒。一生一世，那曾经代表着至死不渝的爱，可如今……
“小芹，我…”男孩终于开口了。那朦胧的爱意在男孩的眼中显得格外的神圣，他的两只瞳孔一直躲避着女孩。过度紧张的神经让他的双腿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
“我喜欢你！”男孩紧闭着眼睛，颤抖着身子将栀子花伸到女孩的跟前，结结地说：“请…请……你…和我……交…往！”
他们相视一愣，就像霎时间从两个即将毕业的中学生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的第一次相遇。故事之中，那两颗稚嫩懵懂的心，在那一瞬间擦出爱的火苗。胜过了这盛夏的天空，越过了时光的屏障，依稀间在冥冥之中紧紧的聚拢。
女孩的心跳的很快，他转过身，又转过身。男孩焦急地等待着女孩的答案，比等一辆晚点的火车还要难受。他不停的跺脚，可他越是跺脚，时间便越发的折磨他激动的心脏。
最后，女孩笑了，那是一次对男孩来说心痛的，久违的笑容。她没有接受男孩的爱，我也不明白妈妈为何会拒绝那个男孩。在那时的年代里，女孩的心思比现在更加地缜密，更加地难以悟透，就像永远隔着一道天然的虹光，就像开在坛中的一朵娇嫩的百合。
也许妈妈爱着他，正因为那份爱，让妈妈选择离开。可能是那天的阳光太过于刺眼，让妈妈至今都误以为男孩是笑着离开的。那滴在心里的泪，不敢擅意的宣泄，那隔着泪水的方向，曾经绽放过的爱的火苗，就像一颗定时的炸弹，等待着一场爆发而换来的永久伤痕。
妈妈说，她看到那眼角流下的金色的泪痕，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爱的太深，所以才会选择用眼泪去守护那份纯真的爱。
说到这里，故事也终于告一段落。突然间，我既然也有些感谢我的妈妈了，如果当时她一念之间答应了那个男孩，那恐怕……我很不愿再继续想下去，恐怕不能想罢！唉！想着想着，觉得那命运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同时我又很感激那个男生了，我想谢谢他 这三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谢谢他守护着我母亲那段最天真的时光，谢谢他给了我母亲初恋的感觉，谢谢他给了我母亲一个可依偎的肩膀。
妈妈望着我的眼睛，瞳孔眯成了一条缝，他爱着我，就像爱着那个男孩。我看到她心中的酸楚，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倾听她的言诉，只有在今天把这个故事讲述给宋雅，然后宋雅又会像我的妈妈一样，把份爱的故事讲述给我们的儿子，儿子的妻子又会把这个故事告诉给儿子的儿子，故事就这样一代代的言传下去，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事实上，所有的故事本都没有结局，随着时光的推移，它们只会变成一本本无价的珍品。
宋雅趴在沙发上，睁着一双孩童一样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问我会不会爱她一生一世。
我靠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告诉她。
“我会爱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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