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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篇 作者:兰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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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2 17:30:1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散文两篇
兰秋云


也话曲尺河

  许是太沉醉于路遥作品罢,每次看那些血泪中依然激越铿锵的文字,都能让我感受到如获新生的满足,而对他深情描述并拳拳眷恋的陕北大地,燎起磁石般凝烈的向往。然后,我想到了精神皈依,那是超乎于地域功利之外的一种归宿感、一种生活的动力和生命的热情,只是可惜,我的落脚点并不在见证我出生到长成的那片土地,而是一片我仅仅只涉足过几次的山区——曲尺河,因为感动,原先也不必要有太多熟悉的束缚。

  算起来,我也曾经是五进五出曲尺河了,由原先赶鸭子上架被强迫到最后一次自愿排除万难上去,其历史曲折得可以写一本小说了。我记得第一次在湖北省行政区划图上无意中看到曲尺河低调的存在时,心里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高兴,有一种自己喜欢的东西得到众人认可的欣喜。然后,不久后的一天,又是一次突发奇想,把曲尺河的大名输入了百度,同样,或者更甚,我卑怯的试探再一次得到了满足,只是,那差不多6680多个结果中,很醒目地,在第一项,突兀的“多次出现在梦中的故乡——曲尺河,山清水秀充满了我甜蜜回忆的、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地方”字样,却让我对它的落落深情跌向沉重,虽然,山是青的,而水,却是稀缺的。

  第一次去桃树,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刘家场的大山,说实话,真的只是感到山多,印象模糊,那绕不到尽头的盘山公路把我对风景的流连送进了深谷。只是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被称为“金松滋”的地方,依然存在这么一片土地,落后于时代的脚步,无奈漂泊于落后与闭塞的寒霜。对于松滋,我从来不惮于用所谓的刻薄来描述它,这就好像是亲朋好友自话家常的随便,又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忧心,落脚点还是爱之深责之切。一直以来号称着勤劳朴素的松滋人民,如今,却正面临着精神的沦丧。虚高的物价助纣为虐地成全了很多人的虚荣,快速发展的生活水平又不失时机地促进了麻将馆的繁荣,只是突然间多了牌桌上挥金如土的气势,只是渐渐长了商场里工行农行建行卡卡争辉的繁荣,然后,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松滋富裕了,因为很少有人看到过,在不远的卸甲坪乡,还有一个叫曲尺河的山村,正在一个不被打扰的世界里保持着自身的宁静。

  第一次去曲尺河,我承认我是有了一种极端如刘姥姥一样的感觉,因为时空展现给我的,不仅是从市镇到山区的过渡,也是诸如从中国东南到西北的经济水平的缎带划分。当低矮得几近坍于地面的破土房和被现代科技层层包裹的小洋楼在同一块地方各显风采时,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实现共同富裕的奋斗目标是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牵引着我放下对路途的恐惧而执着地奔向曲尺河的,但是,不得不承认,每一次上去,都需要一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因为途中不只是变化中定型的青山,还有那一不小心就可能跌入的深不见底的山谷。而那些路,说是十八弯或是崎岖凹凸都已经是不恰当的了,那一弯更比一弯陡,一拐更比一拐急的架势,让我无端联想到诗仙眼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虽然是在车上坐着,也可以把人颠簸到站起来,有感于先人“要致富先修路”的教诲,我也在心里为曲尺河的现状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就这样,我怀着最大的好奇和惊叹,开始了在曲尺河的生活,而这些,也被爸妈戏称为受苦。好多早已淡出记忆或是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就这样获得了新生。也是在这里,我几乎感受到了未开化之前的民生,这是我遍历衣食住行各方面后最真切的体会。

  曲尺河以最大的怀抱包容了我们这些前来索取的不速之客,就这样,有一批人冲着她丰厚的矿藏,而久久地扎根在了这里,我就是因了这样一层关系而与她建立了不同寻常的情谊。由于交通的滞后,外来原料供应受限,这里的村民大多是自己烧砖建房的,那种砖在当地被称为空心砖,名由实来,不必过多解释,只是其块头要比我们平常见的大出好多倍。自然,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想看到几处楼房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了,因而,曲尺河,单看其建筑,就无法不让人想到贫穷。我们住的,是一栋土坯平房,里面基本上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不过对于一处被历史抛弃了很久而又被重新启用的房子,脱落的灰沙、漏风的墙壁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标志性特征了。记得爸爸他们去年刚到的时候因为没电灯还点了几天蜡烛。进门是一个大堂,集厨房和客厅之用于一处,所以那硕果仅存的几张桌椅上永远享受着油污的保护,而后来加入的14小时电视也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无情剥去了新的光泽换上了另一套外衣。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生活环境中,我竟然过了差不多两个暑假,想来真不像是可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事实,又是不容人怀疑的。

  每次上山感觉都像是一次修行,因为与世隔绝得很真切,所以每次回家都会有铺天盖地的信息问我失踪的原因。想来也觉得有点解恨,昔日催话费时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中国移动,在这山区是完全不被买账的,每天扛着“无服务”的大旗心甘情愿做着哑巴,中国联通更是连被提及的资格都没有。唯一与音信不通的原始社会相区别的,还是中国电信那点时有时断若隐若现的信号,让我们得以与外界保持着来之不易的联系。我记得当初听说在曲尺河打电话要爬上山顶时笑得很不可思议,没想到后来这事居然就鬼使神差在我身上发生了,感觉要破戒时就眼巴巴盼着太阳下山,然后抱着手机跑好远去上会网,直到被黑漆漆的蚊子军驱赶回来,最后就只剩觉得自己可笑了。

  其实,这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无法克服的缺水问题,家家户户就靠一口簸箕大点的水坑维持生活,雨季时候便是村民们一年中最舒心的日子,因为只有这时不用太提心吊胆坑里的水枯竭了,只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想大大方方用次水仍是一种奢望,连洗菜清衣服都必须用盆把水端上来,在盆中狭小的空间里帮衣服和菜洗净身子,因为那坑里的一口绿水是经不住浩浩荡荡的袭击的,也没人忍心惊动那里面密密一层的浮游生物。每到这时我就会想到家里水龙头那哗啦啦放水的情景,如果山区人民看到了我们平原地带的人那种用水方式,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愤恨啊!想起来,从挑水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好像已经是几世纪之前的事了,而曲尺河却是这样一个好地方,让人们得以重温旧梦。自然,这样的历练于我是无用的,因为理论和实践都不约而同证明着我无法承受起一担水的重量,所以,也就只能在一边感慨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了。然后,当枯水季如期而至时,生命的喘息声就隐约可听了。老实说,我并不清楚大家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我只知道,爸爸他们是积极响应了国家政策,采取了“下水上调”方案了,而那千里迢迢拖运来的水,其珍贵程度自然可见一斑,于是,连洗澡洗衣服也没人敢过于频繁了,这就是生活。

  在山上的时候,生活是了然无趣的,于是,无聊变衍生出了懒惰。我的一以贯之的贪睡传统在这里得到了适合生存的土壤后便在兴奋中上演了一出发扬光大的好戏码,只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当我一觉到八九点终于到达我的天亮时分时,这里的人们,居然惊人的跟我保持着同样的默契,或者在我的境界之上另有发挥。这就是传说中勤劳的山区人民吗?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就算有一万个人告诉我我都会执着相信我心中理想的印象的。可是,现实又让人不容置喙。然后,他们的三餐时间跟我们相比也有了戏剧性的不同,晚饭也因此成了9点钟名副其实的“晚饭”了,而早饭,也可以改名“迟饭”。也是在这里,我的贪吃癖被彻彻底底勾了出来,还是先人总结得对,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好东西,所以,吃不到的也就自然而然被神往了。基于那千疮百孔的交通状况,逛街自然就是无稽之谈了。可是,最为悲哀之处在于,这里竟荒凉到连个不讲求规模的小卖部都没有,唯一给我一点点希望的,只有对面拖货担的叔叔了,这应该就是一种近乎于高中地理上商业网点中提到的货郎担形式了吧,虽然,那里也基本上是要什么没什么,但是,在这种时候,生活往往没有给我们机会挑剔。当一个人沦落到拿着钱买不到东西时,不知道对于历史来说,是前进还是倒退。爸爸心情大好时,也会驱车一个多小时到村部那最“繁华”的小卖部去给我做一次采购,只是,这样的几率只是比中彩票高一点,历史上就那么轰轰烈烈上演过一次,还是让我狠狠感动了一把。

  我想,至此为止,我已经把我印象中的曲尺河无情打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原始社会,是时候转转话锋说说她的优点了。

  对于一个在平原地区住惯的人,一个怕热极易烦躁的人,像我,如果在炎炎夏天能有个天然的避暑胜地,其效果堪比雪中送炭,而曲尺河,就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大山以她厚厚的林障与阳光作着无休止的斗争,用慈母般的情怀将身处其间的儿女们深情庇佑,所以,当家里空调昼夜工作时,这里的室内,却是连电扇都可以搁置一旁的,外面自然还是炎热,只是那火候较之于平原的阳光,已经温柔了好多倍。最舒服的便是晚上,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甚至于到睡觉时,竟会感到丝丝凉意而出动棉被的大驾,这在别处,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在我们的居处,除了男人还是男人,从哥哥到爷爷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而我,无疑是喜欢听他们聊天的,豪放不羁的言论配之以搞笑夸张的动作,常常让人忍俊不禁。那习习的凉风,也永远那么合时宜地在恰当场合昭示着它的存在。聊天的话题总是天南海北的,当然,男人间的话题绝不是诸如中年妇女“南京的大米、北京的小菜”般的追求,他们会从一天的工作讲到世界大事,思路行走之快让人叹服,有时候,我也会参与到集体讨论,但多少有点不合群,还曾经在跟爸爸在关于“蒋介石兵败如山倒”的争论中败下阵来,尽管事后想出了很多应对说辞,也没能逃脱被人笑的下场!在形形色色的话题中,最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那永远不会收场的关于曲尺河村“三朵金花”的故事,用我们当下最流行的话来说,也可谓响当当的大龄“剩女”了,只不过,“剩”得过于彻底。一家三个女儿居然一个都没嫁出去,而且这三位新时代的女强人居然石破天惊地自己在家建起了房子,并且一建几年却远不见竣工的趋势,不引人注目也似乎不合常理了。

  然后说说这里的风俗。还是那个说不尽的地形原因,导致住户间比较分散,往往是东一处西一间的房子稀疏陈列在大山丛林中,但这并不妨碍大家联络感情,往往是一家有什么喜事或丧事,全村的人都会赶来,拖儿带小,好不热闹。然后便是至少为期一天停顿,这在当地被视为是对别人的尊重。热情好客的主人宁愿多准备饭菜只图个热闹。我有幸赶上过这样的热闹场面,一天下来,除了到处是人外,给我最直观的感觉就是这里从早到晚都处于吃饭状态中,早中晚三顿饭的界限早已荡然无存,因为人多,也因为时时刻刻都有从远处赶到的客人。在这里,我真切感受到了一家亲的盛情,也感受到了一种很少有过的浓浓的温暖。

  然后,一个关于山民的话题就呼之欲出了,这也是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原因。虽然,关于山民勤劳的传说在这里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颠覆,但是,他们的淳朴善良却是不容抵赖的事实。从爸爸他们的矿山队开进这片山区开始,就受到了村民们最为热情的礼遇。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村民背着沉重的背篓从四面八方不辞劳苦赶过来,背篓里的,总是满满当当的新鲜蔬菜,他们似乎把给矿队送菜当做了自己的使命,几天不来便面露愧色直觉抱歉,而给钱更被视为是对他们的侮辱。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很热的中午,一个差不多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提了一篮鸡蛋过来,放下后连水都没喝一杯就走了,虽然我不认识那婆婆,也不知道她住哪儿,但直觉告诉我,她是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的。同时,我也不知道那篮鸡蛋她攒了多久,只是知道,在我们家这边,是绝对不会有人为了这素不相识的人奉献这么多鸡蛋的,毕竟,它也算值钱的东西。逢到下雨,路面就会被冲坏,导致矿车无法开进山来,村民们便纷纷主动帮着矿队修路,分文不取。有事请他们帮忙也是爽快利落,从不推推拖拖。也有些让我直接受益的,比如,邻居阿姨经常拿只有她读高中的女儿放假回来才会做着吃的香肠给我。山里的气侯让这些越冬的食物保存得特别好,我自然是极其钟爱的。她家的条件基本上在这曲尺河算数一数二的,几乎每晚都会过来邀请我去她家洗澡看电视睡觉,只是,这样的盛情却一次次让我感到不好意思。常年在外的邻居叔叔,为了招待我这个久居的常客,竟会天不亮就起来步行十几公里去给我买板栗吃,就连那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也会因为我一句玩笑话,专程从家里摘了海棠大老远给我送过来……这些美好的人情,都像金子般,在我心里熠熠生辉。日子久了之后,虽然山民们都有着雷锋叔叔般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但由于来的次数多了,我便也渐渐认识了一些人。不知道是我性格比较随和还是老太太缘太好,总有一些婆婆爱和我聊聊天,打听一些他们根本听不懂的大学生活。我呢,虽然是感到对牛弹琴,也耐心地跟她们不温不火地解释着。我常常惊讶于一个事实,山里的人都特别白,虽然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职业--农民,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他们都有着超越实际年纪的年轻,这让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把自己晒得成了健康肤色的人真的无地自容。总之,我从来不掩饰对于山民的好感,他们的淳朴善良,淡泊友好,是我需要倾尽一生去学习的。我喜欢他们的人生态度,积极却又不激进偏执,在我看来,这种性格恰是到了好处。我常常拿山里的人情跟我的家乡作比,结果总是呈现着自取其辱的可笑。确实,这两类人,是无法比较的。

  只是,这样一群可爱的人们,却背负着比别人更厚重的悲哀。生活的压力让他们承受得太多太多了,而这种压力又基本上已经打上了不可解脱的标签。精神上的富有掩饰不了物质上的贫困,他们只能在那片祖祖辈辈耕耘过的贫瘠土地上尽力去画自己生命的圆,却对意外和变故毫无招架和抵抗能力。于是,那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就这样去了,留下即将上大学的儿子和满身的债务。然后,那晚年丧子的老父亲只能在古稀之年沉痛接过生活交与的更重的担子,一遍遍上门来希望爸爸能给他点事做。我知道爸爸,他也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只是,出于对老人的身体负责,他却无法给他一份工作。而那位老母亲,就是辛辛苦苦打一次豆腐都会留下几块提过来卖的,若不是被生活逼到了绝境,他们怎至于到这步田地?虽然我不曾涉入他们的生活,但我却是在无比深重地感受着他们的苦难。这里的孩子,每天三四点就要起床,步行十几公里去上学,不知道校车为何物,所以他们比同龄的其他孩子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这或许是唯一值得让人欣慰的地方。我希望自己可以强大到抹平所有人紧皱的眉头,驱散他们心里的悲哀,可是,我却只能抱着无能为力的心情为他们祝福,希望他们的明天可以更好。然后,我又不得不想到,在这样的生活困境面前,他们却保留了那么多的慷慨、关怀给我们这些外来人,这是一种怎样博大的胸怀啊!

  又有两年没去了,听说那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但在我心里,她和家乡一样亲切,我将一直记得那些亲爱的人们的脸,用他们的温暖的笑容去点亮我心里阴暗时的灯,并,永远地,为他们祝福……



鸡笼观的班车


  首先我想说明,坐鸡笼观这一班车的,绝大部分都是鸡笼观人,尽管这怎么看起来,都像一句废话。

  我不是鸡笼观人,只是爱坐这一班车。

  鸡笼观,作为一个村名,单看名字,大有点韩少功《爸爸爸》中鸡头寨、鸡尾寨的味道,虽然没有那些原始、愚昧、落后、保守的因素,但听起来,也难免让人觉得与高雅与文明相去甚远。至于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头,许是过于久远的缘故,终究是无从回忆了。唯一清楚的是,在我长成的这段时光里,它一直默默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而在那些好奇心大于矜持心的日子里,无需赘言,我是探究过这个问题的,现在的遗忘,多少还是受了当时年纪太小的影响。自我记事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鸡笼观,那仅有的一次涉足,也因为儿时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初衷,留下的只是一笑而过的荒唐和羞赧之感。对于鸡笼观,我是全然没有印象的。但人就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当他执着于某个事物时,激发他源源不断阐述欲的,不是深谙熟稔,只是热爱。

  鸡笼观的班车是什么时候开始往返于鸡笼观与新江口这段路途的,老实说,我还真忘了。只是,毫无疑问,它的横空出世,极大程度补充了沙刘线在村级公路上运行的不足,给很多斯家场人民,比如说我,带来了很大便利。当我试图用这种政治课本上庄重刻板的语句来描述这班车的重要意义时,用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尽管现在我只能凭借不够完整的几分记忆,来拼命勾画这一车人的轮廓,但是,那些开国元老们亲切可掬的形象,一经调动,便有了随时待命的姿态。

  应该说从我第一次登上这辆车开始,便注定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密织着视线,关注这一车人的喜怒哀乐。不是冷眼,而是唯恐破坏那份温情而保持距离。这样一辆车,以两个人的存在为系,牵起了一群人的黎明黄昏。司机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不高,但看起来精神干练。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听见乡亲们亲切地叫他“桥”。售票员在约摸半年前易主他人了,之前是一个亲切和蔼的阿姨,气质自然,车上的人,除却年纪太大的,几乎都管她叫“周姐”。现在接手这份工作的是她的哥哥,兄妹之间毕竟还是有很多一脉相承的共同点,比如说服务态度,他们都会主动帮助上下车的乘客接送行李,对年迈老人体贴关照,甚至会例行公事般提醒大家小心扒手。只是女人的好终究逃不出温柔善良这一路数,而男人却因为幽默大度更受人欢迎。坦白讲,我是更喜欢现在这个叔叔的。有时候会觉得这样一辆车,想来倒好像是一个小小的战场,司机像远戍边关的将军,在司机台掌着方向盘指挥若定,维护着遥远的和平;而售票员则更多的像基层干部,与众乘客同乐,在群众中书写鱼水情。

  当早上七点的阳光开始铺满外婆家的窗子时,鸡笼观班车的汽笛声便被殷勤的空气广播到了大地的各个角落。虽然不在外婆家住已经很久了,但每每还是因了坐车便利的缘故早早守在外婆家门前翘首而待车的到来。这辆车就这样风雨无阻地每天三趟载着她的乡民去到想去的地方,即便是夏天中午的骄阳或是冬日早晨刺骨的严寒也未曾让她偏安舒适而不发车。自从高中去了一中读书,我便与她缘分深结,似乎这天底下的幸福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抹掉一车坐到自家门前下的愉快。那时候可能是过早出现了老年痴呆的征兆,尽管每次出门前已自在家倒腾半天,外带还有外公一遍遍关于“卡带了没有”“钥匙有没有忘”的提醒,我还是能鬼使神差地落下一些东西在家,于是,这样一辆车,又成了我忘带东西后的一个精神寄托,它总能一次次义务地帮我把东西带到,而我只能习惯性地说声谢谢。只是随着高中毕业,这种联系也就不可避免地疏离了。

  今年暑假因为做了一份家教的缘故,与这辆车的未了之缘突然间就在我的日程表里得到了回归。每周两次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登上这辆车,感觉像是回家一样。由于售票员新近换人了,这辆车便成了两个男人共同执掌的天下,他们会隔三差五交替职务,没有明确分工,倒也一切有条不紊。开始几次坐车时,新来售票的叔叔并不认识我,不过偶尔也跟我搭一下话。记得第一次去阿姨家,我附庸风雅地带了一些书放在袋子最上面,再加上我过于幼稚的外表,直接促成了叔叔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去学校补课吗”,我笑笑说去做家教,他愕然,然后不好意思地回应了我一个笑容便去后座售票。对于这样善意的搭讪,我倒是欣然接受的,这不排除是虚荣心作祟的结果,就好像有些小孩子喜欢在我离开时哭着闹着要跟我走,我也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是自己讨孩子喜欢,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他们的天性。不过尽管对有些事洞若观火,有时候我也乐得做一个自欺欺人的人,聊以慰藉无聊存在感。随着坐车次数的增多,我也渐渐成了这个车上固定的一份子,司机和售票员都给予了我相当的友好和关照。每次回家时走近小车站,他们都会远远地跟我打招呼,尽管台词永远是“回家去啊”,我回答“嗯”,然后叔叔说“车上热,先到候车室坐会儿,我待会去叫你”,但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对白,在我看来,倒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见面后只是简单的寒暄却让人觉得温暖。时间久了之后,每次车行到外婆家门前,不需我提醒,司机就会缓缓停车,然后在我走到车门时,说一声慢走,这感觉,很美好。

  新江口小车站,最大的特点是到处充斥着此起彼伏音调各异的吆喝声,似乎除了刘家场线上的售票员因为他们一家独大的阵势而不屑于这种拉客战外,其他各条道上的售票员们永远在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中火拼嗓门并乐此不疲。但是纵观所有的拉客手段,我还是最喜欢鸡笼观的叔叔坦率而幽默的方式。他会把从新江口到鸡笼观这一路上会经过的地方以各种排列组合各种腔调向大家展示,在尽可能扩大客源的同时,又保证了一种相当的听觉效果,不是永远干巴巴的那一个地名重复来去让人感觉味同嚼蜡。最有趣的要数下雨天,略显豪放性格的叔叔会直接褪去鞋袜,赤脚上阵,若添得一点文学气质,怎见得没有古时名士洒脱不羁的风范?他在雨中一把红伞,裤脚齐膝,像一个睿智的庄稼汉,于他所属的地里演绎属于自己的兴观群怨。有时候拉客成果欠佳,他会欠身进车里,性情使然爆出几句粗口,本来听起来不甚文明的话,在他微笑着的表情和善意的语气里,倒是别有一般滋味,对于粗鲁的人,我向来不惮于进行一番口诛笔伐,只是到了这里,似乎不管怎样的批判都无法自圆其说。有时候车启动后,还能看到他站在车门口,对过往的大妈阿姨调侃一句“嫂子,回家咯”,更有甚者,他可以把刘家场的乘客拉到斯机场然后再让其转车,这是我亲眼所见发生在一个老大爷身上的事。很多时候,我会暗暗叹服他这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不是黑色,却也有一种失意中的幽默。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配合的听众,听车上中老年妇女的高弹阔论把空气喧哗成混沌一片,张家的大事李家的小事因此成为了众人心中永恒的经典。更有各种广播式的山寨机循环播放各式口水铃声,我想也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类消费人群的存在,《伤不起》才有了现实意义,凤凰传奇也因此成为唱片界真正的传奇。尽管那些俗不可耐的谈资总能很恰当地暴露出他们的无聊,但是大家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却不能不让人动容,言语之中总觉有一家人嗑嗑家常般的温馨,这一路的欢声笑语便是见证。当他们的话题过于考验我的接受能力时,我也乐得做一做这辆车上的游牧民族,思想逐水草而居地徘徊在一些关于鸡笼观的记忆里。很小的时侯,我在外婆家常驻大使管的野心便已隐约可见,由于外婆家正好远远地对着鸡笼观山,我也经常喜欢坐在门口看路看人看山,那座山具体离了我多远,我不知道,只知道在那个天气预报不甚流行的年代里,鸡笼观山便以她的各种风情向我们报告即将到来的天气变化,而且准确率足以让今天的天气预报汗颜。于是,我也学会了这一判断天气的良药偏方,鸡笼观山像个飘渺衣衫的仙女,在她嗔怒地拂袖而去时,地上的人便要准备迎接风雨大作的惩罚,而当她一身墨绿风姿绰约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时,就有了一个可期的晴天。就是这样一座山让我看了整个童年整个少年,却从来不曾走近她,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距离与美的关系?

  听的故事多了,免不了有难过的时候。这些年,虽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太多的恃宠而骄最终还是顺利让我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而这个夏天,我听着那一群人的故事,终于开始尝试以一个农村人的情感去关涉他们的所感所忧,无形中便有了沉重。突然间稻飞虱成了这个乡镇的焦点,突然间田垄和药站成了农家人的战场,然后麻将馆就被洗劫一空了,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挂出了忧虑,越来越多的田里有了人影。生活就这样露出了它狰狞的爪牙,我也开始被传染了忧虑,想起倒伏的稻梗和干瘪的谷粒,再没有一些关于丰年的幻想。而这样的艰难并没有因为在农民身上过分的施威而愿意让其他人做漏网之鱼,日久年长之后,司机与售票员的苦闷也常常高悬额角。偌大一辆车,很多时候只有稀疏几个乘客做零星点缀,油价涨了,而票价却几年依旧,本钱和利钱孰多孰少成了一个经常性置于台面的问题。不是诗人,不是官人,我只是习惯以一个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周围的一切给予我卑微的同情,有时候也带点黛玉般“今侬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自嘲。我总喜欢对善良的人事进行大刀阔斧的赞美,有时候也难免判断失误,对冷漠给予了不该有的纵容。我猜想文学应该是世人最伟大的归宿,虽然罪与罚永远占据着主题,但似乎所有的罪恶都能在文字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原谅,顶多处以流放而不是灭亡,同样的,所有的善良也会因为文字得以彰显,在被世人仰望的枝头吐气扬眉。我渴望善良,期待真诚,愚忠着关于“只要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教条,所以,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作为光源,我就能被照亮,而我也希望自己是光源,能把别人照亮。总之,鸡笼观车,给予了我太多的思考。

  本来想写的是温暖,没想到最后却这么沉重地来到了结尾。这一个夏天成就了我和一车人的邂逅,在曲终人散的地方,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当我挎着记忆的篮子收集这一路的脚印时,还能准确地装起这些曾经的美好和感动,然后调和我珍藏的感激,写一段不老的故事,为所有人祈求一个古典小说情有独钟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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