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于夏天来临之际终于爆发。 一大早,武昌街道上响起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呐喊声。市民们纷纷奔出家门,涌上街道两侧,很多人惊叹,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两江三镇街头如此史无前例的一幕。要打仗吗?不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是清一色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这些人手无寸铁,哪像攻城拔寨的样子。要暴动吗?也不像。看这些年轻人满脸稚气、文质彬彬,哪像是打家劫舍的暴徒? 但驻足围观的市民们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人山人海,绵延数里,龙头蛇尾,此起彼伏。对了,整个游行队列就是一列游走的龙形,高高擎起的标语横幅仿佛昂扬的龙头,一阵接一阵的口号声好像龙吟。 能识文断句的市民看清了从眼前闪过的大小横幅上的白底黑字。“坚决反对一切倒行逆施!”“鄂省民众团结起来!”“争民主!争自由!” 一些市民侧耳倾听游行队伍中爆发出的口号和呐喊。诸如“鄂省独立!”“还政于民!”“打倒独夫民贼!”之类。也许是因为这些口号道出了市民的心声,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也许是因为眼前这激荡人心的场面感染了所有人,街道旁围观的市民中人也挥动手臂响应。接着,几乎所有在场的围观者齐声高呼口号。震耳欲聋的呐喊汇成惊天动地的声浪,回荡在武昌城的上空。 市民的加入使得游行队伍越发庞大,壮观。人潮在街巷涌动,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路向前。 陈嘉豪走在游行队伍靠前的方阵里。这样的场景令他深感震撼。几天前在与王大成等人策划这场活动时,他就担忧没有多少人能参与进来。但是现在,举目四望,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很多人都是自发地涌上街头。 置身于这样的场景,陈嘉豪热血沸腾。他不停地挥舞手臂,高声领呼慷慨激昂的口号。周围的人也群情振奋地跟着他呐喊。王大成也在不远处领呼口号。 不多时,游行队伍行进至湖北督军府大院前。停滞片刻,几千人的游行队伍自觉形成一个半包围圈,与戒备森严的军政府大院呈对峙之势。 十几个人相继钻出人群,他们是中国同盟会湖北分会的骨干,也是这次游行示威活动的策划者和组织者。王大成和陈嘉豪也在其中。几个人聚在一起耳语一番,然后站在队伍前高声呼喊口号。 “打倒独夫民贼!” “鄂省独立!” 军政府院外再次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军政府大门紧闭,十几个警卫的士兵背着枪在门前晃悠。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士兵们本能地卸枪紧握,有的甚至拉栓上膛。 “黎元洪,出来!” “出来!出来!” 包围圈中人群响起有节奏的呐喊。 不多时,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徐徐开启。在一阵急促的警哨声中,又有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列队奔跑出来。在士兵的身后,三五个官员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跟进。来到门外,士兵们迅速闪开,拱卫着官员们向人群靠近。 游行示威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在几千双眼睛的注目下,双方的头脑开始交涉。一名同盟会负责人将一份拟好的请愿书递给一位官员。该官员接过请愿书匆匆看了一下,随手甩给旁边的一个人。然后,该官员与递交请愿书的人说着什么。 陈嘉豪试图凑上前去,想听听交谈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他的尝试失败了。现场的声音过于嘈杂,根本听不清那两个人究竟在说啥。 临近午时,气温越来越高,许多人又饥又渴,躁热难耐。一些人开始自动散去,据称是两江三镇甚至是湖北全境第一次规模以上的大游行落下帷幕。 陈嘉豪事后得知,那天接过请愿书的官员根本不是黎元洪。彼时,这位在武昌首义中被赶鸭子上架的黎大人已经到了北京,成了袁大总统的座上宾。 陈嘉豪后来才知道,当时主政鄂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并非黎无洪,而是一位老者,名叫刘心源,洪湖人。这位湖北省首任民政长可谓地地道道的读书人,科举路上凯歌高奏。直至朝考一等第十六名,被光绪帝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此后历任各地考官。武昌首义前参与发起了湖北的保路运动。后被举为鄂省议会议长、国会会员。刘心源学术造诣颇深,毕生以金石为据研究古代汉字,刊行著作浩繁,还写得一手好字。据说,张之洞曾将其与杨守敬、张裕钊一道誉为鄂省三大书法家。 听同盟会湖北支部的人说,那天在军政府大院前,正是因为刘心源的出面才未发生流血事件。当时,军政府主要官员中,叫嚣对游行示威者实施弹压的大有人在。 至于同盟会一方在请愿书所列之诉求自然也就没了下文。黎元洪的党羽在省府盘根错节,纵然刘心源同情革命,但以风烛残年之躯,刘心源也无力通过湖北独立。二年不到,刘心源就撒手人寰了。 仅仅两月之余,中山先生倡导的二次革命再次以失败告终。 43 陈嘉豪万万没想到,他会再次见到那个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女生。 这是初秋的一个午后,陈嘉豪正在房间里整理上午刚印的报纸。陈嘉豪起身走向窗户,正当他推开木窗,抬头一瞥,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这不是那天在武昌高等师范学校见过的那位女生吗? 陈嘉豪定睛一看,果然是她!还是一身白衣黑裤,还是一头篷松飘逸的短发,还是那幅楚楚动人的模样。 姑娘好像在搜寻什么。她在一排房子前面徘徊,仰着头望望悬挂门楣上方的门牌。顾盼之间,姑娘的目光搜索到了正在张望的陈嘉豪。 姑娘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随即扬起手臂挥了挥手。陈嘉豪赶忙跑去开门。 临西的门扉开处,姑娘裹了一身阳光闪了进来。光晕里,姑娘的脸庞上一层金色,刘海和耳际的发丝在氤氲的光和影中闪耀。 “陈大主笔,原来你们的《楚雄》就这啊。”姑娘率先打破了沉默。 陈嘉豪似乎从惊艳的状态中醒来,连忙笑着给姑娘让坐、沏茶。 姑娘随手拿走桌上的报纸看起来,脸上始终呈微笑状。她说早就想来《楚雄》的编辑部看看,今天正好路过这,故而抓住了这个机会。 “是不是有点失望啊?一份有名望的报纸居然就在这种寒碜的地方经营。”陈嘉豪看了姑娘一眼,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呵呵——”姑娘放下报纸,起身走到窗边,倚窗而立说,“这地方不错啊,既可闻长江的阵阵涛声,又能观城中的市井百态。” 接下来的交谈是融洽而愉悦的。姑娘叫杜亚男,鄂州人,来武汉读书快两年了。 “这么说来,我还是你的学长呢。”陈嘉豪说。 “我早就知道,”杜亚男说,“谁不知晓自强学堂当年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呢?” 说到那次大游行,陈嘉豪问:“你去了吗?” 亚男说:“当然去了,我看见你了。” “啊,”陈嘉豪惊讶地说,“我咋没看到你呢?” “呵呵……”亚男说,“学长当时只顾得喊口号,嗓子喊哑了吧。” 陈嘉豪说:“身在那种环境中,你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了,所有的热情也啧发出来。” 亚男认可地频频点头,说:“学长,那天在军政府大院前,你们几个冲在最前头,面对的可是军警黑洞洞的枪口,当时,很多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哈哈……”陈嘉豪说,“这算什么,你知道吧,我是上过战场的人。” “当真?”杜亚男大为惊讶。 “这还有假?”陈嘉豪说,“阳夏之战你知道吧。那一阵,我就真刀实枪地跟清军干过。” 杜亚男望着陈嘉豪,脸上写满由衷的敬佩。 “真没想到,”亚男说,“妙手著文章的大才子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戎马经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陈嘉豪说,“现在的时局很不明朗。帝制虽然被推翻,但国家仍然一盘散沙。摇一下笔杆,写几篇无关痛痒的文章又有何用?” 杜亚男说:“学长的担忧和苦闷是当今很多年轻学子的普遍现象,就以我们学校来说吧,多数人都觉得中国目前仍处于黑暗时期,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足以激荡人心的迹象。国家和民族的路在何方?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答案会有的!”陈嘉豪激动地站起来说:“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我相信,总会有人在苦苦探究和追寻国家和民族的光明之路。” “故而,”陈嘉豪在房间里转动着,“当东方的天际出现第一道曙光之时,我们就应该迎上前去,去拥抱喷薄欲出的太阳。” 杜亚男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嘉豪,她完全被眼前这位学长身上散发出的激情与活力深深吸引了。他滔滔不绝的神态是那样的率真,那样的澎湃。他那眉宇间闪烁的热情,挥手间舞动的豪迈足以让杜亚男心旌摇曳。以前在读陈嘉豪所写的文章时,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轻轻叩开了女孩的心扉。那么现在,杜亚男分明觉得,近距离的交流又令她倍感亲切。 陈嘉豪也在望着亚男。杜亚男本能地避开了那道灼人的目光。猝然间,她感到脸颊有点发烫。 “我该走了……”杜亚男笑着站起身来。 陈嘉豪歉意地说:“光顾着说话,没什么招待你。” “要不这样……”陈嘉豪不停地搓着手说:“一起去吃个饭好吗?” “呵呵……”姑娘似乎恢复了那份矜持。亚男说:“今天就不了,改天吧。” “那我送你回学校?”陈嘉豪站在一边,憨憨地笑着。 “我坐车回去。”杜亚男边说边走出门外。 陈嘉豪随手关上房门,跟着走了出去。 走到路口,杜亚男招手叫来一辆黄包车,轻盈地跨上车去。车夫拉起车子向前移动,陈嘉豪紧走几步,他看见亚男扭过头来,一只小手轻轻摇晃着。 黄包车渐行渐远。陈嘉豪望着那辆车拐进另一个路口。 送走杜亚男,陈嘉豪的内心盛满甜蜜,这个洒满阳光的秋日午后无疑是难得的一段惬意时光。当陈嘉豪返回房间,他还张开鼻息下意识地嗅着。他觉得房间里应该残留着亚男的气息。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气息啊!淡雅、沁人心脾,宛若空谷幽兰;迷人、沉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从《诗经》里走来的美少女。 最令陈嘉豪动心的不仅是亚男的美貌。从滨江到两江三镇,陈嘉豪见过不少的女孩。这些女孩中,有淳朴的乡下姑娘,有小镇里的小家碧玉,有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但她们的身上无一例外地打上了陈腐时代的烙印。尤其令人费解的是许多女孩子被迫或自觉地用白布缠紧脚趾,以达到“三寸金莲”的效果。 亚男的飘然而至着实让陈嘉豪眼前一亮。这种卓尔不群和超凡脱俗惊艳了他的世界。陈嘉豪不禁自问,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孩? 陈嘉豪呆呆地坐着,回味着刚刚过去的时光。亚男的影子叠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耳边仿佛再次响起那个天籁般的浅笑,还有那温婉的话语。 对这一个二十有余的男人,陈嘉豪心里自然早就有那种念想。这份念想一直蛰伏在他的体魄和灵魂。就在这个秋日的午后,这份念想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几天以后,杜亚男再次来到《楚雄》驻地,这次来,她除了将一篇刚写好的文稿交由陈嘉豪之外,还邀请他到学校去演讲。 陈嘉豪半信半疑,问:“这事你作得了主吗?” “呵呵,小看了人家不是。”亚男话中带嗔。 “不是,绝对没有。”陈嘉豪赶忙解释道,“这事涉及的问题多着呢。其中包括场地的安排,人员的召集等诸多事项。” “放心吧!”亚男说,“我们学校有学生联合会呢,请陈大主笔前去演讲,是大家的意见。而且,这个想法由来已久。” 亚男还说,她的舅舅是教育厅驻学校的督学,她还跟舅舅提过这事。舅舅表示届时抽空去学校参加呢。 陈嘉豪笑着说:“我就猜亚男一定是出自名门望族,果真如此!” 杜亚男扑闪着眼睛问道:“这么说,学长是答应了?” “这等好事,我何乐而不为?”陈嘉豪兴奋地说。 三天之后,陈嘉豪如约赴武昌高等师范学校进行演讲。演讲会场设在学校文阁礼堂。主席台正方悬挂着横幅,上书“《楚雄》主笔陈嘉豪先生演讲会”,台下近千个座席挤满了学生。听众屏息凝视,期待着一场精彩的演讲。 陈嘉豪正步走向演讲席。他努力抑制激动和惶恐,恭敬地面向黑压压的听众席鞠躬行礼,然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尊敬的诸位同学,我亲爱的学弟学妹们,大家好!在这万木萧条的深秋时节,值此国家民族命运堪忧的变局之时,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跟大家说一说肺腑之言。我相信,嘉豪之所言,即是大家心中之所思。我讲的题目是:时代变局中青年之抉择…… 杜亚男静静坐在前排的位置,她注视着陈嘉豪。她发现有一双眼睛也在搜寻着她,她报以微笑,同时将内心涌出的鼓励与期待传递出。陈嘉豪的开场白一下子就拨动了她的心弦,也让身边的几位学联会的同学为之动容。 杜亚男率先鼓起掌来。立时,礼堂里掌声四起,犹如雷鸣。 稍作停顿之后,陈嘉豪的演讲迅速切入正题。他精辟扼要地分析当下的时局变化,深入揭示造成社会动荡的主要根源,鲜明提出青年人应该勇立潮头,担负国家振兴责任的主张。 陈嘉豪渐入佳境,进入一种激越亢奋的状态。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在坐的诸位同学即支撑我泱泱华夏之脊梁,就是救黎民于水火、开万世之太平的先锋。惟楚有才,于斯更盛。让我们携手前行,为开创一个崭新的中国戮力奋斗! 说者激昂豪迈,听众热血沸腾。当陈嘉豪富有煽动性的演讲戛然而止,礼堂内瞬间沸腾了,几乎所有的莘莘学子不约而同站起来,掌声和欢呼声响彻一片。前面的男女学生纷纷涌上讲台,围住演讲者…… 杜亚男没有起身。她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她的情绪还沉浸在陈嘉豪酣畅淋漓的演讲中。她努力回味着陈嘉豪说的每一句话,捕捉他出现的每一个眼神,她太激动了,以至于眼角溢出两行清泪。 良久,座席里和讲台上的人陆续散去。杜亚男正想起身,抬头看见舅舅正与陈嘉豪交谈,于是又坐了下来。 看样子他们聊得热络、投机。杜亚男支起手肘撑着脸部,远远地注视着陈嘉豪和舅舅。 舅舅的到来完全在亚男的意料之中。想必今天这场演讲一定符合舅舅的口味。舅舅曾多次跟亚男说过,现在时局虽然不稳定,甚至动荡不堪。但是因为帝制不复存在,整个社会的思潮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显得活跃,人心思变是大势所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凝聚人心,怎样将大多数国人的共识聚拢在一个思想,一个主义之下,才是包治国家百病的最有效的途径。 看着舅舅跟陈嘉豪聊得这么热烈,杜亚男由衷地笑了。她静静地猜想他们交流的内容,也许是舅舅对陈嘉豪的激情演讲大加赞赏,也许是陈嘉豪演讲中真知灼见引起舅舅强烈共鸣。也许是陈嘉豪被舅舅更为深邃的思想所吸引,也许是陈嘉豪在舅舅的言谈中窥见了更为壮阔的高原与山峰…… 舅舅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频频点头。陈嘉豪则一脸虔诚,侧身聆听。面对这位稍微年长的陌生人,陈嘉豪似有相见恨晚之感。 陈嘉豪终于侧过脸来瞥一眼杜亚男,舅舅的目光也扫了过来,他俩的交谈好像接近尾声。杜亚男这才站起身来,向陈嘉豪走去。 舅舅走开了,偌大的礼堂里只剩下陈嘉豪和杜亚男。有了上一次见面的辅垫,两人之间似乎少了一份拘谨。嘉豪的眼睛直视着亚男,咧嘴笑着,好像在问:“今天我表现如何?”亚男也不躲闪,温柔地望着他,试图以眼神示之。对嘉豪演讲时行云流水般的发挥非常满意。 果然,陈嘉豪对杜亚男的舅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个劲地追问亚男。她舅舅的尊姓大名、年龄和籍贯,以及她舅舅的过往经历。杜亚男一一作答。 亚男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弄了半天,学长还是对我那个舅舅趣味无穷。” 陈嘉豪嘿嘿一笑,很快听出了亚男的弦外之音。他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憨态可掬地说:“哎呀,我忘了向你致谢了。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让我来这里见识了这么多人的热情。” “更重要的是遇见了你的舅舅。”陈嘉豪又补充道。 “呵呵……”杜亚男笑个不停,说,“这么说来,我舅舅会成为你的贵人哦。” “但愿如此!”陈嘉豪认真地说。 44 陈嘉豪再一次见到亚男的舅舅时,已隔了数年,时值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 这一天午后,陈嘉豪在武昌的码头迎接从上海赶来的壁伍先生。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滚滚江水,望着江面缓缓驶过的轮船,他的脑海里浮现着这几年壁伍先生几度往返于武汉、上海和东瀛岛国之间,乘坐的都是轮船。陈嘉豪也知道,最近几年,一批又一批的国人远涉重洋,近的如日本,远的有欧美。这些人大多青春年少,英气逼人。当古老的邮轮驶离祖国的海岸,他们走上甲板,凭栏远眺。海天一线,空阔飘渺。他们的身后依旧是那个苦难深重、积贫积弱的国度。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周游列国,环游世界,而是一段探寻真理之旅,是艰难的救亡图存之旅。 陈嘉豪曾一度渴望出洋游历一番,并做了相应的准备。汉口自开埠以来,许多西洋国家纷纷入驻,建立了许多使领馆。陈嘉豪去了几次,咨询有关出洋留学的条件和手续。条件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严苛,手续也没那么繁杂。只需向领事馆缴纳一笔银子即可,这一点难不倒陈嘉豪。这么多年来,滨江那边的家里每隔一段日子都会汇钱过来。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陈嘉豪的面前,他与杜亚男的关系已经瓜熟蒂落。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本身就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两个年轻人以自由奔放的姿态冲破了延续千百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樊篱。当然,杜亚男的终身大事得到了舅舅壁伍先生的默许。这一点陈嘉豪心知肚明。 陈嘉豪和亚男商量之后,又在紧挨着《楚雄》报馆的边上置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宅子,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陈嘉豪与杜亚男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去年暮春的一个晚上。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心心相印,但相互之间仍旧隔着一层窗户纸,基本上没有实质的肌肤之亲。当然这层纸很薄,一触即破。那天,天色既晚,陈嘉豪说:“很晚了,你今天就不回了吧。”亚男没有直接回应,轻轻一笑径直走到小院中,陈嘉豪也跟上前去。 五月的夜晚清爽宜人。置身于迷人的暮春之夜,陈嘉豪春心荡漾,一丝丝、一缕缕清新馥郁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周身。他贪婪地嗅着,庭院的角落有几株栀子花,亚男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这醉人的芬芳来自栀子花的绽放,也来自亚男的少女之身。 杜亚男也陶醉在迷人的夜色中。“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的脑海里掠过那些表述坚贞爱情的诗词章句。她万分庆幸,怀春之年能遇上这样的如意郎君。她坚信,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生命的另一半。 陈嘉豪慢慢靠近心爱的女人,张开双臂箍紧亚男。“外边凉,进屋吧……”陈嘉豪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喘息。亚男颤栗着,她瘫软在男人有力的搂抱中,她的心在陈嘉豪越发恣肆的动作里渐渐融化。 一艘轮船靠岸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陈嘉豪看见了一袭长衫的壁伍先生。 陈嘉豪迎上前去接过壁伍先生的小皮箱,说:“先生一路劳顿,辛苦了。” 壁伍先生上下打量一番陈嘉豪,笑道:“你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我舅舅了?”陈嘉豪迟疑片刻,侧脸叫了声“舅舅。” “呵呵……”壁伍先生边走边说,“你们的事,亚男写信说了。亚男是我最疼爱的外甥了。把她托付给你,我放心。” 陈嘉豪说:“谢谢先生不弃。” “另外,”壁伍先生说,“你想出洋游历一事,我考虑过了,一来,你与亚男新婚燕尔,她需要你的陪伴和照顾。二来嘛,现在局势又出现新的变化,革命将迎来又一个高潮。国内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湖北以及武汉地区更是如此。” 陈嘉豪想了想,说:“我听先生的。” “嘉豪啊,”壁伍先生看了一眼陈嘉豪,“从今往后,我跟你一起共事的机会就多了。” “这正是嘉豪心之所盼。”陈嘉豪激动地说。 来到陈嘉豪的新家,壁伍先生颇为兴奋,屋里院外转了个遍。他站在院中,时而凝视院内草木,时而仰望天空。听着陈嘉豪诉说购房经历,壁伍先生笑了笑说:“这地方好,不远处就是码头,转出去就是大街。关上院门自成天地,可谓闹中取静。” 壁伍先生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以后的事还真难说。中国革命可能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注定是艰难的,曲折的,甚至是充满风险的。以后呢,我可能要经常会往你们家跑。” 陈嘉豪说:“我和亚男乐意您的光临。” “不光是我,”壁伍先生说,“以后你们家就是我们的一个落脚点和聚集地。” 壁伍先生笑了。他说:“用不了多久,你们这就成了革命之家了。” 陈嘉豪说:“能为革命做点力所能及之事,我和亚男在所不辞。” “好!我相信亚男没有看错你。”壁伍先生亲切地说。 这时,亚男走出来。她笑盈盈地说:“舅舅,进屋喝茶吧。听说您要来,嘉豪特意买的春茶。” “好嘞……”壁伍先生愉快地进屋品茶。 陈嘉豪与壁伍先生比肩而坐,一边品茗一边热络聊着。壁伍先生述说着在日本的游历与活动。他曾经几度遇到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对辛亥革命得以在湖北武昌首发推崇备至,认为武昌是英雄之城、光荣之城。 陈嘉豪认真倾听,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漏掉其中每一个弥足珍贵的细节。壁伍先生的描述使得中山先生的形象在陈嘉豪的心中变得丰满起来。 带着一丝遗憾,带着一份好奇,陈嘉豪按捺不住地问道:“这样一位旷世伟人,孙中山一定生得相貌堂堂、器宇非凡吧。您说说,中山先生究竟长得怎样呢?” “哈哈……”壁伍先生开怀大笑,说:“在一般人看来,中山先生其身不高,其貌不扬。他是典型的南方人,但生得慈眉善目,形象儒雅。中山先生本是悬壶济世之人,行医多年,但他不满足于做一个望闻问切的郎中。年少的孙中山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而目睹国家式微之惨景,中山先生发奋图强的愿望越发强烈。于是他写下近万言的治国良策,献计于中堂李鸿章……” 陈嘉豪一声叹息:“中山先生的这段经历,我略知一二。只可恨老朽李鸿章有眼无珠,抱残守缺,根本没把中山先生的救国良策放在眼里。” “你说得对,”壁伍先生说,“李鸿章以及稍早的曾国藩之流,都是为大清卖命之人。他们虽然也做过一些富国强兵的实事,但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对旧有的体制来一个伤筋动骨的改造与革命,更不会顾及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利益。” “所以,”壁伍先生呷了口茶,“中山先生看清了官场的实质,下定决心另辟蹊径,誓言推翻大清。” “可是,”陈嘉豪不无忧虑地说,“现在这种局面也非人所愿啊。” “是的!”壁伍先生说,“辛亥革命的成果被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系窃取了。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演变成了今日军阀割据的动荡局势。但是应该看到,中山先生倡导的民主、共和的思想及精神已经深入人心。正如中山先生所言: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壁伍先生笑了笑说:“你看,袁世凯想做皇帝,连他身边的人都反对。一场复辟帝制的闹剧,不是不到三个月就草草收场了吗?还有张勋的辫子兵,更是荒唐之极!” 亚男默默地提了开水瓶给舅舅和嘉豪续水。舅舅娓娓道来,陈嘉豪听得入神。亚男被此番场景感动,她挨着嘉豪坐下,静静地聆听。 陈嘉豪虔诚地听着,不时迎着壁伍先生的目光点头示意。这时,他才明白什么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壁伍先生的讲述让陈嘉豪的内心豁亮。当壁伍先生讲到,眼下在遥远的欧洲,一场大战正酣,世界上好多国家都被卷入其中。因为这场战争,中国的北边邻国俄罗斯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并且诞生了一个崭新的政权。 这是陈嘉豪平生头一次听到“布尔什维克”、“苏维埃”、“共产主义”、“共产党”等名词。这些新奇的词从壁伍先生嘴里平缓地吐出来,却在陈嘉豪心里引发激烈震荡。陈嘉豪蓦地觉得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就在一瞬间,多年以来围绕于他心中的迷雾烟消云散。一丝微弱的,但光芒四射的曙光在他心里升腾。 壁伍先生说,在日本期间,除了孙中山等同盟会的领袖人物,他还结识了另外一批仁人志士,如李大钊等。有别于孙中山的同盟会,这些人无一例外将目光投向苏俄,对指导苏俄革命取得完胜的马克思主义学说产生浓厚兴趣。他们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大有将马克思的学说引入中国,并在中国推广实践的雄心壮志。 显然,李大钊等人的思想和主张也深刻影响了壁伍先生。说到这里,先生停滞了一会,将头靠在椅背上,眯上眼睛,像是在回味与那些志同道合之人热烈讨论的情景,又像是面对现实的纠结和思考。 过了一会,壁伍先生睁开眼睛看了看陈嘉豪,以及依偎在陈嘉豪身边的亚男,脸上再次泛起笑容。 壁伍先生深有感触地说:“现在看来,中山先生的主张并不能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 “但是,”陈嘉豪说,“就目前看,中国的变革与革命必须团结在孙中山的旗帜下。没有中山先生,暂时好像没有人能担当起这一责任。” 壁伍先生点头赞同,说:“你说得没错,中山先生在长期的反清革命实践中,形成了无人能撼动的崇高威望。可谓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所以,”壁伍先生说,“现在及今后很长一个时期内,我们只能跟随中山先生。” 陈嘉豪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这样的画面。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学子漂洋过海地奔赴国外,其中有公派留学生,也不乏勤工俭学的寒门子弟。不论背景几何,出身怎样,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将自身的理想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程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从世界的角度来审视中国,敏锐地捕捉令人兴奋不已的新思维。他们坚信这些闪耀着真理光辉的思想与主张能够唤醒尚在昏昏欲睡的古老国度。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这股出国潮构成了中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奇观。这一时期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一脉相承,与历朝历代的诸多重大变革与思潮鼎新有一定的相似度。但前者的历史与现实意义的深远是前所未有的。这些漂洋过海的年轻一代正在改写亘古不变的历史。这样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人以其鲜活矫健的身姿闪耀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星空。 陈嘉豪忘情地倾听着壁伍先生的讲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浑然不知亚男早已进了厨房弄吃的去了。直到亚男系着围裙走出来,他才意识到应该吃晚饭了。 一盘清蒸武昌鱼,几碟小菜……陈嘉豪脸露愧色地对客人说:“先生第一次来家里吃饭,这样的规格实在是窘迫。” “这么讲就见外喽。”壁伍先生边说边凑近桌面深嗅一把,口里啧啧有声,“色香味俱全,这鱼一看就好吃得很。” 亚男在一旁也笑了,说:“我知道舅舅最爱吃鱼。” 壁伍先生看一眼亚男,欣慰地说:“嗯,看来还是外甥了解我。” “舅舅,”亚男急忙偏袒夫君,“我都把您的喜好跟嘉豪说了,这鱼啊,是他特意嘱咐我去买的呢。” “嗯嗯,”壁伍先生说,“难得你们一片孝心。” 陈嘉豪为客人斟上酒,举杯道:“先生德高望重,理应受到我和亚男的敬仰和尊重。我早已认定您就是我的人生导师,现在请允许我敬您一杯。” 壁伍先生端起酒杯呷一口,笑道:“这酒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吧,早就听说你们陈家酿的酒味道醇厚,果真是名不虚传。” 饭局终了,天色已近薄暮时分。壁伍先生起身告辞,陈嘉豪亚男执意挽留客人留宿,壁伍先生却说晚上要去见一位重要人士,小夫妻俩只好作罢。 陈嘉豪和亚男送了壁伍先生一程。又是城里掌灯时刻,若干人家的灯光次第亮了。昏黄的烛光,雪白的煤气灯光,稀有的刺眼的电灯,辉映着那个年代的一省之城的夜晚,诉说着一座古城的沧桑,宁静而安详。 穿过绵长的小巷,壁伍先生停下脚步转向陈嘉豪他们。 “你们回去吧。”壁伍先生微笑着走上大街。 陈嘉豪和亚男并肩站在路口,目送壁伍先生走远,直至那一袭长衫渐渐融入茫茫夜色。 第十六章 分道扬镳 45 不知不觉之间,陈胜已在滨江县民政长的任上做了五六个年头。几年下来,虽然外面风云激荡,但小小的滨江偏安一隅,倒也风平浪静。袁世凯闹称帝那会,县城里也曾有人嚷嚷着要废了陈胜的民政长一职,其理由是陈胜的上任不符合千年祖制,治理政务毫无章法。有人甚至抖出陈胜早年流草为寇之事。一时间,陈民政长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 但风波很快得以平息。县城里的几个士绅联名上书的状子如石沉大海一般。不仅如此,武昌下达的公文明示,陈民政长系武昌首义功臣。言下之意是,如此居功至伟之人做个小小的县民政长真的委屈了。至此,陈胜的威望在滨江到达顶峰。陈胜也不只一次地当着众人说:“在滨江一县,就那几只泥鳅还能掀起什么大浪?” 陈胜仍旧我行我素,以惯有的泼辣手腕处理滨江诸多事务。筹措公粮赋税,他眼睛盯着那些大户和殷实之家,绝不手软。登堂断案,陈胜果敢干脆,总是偏袒弱势人群。所有这一切都仰仗他一手建立的衙役队伍。上任以来,陈胜将仆役人数扩充至二百多人,在财力和供给上优先满足他们。在滨江,进衙门当仆役一时间成为很多年轻小伙的光荣与梦想。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一些仆役平日里也没少做扰民害人的勾当,一般百姓敢怒不敢言。稍有胆大之人将此事投诉至县衙,也是轻描淡写。陈胜听闻此事,只是一笑了之。他不是不想加以整饬,更不是缺乏魄力和煞气。有一次,陈胜召集仆役训话。县衙院内空地上,仆役们列装整齐,纵横划一。陈胜正讲得亢奋,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衙役身上。只见此人哈欠连天,还不时伸手抹一把鼻子,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刚从水缸里浸泡已久的一把酸菜。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陈胜不动声色地踱到那个仆役跟前。 “你咋了?” “禀大人……” 陈胜呵道:“禀什么禀,叫报告!” 仆役强装笑脸:“报告民政长大人,小的昨晚没睡好,打不起精神。” “没睡好?”陈胜鼓着眼,将仆役上上下下扫个遍。他发现仆役裤兜不对劲,有点鼓,于是伸手去摸。仆役本能地用手一挡,但慑于陈胜的威严,只好乖乖掏出裤兜里藏匿的一撮鸦片。 仆役的脸色愈发惨白,扑通一下跪在陈胜面前,哭喊着:“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陈胜铁青着脸立在那。这时,李湘飞走了过来,说道:“把这家伙交给我来处置。”说着大手一挥,站在前排的几个侦稽队成员一拥而上,将瘫坐在地上的仆役五花大绑,拖至场地前端的台子上。 死一般的静寂中,犯事的仆役被一颗子弹结果了性命。沉闷的枪声在逼仄的县衙院内响起,立刻引来无数从洞开的窗户探出的一颗颗脑袋。大大小小的官吏呆若木鸡,他们虽然目睹过不少杀人砍头的场面,但在县衙院内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这还是头一遭。 陈胜依旧立在那,眼睛的余光瞟到在窗户边窥探的头颅。他似乎蛮享受这样的时光,因为他需要这种杀鸡吓猴和不怒自威的效果。 陈胜这么做自然跟他的独特经历有关,也得益于他这些年对现实的考量。纵观辛亥以来的十余年,称霸一方的都是拥兵自重的主儿。有奶便是娘,谁有人有枪谁就是大爷。所以陈胜要在滨江打造一支精悍得力的队伍,于公可维持治安,保一方安宁;于私则可苟全性命于乱世,还可偏安一隅,独享荣华富贵。袁世凯不也想过把皇帝的瘾吗?陈胜自知没有袁世凯那么大的胃口,但做个滨江的土皇帝,也是不错的。 事后,陈胜命李湘飞安排人手将处死的仆役草草埋了,并从县衙库房里列出七块大洋送至死者家里,权作抚恤。 春秋两季,陈胜喜欢带上几个仆役深入县西南大山深处寻一些山珍野味。通向山里的道上,陈胜扬鞭策马,奔腾向前。他身后的几匹马紧随其后。蜿蜒的山路上,踢踏的马蹄声铿锵有力,惊动了路边林子里的鸟儿,鸟儿扑愣愣地窜出树枝,飞过马队的上空。 行至山前,一行人飞身下马。陈胜没有急着行打猎之乐,而是率先钻进树林,登上新神洞顶。他曾听闻潘闯当年率众在此聚啸栖息此洞,也知晓爹在这里与潘闯的传奇邂逅。他更了解潘闯梦想故地重游的遗愿。 洞顶突兀森郁,洞的对面,壁立千仞,莽莽苍苍。陈胜在一棵老松下站立良久,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当年潘闯在这里与上山围剿的官兵周旋的惊险场景,也想到自己亡命天涯,刀尖上求生的草莽生涯。 自古以来,大凡有山皆有匪,有匪即离不了山。究竟是山的雄浑粗犷造就了匪的神秘与传奇,还是匪的神勇彪悍赋予了山的深邃绵延? 陈胜伫立着。恍惚之间,他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的绝壁之上,手搭凉蓬向这边眺望。那不是老大潘闯么?继而尚有声音从对峙的那边山崖传来。陈胜屏息聆听—— “陈胜,陈松杰,是你吗……哈哈哈,我老潘看到你了。你小子现在出息了,做了官府的大官,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但你小子可别忘了本。我和你义父,还有那些战死的弟兄,在天上看着你呢……” 陈胜眨眼、晃脑、耸肩,看了半天才看清对面山崖上那棵长得像人样的松树。那声音不过是山风刮过树梢直抵谷底的回响。 但陈胜信以为真,他确信老大显灵了。他直愣愣地双膝跪地,向着对面那棵人型的老松连叩三个响头。 “拿酒来!”陈胜头也不回地喊一声,一个仆役赶紧递过一壶酒。陈胜麻利拧开酒瓶,单手托壶,口中念道:“老大在上,陈胜在此祭拜您了!”说完将酒壶朝下,壶中酒水汩汩溢出,陈胜面前的石板上出现半圈湿漉漉的酒渍。 幻觉带来的沉重与郁闷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狩猎中烟消云散。草丛里有一二只野兔窜出,陈胜手起枪落,子弹洞穿那只肥大的野兔头颅,迅速在兔身上形成一块腥红的斑点。 一名仆役叫了一声:“大人真乃神枪手!”说完跑过去拎起野兔。 陈胜站在原地,把玩着手中那把崭新的“汉阳造”,脸上掠过一丝兴奋和满足。他左手托枪,右手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子弹,拉拴、压弹、上膛。一连串的动作精准麻利。 陈胜在仆役们的簇拥下从洞顶下来,行至半山腰,陈胜突然听见有“咕咕”的叫声传来,他急忙示意大伙静声。 “野鸡。”陈胜小声说道,然后猫腰钻进旁边的茅草丛。就在众人探头探脑之际,草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稍顷,陈胜再次钻出草丛,双手各拎一只活蹦乱跳的野鸡。 仆役们蜂拥上前察看。两只野鸡毛发无损,嗷嗷地在陈胜手中挣扎。一仆役好奇问道:“大人,您是怎么徒手逮到这俩活物的?” 另一仆役说:“嗨,我们大人身怀绝技,捉一只野鸡还不是小菜一碟!” “哈哈……”陈胜将野鸡扔给仆役,双手摩擦抹去手上的草屑和鸡毛。他看了那个仆役一眼,笑道:“少拍我马屁。你去捉一只试试。” 众人大笑。 陈胜感觉有点累了,顺势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歇息。李湘飞叫了两名仆役守在陈胜左右,带着其余的人继续狩猎。李湘飞说,他要去搞点大的,比如说野猪什么的。 陈胜望着李湘飞走开的背影,欣慰地笑了。事实证明,当初将李湘飞留在身边的决定是英明的。回滨江以后,李湘飞须臾不离陈胜左右,恰到好处地充当了一名贴身侍卫和智囊的角色。这个湖南伢的身上,既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侠气和忠孝,又有久经江湖历练的英武与胆识。 两年前,陈胜力排众议,安排李湘飞做了典长。几年来,李湘飞的所作所为没让陈胜失望。他把全县二百多号人的要害部门管理得服服帖帖,让陈胜这个一县之长省了不少的心。更让陈胜感念不已的是,李湘飞心思细腻,巧妙地化解了陈胜与桂兰之间的隔阂。 提到桂兰,不得不说陈胜对她的感情是颇为复杂的。桂兰是他的发妻,为陈家延续了香火。在陈胜离家出走的近二十年里,桂兰苦苦支撑,个中滋味,难以想象。所以陈胜的内心深处不乏一丝丝愧疚。但是,父亲的离奇亡故,以及此事带来的流言蜚语也时常冲击着陈胜心中隐秘的触觉。 陈胜一直想当面对桂兰问个究竟,但好几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这种难以启齿的困惑一直折磨着他。终于有一回,喝了酒的陈胜还是不留神地提到了这事。 “桂兰,你不觉得爹死得有点蹊跷么?” “桂兰,你知道外人是如何谈论爹的死因么?” “桂兰,你与爹之间到底有没有啥事?” 尽管有酒后吐真言之故,但陈胜仍然掌控着询问的分寸。这种掌控是艰难的,如履薄冰一般。 一连串提心吊胆的问询之后,陈胜瘫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瞅着桂兰。 桂兰低着头,她被陈胜连珠炮一样的追问弄懵了,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很明显,陈胜的反常举动带给她的首先是羞辱。 桂兰终于爆发了。她慢慢抬起头,面对陈胜说:“好啊,民政长大人现在是想审我了。” 陈胜急忙摆手道:“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他明显感觉到桂兰心里憋着一股气。 “那你是什么意思?”桂兰胀红脸问,“你不就是觉得爹的死跟我有天大的关系么?” 桂兰后退两步坐下,哇地一声哭了。从起初的抽泣到呜咽,桂兰在短时间内完全陷入到彻底的委屈与无助之中。她的身子因恸哭而剧烈地颤抖着。 陈胜站起来,他后悔了,后悔不该这样问桂兰。他从来没见过桂兰如此伤心欲绝地哭过。 陈胜不知所措地立在桂兰身边。 良久,桂兰抬起泪眼,幽幽地说:“民政长大人,你若是想把我赶出陈家大院,你就直说,不要这么拐弯抹角地损我……” “不不不……”陈胜急忙辩称,“我要是有这么个想法,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哼,”桂兰伸手抹了一把泪眼,说道,“你就是想赶我走,也办不到。我桂兰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我知道,”陈胜挤出笑容,“你为陈家操碎了心,我们陈家不能没有你。” “还有——”桂兰将头扭向一边,说,“我虽说不是爹的亲生姑娘,但我一直将老人家当作我的亲爹。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不仅损了我,也有辱爹的在天之灵。” 桂兰正面直视陈胜,冷冷地说:“爹这个人跟你相比,厚道得多,清白得多。” 正在这时,李湘飞赶来了,一见这场景,聪明的李湘飞立刻就明白了几分,他走到桂兰身边,亲热地叫了声“干娘”,说:“干娘啊,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没来陪您,都怪我。” “干娘,干爹也不容易,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老人家操心呢。干爹常常在我们跟前念叨您的好,您可得多担待点。” 李湘飞的一席话使得桂兰的脸上有了笑容。她感激地朝李湘飞微微一笑,站起身去给两个男人沏茶。 没过多久,李湘飞不知从哪弄来一幅玉质的麻将牌送给桂兰。这款麻将牌玲珑剔透,温润精致,鲜红的字符衬着翠绿的底色,煞是好看。桂兰满心欢喜地把玩着一枚枚牌子,爱不释手,连连叫好。李湘飞隔三差五地带着手下仆役来陪桂兰打牌,哄得桂兰乐不思蜀。于是桂兰成了滨江史上最早涉猎麻将这一国粹的人员之一。 真正让陈胜为之感动的事是在他的小妾诞下男婴之后,孩子还未满月,桂兰便张罗着将母子俩接到了陈家大院,一住就是数月。那段日子可忙坏了桂兰,她既要伺候月母子,又要照顾嗷嗷直叫的婴儿,还要打理酒坊的生意。常常是刚为月母子煮好了鸡蛋,接着又去抱起哭闹的婴儿,麻利地换下伢的尿片,累得晕头转向。 望着桂兰忙碌的身影,陈胜好生感动,不知说什么好。他笨拙地从桂兰怀里接过孩子,小声说:“你歇会吧。”桂兰冲他一笑,笑眯眯地指着渐渐入睡的婴儿说:“瞧,小家伙多像你。” 陈胜憨憨地笑。桂兰又说:“嘉豪结婚了,估计也快当爹了。” 陈胜“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嘉豪的来信,说:“好事啊,我们陈家人丁兴旺呢。” 山谷中传来的枪声打断了陈胜的思绪,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两个仆役说:“走,去瞧瞧,典长他们捞上大家伙了。” 果然,李湘飞领着一众人正朝栓马的山口走来。他们肩挑背扛,收获颇丰。光野猪就两头,野鸡、獾子、兔子装了几麻袋,还有珍稀的穿山甲。 “呵呵,真行啊你们。”陈胜咧嘴笑了。李湘飞指挥仆役们将猎物抬上马背。陈胜叮嘱李湘飞,回去后挑几样山珍给桂兰送去。李湘飞心领神会,笑道:“您不说我也会做的。” 陈胜领头,李湘飞断后。狩猎队伍扬鞭策马,朝县城一路奔去。纷纷扬扬的尘埃里,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山林。 46 其实,就在陈胜的小妾为他诞下一子,就在陈胜沉浸在老来得子的欢喜之时,远在武昌城的陈嘉豪也当爹了。时间是1920年初夏。 陈嘉豪和杜亚男的二人世界里平添了一个婴儿的啼哭,这是天伦之声,天籁之音。小生命的诞生让夫妻俩猝不及防,尤其是陈嘉豪,一连数日都忙于伺候母子的琐屑之中,但当爹的兴奋与爱情的结晶带来的温馨仍然使他充盈着一种满满的幸福。望着熟睡的儿子,陈嘉豪心生爱怜;望着产后一脸倦容的亚男,他深情凝视。 陈嘉豪伸手触碰亚男的脸颊,被亚男轻轻挪开。 “嘉豪,该给小家伙取个名字了。”亚男说。 “早就想好了。”陈嘉豪笑了笑说。 亚男问:“叫啥呢?快说。” 陈嘉豪看了熟睡的儿子一眼:“就叫江夏吧。武昌是著名的江城,我和你在武汉相识、相知、相爱,儿子又是夏天出生的。” 亚男莞尔一笑,说:“这名字好,有纪念意义。” “还有,”陈嘉豪又说,“江夏江夏,热情如夏,活力如夏。希望我们的儿子像夏天一样光芒四溢,像夏天一样灿烂如火。” “像他爹一样。”亚男扑哧一声笑道。 陈嘉豪笑着说:“当然也像你一样,巾帼不逊须眉。” “嘘——”亚男嗔道,“小声点,别吵醒了江夏。”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凝视着睡梦中的小家伙。小江夏甜甜地酣睡,粉嫩的婴儿肥泛着丝丝红晕。 “嘉豪,亚男——”有人来了。 “一定是先生他们。”陈嘉豪嘀咕一声,走出卧室。 果然,壁伍先生和王大成等人早已站在庭院中等候多时。王大成手中拎着一大包东西,一看就是给女主人买的礼物。 陈嘉豪笑着招呼客人进屋入座。壁伍先生说:“亚男刚刚生产,母子都需要安静,别客气了,你去搬几把椅子,我们就在这坐一会。” “好吧。”陈嘉豪点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去,王大成也跟了进去。 王大成将一包东西搁桌上,笑着对陈嘉豪说:“恭喜你啊,都当爹了。” “谢谢!”陈嘉豪说,“大成,你们今天来,不光是看亚男的吧,肯定还有重要的大事。” 王大成随手提起两把椅子,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很快,一次家常的探视月母子的活动转化成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重要会议。主持会议的壁伍先生扫了五位与会者一眼,郑重地说:“从今天开始,武汉地区乃至湖北省的共产主义小组正式成立了。” 陈嘉豪激动不已地鼓起掌来,王大成见状随之鼓掌。大家都神情激动地击掌庆祝,小小的庭院掌声四起。 壁伍先生继续讲话。他说:“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引入中国,势在必然,意义非凡而重大。我们的北方邻国俄罗斯,几年前爆发了一场深刻的革命,史称十月革命。现在,俄罗斯已经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政权。为何说是全新政权呢?因为十月革命动员了俄罗斯社会最广泛的民众,革命后的政权代表了俄罗斯人民的利益,尤其是社会最底层劳苦大众的利益。因而这样的新生政权得到了全体人民的拥护。” 壁伍先生说:“我们中国的国情与俄罗斯有一定的相似性,地域辽阔,人口众多,而且长期处于封建制度的制约和统治。俄罗斯接受了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成功实践了马克思主义,为人类树立了一个典范和样板。有理由相信,马克思主义也必将在中国的大地上开花结果!” 陈嘉豪用心倾听着。壁伍先生生动而富有激情的宣讲在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与共鸣。近几个月以来,在陪伴亚男待产的闲暇里,陈嘉豪翻阅了不少介绍和阐释马克思学说的书籍、小册子。其中就有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这些资料在武汉流传甚广,但鲜有人能联系中国的现状从实践的角度加以思考。而现在经由壁伍先生别开生面的讲述,陈嘉豪有醍醐灌顶之感。 陈嘉豪偷偷瞟了王大成一眼,他也在神情专注地凝听壁伍先生的发言。其他几位与会者也都一样。吸引人们的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真知灼见,而且包括讲述者缜密的逻辑性以及神采飞扬的激情发挥。大家知道壁伍先生在日本帝国大学求学期间专攻法律,善于从法律的角度分析和思考现实。壁伍先生因此深受中山先生的赏识,后者寄厚望于壁伍先生,希望其在同盟会宏伟的建国方略中建立完整的现代法律体系。一年前,壁伍先生受中山先生委派,赴鄂西在蔡济民统率的鄂西靖国军中任职。 蔡济民是武昌首义功臣,曾被黄兴誉为“鄂中军人之巨擘”。壁伍先生与蔡是故交,曾同游东瀛。对于壁伍先生的到来,这位鄂西靖国军总司令喜不自胜。壁伍先生大力协助蔡济民整治军纪,亲自起草军中禁令与条例,使得全军上下军容整肃、军纪严明。 鄂西靖国军驻扎在利川一带,与一江之隔的川军多有接触。川军被北洋军阀渗透甚广,军中多北洋系重金收买的大小军官。方纪南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阴险奸诈,视同盟会和革命党为敌,认为布防在川鄂咽喉位置的鄂西靖国军是直指川军的一把利剑。方纪南竭力怂恿川军统帅攻打鄂军,川军屡次越界挑衅鄂军,无奈鄂军实力不俗,川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形势险恶,壁伍先生多次提醒蔡帅,务必提防川军中顽劣之人,尤其是方纪南,并且建议以司令部名义上书孙中山,请大元帅出面调停两军摩擦。谁知蔡济民不以为然,说川军中不乏同盟会大佬,这点小事大可不必惊动孙大元帅,笑称要跟川军握手言和,续写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传世佳话。望着笑容满面的总司令,壁伍先生暗生忧虑。他想到了“慈不带兵”的古训,着实为眼前这位儒将的安危捏一把汗。 事态的发展应验了壁伍先生的隐忧。不久,方纪南带领两名乔装打扮的刺客暗夜里潜入鄂西靖国军司令部,将睡梦中的蔡济民乱枪射杀。等到司令部的警备队赶来,刺客早已遁入莽莽苍苍的鄂西群山之中。 壁伍先生闻讯捶足顿胸,天亮后,匆匆东返。他要日夜兼程赶赴上海,向暂居沪上的孙中山汇报蔡济民遇刺一案,揭露川军方纪南等人勾结北洋军阀破坏护法护国的真相。 王大成紧挨着陈嘉豪坐着,两人在凝听壁伍先生讲话的间隙偶然也有眼神的交流。他们被壁伍先生富于激情的讲解感动的同时,也被先生讲话中透露的大量新鲜的信息欢欣鼓舞。 王大成站起来,恭敬地面对壁伍先生,问道:“我想请问先生,以您对中山先生的了解,中山先生对在中国推行马克思主义持何种态度?他又是如何看待俄国十月革命的?” 壁伍先生微笑着呷了口茶,举手示意王大成坐下,然后说道:“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好。在上海的时候,我跟中山先生有过深入的交流。中山先生对马克思主义也有兴趣。他不反感同盟会的人研究和探讨马克思主义,对中国正在兴起的共产主义运动无异议。中山先生十分赞赏十月革命。他曾经感慨地跟我说,为什么俄国的革命能取得成功,而在我们中国就如此艰难呢?” “总而言之,”壁伍先生说,“凡是有益于中国革命的事,凡是有益于中华民族大业的思想和主张,中山先生都是赞同的。中山先生是一位有着大格局的旷世伟人。” 几位与会者对壁伍先生的观点频频点头表示赞成。 壁伍先生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一位似乎在低头沉思的与会者身上。壁伍先生叫了一声“云先”,那人抬起头,迎着壁伍先生的目光微笑着。 “云先,你说两句吧。”壁伍先生招呼道。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叫云先的人。陈嘉豪以前听先生提到这人,知道他也姓陈,号潭秋。 陈潭秋清了清嗓子,微笑着扫了大家一眼,平缓地开始了他的发言。 “今天,”陈潭秋指了指坐在对面的陈嘉豪,“我们几个相聚我的家门嘉豪兄的家里,举行湖北共产主义小组的第一次重要会议,真是三生有幸!从今往后,在坐的各位从此便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加兄弟了。” 陈嘉豪会心一笑。他从这位自称家门的人口音里初判,陈潭秋好像也是黄州一带的鄂东人士,而且是一个率真热情的人。 陈潭秋又看了壁伍先生一眼,说:“刚才,壁伍先生已经说了很多,相信大家跟我一样受益匪浅。从今往后,我们这些人都将是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徒,而且是矢志不移的忠实信徒。” 说到这,陈潭秋加重了语气:“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必有信仰和执念。一旦心中有了这个信仰,就会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李大钊先生说得好,铁肩担道义。对于我们这些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而言,这个‘道义’就是唤醒沉睡中的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劳苦大众和无产者,就是拯救我们这个苦难深重、贫病交加的国家!” “好!”壁伍先生带头鼓掌,其余的人陆续鼓掌应和,大家情绪亢奋、热血沸腾。 初夏的太阳照耀在武昌城的上空,明艳而微热。阳光穿透庭院几棵树木疏疏的枝叶,将光和影投射在每个与会者的脸上、身上。壁伍先生下意识地伸手解长衫的扣子,陈潭秋已敞开了衣襟。 这时,亚男从紧闭的屋里走出来,她一手提着一只水壶,一手托着一只装着茶盏的盘子,陈嘉豪风状疾步迎上前去。 大家纷纷起立问候亚男。壁伍先生说:“亚男,好生休息。”陈潭秋瞟一眼陈嘉豪,笑着对亚男说:“看样子,我得叫你嫂嫂了。”王大成说:“哈哈,我还是叫弟媳妹。” 亚男麻利地给各位递上茶水,说:“真是怠慢各位了,这么热的天,连口水也难得喝。” 王大成一咕噜喝完一杯水,呵呵笑道:“弟媳妹,你这杯水真是及时雨啊。” 亚男微笑着望着大家,说:“这么大的好事可不能落下我哦。刚才,我都旁听了。” 壁伍先生朗声笑道:“革命队伍里当然少不了巾帼英雄。” 王大成说:“我们湖北的共产主义运动有了嘉豪、亚男这对伉俪,那才称得上是星光灿烂。” 陈嘉豪瞟一眼王大成,说:“还是大成的口才好,呵呵……” “光有好口才有啥用哦……”说话的人叫罗耀南,是壁伍先生创办的武汉中学的一名教员。与其他与会者的长衫和便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罗教员西装革履,虽然西服和皮鞋的质地绝非上乘,但也有几分光鲜。 罗耀南耸了耸肩膀,苦笑着说:“哎哟,这会开了这么长时间,我这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你呀……”壁伍先生指着罗耀南,语气里明显捎带挪揄。“开会时一直昏昏欲睡,吵着吃饭的头一名也是你。” 罗耀南两手一摊,说道:“食色性也,总不能饿着肚子研究马克思主义吧。” “哈哈……”王大成笑出声来。 “好说好说,”陈潭秋笑着说,“有安排的,现在我们就去街上找个馆子填饱肚子。” 罗耀南喜上眉梢,对陈潭秋说:“这就好,这就好,还是云先兄办法多。” 陈潭秋扫过脸说:“哪是我有办法?所有的开销与活动经费,都是壁伍先生从薪俸里挤出来的。” 罗耀南嘻笑道:“壁伍先生神通广大,黑白通吃,自然就生财有道嘛。” “罗教员此言差矣!”王大成白了一眼罗耀南,出言相辩:“什么是黑白通吃啊?壁伍先生志在追求真理,致力革命,为了至高无尚的大业在所不惜。这样德高望重之人岂能与市侩小人同日而语?” “罗教员应该知晓吧,”王大成又道,“前些年为了创办武汉中学,壁伍先生将一件御寒的衣袍都拿去当了。” 罗耀南有点窘迫,嗫嚅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壁伍先生看了罗耀南一眼,笑着说:“耀南许是真的饥肠辘辘,你们别争了。走,现在去吃饭。” 陈嘉豪跟在罗耀南身后走着。这么一件皱巴巴的西装箍在罗耀南微肥的身上,背后燕尾处的一角被风吹起,似乎有些滑稽。 罗耀南方才的一番言论让陈嘉豪多少有些别扭和反感。他突然想起汪天明。汪天明在湖北军政府干了一段时间,去年又跑到河南投靠了吴佩孚。汪天明在给陈嘉豪的信中称,北洋一系,吴帅的直系实力不容小觑,说不定日后统一中国者,非吴帅莫属。汪天明还在信中卖力吹捧新主,说这位吴帅原本出身寒门,对下属仁慈有加,尤其礼遇读书人。信中,汪天明再次劝说陈嘉豪投奔直系麾下。甚至说,良禽择木而栖,以陈嘉豪的学问与才气,日后一定前程似锦。 陈嘉豪本不想回信,他对汪天明当初离开《楚雄》仍心有芥蒂。但碍于情面,出于礼节,他最终提笔给汪天明回信一封,再次表明心迹,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大丈夫理应以社稷黎民为念,不可因蝇头小利而趋之。陈嘉豪以照顾妻儿为由,婉拒了汪天明的邀约。 第十七章 大浪淘沙 47 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些节点因其特殊的偶然与必然而成为卷帙浩繁的史册中的亮点。 1921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整整10年,辛亥革命后的余波仍在以巨大的能量荡涤着中国古老而神奇的大地。袁世凯称帝梦断紫禁城,其在天津小站起家的数十万重兵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各路军阀兵戎相见,在撕杀和博弈中上演着一出出闹剧,而南方的革命党人虽然占据道义的制高点,可无奈势单力孤,处处掣肘。但孙中山等人心有不甘,仍在以卧薪尝胆的毅力与韧性苦撑着,遍游西方诸国的孙文从欧美政党体制中悟到一点灵感,效仿西方体例,将原先颇具江湖气与帮会性质的同盛会、新中会以及中华革命党改组成一个具有现代气息的政党——中国国民党。企图以此为契机,形成强大合力荡平横行的军阀,一统天下。 中国历史的滔滔大潮在1921年的7月间拐了一个奇妙的弯。这年7月23日至31日,13位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武汉、长沙、济南以及海外的中青年人士,在上海法租界的一条寻常小巷进进出出。在上海滩喧嚣的市井声里,没人知道这几个人意欲何为,也鲜少有人对出入其中的那几个人感兴趣。虽然后期有职业探员疑惑地进门查看,但那13个人迅速迁移至上海远郊的嘉兴南湖一艘游船,继续他们心心念念的事。 短短的一个礼拜多一点,这13个人干了件大事,一件彪炳史册的大事。这13个人在中国历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自此,伴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历史,尤其是现代史上便有了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 当然,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的13个人的人生结局迥异。28年后,登上天安门楼,凝听新中国诞生的隆隆礼炮的只有毛泽东、董必武2人! 中共一大与会者中,除了董必武和陈潭秋,鄂籍人士还有包惠僧。包惠僧是当时的中共领袖陈独秀的特使。不得不说,三位鄂籍人士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一件令后世湖北人引以为荣之事。 所以,当董必武和陈潭秋结束了上海的光荣之旅,返回武汉,武汉的共产主义小组成员悉数出动,热烈欢迎两位代表的归来。 刚刚下过一场雨的两江三镇碧空如洗,秋高气爽。在陈嘉豪、杜亚男夫妇的小院里,近10位热心研究马克思、追求共产主义的年轻人团团围坐,倾听着来自上海的声音,沉浸于中共一大描绘的妙不可言的蓝图之中。 陈潭秋依旧穿着那件为参加中共一大而特制的中山装,兴奋地讲述在上海开会的所见所闻。在谈到一大的召开以及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深远影响和意义时,他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我们中国还没有出现像共产党这样的组织。这是一个崭新的富有活力的政党。中国已经在黑暗中沉睡太久了,亿万万中国人承受的苦难与厄运太多了。故而,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为我们的国家,为这个国家的劳苦大众带来了生的希望。我相信,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向这个组织靠拢,就像百鸟朝凤、万事万物追逐光明一样。” 陈潭秋的发言在倾听的人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近10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陈潭秋,大家不约而同地鼓掌。 “太好了,”王大成噌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组织,我们终于有了主心骨了。” “说得好!”一个颧骨突出而身材壮硕的人跟着站了起来,操着明显的闽南口音说道,“听了陈潭秋先生——”他的话突然被陈潭秋打断。后者摆了摆手,笑道:“请不要叫我先生,就叫同志好了。” 陈潭秋站起来说道:“现在,我以中共湖北地区负责人之一的身份宣布一个规定。从今往后,在我们的这个圈子里、组织内,交流的时候一律相互称同志。” 陈潭秋说完,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董必武,补充道:“壁伍先生德高望重,只有他一人除外。” “呃,”董必武微笑着站起来,“这不行,陈潭秋同志的建议很好!同志者,志同道合者也。在我们党内,没有等级森严,没有尊卑之别,更不允许存在任何超越党的原则之特权。” “林祥谦同志——”董必武说:“你接着说。” 林祥谦点点头,说:“听了陈潭秋同志的讲话,我心里有底了。假如我的理解没错,我觉得刚刚成立的共产党是真正为我们劳工说话的。我们京汉铁路线上的苦力们早就盼着有人领着我们干呢。” 陈潭秋接过话来。“林祥谦同志的理解完全正确。”陈潭秋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纸,扫了一眼:“这是我带回来的在一大上通过的党纲。这份党纲开宗明义,明确规定:以无产阶级革命军队推翻资产阶级,由劳动阶级重建国家,直到消灭阶级差别……” “太好了!”林祥谦自言自语地说。 “另外,我要补充说明一下。”陈潭秋望着董必武说,“在一大举行期间,壁伍先生参与起草了一些重大的会议文件。其中就包括我手里的这份《中国共产党纲领》。” 小院里再次响起哗啦啦的掌声。 董必武微笑着摆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他环顾会场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林祥谦身上,说:“按照中共一大的精神,目前及今后一段时期,我们党的工作重心将放在工人运动上。武汉三镇工厂众多,产生工人群体庞大,而且这里有着很好的民众基础。林祥谦同志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在劳工中有很高的威望。武汉乃至湖北地区的工人运动就靠林祥谦同志了。” 林祥谦又站了起来讲话:“就目前的现状看,绝大多数工人群众的生存状况普遍恶劣。他们除了廉价地出卖劳动力,工作保障和福利待遇根本不值一提。毫不夸张地讲,劳工的现状完全可以用‘吃的是猪狗食,做的是牛马活’来形容。以京汉铁路线上的工人为例,大多数人一天干十几个钟头的活,顶风冒雪,风餐露宿,到头来仍然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不仅如此,一月上头,少得可怜的几块钱的工资还要被工头以各种理由加以克扣。工头或监工经常用开除来威胁工人。” “这是什么世道?”林祥谦越说越激动愤怒,“所以,广大的工友兄弟们是怨声载道,心里憋着一股恶气。” 董必武站了起来,用力地挥手道:“中国共产党的建立恰逢其时。我们就是要团结和带领中国的无产者,中国广大的工人和农民拧成一股绳,汇聚成磅礴的力量,推翻压在无产者头顶的大山!” 接着,参加会议的人员踊跃发言。有的人慷慨陈词,历数军阀混战给国家和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有的人义正辞严,痛斥反动当局卖国求荣的卑劣行径;有的人深入浅出,生动阐述中国共产党肩负的救国救民历史重任。更多的则是喜形于色,言谈间流露出对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欢欣鼓舞。 陈嘉豪默默坐在一边听着大家的发言,期间两次协助亚男为与会者做点端茶递水的服务工作。他特别感兴趣的还是赴上海开会的一大两位亲历者的讲述。他注意到,壁伍先生提到了参加一大的每一位成员。在提及湖南的两位参会者时,壁武先生说其中一位名叫毛润之,身材高大伟岸,属于少见的南人北相一类。会议期间,毛润之负责会记的书记事项,总是埋头提笔在纸笺上写着记着。壁伍先生介绍,在毛润之偶尔几次发言,他那洪亮的湘省口音会让人眼前一亮。壁伍先生笑了笑说,与代表共产国际的两位外国人口若悬河的发言相比,这位湖南代表的话要实在得多,每一句话似乎都切中了中国问题的要害。 其实陈嘉豪对壁伍先生提到的这位毛润之并不陌生。两年前,陈嘉豪从一个刚刚去过长沙的朋友手里弄到一本油印小册子。时隔多日,陈嘉豪依然对《湘江评论》上署名泽东的几篇文章有着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毛润之亲自撰写的《湘江评论》的创刊词—— 至于湘江,乃地球上东半球东方的一条江。它的水很清,它的流很长。住在这江上和它邻近的民众,浑浑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们没有组织的社会,人人自营散处,只知有最狭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时;共同生活,久远观念,多半未曾梦见。他们的政治,没有合意和彻底的解决,只知道私争。他们被外界的大潮卷急了,也办了些教育,却无甚效力;一班官僚式教育家,死死盘踞,把学校当监狱,待学生如囚徒。他们的产业没有开发,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有用人才,在各国各地方学好了学问和艺术。但没有给他们用武的余地,闭锁一个洞庭湖,将他们轻轻挡住,他们的部落思想又很厉害,实行湖南饭湖南人吃的主义,教育实业界不能多容纳异材。他们的脑子贫瘠而又腐败,有增益改良的必要,没人提倡。他们正在求学的青年,很多,很有为,没人用有效的方法,将种种有益的新知识新技术启导他们,咳!湘江!湘江!你真枉存于地球上。 毛润之的这篇创刊词论点深刻,言辞犀利,堪称雄文。既有忧国忧民的思想,也有改良现实的睿智;既有“世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傲气,又有拷问天下苍生的果敢。读罢此文,陈嘉豪自叹不如。比照这篇文章,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日写的那些过分雕饰的东西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他的那么一点自信仿佛被这个湖南人瞬间击如齑粉。 “嘉豪,在想什么呢? 壁伍先生的垂询打断了陈嘉豪的思绪。他抬头望了望壁伍先生,笑了笑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人写的文章。” 王大成呵呵一笑,说道:“你呀,三句不离本行,说来听听,谁的锦绣文章又让你着迷了?” 壁伍先生说:“嘉豪,大家都发言了,你也说两句吧。” 陈嘉豪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刚才在听壁伍先生介绍上海会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湖南人写的一篇文章。这个湖南人姓毛,名泽东,字润之。他刚刚和壁伍先生,还有陈潭秋同志一起参加了中共一大。我之所以对毛润之的文章推崇备至,不是因为他写的文章有多华丽,我也看过不少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其中也包括南陈北李的文章。但我有一种直觉,就实用而言,毛润之的观点和方法非常符合中国社会的实际、中国革命的实际。他的文章深刻剖析了中国社会的病根所在,可谓一针见血。这个湖南人的文章犹如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王大成惊愕地看了陈嘉豪一眼,说:“有这么神奇吗?哪天我也来拜读一下你说的那个湖南人写的东西。” 一旁的罗耀南发话道:“毛润之何许人也?我怎么没听说啊。难道他的名望能盖过陈独秀先生么?” 陈嘉豪瞟一眼罗耀南,继续说道:“我并不小视陈独秀先生的学识和威望,我也一直敬重南陈北李。他们二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功不可没。但我以为,陈独秀先生书气太重,而那个叫毛泽东的文章透着一股王者之气。” 陈嘉豪停滞了一下,说道:“我甚至可以断言,在不远的将来,执中国革命之牛耳的非毛润之莫属!” “哈哈……”罗耀南大笑起来,他望着陈嘉豪说:“想不到啊,嘉豪先生不光是一个文章大家,而且还是一个合格的算命先生……” “不不……”罗耀南慌忙改口:“应该叫预言家,哈哈……” 现场气氛一下子趋于轻松。王大成打趣道:“你们俩这番唇枪舌战,有点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的味道。” 壁伍先生说道:“现在还不是煮酒论英雄的时候。我们党刚刚成立,现在尚处于初创时期。党的会议上已经选举陈独秀先生为总书记。我相信,我们党会越来越成熟壮大。党的最高领导人自然也会越来越成熟。我更相信,党的领袖一定能完美体现我们党的意志,代表我们党的宗旨和使命。” 壁伍先生微笑着看了陈嘉豪一眼,说:“嘉豪提到的毛润之,在上海开会时,和我就坐一条板凳。他很风趣,得知我来自湖北,居然说跟我是半个老乡。说湘鄂两地,一个居洞庭湖之北,一个在洞庭湖之南,同宗同源,呵呵……” 壁伍先生的一席话把大家逗乐了。 “爸爸爸爸……”一声稚嫩的喊叫传来。听人循声望去,陈嘉豪的儿子小江夏从里屋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正站在门边往庭院里张望。小家伙眨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院子的大人们。当人们的目光聚焦于小江夏时,小家伙把手里捏着的一颗糖不慌不忙地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吮嚼起来。 江夏嘴里含着的水果糖是外舅公壁伍先生特意从上海带给他的。 陈嘉豪起身走上前去,牵起儿子的手。父子俩穿过庭院,来到院外。每逢在这里聚会,陈嘉豪都会不时走到院外查看一下。这是壁伍先生反复叮嘱的事。 “糖果好不好吃?”陈嘉豪一边问儿子,一边扫视着周遭。 “好吃。”江夏已经两岁了,说起话来伶牙俐齿。 一切正常。院外的巷子里偶尔有三两个人慢悠悠走过,都是些似曾相识的街坊邻居。初夏的眼光照在巷子里,照在路边的梧桐树手掌一般的叶子上,照在稍显斑驳的古旧的砖墙上。 48 春头腊尾的两江三镇,天寒地冻,一派肃杀。新历1923年新年已过,旧历年关将至。多事之秋的江城,常有愁容满面的老者行吟江畔。望着江面翻滚的逝水,瞅着天空惨淡的冬云,有人忧虑地预测:这年前兴许又要出点啥事了。 几天后,这个匪夷所思的预言居然被一阵骤然响起的汽笛声验证了。 这天一早,汉口方向传来一声沉闷而雄浑的汽笛。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骤然响起。火车的汽笛悠扬凄厉,轮船的汽笛稳重绵长,汽车的喇叭短处尖锐。同一时刻,不同方位,声声汽笛刺破早晨的宁静,冲破晨光响彻在两江三镇的上空,犹如滚动的春雷,在白云黄鹤之地嘶吼。 江边,马路上,早起的人们驻足凝听、观望。门户之内,缠绵床第的市民从睡梦中惊醒。 汉口火车站人头攒动。候车室和售票窗口陆续关闭。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攥着车票的旅客吵吵嚷嚷。急着赶回北方老家过年的人捶足顿胸,期待去北方城市探亲访友的人大失所望。更多的人则是一脸懵逼。人们不晓得畅通无阻的京汉铁路为何突然停摆,更不了解个中原委。 有人开始骂娘,有人一脚朝护栏踹去。质疑和愤怒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弥漫。 这时,几个臂上缠着红巾的工人挤过人群,在候车室的大铁门贴上一则通告。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一拥而上,争相观看通告所涉内容: 按京汉铁路总工会如期进行全路总罢工之要求,经江岸分会研究决定,自今日起,汉口火车站客货运输诸项一律停止。此举实属无奈,责任全在控制铁路权的直系军阀及其无恶不作的买办。希望铁路劳工此种争自由、争权利之行为能得到广大同胞之谅解! 江岸铁路工会分会 西历1923年2月4日 通告前伸颈观看的人群立刻炸锅:区区一个工人自治组织居然能让中国最大的铁路大动脉停摆,这是何等的能量!在人们的印象中,但凡关乎铁路运输重大事项非官办的铁路局才有权决定。 “同胞们——”只见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登上一个凳子对人群讲话。 “同胞们,我相信大家都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横跨大半个中国的京汉铁路是由无数普通劳动者修建的,是数以千计的劳苦大众用生命换来的。这条铁路是国家的,更是广大民众的。但是长期以来,少数有权有势者将铁路据为私有。买办资本家投靠手握重兵的军阀,军阀以铁路运营所得作为他们军饷的主要来源。而军阀暗地里与外国列强勾连,使得外国人通过铁路掠夺中国的物质和资源……” “而作为支撑这条运输大动脉的成千上万的铁路劳工呢?”宣讲的年轻人越发激动了。“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军阀、买办资本家眼里,我们这些工人只不过是他们役使的奴隶和赚钱的工具。他们不管工人的死活,任意地剥夺我们做人的权利。工人们一次次的正当要求被他们无情拒绝。他们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我们手无寸铁的工会人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这次罢工行动有理有节,合情合法!” “说得好!”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大多数人都被站在凳子上的这个年轻人义正词严的演讲打动。大家纷纷议论开来,言语间流露出对铁路劳工的同情,对此次罢工行动的理解。在场的旅客中也有人询问罢工何时结束,火车何时能动起来。 “这完全取决于当局的态度……”面对旅客的探问,凳子上的年轻人说:“如果铁路当局满足我们工会提出的合理要求,京汉铁路马上即可恢复如常。” 人们注意到,年轻人的左手臂上箍着个短袖筒,暗红色的,上面标有“工人纠察队”的字样。而旁边站着的几个人也佩戴了同样的袖筒。 火车站前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这些人大多是车站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也有来自其他工厂的工人,旅客中也有不少人滞留。有人拉起了横幅,有人贴上了标语。横幅和标语的内容措辞强烈,指向分明。人群中不时有响亮的口号声传来—— “打倒军阀!” “打倒买办资本家!” 通往火车站的各个路口不断地有人群涌入。罢工事件是一个爆点,它引爆的不仅是京汉铁路线上成千上万饱受剥削与欺凌的劳工压抑已久的怒火,也引爆了铁路沿线各个城市中民众的怨气。经历过武昌首义的两江三镇,张开双臂热情接纳了又一次革命的高潮,中国工人运动的高潮。 陈嘉豪在位于汉口江岸分会的工人俱乐部里忙了一天一夜。作为中共湖北省委上任不久的宣传部长,陈嘉豪带了几个人负责撰写文稿,制作横幅和标语,还安排人员到滞留的旅客中做宣传疏导工作。这一切都是省委的部署与安排。 桌案上摆满了笔墨纸砚。陈嘉豪将最后几张写好的标语挪到一边,起身伸了个懒腰。气温着实太低了,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又走近桌案收拾那些文稿和资料。其中有几份是省委刚刚油印的文件。 陈嘉豪隐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阵阵口号声。他微微笑了。中国共产党自创立以来,党的工作重心倾斜于工人运动。不到两年,全国的工人运动风生水起,如火如荼。武汉地区的形势更是令人振奋,由共产党人领导的各级工会组织就有好几百个,工会成员接近万人,工人纠察队也有几十个。 这时,门被人推开。陈嘉豪扭头一看,一个工人纠察队员急匆匆进来,心急火燎地说:“陈部长,情况有变。大批军警包围了火车站广场,抓了我们的人。” 陈嘉豪一怔,这正是他担心的事。但他没有慌乱,问道:“不要慌!那边情况如何?” 那名纠察队员说:“军警人数很多,他们朝天鸣枪,驱散现场工人和滞留旅客,还用枪托殴打我们的人。林祥谦委员长正跟军警交涉。江岸分会的主要负责人也赶到了现场。” 纠察队员又说:“林祥谦委员长叫我赶来通知你,军警极有可能要来搜查俱乐部,请你务必迅速离开这里!” 陈嘉豪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来不及多想,埋头收拾桌案上的重要文件。其中就有一份极为保密和弥足珍贵的花名册。上面是武汉乃至湖北地区共产党员及其领导成员名单。 陈嘉豪将花名册及文件装进一个布袋中,与那名纠察队员迅速撤离工人俱乐部。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他们的身后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赶来的一队军警饿狼般地冲进了空荡荡的工人俱乐部。 陈嘉豪惊魂甫定地连夜回到武昌的家中,当他将一切告知亚男时,亚男惊讶地说:“这次罢工是合理合法的呀,他们怎么会出动军警弹压呢?那位吴大帅不是口口声声地说保护劳工的么?” 陈嘉豪气愤不已,说:“吴佩孚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一旦于己不利,他就撕下了面具。” “江夏睡了吧。”陈嘉豪问。 亚男朝床边努努嘴道:“刚睡,小家伙睡前还一直惦记着你呢。” 陈嘉豪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又问了亚男学校近期的情势。亚男回答说正在按省委的部署开展工作,今天上午还组织了学生声援团。 “哦……” 陈嘉豪满意地点了点头。亚男已经在武汉中学工作半年有余,而且在陈嘉豪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不久也入了党。 “亚男,我们还是请个保姆吧。”陈嘉豪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 “听你的。”亚男将夫君的衣帽挂在衣架上。 第二天一早,那名叫小谢的工人纠察队员找到了陈嘉豪的家。陈嘉豪立刻就从小谢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 小谢含泪讲述了过去24小时发生的一幕:在汉口火车站站前广场,一个着长袍的人在两名持枪军警的护卫下找到了林祥谦等人。穿长袍的人自称是湖北督军萧耀南的代表,他满脸堆笑地对林祥谦说:“督军大人全权委托本人来调解工潮。林先生,这样好不好!我们双方是不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 林祥谦扫了这人一眼,冷冷说道:“我们提出的条件早已告知天下,督军大人应该知道吧,还有什么好谈的。” 萧督军的代表又趋前一步道:“林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凡事好商量嘛,一些细节方面还是需要双方坐下来好好谈判的。” 站在林祥谦身边的一位工会骨干大声说道:“谈就谈!看你们还能拖多久。” 林祥谦思忖片刻,抬头对穿长袍的人说:“好吧,现在就去工会办事处。” 林祥谦与几名工会负责人刚刚迈开脚步,数十名工人纠察队员便簇拥上前,跟着林祥谦等人走出站前广场。 萧督军的代表退到一边,暗自窃笑一声。他随手掸了掸袍子,扭头朝身旁的一名军警头目努努嘴。军警头目大手一挥,一大群军警从四周聚拢,紧紧跟在林祥谦和他的工人纠察队身后。 火车站距离工会办事处约一二华里,中间有一片开阔地。林祥谦昂首走在队伍的前列,边走边思考着在即将开始的谈判中如何应对。几十名纠察队员紧随其后,他们表情凝重而坚毅。除了少数几个队员手里提着木棒,大多数队员都是赤手空拳。 穿皮袍的督军代表带着一众军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这个督军代表的心在突突跳着,即将闻到血腥味多少令其有一丝恐惧。但他们仍然强装镇定。他明白,吴大帅和萧督军交办的这个差事若是办砸了,回去可不好交代。 行进的队伍自然分成了两截。走在前面的无疑是一群无助的羊,后面跟着的是一群嗜血的饿狼。 行至开阔地带,穿皮袍的督军代表决绝地举起右手,随着一阵阵咔咔的枪栓拉动之声,军警手中的枪射出了第一波罪恶的子弹。 纠察队队伍靠后排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督军代表用手指着前方,凶恶地嚷着:“快快抓住林祥谦,别让他跑了!” 四五个军警蜂拥而上,跑过去围住林祥谦。 林祥谦挥舞着拳头怒吼:“你们这伙强盗、刽子手!” 军警们一拥而上,很快将林祥谦绑个结实。几个纠察队员见状,怒吼着扑上去救人,却遭军警枪膛射出的子弹直接爆头。 几个军警将被绑的林祥谦等人押至一边,其余的军警站成一排再次举枪瞄准。子弹在寒风中纷飞,洞穿纠察队员的棉袄,直抵那些年轻生命的脊背、心脏和头颅。枪声停歇,凄厉的北风又起,带着浓浓的血腥呼啸而过…… “死了三十个人,受伤的也不少……”说道最后,小谢泣不成声。 陈嘉豪听着小谢的讲述,禁不住义愤填膺地吼道:“这哪是什么调停和谈判,分明就是蓄意谋杀!” 陈嘉豪强忍悲痛,轻轻拍了拍小谢的肩,缓缓地说:“小谢同志,你是刚入党的共产党员,要坚强!你要相信,死难者的血不会白流的!” 小谢扯着黑乎乎的袖口抹着眼睛,迎着陈部长的目光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陈嘉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讯息。小谢说,近期吴佩孚从其总部派遣了一干人亲赴武汉督办镇压工潮。其中有个姓汪的是吴佩孚的身边红人,此人好像对武汉乃至湖北的各方面情况颇为熟悉。 “姓汪?”陈嘉豪追问道。 小谢说:“是姓汪,具体叫啥也不太清楚。” “一定是他……”陈嘉豪自语一番,心里基本断定小谢口中的吴佩孚的钦差就是汪天明。 陈嘉豪叫上小谢,迅速赶往省委联络点。在位于老鼠街的一间普通民宅里,陈嘉豪见到了省委的几个负责人。他们正在讨论如何尽快营救被捕的林祥谦等人。 对于此事,省委的意见分为两派。力主营救的一方认为,林祥谦是武汉工人运动的领军人物,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予以解救。另一派意见则认为,目前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而应该静观其变,缓一缓再行其事。 陈嘉豪谈了自己的想法与主张。当他提出准备前往督军府面见汪天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大家的眼神说明,营救林祥谦的希望全系于陈嘉豪一人。 “我试一试吧。”陈嘉豪心情沉重地说。 49 在戒备森严的湖北省督军府内,陈嘉豪见到了汪天明。 汪天明关上房门,笑眯眯地说:“哎呀,嘉豪,我们都好几年不见了。”汪天明边说边指着桌案上首,请陈嘉豪入座。 “这是汪大人的行辕吧。”陈嘉豪面带微笑地环视房间,心想,萧督军能将这么舒适豪华的房间腾给汪天明暂居,坐实了汪天明是吴帅身边红人的传言。 “哪里哪里……”汪天明呵呵笑道:“寄人篱下而已。”随后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陈嘉豪面前。 望着汪天明那一身微微泛光的皮袍,陈嘉豪说:“呵呵,你现在是居庙堂之高,何来寄人篱下之说?” 汪天明也扫了陈嘉豪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嘉豪穿的那件粗糙的旧棉袄上,肘子处似乎磨出一个绽开的小洞,隐约可见丝丝白絮。 汪天明的嘴角掠过诡异的笑。他说:“嘉豪啊,我知道你是一个疏财仗义、乐善好施之人。怎么样,这些年在忙什么呢?” 陈嘉豪避开汪天明的话题,说:“是啊,我们五年不见了。” 该切入正题了。陈嘉豪盯着汪天明的眼睛,郑重说道:“天明,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有一事相求。” “我的一个朋友,此人叫林祥谦,现在在你的人手里……” “林祥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人情同手足……” 陈嘉豪的目光须臾不离汪天明的眼睛。 汪天明若无其事地听着,但他的眼珠在骨碌碌地转动。末了,汪天明欠了欠身子,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林祥谦不光是你的朋友,恐怕还是你的同志吧。” “同志……哈哈哈……”汪天明发出鄙夷的大笑。 “嘉豪,”汪天明止住笑,说,“不是我说你,你一个满腹经纶之人,干嘛跟这伙人掺和在一起呢?” “他们是什么东西?”汪天明离开座席,道:“一帮粗人,鄙陋之人!就知道成天嚷嚷着要这要那。” 陈嘉豪回应道:“可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是人就得生存。一个人连最起码的生存权都没有,哪还有公道和正义?” 陈嘉豪平抑心中的愤懑,直视对方:“天明我问你,那些倒葬在你的人枪口之下的工人何罪之有?他们只不过向你们这些权贵提了几点并不过分的要求,他们只不过在尝试一种活得好的方式……” “而且,”陈嘉豪依然难抑激动,“在军警举枪射击的时候,那些人手无寸铁,毫无戒备。” “三十条人命啊……”陈嘉豪仰面叹息,“这些人都很年轻,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在一阵乱枪之下,刹那间就没了。” 陈嘉豪又面向汪天明:“哈哈,你以前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你的那位吴帅是个少有的儒将,饱读诗书,推崇孔孟。据我所知,这位吴帅曾经不止一次声称保护劳工……那么请问,诱杀无辜劳工,诱捕工人领袖,难道就是一个儒将之所为?弹雨横飞、血流成河,难道就是一个儒将标榜的仁义?” 汪天明下意识地瞟了瞟紧闭的房门,神色慌张地摆了摆手说:“嘉豪,你能不能小点声?” “你知道不,”汪天明又说,“若是在吴帅本部,有人这样公开诋毁吴帅,那可是杀头之罪啊。” 陈嘉豪轻蔑地一笑:“你等着,这次惨案将震惊天下!全中国的有识之士将对这一残忍暴行口诛笔伐。” “天明……”陈嘉豪靠近汪天明,言辞恳切地说:“如果你还有一点读书人的良心,如果你能念及你我之间的老交情,如果你不想成为千古罪人,请你责令手下立即释放林祥谦!” “哎呀,这事恐怕不好办啦。”汪天明重新坐下。 “如你所言,我汪天明乃一介书生,哪做得了主?刀把子在吴帅和萧督军手里呢。”汪天明似笑非笑。 陈嘉豪轻轻一哼。 汪天明拿起一杆毛笔把玩着,想了想说:“嘉豪,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来安排你跟林祥谦见上一面。你只要好言相劝,说服他答应下令复工,即可还他自由之身。” 汪天明显然被自己的这一极富创意的主意鼓舞了,兴奋地弓起身子努力向对面的陈嘉豪靠去。 “这样一来,既可成全你救人于危难的美名,也可让我交差,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嘉豪板着脸说:“如此一来,平息工潮的功劳就让你汪大人收入囊中。如此一来,你回到帅府,又有了邀功请赏、加官晋爵的筹码。” “你……”汪天明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位子上。 陈嘉豪霍地站起来,厉声说道:“我陈嘉豪还不至于沦落到出卖良心的地步!再说了,以我对林祥谦的了解,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服的!” “难道他就不怕死么?”汪天明也吼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陈嘉豪看着汪天明说:“这个世上,不光有苟且偷生之人,也有以命抗争的英雄。” “告辞了!”陈嘉豪意味深长地看了汪天明一眼,夺门而出。 离开督军府,陈嘉豪徒步向城东的家走去。汪天明执意留他吃晚饭,说饭局已安排妥当,还说饭后用督军府的洋车送他。陈嘉豪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在他看来,汪天明事后的这种客套是那样的虚伪。 天色渐晚,风声趋紧。呼啸的北风挟着江水的寒意扫荡着黄昏的武汉城,播撒着极致的冷酷。陈嘉豪茫然四顾,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古城,道上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滚,似乎在呻吟。他双手插进裤兜,颈脖竭力往里缩,仍然感到透心的寒冷。 是夜,陈嘉豪彻夜未眠。他将面见汪天明的情景原原本本告诉了亚男,言语间流露出深深的困惑。他万万没想到,曾经朝夕相处、推心置腹的故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呀,也太较真了。”亚男说,“这人嘛,总是会变的。大浪淘沙,泥沙俱下。” 陈嘉豪说:“再怎么变,也得守住做人的本色和底线啊。你看看汪天明,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亚男劝道:“犯不着为这种人怄气。快点睡吧,说不定明天还有任务呢。” 陈嘉豪陷入了沉思。室外的风刮得更厉害了。凄厉的狂风贴着屋顶呼啸而过,像只怪兽发出阵阵狰狞的嘶吼。席天卷地的寒流无孔不入地渗透至室内。 “今晚一定有雪下。”陈嘉豪嘀咕一声,翻身下床。他走近儿子的床边,俯下身子掖紧江夏的被窝。儿子动了一下,侧过身去不酣睡了。 第二天一早,陈嘉豪推门一看,庭院已被大雪覆盖,脚踩上去差不多尺余。这时,交通员小谢已立在庭院门外等候多时。 小谢在雪地上不停地跺脚御寒。 “辛苦了,快进屋吧。”陈嘉豪拍了拍小谢的肩膀。 “不进了。”小谢脸色一变,说,“林祥谦同志遇难了……” “啊——”陈嘉豪一怔,他没有料到事态的发展会如此之快。 “千真万确!”小谢说,“汉口那边的同志传来的消息。反动军阀杀害林祥谦同志之后,将他的人头挂在一根报废的电线杆上……” “这帮畜生!”陈嘉豪咬牙切齿。 “走,马上去汉口!”陈嘉豪边说边走出院外。 小谢紧走几步,贴近陈嘉豪说道:“这么冷的天,陈部长还是别去了。估计汉口的同志会料理林祥谦同志的后事的。” 陈嘉豪决绝地说:“于公于私,我都要去送林祥谦同志最后一程。” 两人冒着严寒赶到了汉口。在机修厂门口,有几个工人进进出出。小谢认出了其中一个同志,赶紧跑过去询问情况。 不大会儿,小谢又回到陈嘉豪跟前。他说听那位工友讲,工人纠察队的人已经将林祥谦的遗体掩埋,墓址就在不远处的一处小丘上。 “小谢,你去找个人带路,我们去看看。”陈嘉豪表情凝重地说。 小谢点点头,又转身朝厂门口跑去。 三个人在雪地里往小丘走过去。拐过厂区,北端有一线起伏的丘陵。皑皑白雪中,几点苍松静穆。再走近,一群人正挥锹铲土,一座坟茔刚刚垒砌。 陈嘉豪走上前去,接过一个工人手中的铁锹,默默地在基本垒好的墓堆上培上几抷黄土。末了,他躬下身子,将坟上几撮杂草悉数捡起。 陈嘉豪久久伫立在林祥谦墓前。他的脑海里掠过一幅幅画面,两年间与林祥谦相识相知的过往历历在目。多好的一个人啊!陈嘉豪曾几次受邀去工人俱乐部讲课,每次都能看见林祥谦恭恭敬敬置身其间听讲。在与工友的闲聊中,陈嘉豪都能真切感受林祥谦在普通工人中享有的崇高威望。而这种威望源于林祥谦平日里对一帮苦难劳工兄弟般的情谊,源于他对工人兄弟的慷慨相助与奔走呼号。 “祥谦啊,我来迟了……”陈嘉豪喃喃有声,眼眶湿润。多好的一个同志啊!每次组织开会,陈嘉豪都能从林祥谦的发言中强烈地体会到一名真正共产党员的赤诚与纯粹。在党的初创时期,正是像林祥谦这样的共产党人,以如此的赤诚与纯粹,将中国共产党最本质的理念传播到普通的人群中,才使得共产党的主张深入人心,才使得革命的火种生生不息。 忙活了一阵的工友们也站在墓前默哀。他们的头发在刺骨的寒风中凌乱。裸露于外的肌肤冻得通红,褴褛的衣衫在北风里抖动。 一名纠察队员含泪讲述了林祥谦遇害的悲壮一幕。这名队员参与了营救林祥谦的行动。两天前的傍晚,七八名抱定一死的纠察队员趁着夜色摸到囚禁林祥谦的那间铁皮房子跟前。就在一名队员试图撬开铁门大锁时,大院内突然亮灯。紧接着,一大群荷枪实弹的狱警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一样,团团围住纠察队员。 一名纠察队员抡起携带的铁棍,奋力向一个狱警扑过去。“砰”的一声枪响,勇士摇晃了片刻轰然倒下。 听到动静的林祥谦在囚室内怒吼起来:“开门!开门!”旋即,铁门被撞得轰隆直响。被镣铐束缚的林祥谦用手铐猛烈地捶打铁门。 一名狱警走过去打开囚室。林祥谦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脚上的铁镣发出咣当的声响。 林祥谦昂首挺立,宛若一座铁塔。他扫了军警一眼,大声说道:“放了他们!” 狱警头目走到林祥谦跟前,狞笑道:“姓林的,你好有福气,死到临头了,还有人来陪葬。” “放了他们!”林祥谦斜睨着狱警头目说:“你们不是逼我下令复工的么?放了这几个弟兄,有话好说。” “此话当真?”狱警头目将信将疑地盯着林祥谦。 “放了他们!”林祥谦掷地有声地重复着。 “林大哥……”被狱警围住的纠察队员不约而同地叫喊。 “弟兄们……”林祥谦面带微笑,深情望着眼前的工友们。他大声说道:“你们都回去吧,要说的话我以前都跟大家说了。” 军警蜂拥而上,端着枪驱赶纠察队员。队员们退到院门边,扭头望着林祥谦。 林祥谦艰难抬起手铐,叫到:“弟兄们,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林大哥是为了救我们才遇害的……”讲到最后,这名纠察队员已泣不成声。 另一名工友说道:“林大哥真不怕死!昨天天黑的时候,我也去了刑场。那个督军府的参谋长下令刽子手朝林大哥连砍几刀,林大哥眼睛都没眨一下,还说,头可断,血可流,叫我下令复工办不到。” 说着说着,这名工友普通一声跪在墓前,悲戚地喊道:“林大哥,你是真英雄啊……” 陈嘉豪动容地走上前去,俯身慢慢扶起长跪不已的工友,说:“这位兄弟说得对,林祥谦是个真英雄,是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大英雄。他是为劳苦大众而死的,是为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而死的。正如他说的那样,他不忍心一个好端端的中国,毁在一帮恶人手里。这帮恶人就是军阀,就是反动派!” “我相信,”陈嘉豪攥紧拳头,高声说道:“林祥谦同志的血不会白流,在这场罢工中牺牲的工人兄弟的血也不会白流!”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地上,落在每一个凭吊者的身上。不一会儿,林祥谦的坟头完全被大雪覆盖,宛若一座洁白的小雪山。 “祥谦之死,天下缟素。”陈嘉豪心中默念。 50 1926年夏的某一天,陈嘉豪代表省委赴汪精卫的武汉国民政府参加一个会议,同行的有省委交际部主任罗耀南。 会议结束,陈嘉豪迫不及待地离开会场。在走廊里,他愤愤地对罗耀南说:“汪精卫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完全没有把我们共产党人放在眼里嘛。” “呵呵,”罗耀南边走边说,“人家汪先生现在是如日中天。孙中山不在了,国民党就是汪记一党了。” “我看未必,”陈嘉豪说,“不是还有一个南京政府么?” 罗耀南说:“汪先生可是孙中山的遗嘱记录人呢。” “可惜了……”陈嘉豪摇了摇头说,“中山先生可能看错人了。” 陈嘉豪瞟了罗耀南一眼,突然觉得他不是自己可倾诉的对象,便不再言语,径直朝走廊尽头走去。但汪精卫刚才讲话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仍挥之不去。撇开汪精卫讲话时的颐指气派,陈嘉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汪的讲话中分明透着一丝邪恶之气,完全背离了中山先生提倡的“联俄、联工、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讲话通篇充斥着对共产党人以及国民党左派人士的怀疑与敌意。 “嘉豪——” 低头走路的陈嘉豪被人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这不是又是四年未见的汪天明吗? 罗耀南抢先一步走到汪天明跟前,献媚似地说:“哎哟,汪主任汪先生,刚才在会议厅,我还一直在找您呢。” “是吗?”汪天明瞟了一眼罗耀南。他直接躲开罗耀南,向陈嘉豪伸过手来。 陈嘉豪非常勉强地握了一下汪天明的手。 罗耀南笑眯眯地对陈嘉豪介绍道:“这位就是刚刚上任的国民政府参事室的汪主任。一个汪主席,一个汪主任,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啊。” “哈哈……”汪天明终于给了罗耀南一个热脸。他对陈嘉豪说:“嘉豪,你的这位同志还真是嘴甜。” 罗耀南说:“大家都是同志嘛,国共合作都好几年了。” 汪天明哈哈一笑:“也是,也是。” 就在罗耀南跟汪天明说话的间隙,陈嘉豪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汪天明。他穿的是一件大半新的藏青色西装,白色的衬衣领口下系有暗红色的领带,脚上的一双皮鞋似乎刚刚擦过,乌黑油亮。几年不见,汪天明看起来似乎有发福的迹象,原本少肉的脸颊好像丰满了几许,皮肤也白了许多。最扎眼的是他的头发,小分头修剪得颇为得体,显得油光黑亮。 陈嘉豪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他突然觉得,汪天明这身打扮是在刻意模仿汪兆铭。不得不说,在国民党的上层人物中,汪精卫可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一身西装革履的汪兆铭可谓风流倜傥,风光无限。 最让人惊诧的还不是汪天明的这身行头,以及他对汪精卫近乎顶礼膜拜般的刻意模仿,而是汪天明怎么就突然间成了武汉国民政府的参事室主任呢?这几年,北洋军阀一直是国民党的心腹大患,是蒋中正、汪兆铭这些人心欲除之的头号死敌呢。效力于吴佩孚的汪天明怎么就变戏法似的成了国民党大员的座上宾呢…… “嘉豪,想什么?”汪天明似乎看出了陈嘉豪心中的疑窦,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们能在国民政府的高级会议上不期而遇。以前呢,我在北洋那边混饭吃,你颇有微词。现在好了,我汪天明回归主流,作为老朋友,你应该还算满意吧。” 陈嘉豪“哦”了一声,说:“天明啊,你太厉害了。” “哈哈……”汪天明说,“你也不赖,共产党在武汉的大人物。武汉现在成了中国革命的中心,也是你们共产党的风水宝地,希望我们以后多多联系哦。” “是啊是啊,”罗耀南插话道,“现在是国共两党的蜜月期呢。” “呵呵……”汪天明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他说:“春宵苦短啊,只怕是一夜过后,就劳燕分飞啦。” 罗耀南的脸上有点尴尬。陈嘉豪也听出了汪天明的话外之音,他看了汪天明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强扭的瓜不甜。鹿死谁手,历史自有公论。” 汪天明嘴唇动了动,但转移了话题。他笑道:“嘉豪啊,难得聚首,今天你就别急着走了,我请客,好好嘬一顿。” 陈嘉豪笑了笑:“哎呀,天明,今天我可是没这口福了。我呢,穷事多,老婆孩子还等我买米回去下锅。” 汪天明晃了晃脑袋,说:“也罢,那就改天再聚。” 望着汪天明走开的背影,陈嘉豪摇了摇头。他想起了四年前在督军府的一幕,想起了被汪天明下令残杀的林祥谦…… 两天以后,在省委的碰头会上,陈嘉豪汇报了参加国民政府联席会议的情况,提出了对时局的研判和预测。他说:“种种迹象足以表明,汪精卫的武汉国民政府极有可能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合并,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尤为严重的是,蒋介石、汪精卫等国民党右派,已经或即将撕开他们的伪装,极有可能会对我们共产党人下手了。” 陈嘉豪的发言引发了大家的热议。多数人对他的分析表示赞同。省委书记说:“自中山先生去世以来,国民党内部已呈分裂之势,蒋介石这个人阴险毒辣,从来就对我们共产党人不待见。汪精卫呢,此人虚伪至极。虽然蒋汪二人各自心怀鬼胎,但在对待我们共产党人的态度上,他们是高度一致的。” “嘉豪同志说得对,”省委书记忧心忡忡地说,“蒋汪二人迟早会彻底撕下他们的遮羞布,国共合作的大好局面将不复存在。” 王大成站起来发言,他的情绪有点激动:“既然这样,那我们就针锋相对。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早做准备,扩充我党领导的武装力量。我建议,将武汉市的各个工人纠察队按军事序列重新编制,加强军事训练,以应不测。” 罗耀南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说:“呵呵,王大成同志,你这是异想天开。就凭那几个纠察队,敢跟国民党的正规部队硬碰硬么?大家都清楚,自北伐取胜以来,国民党手中的军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所以你就吓破了胆儿?”王大成回应道,“北伐的胜利也有我们共产党人的一份功劳,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事实!” 王大成瞟了一眼罗耀南,冷冷地说道:“依我看,正是由于我们内部一些人的悲观情绪,软弱退缩的作派,才使国民党的顽固分子对共产党采取打压、逼迫的方针。” 罗耀南也不甘示弱,语气愈发刻薄,“就你王大成行,从今往后,你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中国共产党就靠你了。哈哈……” “你……”王大成几乎快被激怒。 “好了,好了……”省委书记急忙摆了摆手。他站了起来,扫视了一遍会场,说道:“我理解同志们的心情。我们党自创立以来,积极融入中国革命的实践之中,我党的正确主张得到了有识之士特别是人民群众的拥护,也取得了一些效果,可以这么说,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共产党是一支不容小视的重要力量。” 省委书记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党这几年也遭受了一些挫折,而且可以肯定地讲,更大的艰险和挫折还在后头。” 省委书记加大了音量:“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既然我们这些人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选择了共产党,那么我们就应该丝毫不放松对党的忠诚和信仰。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是在党旗下发过死誓的!” 与会的每一个人都看着书记。大家表情肃然,若有所思。 “事情还不至于那么悲观,”省委书记的语气趋于柔和,“我党高层的多数同志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一些偏差,尤其是方向上的错误,认识到了一味妥协的严重后果。所以,同志们务必要消除悲观迷茫的情绪。另外,从目前的情势来看,国民党顽固派暂时还不敢走出危险的一步,他们自身尚有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湖北,特别是武汉地区,仍然是中国革命最活跃的地区,是赤都。我们应该抓住有利时机多做工作,扩大我党的影响,壮大我党的声势。” 省委书记说,党中央正考虑在湖北武汉开办全国的农民运动培训。届时,就会有一大批同志云集武汉,其中就包括党中央的领导同志。也包括已经在广州成功举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毛泽东同志。 “毛润之?”陈嘉豪异常兴奋地叫了起来。 “对,是毛润之。”省委书记说:“毛泽东同志是目前党内公认的农民王。在他的倡导下,党中央已经决定将工作的重心调整到农民运动上来了。” 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与你擦肩而过,有些人跟你失之交臂,有的人猝不及防便闯进了你的生活。而有的人,在你生命中的某个节点与你不期而遇,从此便值得刻骨铭心回忆。 陈嘉豪做梦也没想到,他能与神交已久的毛润之相处一段时间。 这是1927年初春,虽然微寒犹存,但在武昌督府堤的一个院落却是春意盎然。院中的几株桃树吐蕾,粉红的花蕊弥漫着淡雅的清香;几丛文竹悄然拔节生长,青青的竹叶在春风里婆娑曼舞;蔓生的小草泛着新绿,惹人爱怜。 这是一个长方形大院。大院从前至后排列着四栋高台建筑,第一排房舍红柱青瓦,树木掩映。第二排是宽大的教室。穿过大操场,是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为学员寝室。引人注目的一行行标语随处可见。“进行国民革命”“拥护工农政策”“到农村去”“实行农村大革命”…… 短短几个月,中共湖北省委便组织力量在一所闲置的学校旧址上收掇出一个全新的办学场所——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使这个原本静谧的院落成为中国现代史上一个闪耀的亮点。 受省委委派,陈嘉豪出任讲习所教员。3月7日这一天,当他站在操场边,看到一列列整齐站立的学员,当他揣着花名册在教室门口迎候自己所带班级的学员,当他在讲台上兴奋地叫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陈嘉豪心中的激情被再次点燃。他的开场白瞬间变成了一场即兴演讲——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我们肩负着唤醒千千万万穷苦农民的神圣使命,承担着将革命的火种播撒到广大农村地区的光荣任务。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将在一起学习、训练。将在一起建立一种超越手足之情的革命友情。今天,你们是探求真理的学员,明天,你们将成为革命的火种,革命的先驱。在不久的将来,在中国的广大农村地区,由你们亲手播下的革命火种必将成为燎原之势,中国革命一定会迎来又一个高潮……” 陈嘉豪的讲话被几十名学员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这位热情如火的教员。 紧张而忙碌的几天过去,讲习所的一切工作步入正轨。教学、训练等诸多环节有条不紊地进行。教员精神饱满,学员全神贯注。教室里鸦雀无声,操场上轰轰烈烈。 陈嘉豪有几次与毛润之擦肩而过,有两次甚至看见对方在微笑。毛润之身姿伟岸,一袭灰褐的长衫愈发衬出他的修长与挺拔。陈嘉豪真想停下脚步跟这位仰慕已久的湖南人聊上一阵。但他知道,作为讲习所实际主管的润之先生太忙了,尤其是在讲习所刚刚开办的这几天。 入夜已久,悠长的熄灯号划过院落的夜空。学员的宿舍楼一下子陷入黑夜和静寂。再往后,教员寝室的灯光也渐次熄灭。 陈嘉豪走在空旷的院落中,他的目光投向东头的那间房,那是毛润之的住所。此时此刻,只有那个房间还亮着灯。从房间窗户泻出的灯光在树枝的遮掩下显得幽暗朦胧。 陈嘉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迈开脚步走近那间房子。他太想跟这位湖南人来一场面对面的接触了。 陈嘉豪轻扣门扉。旋即,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了。毛润之披着一件夹衣立于门边。短暂的惊讶过后,主人脸上笑容可掬。 “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冒昧。”陈嘉豪略带歉意说。 毛润之笑吟吟地说:“有朋深夜造访,不亦乐乎?” 陈嘉豪的窘迫和紧张就这样被主人的幽默化解了。他往床头那张桌子望去,一沓纸参差不齐地置于其上,旁边是墨砚和毛笔。 “润之先生好生劳碌,这么晚了还笔耕不辍。”陈嘉豪油然而生敬意。 毛润之笑道:“习惯了。据说,马克思的一些重要论述,比如说《共产党宣言》《资本论》都是夜间写成的。我呀,这也算见贤思齐吧。” “呵呵……”陈嘉豪开心地笑了,说:“润之先生的文章我早有拜读,真是文如其人啊!” “是吗?”毛润之笑问。 陈嘉豪由衷说道:“前几年就欣赏了润之先生刊于《湘江评论》里的几篇雄文,后来又陆续拜读过你的文章。润之先生的文章英气逼人,更有王者之气!” “哎哟,”毛润之摆了摆手,“称王称霸可不好。你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这个王那个王,到头来不都是销声匿迹、灰飞烟灭了吗!真正的风流人物和英雄在人民之中,真正的救世主是劳苦大众。” “润之先生所言极是!”陈嘉豪说。 “你叫陈嘉豪?”毛润之看着陈嘉豪的脸,若有所思,说,“壁伍同志当初向我推荐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后来我找了一本你主编的《楚雄》,你的文章写得好呢。” 毛润之稍作沉吟,说:“你们湖北是屈原的故乡。屈原一生忧国忧民,矢志国家兴旺,人民安康。你的文章有屈原遗风呢。” “润之先生过奖了。”陈嘉豪说。 毛润之接着询问了陈嘉豪老家的一些情况。陈嘉豪愉快地一一作答。末了,他说:“嘉豪的家乡滨江县,南边不远就是湘省地界,我去过常德。” 毛润之笑道:“呵呵,自古湘鄂是一家嘛,我们都是楚国遗民。惟楚有才,于斯更盛。这回啊,中央将农民运动讲习所选址在武昌,正是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哦。” 两个人相谈甚欢,陈嘉豪更有相见恨晚之感。他没想到,这位卓越的中国创始人之一、身兼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湖南人竟如此的谦和,如此的亲切。随着交谈的深入,陈嘉豪的顾虑荡然无存,他的心扉彻底敞开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谈到了对现阶段时局的忧虑。他说:“现在虽说是国共合作,但是,我总觉得国民党是一党独大。他们总是想法设法排挤甚至打压我们共产党人。而在我们党内呢,有一些人却仰人鼻息,迷信和盲从国民党,与我们的建党纲领相去甚远。” “我同意你的观点,”毛润之点了点头说,“不瞒你说,我毛泽东虽说是国民党中央的宣传部长,但却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啦。从本质上讲,国民党不过是中国少数买办资产阶级以及地主阶级的代言人,跟占中国人口绝大部分的农民阶级和城市无产者根本不沾边。特别是自中山先生去世后,国民党的实权又掌控在少数心术不正之徒手中。这些人背离了中山先生的意愿与政策,以统一国家之名行谋求新的王朝之实。他们当然要视我们共产党人为洪水猛兽。” 毛润之顿了顿,接着说:“与国民党相比,我们共产党现在的腰杆子不硬哦。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些年我们在所谓的国共合作中迷失了大方向。” 毛润之说着大手一挥:“共产党人的根本出路在农村,农民才是我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根本依靠!” 陈嘉豪兴奋地站起来说:“太好了!现在我们总算找到了中国革命的一条光明之路,正确之途。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开办,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毛润之笑着站了起来,他说:“前途是光明的,但革命的道路也是曲折艰难的。” 站在毛润之面前,陈嘉豪真切地感受到这位湖南人的伟岸。他估摸自己似乎比毛润之矮了半个头。但陈嘉豪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在与这位湖南人的交谈中,陈嘉豪如临胜景,周遭风景如画,波澜壮阔。毛润之的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宛若黑暗中的启明星。 后来,陈嘉豪陆陆续续读过毛润之新近撰写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掩卷之余,陈嘉豪再一次被文中深刻的剖析与独特的见解深深折服。他深信不疑,毛润之提出的主张和方法,真正才是共产党人走出困局的指路明灯,是中国革命的致胜法宝。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毛润之睿智的话语时常在陈嘉豪的耳畔响起。在武昌督府堤附近的这个寻常的院落里,陈嘉豪完成了作为一名职业革命者的华丽蜕变。1927年春夏之交,武昌城这一小小院落群星荟萃,星光灿烂。在这期间,陈嘉豪还见到了共产党早期的诸多杰出人物,目睹了他们的绝代风华。机智的周恩来,儒雅的瞿秋白,忧郁的方志敏,高傲的项英……尽管这些人风格迥异,尽管他们各自的人生格局一开始便显得扑朔迷离。但是,在他们身上,陈嘉豪窥到了一名真正的共产党人之魂。这是由一种对真理坚如磐石般的执念凝聚而成的精神之魂! (未完待续) (庄严,原名严世平,湖北省作协会员,松滋市洈水镇大岩咀小学高级教师,著有《洈水谣》《斯人如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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