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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翡 翠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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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4 10:49:36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孙志保
晚上八点半,王春长刚坐到饭桌旁,手机就响了,是梁宾客打来的。
全镇总共十个行政村,王春长最怕接翡翠河村支部书记梁宾客的电话。从县人事局人才中心主任岗位上被提拔到临湖镇做镇长,已经七年了,七年内王春长唯一没去过的村子,就是翡翠河村。对此,梁宾客意见很大,说翡翠河村的水臭,王镇长怕熏着,影响他的身体健康哩!翡翠河是一条西北——东南流向的河流,源头在京杭大运河一个叫柳江口的重要枢纽,因此,沿岸的村民还把翡翠河称作柳南河。
翡翠河从柳江口流出五十公里,被一座小山阻隔,只好绕山继续向东南前行,于是就形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湾,翡翠河村就座落在大湾的东南岸,也叫湾底。青山倒映入水,与岸柳和水竹共同织成浑然天成的秀丽风光,湾水也因之呈翡翠色,站在小山顶上看,整个大湾就是一块圆润的翡翠。临湖镇的文化站长曾经做过考证,说翡翠河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一湾翡翠般的碧水。翡翠河村占尽地理优势,独享湾岸上近千亩沃土,村子常年水雾氤氲,空气四季清新。梁宾客经常说王春长怕被臭水熏着,王春长听到了,总是淡然一笑。
梁宾客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肯定有急事。王春长看看坐在对面正笑望着他的尹丽丽,再看看一桌佳肴,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个月没回家了,妻子尹丽丽像待客一样,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王春长刚才还在调侃,说我天天在乡镇呆着,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还给我来个“干部下乡”。尹丽丽说,你们的“干部下乡”是野餐,能和我的手艺比?
临湖镇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所以尹丽丽总是笑称他野人,临湖镇的饭菜,自然就成了野餐。
当了镇长以后,家里的晚餐就成了奢侈品。
什么事?王春长接通电话,语气明显不满。
镇长,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明天必须到我们村来一趟。梁宾客说。
原因!王春长生硬地回了两个字,感到头皮有些发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梁宾客告诉王春长,翡翠河村的梁小山回来了,下午专门找到他,说要在家乡投资三千万,建一个大型养牛场。明天中午,梁小山要在家里请客,专请镇长。梁小山说只要你把镇长邀到,投资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如果他真投了,我这翡翠河村可就真地变成一飞冲天的白鹤了,可就真地变成价值连城的翡翠了!梁宾客很兴奋,王春长仿佛看到了他的手舞足蹈。
翡翠河村有一个传说,说村人的祖先原本在西北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生活,因为长年积德行善,感动了上苍,就派来一群白鹤,用它们宽大的翅膀把先人迁徙到这个风景优美土壤肥沃的地方。
王春长知道,这个梁小山很厉害,在临湖镇,甚至在整个黄花县,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梁小山十三年前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然后考到中山大学读研,研三那年和导师一起创办了一家经济技术服务公司,承揽了多家大中型企业的人力资源培训业务,并参与了部分企业的管理,很快就积攒了不菲的家业。三年前,导师退居幕后,梁小山成了这家公司名实相符的掌门人。前年春天,王春长曾经让梁宾客去劝说梁小山在临湖镇投资办企业,梁宾客没去,说难度太大。梁小山从小性格就孤僻,发财后性格更孤僻了。他一年只回家一次,用三天时间陪老父亲,然后便匆忙离开,几乎不和村里人走动,包括本家近门。他不喝别人的酒,也不请别人喝酒。梁宾客数次请他吃饭,都被他生硬地拒绝了。
性格孤僻就会拒绝一切吗?王春长不这样认为,但是,他不愿多想。
现在梁小山主动提出在翡翠河村办大型养牛场,王春长甚感意外,有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年初,县里给临湖镇下达了五千万元的招商任务,现在临近中秋了,才完成三千万,还有两千万在牛蛋上晃悠。王春长为这事愁得白了头。镇党委书记刘占两个月前到省委党校进修去了,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哪里有时间跑出去招商?再说,即使去招,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吗?如果年底考核时还完不成招商任务,一二把手三年不提拔,不交流,最主要的,是综合考核档次低,影响大家的效能奖金。这个奖金可是大家的心头肉,如果比别的乡镇少,肯定要挨骂的!
现在好了,只要他明天去翡翠河村吃一顿饭,事情就办成了。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我让周副镇长去,他分管招商。王春长说。
梁宾客有些急,说,梁小山可是指名请的你。这么大的投资,镇长不出面,他会严重怀疑我们的诚意。而且,人家还指望你当场拍板给政策呢!像环保,土地流转,有关部门的批复,奖补政策,事情多着呢!周副镇长敢当家吗?镇长我不是吓唬你,梁小山那小羔子性子怪着呢!你不来,非猫影不可!挂在鼻梁子上的肥肉,你伸一下舌头能累着你吗?
王春长犹豫片刻,问,宾客,你们村,好像有个叫梁宾堂的人,这人现在怎么样?
梁宾客说,你认识梁宾堂?他就是梁小山的亲爹呀!
王春长吃了一惊,转眼看了看尹丽丽,说,我明天早上给你回话吧!
梁宾客说,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梁小山让我约你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准备明天那顿饭了。
王春长沉吟了一下,摁了结束键。
尹丽丽起身取了一瓶白瓶和两个玻璃杯,说,春长,我陪你喝一杯吧!
王春长说,你的胃不好,还是别喝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担心我,我好歹做了七年镇长,精神已经很糙了。
尹丽丽把两个杯子倒满,说,就喝一点吧!你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要有仪式感嘛!
王春长叹了一口气,说,躲了二十多年了。看来,凡事都有定数。
尹丽丽笑了,说,有什么定数啊?当初赵小米甩了你,咱俩才走到了一起,这是不是定数?
王春长也笑了,说,更是定数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说不定,我和赵小米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
尹丽丽绕到王春长身后,搂着他的脖子,把一杯酒倒进他嘴里,说,她这些年一直没结婚,我估计是旧情难忘啊!你现在也可以去找她,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加上咱们儿子,你就儿女双全了。多好啊!一个上大三的儿子,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儿。
王春长被呛了一下,连忙搛了一块豆干放到嘴里,说,你都说了,我是被甩的,做人不能没有原则吧!
尹丽丽说,你就是太讲原则了,所以才过不了这个坎。我真担心,如果明天你去翡翠河村,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王春长说,不去,恁大个养牛场立刻就猫影了,还不如硬着头皮演一出绝处求生呢!
夜里,王春长无法入睡。
二十五年前的事,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清晰,感受也是一样。
那时他刚从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在黄花县城,像他这样的名校毕业生很少,掰着指头算,一双手够用。再加上人长得英俊,阳光灿烂,他很快便成了很多中年母亲的聊天主题。分配到县人事局工作以后,他的身价又涨了许多,用同事的话说,比香油还香。不久,他便与县委组织部一个叫赵小米的女孩恋爱了。赵小米有一个较好的出身:爷爷是县城四大读书人之首赵青山,公认的文化达人;父亲赵明月毕业于上海一所著名大学,在县政府办公室做副主任。赵小米毕业于省城一所重点大学,长得很漂亮,言谈举止非常儒雅得体。王春长爱赵小米,爱得昏天昏地。他认为自己和赵小米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人间的挫折对两人的关系构不成任何威胁。
上班两个多月,便到了冬初。县里派出十个工作组,到各乡镇督查农田水利工作。王春长被抽到第九工作组。第九工作组有三个人,组长是县民政局的严正良副局长,成员是王春长和县农委的副主任科员张大界。第一站是去临湖镇。翡翠河流出临湖镇的地方叫黄村,从黄村倒溯,有三公里河段出现了泥沙淤积,不及时清淤,明年夏初汛期时便可能出现涝灾。临湖镇党委政府下发了文件,从翡翠河沿岸的八个村子有偿征调民工清淤,工期一个月。王春长他们赶到清淤工地后,发现民工出勤率不高,效率低,进展很缓慢。陪同工作组督查的周副镇长有些气愤,也有些沮丧,说现在的民工很难调集,一天付三十块钱五十块钱的劳务费,他们根本看不上,征调通知下发了十来天,就来了这些人。严正良也有些生气,决定把征调民工作为近期内必须解决的重点工作。
第二天下午,他们来到了翡翠河村。
梁宾客当时三十岁出头,刚当上行政村书记。他汇报民工征调工作时不停地挠头,似乎遇到的困难远远大于他解决困难的能力。翡翠河村分了八十个征调名额,已经去了六十人,在八个村子里是先进。但是,毕竟不是八十人,更不是八十一人,所以,梁宾客的工作无法让督查组满意。
为什么会有二十人没去呢?严正良问。
梁宾客说,有的病了;有的病了刚好,身体虚;有的正准备娶媳妇,现在娶个女人可不容易,一耽误就没了……
周副镇长让梁宾客提供没有应征的那二十个人的名单。
严正良在名单上随便一点,说,我们去找这个人。
王春长看得很清楚,这个人叫梁宾堂。
梁宾客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领导想找个靶子,打靶给全村人看。但是,这个人不合适。
周副镇长说,那你告诉我,哪个人合适?
梁宾客不敢吭声了。
梁宾堂住在村东头。在三棵高大的马叶枣树的掩映下,有一个三间平房的院子。水泥院墙上有不少龟纹,但是,粉于其上的白灰却是干洁的,鲜亮的。两扇铁质院门样式陈旧,刷了一层翡翠色的油漆。门的东侧,摆放着一只盛满了清水的近两米长的石槽,里面游着三尾小小的金鱼。
王春长有些奇怪:陈旧的大门刷漆后,如翡翠一样碧绿,如翡翠一样温润,给人欲滴的感觉,这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为什么要漆成与众不同的颜色呢?
梁宾客看出了他的疑惑,说,这种大门,在我们这里叫翡翠门,也叫秀才门。我们村子有个悠久传统,哪家出了秀才,中了举人,放了进士,都要把院门漆成翡翠色,与大湾里翡翠色的水相映,叫天人合一,就是神明眷顾、得天独厚的意思。这个梁宾堂的祖上,放过两榜进士,中过三个举人,当年是方圆百里都很有名的耕读世家。
王春长说,好像你们村里就他一家有翡翠门。
梁宾客说,村里也有中过举人的,但是,年代远了,就不好意思这样漆了,搞不好,还显出现在的寒碜。梁宾堂祖上最后一个举人,是光绪末年的,时代不好,也没做成官。民国时期,他家也出过几个读书人。像他爷,做过县里的督学;他父亲,临近解放时做过镇中学校长,解放后还兼过几年呢!他自己呢,虽然高中没上完,读的书可不少。按说,他把门漆成这样,有些不合适。但是,他喜欢,谁又拦他呢?
王春长觉得有些意思,便想尽快见到梁宾堂。
梁宾客要上前拍门,被周副镇长制止了,说,喊他!
梁宾客便喊,喊了三声,翡翠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瘦男人出现在面前。男人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像大门外的石槽一样陈旧。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没有一点神采,甚至有些呆滞。
王春长觉得这人不像农民,也不像老师。像什么呢?说不清!
梁宾堂?周副镇长问。
男人点了点头。
说说不出河工的理由吧!
我儿子小。
多小?
10岁。
让你老婆带。
五年前就病死了。
交给亲戚带。
没亲戚,有亲戚也不交。
为什么?
我晚上要辅导他功课。
旷几天。
不旷,河工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
梁宾堂似乎有些疲劳,他看了看周围,一屁股坐到石槽上,头垂得很低。
周副镇长抬起右脚,“啪”地踢在梁宾堂的左大腿上,问,到底去不去?
梁宾堂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一把叉子刺中了。
不去。他说。
周副镇长又踢了一脚,然后回头看了看工作组的三个人。
梁宾客咧了咧嘴,想劝阻,又有些怵,只好摊了摊手。
张大界走上前,也狠狠地踢了梁宾堂一脚,说,我让你不去!
严正良笑了笑,看了看王春长,转身走开了。严正良烟瘾大,瞅空儿就要抽几口。
王春长看看严副局长嘴边升起的烟缕,又看看依然垂首面无表情的梁宾堂,再三犹豫后,慢慢地走到梁宾堂身边,抬起了右脚。他自己看得很清楚,这一脚踢在了梁宾堂左脚的外侧,力道很轻,他自己的右脚几乎没有感觉。但是,梁宾堂却夸张地哆嗦了一下,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虽然是呆滞的,却比锥子还锋利。
王春长愣了,他想不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脚会激起这么强烈的反应。是因为他年轻吗?年轻不可以这样做吗?
他转过身子看看夕阳,那团柔软的嫣红像一颗缓缓滚动的樱桃。它要滚到哪里去?路的尽头是河还是山?还是茂密的树林?
他心里一阵迷糊,喝醉酒的感觉。
去吗?周副镇长又问。
不去!仍然是倔强的干巴巴的回答。
围过来很多群众,没人说话,但眼光是嘲讽的。
梁宾客走过去,拉了拉梁宾堂的胳膊,说,你先回屋里吧,先回去。
梁宾堂站起身,慢慢地走进大门,走过庭院,走进堂屋。
梁宾客满脸笑容,说走吧走吧,咱们先去村西头的饭店吃饭,我让他们准备了一只野鸡,估计已经炖烂了。
严正良过足了烟瘾,走到梁宾客跟前,问,这个梁什么,他说要辅导孩子功课,他的水平够吗?
梁宾客点点头,说,他在镇上读完初中,在县城读了一年高中,就因为他家老爷子病故被迫停学了。但是,他家里书多。这些年,谁也不知道他把祖上留下的那些书看了多少遍。那些书,可都是繁体字,他竟然能看懂。
王春长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闪现梁宾堂夸张的哆嗦,一次又一次闪现他呆滞而锋利的眼神。
回到县城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王春长跑到公共电话亭,给赵小米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和她见面,一定要见一面,不然他会死掉。
两人约好在一家鸡丝面馆见面。赵小米赶到时,王春长已经点好两份鸡丝面。她在王春长对面坐下,从包里取出一盒酒心巧克力,打开了,往王春长嘴里塞了一粒,才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春长从赵小米的眼神能看出来,她一定以为是爱情令他发疯了。
王春长满脸通红地把在翡翠河村发生的事和赵小米说了一遍。赵小米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看他的眼神也变成了冷冷的。王春长说我现在很后悔,我不知道为什么严正良看了我一眼我就失去了控制,就踢了梁宾堂一脚。小米我和你说,我现在死的心都有。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和人发生过争吵,更没有打过人,我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去踢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而且,他还是个农民。我是不是有从众心态?是不是怕严正良?不,我不怕!
赵小米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从众,不是畏惧姓严的,这一脚不是你的投名状。你潜意识里有暴力倾向,或者说释放暴力的欲望。你知道踢一个农民是不用付出代价的,所以那些倾向和欲望便从你的潜意识里钻出来,做了令人不耻的事情。
王春长嗫嚅着说,可是,那个梁宾堂确实有些木讷。为什么不出河工呢?而且,我那一脚,仅仅是碰到了他。
赵小米站起身来,说,你已经说过了,他不出河工,是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而且,即便他不照顾孩子,他在家里睡大觉,你们也没有权力踢他。
赵小米转身走了,没有给王春长分辩的机会。
王春长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他找了个借口,向严正良请了假,然后躲在公共电话亭里往赵小米办公室拨电话。拨到第十遍时,赵小米才接了。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被赵小米的话击打得无法抬头:我并不要求自己未来的配偶十全十美,但是,他绝对不能是一个在关键时刻因为修养不足而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特别是,他的失去控制的行为伤害了一个没有任何攻击能力和防守能力的父亲。
停顿了片刻,赵小米提出一个建议:她愿意陪着他,去向那个叫梁宾堂的农民道歉。
王春长说,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仔细想想。
赵小米一分钟的时间都不给他。用一天时间去思考一个有现成答案的问题,她认为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王春长就这样失去了赵小米。
一个星期后,尹丽丽来到王春长身边,告诉他,一个男人能够内省,并且有勇气向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阴暗,他即便现在不够强大,将来也会的。她愿意和他一起,让他尽快强大起来。
尹丽丽在县医院做行政工作,是赵小米的闺蜜。
一个月以后,尹丽丽嫁给了王春长。她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赵小米的友情。
尹丽丽从不主动和王春长提起那次“事件”。她知道,那是一颗雷,永远不会瞎。什么时候引爆?只有天知道。
在人事局工作十八年,王春长以文字功夫赢得了名气。组织部的主要领导数次找人事局领导谈话,想把他调到部里写材料。局领导征求他的意见,他毫不犹豫地摇了头。王春长明白,组织部很好,但是,不是他呆的地方。赵小米已经做了副部长,以她的人品,自然不会有意对付他。但是,和赵小米做同事,他会时常想起那个“事件”,日子还怎么过?
接到去临湖镇任镇长的文件时,王春长的情绪是复杂的。他希望离开单位,到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磨炼自己。但是,那个地方不是临湖镇。当然,去临湖镇当镇长,比死守人事局强一些。
上任不到半个月,他跑遍了全镇十个行政村中的九个,唯独没去翡翠河村。他不想触动那件往事。踏进那个村子,愧疚便会在内心复活。最要命的,是他会想起梁宾堂的痛苦。一个男人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那痛苦一定会像翡翠河的流水一样,日夜不停地奔淌。梁宾堂最终顶住了压力,没有去清淤工地。但是,那一遍一遍地侵蚀心灵的痛苦,他能顶住吗?
王春长想,如果自己无端地挨了一脚,一定会仇恨一生。
早上六点多,王春长起了床。洗漱完毕,和睡得迷迷糊糊的尹丽丽告了别,他便拎着公文包,来到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要了一碗油茶、一根油条。刚吃到一半,看见张大界从外面走了进来。王春长心里便有些烦,勉强笑了笑。
张大界和王春长住同一个小区,传闻他下个月就要从县农委副主任岗位上退下来。王春长不喜欢张大界,觉得这人阴阴的,工作和生活都没有底线。二十多年来,两人在工作上有多次接触,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喝过多次酒,但是,王春长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不和他做朋友,哪怕是普通意义上的朋友。
张大界哈哈笑着握了握王春长的手,让老板打包二十根油条,说小孙子天不亮就喊着要吃油条。然后他摸了摸口袋,表情忽然变了,说,坏了,忘了带钱了。
老板说,张主任,明天再给吧,不就是二十块钱吗?
张大界摇摇头,说,一块钱也不能欠。你等着,我回家拿去。
王春长喝了一口油茶,摆了摆手,说你走吧,一会儿我一起结。
张大界便拱拱手,说了声谢谢,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
王春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张大界说,春长镇长,我上个月去省里汇报工作,一个领导提到咱们临湖镇翡翠河大湾里的白丝鱼,说肉细味鲜,吃过就忘不了,委托我帮他买些。我寻思着,和领导处好关系很重要,就答应了。大湾可是你的地盘,如果我私下跑去买鱼,你会责怪我的。
白丝鱼是翡翠河大湾里的特产。因为水质好,又有充分的活动空间,白丝鱼能长到一米长,且肉质极细嫩,省内外都有名气。但是,由于过度捕捞,白丝鱼的数量下降得很厉害。为此,临湖镇下了禁捕令,规定每年八月初至来年三月初,任何人不得在大湾里捕鱼。
王春长皱了皱眉,说,现在是禁捕期。
张大界脸色寒了寒,说,鲜鱼不能捕,买些鱼干也行。领导安排的事情,不好拖呀!
王春长想了想,说,我今天去翡翠河村办事,先问一下情况吧!
张大界的眼睛亮了,说那好那好,我先替领导谢谢了。
张大界走后,王春长给梁宾客打了个电话,说,一个小时到,你在村口等我。
你一个人来吗?梁宾客问。
一个人!王春长回答。
还带谁呢?他想,说不定会有一场戏呢!带上几个看戏的人,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王春长开着陪了他五年的老别克赶到翡翠河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村口那棵高大的老泡桐树上方了。离得老远,便看见翡翠色的大湾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湾水静谧,如一个永远不会醒的美梦。王春长心里起了一些感慨,觉得这大湾就像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无论天气如何变化,她都会把最可人的一面展示出来。他想起了赵小米。尹丽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但是,和她在一起,他没有产生和赵小米在一起时的那种如痴如醉的感觉。赵小米还没有结婚,是全县最著名的老姑娘。王春长有时会想一下原因,但是,赵小米的世界他已经无法解读。
梁宾客在老泡桐树下等着王春长,见他停了车,便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了进来,满脸都是笑,说,王镇长,你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村。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水汪汪,像从大湾里钻出来的。
王春长看了他一眼,说,是第二次。
梁宾客愣了一下,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咋没通知我?
王春长挂到一档,任凭车子慢悠悠地向前走,说,二十五年前。
梁宾客一脸疑惑,说,那么久的事了,谁还能记得?那时,你还没参加工作吧?来做什么?钓白丝呀?
王春长想,不记得,倒是好事。
与二十五年前相比,翡翠河村的变化太大了。起脊瓦房和样子粗笨的平房已经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样式别致五彩缤纷的二层或三层楼房。改水改厕、村室建设、通讯增量、道路规划等措施,都是王春长做镇长以后办的事,为此他没少磨脸皮,没少遭妒忌、落白眼。时间久了,他总结出一句著名的口头禅:树皮越刮越薄,脸皮越刮越厚!
梁宾客做向导,王春长把车子开到了梁宾堂家门前。
令王春长吃惊的是,梁宾堂的住宅还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样。一人高的围墙,仍然布满龟纹,依然涂着洁白的石灰粉。那两扇给王春长留下深刻印象的大门,还是当年的陈旧样式,还像当年一样碧绿而温润,像翡翠一样。门前那三棵高大的马叶枣树缀满了一寸多长的饱满而红润的马叶枣,散发出勃勃生机。唯一的变化是那只盛满清水的老石槽不在了。翡翠门的两侧,分列着两只精致而小巧的青石狮子。
马叶枣树的树荫里,停着一辆奥迪A8
梁宾客喊了一声。翡翠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如果不是他脸上的朝气和自信,以及他身上光鲜而得体的名牌西装,王春长真会把他当作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男人。
梁小山!梁宾客向王春长介绍。
你肯定是王镇长。梁小山伸出手,和王春长握了一下,说,你在临湖镇的口碑,已经把你的形象刻在我心里了。
王春长到临湖镇以后,曾经立下一个誓:要口碑,也要实绩。在他看来,实绩和口碑是孪生兄弟,会一起降生,一起成长。
梁小山把两人往院里让,说,我本来要请县城福星楼的大厨来做饭,但我爸不让,说镇长肯定喜欢吃农家菜。我没办法,只好从福星楼喊了两个服务员,让她们给我爸当助手。
院子里打扫得十分整洁,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枣香。堂屋的外墙上挂着两串鲜红的辣椒,还有几串干燥的苔干叶子。两个穿着福星楼绿色制服的漂亮女孩正在忙碌着,见到他们进来,很妩媚地笑了笑。王春长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厨房里瞅。厨房里蒸气四溢,只是没有梁宾堂。
王春长非常不安。二十五年了,梁宾堂还能认出他吗?
在全县的干部队伍里,王春长是有名的才子,也是有名的白面郎君,快五十岁的人了,面嫩得像三十岁出头。以前,他很以此为骄傲,但是,今天他但愿岁月在自己脸上留下更多的痕迹,让他显出沧桑。沧桑里藏着无数故事,也能让人忘记很多事。
三间堂屋,一明两暗,中间的一间是客厅,也是饭厅。地面是水泥的,沙发和方桌却来自一个著名的家具厂。靠北墙横着一具泡桐木漆成紫红色的长条脊,东半段摆放着一些有年头的物件,西半段则摆放着一些奢侈品。
王春长刚坐下,便进来一个女孩给大家倒了茶水。王春长犹豫了一下,问梁小山,你爸,他不在?
东间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梁宾堂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品牌运动服,右手拎着一条米把长的白丝鱼干,左手端着一碗腌制的野兔肉。看到王春长和梁宾客,他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向下拉了拉,眼神里有了一点笑。但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表情又和二十五年前一样呆滞了。
老了!王春长想,那些沧桑虽然没有留在他的眼睛里,却留在了他的脸上,留在了他的腰腿上。
来了?梁宾堂声音很轻地招呼了一声,低头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劝过我爸几次,不要再把吃食放到卧室里了,可他不听。梁小山笑着说,我小时候,我爸有一天晚上出去吃喜宴,给我带回来五个烧麦。我已经睡了,他就把烧麦用细绳捆了,挂在厨房房梁上。第二天早上,他准备拿给我吃时,发现全给老鼠祸害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我爸流泪了。你们知道吗?那时最排场的酒席,一个人才能分到一个烧麦,我爸一下带回来五个,那肯定是有故事的。从那以后,我爸便把他认为比较好的吃食全放在卧室里了。
王春长笑了笑,没有接话。
梁小山接着说,我爸穿的衣服,你们看到了吧?我参加工作以后,我爸就没做过新衣服,全是拾我的旧衣服。我没办法,只好和他耍心眼,买了新衣服,不穿,洗几次,看着有些旧了,再给他寄回来。
王春长心里像长了草,他一直在解读梁宾堂刚才的表情。梁宾堂认出他了吗?可能认出了。二十五年虽然漫长,但是,一脚之仇会让记忆一直鲜活。也可能没认出,因为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怨恨。那么,他的短暂的笑,是礼节,还是另有深意?那笑容很快消失,是往事回到了心头,还是仅仅出于习惯?
梁小山兴致勃勃地和王春长聊起自己的计划:他要在翡翠河村建一座能容纳五千头黄牛的大型养牛场,要让本村和周边村子没出去打工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工作,要把出去打工的男人和女人逐步吸引回来,并解决留守儿童等因为农民外出打工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三年后,他要用养牛场的利润建立一批配套企业。这样一来,整个临湖镇的经济都会被带上一个新台阶。
王春长感到有一股热血在全身上上下下地窜跳,把他搞得既兴奋,又恐惧,像是寒暑两季不停地更替。他想,如果梁小山描述的这个前景能够实现,真是太美妙了。但是,如果梁小山得知他曾经踢过梁宾堂一脚,还会把这幅宏大的构图绘在他王春长的图纸上吗?
梁小山会知道吗?现在肯定不知道,但是,以后极有可能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梁小山忽然问王春长。
王春长有些愕然,随即笑了,说,造福乡里,回报社会。
梁小山不屑地笑了笑,扭头看看院子里那两个跑来跑去的女服务员,说,原因有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爸命令我。如果我不在家乡投资,就不能在其它任何地方投资,不听,就断绝关系。
王春长睁大了眼睛。
梁总,你这一番话说得我热血沸腾。王春长说,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去镇里。我把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集起来,现场办公,各司其责,争取尽快把需要的手续办妥。
王春长想,去了镇里,被梁宾堂认出的可能性就小了。
梁小山有些不高兴,说,我爸下了这么大力气准备饭,哪里有不吃的道理?而且,我没有必要和其他人交涉,我只认你一个人。咱们达成合作意向后,我派一个人和你接头,需要走的程序,你们一起完成就行。我只要结果,有了结果,我就把钱放出来。
王春长笑笑,想,有钱真他妈任性!
梁宾堂在院子里向梁小山招手。梁小山走出去,两人一起进了厨房。
王春长的心脏激烈地跳了几下。梁宾堂招手时,眼皮是耷拉着的,好像家里只有他和儿子。王春长想,梁宾堂想起了什么吗?梁小山有必要进厨房吗?唉!二十五年前种的一株苦瓜,这些年一直在开花,没想到,今天要结一个瓜蛋子了。
梁宾客趁机和他汇报村里的工作。王春长嗯啊着,一点也没往脑子里去。
手机响了。王春长看了看屏幕,是张大界打来的。他按了接听键,耳朵里立刻充满了张大界的声音:老王,你不是在翡翠河村吗?我到村口了,你让人接我一下。
王春长有些吃惊。这个张大界,为了十斤二十斤白丝鱼,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我正有事呢!王春长说。
我不影响你,我在村里随便逛逛。张大界说。
王春长知道不能再推辞了,说,你在村口等一会儿,我让梁宾客接你。
王春长看看梁宾客,说,张大界到村口了。你去接他,想办法给他弄十几斤鱼干,让他走人。
梁宾客认识张大界。他有些不解地看着王春长,说,他是县里的领导,不带他过来吃饭?
王春长说,千万不能带过来!只要他走人,多弄几斤鱼干也无所谓!
梁宾客走后,王春长喝了两杯茶水,梁小山才回到堂屋,在他对面坐下。梁小山的表情有些严峻,眼神也有些闪烁。王春长更紧张了,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神经临近崩断时发出的吱吱声。
王春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僵硬地靠在沙发上,想,就这么泡汤了?肯定是泡汤了!
那么,找梁宾堂认个错?如果当初听从了赵小米,现在就是另一种结局。现在认错,呵呵!二十五年的老痂,揭开了,更疼!
王春长突然感到很委屈,眼眶酸酸的。尹丽丽一直认为他不适合在乡镇呆,更不适合久呆,说他的性格里有一个精细的内核,手术刀都切不开。王春长知道她的话有道理。人是个奇怪的生物,身上总有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再粗砺的砂石也磨不掉。而且,时不时会跳出来,跟自己作对。
镇长,梁小山说,今天中午,我们必须好好喝一杯。刚才我在厨房里和我爸拌了几句嘴,因为,他把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一根老山参炖了汤。我不是小气人,但是,这根老山参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所以,中午吃饭时,还请镇长配合一下,无论合不合胃口,都要吃得香一些。
王春长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珍藏了二十多年?他问。
是的,梁小山说。
梁小山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冬至那天上午,县城四大读书人之首赵青山坐着一辆小汽车,专程来到翡翠河村拜访梁宾堂,想亲眼看看梁宾堂祖上传下来的明代嘉靖年间由时任黄花县令任文竹亲自撰写的三卷本的《黄花县志》。赵青山还给梁宾堂带来一大块新鲜黄牛肉和一根老山参。梁宾堂非常感动,他破例把翡翠大门全天敞开,把所有看热闹的乡亲往院子里让,往堂屋里让,并用一只硕大的馍筐盛满红红的马叶干枣,让大家自由取用。当他把一只散发着历史气息的乌木书匣捧到赵青山面前时,览书无数的老爷子激动得险些落泪,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此书原来在宾堂的翡翠大门里。赵青山览书的时候,梁宾堂在厨房里炖了那块牛肉,并央村里的年轻人到翡翠湾里捕了一条大大的白丝鱼,给赵青山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午饭之后,梁宾堂把整套《黄花县志》送给了赵青山,对他说了一句话:我就是一个农民,存在我这里,迟早会丢的。
而那支老山参,梁宾堂一点都没有推辞。他把它装在一只洁净的玻璃匣子里,放在堂屋里紫红色条脊的正当中。
这个故事,翡翠河村的人都知道。
当梁小山把这个故事讲给王春长听时,王春长突然意识到,当年,赵小米对他的严厉,既是道义,也夹杂了从赵青山那里传染的个人情感。
王春长忍不住,朝那只紫红色的条脊看了一眼。条脊的中央,有一个空空的玻璃匣子,它像一双瞪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全是责备。
我去劝他。王春长说。
梁小山拦住他,说,已经炖了。
王春长正在嗟叹,忽听到从大门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片刻,大门被推开,梁宾客和张大界一边说笑,一边走进院子里。
王春长厌烦地闭了一下眼睛。
梁小山向院子里看了一眼,没有起身。
你不喜欢这个人。梁小山说。
王春长苦笑了一下,说,喜欢不喜欢,还是来了。
张大界红光满面,和王春长握过手后,又把手伸向梁小山,说,刚才听梁书记介绍了,梁总梁总,后生可畏啊!
王春长责怪地看了梁宾客一眼。梁宾客咧了咧嘴,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个女孩走进来,说梁老先生让问一下,是在堂屋里吃还是在院子里吃。
梁小山说,我爸把桌子摆在哪里,就在哪里吃。
女孩说,梁老先生说今天天气好,空气质量也好,最好在院子里吃。
梁小山说,那就摆在院子里。
很快,一张棕色大圆桌支在了院子正中间,圆桌中间还摆了一面厚厚的雕了龙凤呈祥图案的玻璃转盘。圆桌的周边,摆放了几张式样古旧的扶手椅,都擦得亮堂堂的。梁小山一边请大家入座,一边介绍说,这整套的桌椅,还有餐具,还有这两位美女服务员,都是我从福星楼租来的。请家乡的父母官吃饭,而且是第一次,一定要有一种仪式感。
王春长拱了拱手,说,梁总抬爱!如果做不好这个父母官,我会汗流浃背的。
张大界把王春长往上座推,说,既然梁总的仪式是为王镇长准备的,这个位子你当仁不让。
王春长摇首道:有梁总父亲在,我们都不敢坐上座。说着话,脚步已经移到了厨房门口,说,宾堂兄,虚席以待,你把手头的事儿交给丫头们做吧!
梁宾堂正站在铁锅旁炒菜,锅里升腾起的雾气笼住了他的上身,他转脸看了看王春长,说,镇长,我不坐,我今天的岗位在这里。
王春长笑了,说,你是主人,你不坐,我们怎么好意思坐呢?
梁小山走过来,说,留一个位子就行了,待他忙完,再陪大家喝一杯吧!
王春长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精神上轻松了不少。
按照梁小山的意思,王春长和张大界坐北向南,梁宾客和梁小山一东一西作陪,梁小山在自己左首给梁宾堂留了个座位。
两个女孩陆续把菜端了上来。十个菜,做得非常讲究,不亚于福星楼大厨的手艺:清蒸翡翠湾白丝鱼、临湖百寿薰牛肉、翡翠河白玉芡实糕、翡翠河软兜双吃……盛菜的器具,全是尺二直径蟹爪纹青色仿汝窑瓷盘。最后上的,是用双耳带盖印花陶瓷汤盆盛的人参牛鞭汤,刚端出厨房,整个院子里便弥漫着浓郁的独特的香气。梁宾客惊讶地向厨房里喊:宾堂哥,你不会把那根老山参炖汤了吧?
梁小山点点头,说,正是那根老山参。
梁宾客扭头看了王春长一眼,脸色有些激动。
王春长知道这一眼的分量。
酒过三巡,张大界脸色微红,精神有些亢奋。他端起一杯酒,向众人举了举,然后一口吞下,说,你们翡翠河村,真是风水宝地啊!我随宾客书记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满眼都是好景致!再加上这么多名优特产,不发达起来说不过去啊!
梁小山说,张主任以前没来过吗?黄花县就这么大,这里恁好,你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张大界说,本来,我以为没来过。全县二百七十多个村子,哪能都跑一遍?但是,刚才,我看见你们家的大门,突然想起来了——
王春长冲张大界摆摆手,说,张主任,喝酒喝酒,别说你那些陈芝麻。
张大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芝麻越陈,出油率越高。
然后,他盯着那两扇翡翠门,说,我看见这两扇大门,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过一次的。有二十多年了。对了,梁宾客,那时你刚刚当上村支部书记——
王春长端起一杯酒,和梁小山碰了一下,说,梁总,你请的代驾什么时候能到?今天我喝了酒,车是不能开了。
梁小山说,不急,吃饭后,我们还要谈一些细节问题。
梁宾堂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今天的菜有些腻,这个托盘里的小菜都是我腌的,大家尝尝。
托盘上放着四个小瓷碟,盛着四样小咸菜:腌嫩蒜、蔓菁丝、五香萝卜干、青椒韭菜泥。
王春长站起身,把托盘接过来放到桌子上,然后一把拽住梁宾堂,把他摁到座位上,说,你要是再不坐,我就要生气了。
梁宾堂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说话,我又插不上嘴。
王春长说,你吃好喝好就行,累了半天了。
梁宾堂点点头,说,行,那我陪领导喝一杯。
王春长给梁宾堂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老兄,谢谢你的热情款待,一切心情都在酒里。
梁宾堂一口把酒喝掉,说,镇长在临湖镇的名声,比翡翠河的水还清;你做的实事,比大湾里的白丝鱼还多。你能来我家里吃饭,我非常荣幸。
王春长听到自己的心“扑通”一声落进了肚里。
张大界的话屡次被打断,表情有些不悦,说,人到了退休年龄,就不要乱跑,遭人嫌!
梁宾客满脸笑容地给张大界斟了一杯酒,说,我不同意张主任的说法。你工作几十年,为全县人民做出多大贡献啊!我们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来,我敬你一杯。
张大界喝了酒,仍盯着翡翠大门看,说,我现在记忆越来越清晰了。二十多年前,我的确来过你们村。对了,是督查农田水利建设。我记得,梁宾客你还给我们解释过这翡翠门的来历,说他们家祖上都是有学问的,是不是?
梁宾客似乎也想了起来,说,是是,没错。
王春长的心突然跳得比鼓还响。他向张大界使了个眼色,说,二十多年了,你的记忆比被水浸湿的报纸还模糊。我比你年轻,十年前的事都忘完了。老兄,抓紧时间喝酒吃饭,一会儿还有很多正事要谈。
张大界又喝了一杯酒,脸上的酒意更浓了,说,王春长,年轻不一定记忆好。我告诉你,我的报纸从来不会被水浸湿。我说说,你看对不对。那次来督查农田水利,咱俩一个督查组,组长叫,叫严什么家伙?我上个月还碰到他,退休十来年了,老得不像样子了。咱俩一个督查组,就是说,咱俩一起来过翡翠河村,一起来看过这两扇翡翠门。王春长你想起来没有?你这么年轻,不可能完全忘记的,除非你自己想忘记!
王春长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梁宾堂一直垂着头,慢慢地咂酒。
梁小山来了兴趣,说,这倒有些意思。你们再想想,还有什么与我家有关的记忆?你们来我家,就是为了看翡翠门吗?
梁宾堂站起来,低眉耷眼地离开了。
张大界认真想了一下,说,想不起来了,我如果说我来你家还喝了酒,那就是哄你!
王春长很后悔。把自己今天的行踪透露给张大界,是一个大错误!
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夹在手指间,然后推说喝多了,向大门外走去。
大门东旁的石狮子上,坐着梁宾堂,手指间也夹着一支香烟。他的眼睛眯缝着,似乎正陷在一场无法自拔的梦境里。
王春长想退回院子,梁宾堂突然睁开了眼睛。
梁宾堂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王春长深深地抽了一口烟,问,宾堂兄,你记得张大界来过吗?
梁宾堂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些年,来的人很多,有督查水利的,有催收公粮的,有检查春种秋收的,还有分派饲养老母猪任务的,太多了,记不清了。
王春长低声说,张大界,是很有特色的一个人,你真不记得了?
梁宾堂又笑了一下,说,不记得了。再说了,记那么多做什么?人脑的容量是有限的,填多了,以前的记忆就被撵出去了。我年轻的时候读过几本书,撵出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春长也笑了,他没有想到梁宾堂这么幽默。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噩梦,要么一直存储在梁宾堂的记忆里,要么,被张大界完全唤醒了。
如果一直存储在梁宾堂的记忆里,他为什么还要逼迫儿子在翡翠河村投资呢?
王春长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即使能思考清楚,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说,你和赵青山老先生是故交?王春长岔开了话题。
梁宾堂点点头,说,先是神交,然后就成了故交。十年前,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去拜祭呢!
赵青山去世的时候,王春长还在县人事局。他想去吊唁,最终没敢去,怕见到赵小米。
赵先生去世以后,他孙女赵小米偶尔会来一次。梁宾堂说,她喊我叔。
王春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赵小米,她,来看你的藏书吗?
梁宾堂摇摇头,说,我已经没有几本藏书了。赵先生去世前一年,临近中秋的时候,我们约好,把各自的藏书都捐给县图书馆。你可以到我西屋里看看,没有多少书了。当然,我留下了几套,上面有先人的批注,我留个念想。
王春长吃了一惊,这是他意料不到的,也是无法想象的。
梁宾堂猛抽了一口香烟,便把它摁灭了,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烟头,慢慢地说,赵小米正在把她爷爷的读书札记编成一本书,里面加了一些注释。遇到疑问时,她就打个电话给我。疑问多时,就带着书稿来一趟。
王春长心里突然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
走吧!梁宾堂说,我把那汤再热一下。别的可以剩下,那汤不能剩。
王春长伸出手,扶了梁宾堂一把。梁宾堂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
突然,梁小山满脸通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做什么去?梁宾堂问。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不一定回来。梁小山说着,走到那辆奥迪A8旁,打开了车门。
王春长大吃了一惊。
梁宾堂又问,有什么急事吗?你喝了酒,不能开车的。再说,你们不是还有正事要谈吗?
梁小山没有回答,发动了车子,迅速从王春长的视线里消失。
晚上七点多,尹丽丽熬好小米粥,喊醒了正在卧室呼呼大睡的王春长。
王春长蔫头蔫脑地坐在饭桌旁,没有一点胃口。
尹丽丽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是梁家父子故意放你的鸽子。这也是一种报复方式吧?
王春长摇摇头,说,有这么放鸽子的吗?在午饭之前,梁小山是非常诚恳的。而且,梁宾堂把老山参炖了汤,非常令人感动!
尹丽丽说,那一定是张大界又说了什么。
我已经问过梁宾客了,王春长说,那个张大界又回忆出一件事,说二十五年前到村里督查的那天,在村西头的一家饭店吃了一只野鸡,味道非常鲜美。
这也没有什么呀!尹丽丽说,信息量没有实质性的增加呀!
王春长苦笑了一下,说,有时候,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或者特定的地点,你不小心放了一个屁,都可能与人家脑袋里的某个信息吻合,与人家记忆中的某个茬口对接。好了,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三千万的大投资,彻底黄了。黄了就黄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热脸贴到凉腚上,本来就是不对等的,脸越热,腚越凉。
尹丽丽说,真没有什么?你看你的脸,比当年赵小米甩你时还难看。
王春长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尹丽丽,说,你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和张大界是一伙的吧?
两人正闹着,王春长的手机忽然响了。王春长看了一下,表情便有些捉摸不定。
在乡镇做领导,必须记清县里几位主要领导的手机和座机号,还要记清几个核心部门的座机号。现在,拨打王春长手机的,正是县委组织部办公室的座机。
一个年轻男人通知王春长,赵小米副部长要找他谈话,请他现在就赶到县委组织部。
尹丽丽有些心慌,说,你说过的,梁宾堂和赵小米是有私交的,他不会和赵小米说什么不利于你的话吧?
王春长说,如果赵小米因此而找我,她就不是赵小米了!
组织部在县行政中心五楼。为了节约能源,晚上电梯停运。王春长气喘吁吁地爬到五楼,刚想站下喘一口气,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王春长摁下接听键,话筒里传来梁宾堂的声音:王镇长,小山还没回家,但是,我和他联系上了,我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最近几天,你能再来一趟吗?我让他一周后再走,他会冷静下来的。我想,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有这个把握。
梁宾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王春长嗯嗯了两声,说,我这里有点急事,过一会儿再给你回过去,你看行吗?
挂了电话,王春长在五楼的走道里站了足足三分钟。
赵小米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呆立的王春长,愣了一下,随即返回了屋里。
王春长跟进去,坐在赵小米对面,看了她一眼,便把头垂下去。
我受部长委托,和你谈话。赵小米说,所以,你要明白,如果我不是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今天这个谈话仍然会有,但不是我和你谈。
王春长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
明天上午,我们会派出一个考察组,去临湖镇考察干部。你要安排你的办公室主任,连夜通知镇里全体工作人员提前十分钟上班,不要告知原因。赵小米说完,冷冷地看着王春长。
王春长问,是怎样的考察?我可以知道吗?
赵小米说,你要提前准备一份不少于三千字的个人工作总结,是三年以来的。
王春长心里一阵发热:这是要提拔他了。
我能问一下吗?准备怎么安置我?回县直,还是在乡镇交流?王春长的眼睛和赵小米对接了一下,立刻又移开。
赵小米犹豫了一下,说,告诉你也无妨,是到另一个乡镇做一把手。你们镇的刘占书记,将提前结束在省委党校的学习。偌大的一个镇,没有人主持工作可不行。
王春长长舒了一口气。做了七年镇长,他盼望这一天吗?说不盼望,是虚伪!说盼望,为什么没有那种此时此刻应该出现的喜悦呢?
足足两分钟,王春长没有说话。赵小米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
我,有个请求。王春长喝了一口水,轻声说。
说!赵小米的声音仍然冷冷的,公事公办的样子。
能不能,把考察时间推迟一周?王春长说,我需要一周的时间。
据我所知,你的群众基础还是不错的。赵小米嘲讽地看着他,说,难道你心里没底,需要一周时间再巩固巩固?
不是,我正在——王春长看了赵小米一眼,接着说,我正在和翡翠河村的梁宾堂的儿子梁小山谈一个招商项目。如果他知道了我要走的消息,我担心,这个项目就泡汤了。
赵小米沉默片刻,才说,王春长,我本来不想和你多说的。但是,你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情怀,我就和你多聊几句。你即将去任职的那个岗位,竞争很激烈,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你在临湖镇口碑不错,县里有不少领导对你的工作比较满意,为你说了话,所以才会有这次考察。你清楚吗?推迟考察,极有可能是在做减法。推迟一天,会减掉你多少分,谁也说不清;会不会低于别人的分数,也说不清。当然,如果你坚持,我一会儿就向领导汇报你的要求。
王春长有些感动。赵小米说的“不少领导”,肯定也包括她。
临湖镇很需要那个项目,王春长说,我愿意赌一把!
赵小米说,如果你输了呢?双输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你能承受吗?
王春长说,为什么不考虑双赢的可能性呢?
赵小米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说,好呀!那就祝你所愿得偿!
王春长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梁宾堂的电话:宾堂兄,我明天上午就去翡翠河村。有一句话,憋了二十五年,我要当着你儿子的面,郑重其事地和你说!
孙志保,男,安徽亳州人。现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亳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中长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散文多篇,计三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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