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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五)------ 庄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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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24 17:27:29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烟波江湖(长篇连载之五)

庄   严


35

一艘火轮驶离武昌,溯江而上,在江面上缓缓移动。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船在江中游,景在岸上飘。龟山和蛇山的影子随着船身的移动,慢慢地隐去。站在船头的陈胜久久眺望渐行渐远的汉阳方向。


一天前,陈胜去了汉阳的那处坡地。两座坟上已长出了青草。陈胜跪在坟前,连连叩头,喃喃有声:“爹,潘叔……明年的清明,我再来看你们。”


“爹……”陈嘉豪的一声呼唤打断了陈胜的沉思。儿子从船舱里钻出来,“船头风大,您还是进来吧。”


陈胜笑着说:“这里凉快,坐里头闷。”


“爹好兴致。”陈嘉豪走过来紧挨陈胜站着。


“爹,”陈嘉豪打趣道:“这次回滨江,有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陈胜呵呵一笑,说:“还行吧。跟躺在汉阳那边土里的两个人相比,爹就很幸运了……”


“嘉豪啊,”陈胜幽幽地说,“这次回滨江,爹这心里没个底呢。要我去当什么民政长,好歹也是主政一方,就我这模样,能行吗……”


“哎呀,爹,你怎么又来了?”陈嘉豪说,“自古英雄不问来路。您是阳夏保卫战的功臣之一啊,做民国的滨江首任大员完全是实至名归啊。”


“再说了,”陈嘉豪的诙谐劲又上来了,“你看人家宣统帝,一个小屁孩还不是做了几年的皇帝?他往那龙椅上一坐,那些个一大把年纪的文武百官,不是照样三叩九拜么?”


陈胜瞪了儿子一眼,嗔道:“你这个浑小子,这哪跟哪啊?”


父子俩有说有笑地走进船舱。李湘飞连忙站起来,将陈胜迎到临窗的座位上。陈胜父子俩刚才去船头透气的时候,李湘飞坐着没动,他在照看几件行李物品。正是看中了李湘飞的忠诚和敦厚,陈胜决意将他带在身边。


船舱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有的人头靠座位昏昏欲睡,有的人捧着一只纸盒,一边嗑瓜子,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而刚刚进入民国的时局自然成为最热门的谈资和话题。


有人说:“听说孙中山把大总统的职位拱手让给北京的袁世凯了。”


“有这事,有这事。”有人马上回应。


有人补充道:“武昌的黎元洪也成副总统了。”


“呵呵,”有人语含讥讽,“这个黎元洪,武昌起事之后,被一帮人强推为帅,活脱脱就像赶鸭子上架。这才几天啊,摇身一变又成副总统了。”


“嗨,”有人感叹,“乱世之秋,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


“就是呢,”有人附和道,“有句戏文不是这么唱的么: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有人居然摇头晃脑地唱起来:“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哈哈哈……”好多人望着唱戏文的在呲牙咧嘴地笑。


有人谈到了孙中山。那人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孙中山干嘛就把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了?”


于是又引发了一番议论。


“嗨,这不明摆着吗?袁世凯有实力嘛,人家手上握有重兵。”


“呵呵,有奶便是娘……”


“孙中山和他的同盟会哪成得了气候,他们搞的那些事,蜻蜓点水,小儿科……”


“孙中山就一书生,一个秀才。自古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陈嘉豪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只是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对眼下时局的说道颇为好笑。当他听到有人在议论孙中山以及同盟会,他觉得万万不可苟同。


“诸位客官,”陈嘉豪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不可妄议孙中山和同盟会。没有孙中山和同盟会就没有辛亥革命,没有辛亥革命就没有清帝的退位。”


船舱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慷慨陈词的这个年轻后生。


陈嘉豪停了一下。他迎着众人的目光含笑着,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中山先生将大总统一职让给袁世凯,绝不是奴颜婢膝的拱手相让,而是一种以国家和民族大业为重的君子风范。”


“还有……”陈嘉豪意犹未尽,“中山先生绝不是百无一用的落魄书生。他原本是学医的,但他敏锐地诊断和发现了这个国家的症结。中山先生的想法和主张,为我们这个病得不轻的国家开了一剂妙药良方。”


“至于那个袁世凯,”陈嘉豪接着说,“清廷宣布退位,他是有功劳的。而且,袁世凯能够接受中山先生和同盟会的主张,但是,现在的中国已不是满清之中国。如果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倒行逆施,全体中国人绝不答应。”


“好,说得好!”乘客中有人高声喝彩。


那个哼唱京剧的人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说道:“后生可畏啊,这个年轻人的一席话,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让人听了荡气回肠,茅塞顿开啊……”


说话之人稍作停顿,目光扫了一下全场,说:“大家瞧瞧,这位后生生得风流倜傥,难得的青年才俊啊。”


李湘飞站起来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青年才俊就是风靡武汉三镇《楚雄》主笔,陈嘉豪先生。”


“《楚雄》主笔?”那位唱京戏的瞪大了眼睛,翘起大拇指啧啧赞道:“人才,人才,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啊。”


陈嘉豪双手抱拳,笑着说:“这位先生过誉了。”


陈胜坐在一边没动。儿子慷慨激昂说道的时候,陈胜始终面带笑容。这是一个父亲骄傲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和自豪。


“嘉豪,”陈胜推了一下儿子,“岳州快到了吧。”


这一次离汉返乡,陈嘉豪情非所愿。只是为了告慰父亲,他才决定陪父亲暂回滨江。就这样离开武汉,离开他刚刚开始的求索之路,陈嘉豪的确心有不甘。


陈嘉豪转过身来望了船舱一眼,那些人又在七嘴八舌、海阔天空地谈论着什么。连这些市井之人都明白,半年多以来首发于武汉而后席卷全国的风暴,最终还是将袁世凯送上了大总统的宝座。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反过来又以天下纷争逼清帝退位的奸诈之人成了最大赢家。


“嘉豪,想么子嘛?”陈胜沿护栏走过来。


陈嘉豪笑了笑:“爹,我在看风景呢。”他指了指远处的湖光山色,“那个地方对你来说不陌生吧?”


“哈哈……”陈胜说,“爹是喝着洞庭的水,吃着湖里的鱼过来的。”陈胜扶着栏杆,眯着眼眺望远处浩淼的烟波。


“爹,”陈嘉豪说道,“你看,这洞庭湖一带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江湖。有江又有湖的,您在这一定经历了不少事吧?”


陈嘉豪望了望父亲,见陈胜没有应答,也就不再吱声。几个月以来,他从旁人嘴里陆陆续续了解到父亲的过往。父亲的江湖路是惊心动魄的,也有爱恨情仇。但是,面对不期而遇的亲生骨肉,陈胜从未对陈嘉豪亲口讲述他的江湖故事。他似乎刻意回避什么。


“嘉豪啊,”陈胜说话了,“爹这一生跟水有不解之缘。小的时候,水差点淹死了我。后来,这洞庭的水又成了我的命根子……”


“你晓得不?”陈胜指着洞庭湖的万顷波涛说,“有好几回,官府的人进山寨清剿,爹就是摸到湖里逃脱的。”


陈嘉豪“哦”了一声,然后说道:“爹,忘了过去吧,回滨江去好好享清福。”


江风徐徐拂过,抚弄着陈胜的头发。望着父亲头上丝丝扎眼的白发,陈嘉豪感慨良多。


二十多年前,陈松杰撇下燕尔新婚的妻,撇下桂兰腹中的胎儿,撇下指望他存续陈家香火的父亲,义无反顾地踏上一个人的江湖之路。就像一条鱼跃入水流。从陈松杰到陈胜,名字的转换实则是一场蜕变。但是后来,陈胜终究还是带领一众贼寇接受了官府的招安,接受了所谓的改编。鱼儿游到了陆地……


“嘉豪……”陈胜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事,问道,“你今天咋了?”


陈嘉豪淡然一笑,说:“爹,我在想,您这次回去,我娘,还有爷爷,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是啊……”陈胜点头说道,“一晃都几十年了,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陈胜目视前方,接着说道:“爹想好了,从今往后,就在滨江守着你娘,守着你爷爷,好生过日子。”


陈嘉豪笑了笑说:“爹,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可是滨江县的民政长哦。”


“对对对,”陈胜咧嘴一笑,“这个嘛,我也想好了,爹要努力做个好官,多为百姓着想。”


父子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远方。


第十三章  物是人非

36

这一天上午,三匹马在滨江县县衙前骤然停下。打头的陈嘉豪跃身下马,跟殿后的李湘飞一起,将中间一匹马背上的陈胜接下马来。


陈胜下得马来,伸出手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他特地穿了一件颇为考究的藏青色长衫,几天前在武昌一间裁缝铺里赶制的。


陈胜看了看县衙的那扇朱漆大门,问陈嘉豪:“这就是传说中的滨江县衙?”


“是的,爹。这地方我来过几回呢。”陈嘉豪回答。


陈胜指着县衙大门吩咐李湘飞:“你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新上任的滨江县民政长来了。”


“来嘞。”李湘飞背着枪,径直往大门走去。那杆崭新的长枪在右肩上摇摇摆摆的。


陈胜反剪双手慢慢踱步。陈嘉豪提着父亲那个宝贝匣子站着。他发现有好几个路过的百姓在向这边张望。


不大功夫,县衙大门内走出几个人。走在前面的一个矮而胖,看样子应该是前任知县。胖知县停下来问了李湘飞一句,立刻快步朝陈胜走过来。


“哎呀,不知陈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啊。”胖知县满脸堆笑,拱手施礼。


“你是?”陈胜试探道。


“敝人张克文,滨江知县。”胖知县点头哈腰地回应。


“哦,张知县张大人。”陈胜微笑着还礼。


张知县说:“武昌的公函早就收到了。我等是热切期盼陈大人早日前来上任履新啊。”


“是吗?”陈胜边走边侧脸笑问。


“一点不假!”张知县说,“滨江父老早已耳闻大人英名,您是武汉之役的功臣,这小小的知县……”


“不不不,”张知县立马改口道,“这区区一县民政长,怕是让大人屈才了。”


“哈哈……”陈胜不再言语。


在张知县等一众人的引导和簇拥下,陈胜步入县衙正厅,入座台案前的那把硕大的太师椅上。他举目四望,只见廊柱森然,陈设井然有序,空间打扫干净,纤尘不染。


很快,张知县就带人将事先整理好的账本、簿册连同县衙大印置于陈胜案前。


陈胜瞥一眼案上的一大摞资料,突然间打开陈嘉豪递过来的匣子,抽出那张委任状。


“哈哈……”陈胜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这些县衙的老爷们,笑着说,“你们也不搞个验明正身,就不怕我陈胜是个假的?这年头,什么事都是可以发生的哦。”


陈胜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委任状晃来晃去。张知县等人的目光扫了过来,一个个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


“各位请坐。”陈胜说道,“武昌军政府的公文你们都看过,我呢,本是行伍出身,是个粗人。虽说滨江是我的桑梓之地,但陈某少小离家,半生漂泊。所以对本县的现状,我是茫然不知。现在是民国了,上头的规矩,你们仍然留用。”


“所以呢,”陈胜接着说道,“今后滨江的大小事情,还得仰仗诸位了。”


陈胜说完,站起来向围坐一圈的张知县等人拱手施礼。


这时,张知县站起来说道:“陈大人,我还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请讲。”陈胜挥了挥手。


“是这样,”张知县清了清嗓子,“作为上任知县,今天呢算是给您做了一个交接。我想,我再留在滨江,已经没必要了,是时候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张大人想回家?”陈胜问道。


张知县又是一番点头哈腰:“是的,我准备携家眷明早就走。”


陈胜问:“张大人贵庚啊?”


“四十有二。”张知县答道。


陈胜笑道:“比我还小哦,何老之有?”


在座的其他几人都笑了。陈胜瞟了一眼张知县。看这个人脑满肠肥、一脸福相,陈胜就知道此人平日里是个吃香的、喝辣的主。三年县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家伙肯定捞了不少。若是从前,依陈胜的脾气,对这号鱼肉百姓的污吏绝对没有好脸色。可是现在……陈胜想到了军政府的叮嘱:对于旧时官吏,一律实行安抚方针。


陈胜勉强地微笑道:“张大人执意要走,那就请便吧。”


就如此简单,军政府圈定的民政长陈胜上任了,前朝县令张克文回原籍了。一场本该精彩的权力交接就这样完成。没有波诡云谲,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唇枪舌战,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知县变成了民政长,陈胜取张克文而代之。滨江县就这样由大清进入民国。


新官上任三把火。回滨江的头两天,陈胜寻思着该做点啥事才行,于是对陈嘉豪说:“总不能就这么闷声不响地当这个民政长吧,我看这滨江的好多人还在看老黄历呢,他们以为现在还是清朝。”


陈嘉豪遵循父亲的意思草拟了一份通告,通告主要内容有二,一是清帝已颁诏退位,全国已进入民国时代。二是滨江县已应变改制,敦请县人拥护民国。


几个衙役拿着写好的布告,屁颠屁颠地跑到县城各处,将大幅布告张贴于显眼处。立时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人群中有识文断字者张口朗读布告内容,顿时引发旁人纷纷议论。尽管有些人稍早前隐约听闻清帝退位之事,但眼前这张醒目的衙门通告坐实了这一重大事件。许多人从一张纸布告里嗅出了改朝换代的气息。


滨江河依旧静静地流淌。民国建立的消息就像一阵漫不经心的风刮过,并没有在滨江掀起波澜。没有几个人为湮灭的大清而惋惜,也没什么人因民国的到来而欢呼雀跃。


但是有人跑到县衙要见官。陈胜接连两天接待了两拨人。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刚踏进县衙正厅,立马齐刷刷地跪于陈胜面前,“青天大老爷”的叫声不绝于耳。


“起来吧,都站起来说话。”陈胜见状,马上弯腰扶起众人。


陈胜看着他们的脸说:“现在是民国了,这些老规矩就免了吧。”


民政长的貌似仁慈和亲切消弭了人们的惶恐。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向新来的县太爷诉说着各自的冤屈与诉求。他们说得唾沫四溅,说得捶足顿胸。每个诉说者眼里发光,他们希望而且笃定,眼前这位民政长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就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陈胜耐着性子倾听着,他终于弄清楚了。原来,他们大多是为各自关在大牢里的关系人求情的,其中有爹的儿子,兄的弟,妻的夫。他们给出的理由简单而直白:改朝换代了。他们的亲人应该放出来。


陈胜忍不住大笑。他这一笑,那些人的脸上却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闭口不语,唯恐犯了民政长的大忌。


陈胜干咳了两声说道:“是哪个告诉你们,犯了罪的人一到改朝换代就可以免罪放出来的,啊?”


陈胜扫了一眼那几个人,接着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就讲个规矩,讲个王法。若是不加区别,将所有以前犯过罪的人都放出来,那还得了?”


至此,前来申冤的几个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似乎觉得眼前这位滨江县民国第一任父母官也并非善类,他们甚至窥出了民政长眼中异样的凶光。他们寻思着,若是惹毛了民政长,没准也一样被关进大牢。这种想法让他们不寒而栗。


陈胜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似乎在为刚才威而不怒的作派而得意。


“把你们的脑壳抬起来。”陈胜不温不火地叫了一声。


几个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但是他们的目光不敢直视民政长大人。


“哈哈,你们害什么怕呢?”陈胜说,“你们刚才讲的事我都记下了,我会过细查看卷宗的。若是关起来的人里头有哪个真的有冤,我一定替他申冤,立马把他放出来。要是真是有罪之人,对不起,天王老子也帮不了忙……”


几个人偷偷瞟一眼陈胜,低着头退了出去。


第二天,陈胜果真找了本县典史询问在押犯人一事。典史不敢怠慢,马上抱来一摞花名册,陈胜随即翻阅。


花名册上密密麻麻写着犯人的名字,总计五十三人。名字下扼要记载了该犯所属罪行。罪名五花八门,除了一般的盗窃、抢劫和奸淫之外,还有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所谓罪行。譬如有一个犯人名字后面就有如此记载:此人藐视公堂,庭审时响屁连连,系故意为之。


陈胜的目光从卷宗移开,问旁边的典史:“这个叫孙昌满的人是怎么回事?”


“哪个孙昌满?”典史一头雾水地凑过来看了看花名册。


“噢,是这样。”典史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孙昌满是教书先生,他常常散布谣言,说会夜观天象,大清气数已尽,很快就要完蛋……”


“他说得对呀,”陈胜拍案而起,“大清不是灭了吗?”


典史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陈胜说:“马上把这个孙昌满放了。”


37

令陈嘉豪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家人团聚的场面如此冷清、尴尬。


刚回滨江的第一天,陈嘉豪激动地走在前面,领着父亲和李湘飞向那个熟悉的所在地奔去。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天空、旷野、树林、阡陌,一切都是那么明艳和敞亮。陈嘉豪想象着一家人重逢时的情景。那该是一番多么令人动容的场面。相拥的热泪,四目相对的爱怜,欲说还休的激动,劫后余生的感叹……


三个人走近陈家酒坊,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陈嘉豪停下脚步,转身对陈胜说:“爹,到家了!”


“哦……”陈胜伸手抹一把脸上的微汗,举目四望。


李湘飞很是兴奋,望着眼前这一大片院落,羡慕地说:“大人,这就是您的家啊。”


陈胜管李湘飞叫小飞,他说:“咦,小飞,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这么好的家,不该在外头闯荡呢?”


“不是,”李湘飞笑着说,“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嘉豪跑着进了院门。


“娘,爷爷——我们回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酒坊的一个帮工。帮工手里端着簸箕,站在厢房门口张望。帮工马上认出了陈嘉豪,慢慢走了过来。


“呀,少爷回来啦。”中年帮工咧嘴笑着。


“我娘呢?”陈嘉豪急急地问。


帮工说:“你娘在呢。”帮工边说边瞟了瞟其他两个陌生人。


就在大家一起朝东边的正屋张望时,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了。只见她上穿一件紧身肃净布裤,发髻往后梳拢。眼眸明媚,面色淡雅。浑身上下透着一丝干练利落而不失风雅的韵致。


“娘……”陈嘉豪快步迎上前,搀扶着娘走下屋前的台阶。


桂兰的目光移向站在庭院中的陈胜和李湘飞这边。


陈嘉豪唯恐娘没看清是爹,凑到桂兰耳边说:“娘,我爹回来了!”


“啊?”桂兰惊讶地站立不动,嘴唇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陈胜。


回过神来的陈胜快步迎上前来。他伸出手,张开双臂。但很快,陈胜悬在空中的手又垂下来。陈胜望着桂兰,痴痴地、憨憨地笑着。


“桂兰……”一个憋了二十一年的名字终于从陈胜的嘴里吐了出来。


桂兰仍旧望着陈胜,嘴唇微微翕动,但未有只言片语流出。


陈胜忍不住抓住了桂兰的一只手,盯着她,颤声说:“桂兰,我是陈松杰啊……”


桂兰轻轻将手抽回。她转向陈嘉豪朝一旁的李湘飞努努嘴,问:“这个稀客是谁呀?”


陈嘉豪笑着说:“他叫李湘飞,是爹的卫士,也就是亲兵。”


“卫士?”桂兰疑惑了。


“娘,”陈嘉豪颇为骄傲地说,“我爹如今是滨江县的民政长,这个差事可是省里委任的。这个民政长就相当于从前的知县。李湘飞呢,就是专门负责保护爹的人。”


陈嘉豪边说边看着桂兰。然而他并没有从娘的脸上读出他所期待的表情。桂兰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李湘飞趋前施礼:“婶婶好!”


桂兰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笑着跟李湘飞打招呼。“快请客人屋里坐。”她拉了拉儿子的衣襟。


陈胜问桂兰;“爹呢?”


桂兰只顾着拉着陈嘉豪说话。陈胜一连问了两声,桂兰才回答:“哦,在屋里候着呢。”


见到陈胜,圈在堂屋那把太师椅上的陈中立欠了欠身子,嘟噜了一声:“你回来了……”


陈胜扑通一下跪于父亲面前,哽咽着说道:“爹,孩儿不孝啊……”


陈嘉豪心头一热。他看了看爷爷,爷爷依然无动于衷,陈嘉豪走过去想扶起陈胜。


陈胜挣脱一下,低头说道:“爹,请恕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您老受苦了。爹,您放心好了,从今往后,松杰哪也不去了,就陪着您……”


陈中立纹丝不动端坐于太师椅上,他的眼睛眯着,像是小憩,又仿佛在聆听。陈嘉豪俯下身子叫了声“爷爷”,陈中立这才睁开眼看了看孙子。一瞬间,陈嘉豪在爷爷的眼神中读出了那种熟悉的慈祥和爱怜。


“爷爷……”陈嘉豪一下来了兴致。他跟爷爷说到爹回滨江履职这件事,还谈到了当下的时局和形势。


但是,陈中立又闭上了眼,似乎对陈嘉豪的讲述没有丝毫兴趣。


这是怎么啦……陈嘉豪望了望爷爷,看了看爹。娘这会儿不知去哪了。陈嘉豪心想娘此时一定是去张罗一家人的午饭了。


陈嘉豪跑进伙房,娘果真在叮嘱厨子准备饭菜。


“娘……”陈嘉豪直接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我爹好不容易回来了,您怎么就像躺着看他啊?”


桂兰看了看儿子,笑笑说:“没有啊……”


“还没有?”陈嘉豪说,“您几乎没有跟爹说上一句话。”


桂兰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未张口。


“还有爷爷……”陈嘉豪语气中略带埋怨。“记得从前,爷爷天天念着爹,盼着我爹早日回来。现在倒好,爹终于回来了,爷爷像变了个人一样,对二十多年不见的儿子不理不睬。”


桂兰正在案板上收拾,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陈嘉豪问:“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桂兰走到儿子面前,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我儿成大人了,娘的手够不着了。”


“傻孩子……”桂兰深情望着儿子,“别瞎想,一切都好好的。”


陈嘉豪走出伙房,来到庭院中。离家三载,那棵粗壮的香樟树似乎又长了些许。宽大的树冠上,历经漫漫春天的洗礼和渲染,几乎所有的腐枝和旧叶都换上了翠绿的新叶,在初夏的阳光下郁郁葱葱。


陈嘉豪又来到酒坊。他发现,靠近北边的坡地上又增添了两间瓦屋,酒坊相比从前更加宽敞。挨着庭院的一间是核心酿酒区,几只大缸依序排列,每只大缸有红布包裹的塞木封着。而里间过道两侧,堆放着小山包似的酒糟。几个帮工也都各司其职,自得其乐地忙活着。他们笑着跟陈嘉豪打过招呼,陈嘉豪还能叫出其中两个的名字。


所有的一切似乎表明,这个家一切正常,看不出任何可能突遭变故的迹象。尤其是酒坊在娘的打理下,较之前越发兴旺了。


那么问题出在哪呢?陈嘉豪仍然纳闷。他走到那个叫二喜的帮工旁边,试图跟这个人聊聊,看看是否能打探一点真相。


二喜憨憨地笑,木讷地说,而且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别一口一个少爷少爷的,”陈嘉豪说,“记得小时候,你还背过我呢。怎么几年不见,就这么生分了?”


二喜说:“少爷就是少爷,您的命金贵呢。”


“我问你,”陈嘉豪说,“我不在的这几年,这陈家大院没出啥事吧?”


二喜诧异地看了陈嘉豪一眼,想了想,摇摇头说:“还好吧,酒卖得不错,俏得很。”


陈嘉豪不再问下去。他知道,即便家中真有什么事,这几个帮工未必能如实相告。毕竟,二喜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而且长期囿于这样的生活。或许,这些人还以为,北京城里还住着皇帝呢。


陈嘉豪这么想着走开了。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还伴有窃窃私语。这笑声怪怪的,充斥着暧昧和阴暗,显露着一种获得他人丑闻后的刺激和得意。


陈嘉豪本能地转过身去。二喜等人的讪笑和私语戛然而止。


本该温馨热闹的中饭在冷清的氛围中结束。爷爷居然没有上桌子,桂兰解释说他是身子不舒服。自始至终,桂兰除了给陈嘉豪和李湘飞夹了一点菜,也默默扒了几口饭就离席了。陈嘉豪觉得没什么胃口,但他仍然打起精神给父亲和李湘飞各敬一杯酒。


这是陈胜回家后的第一夜,是他继新婚之后的又一夜。小别胜新婚,而陈胜跟桂兰的这一别足足二十年有余。


天黑了,一弯新月挂在院中香樟树的上空。月光洒在陈家大院,静谧、朦胧,陈胜来到庭院,绕墙根转了几圈。家里的酒好喝,醇而香,绵而沁。晚风徐徐拂来,酒酣耳热的陈胜清醒了许多。桂兰和爹的冷漠,陈胜看在眼里,但他并未往心里去。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若是没有当初的不辞而别,就不会有现在重逢时的别扭。


陈胜推门进入爹的房间。陈中立背靠床头斜躺着。“爹……”陈胜轻声叫一声,顺势坐在床沿。


陈中立低头看了陈胜一眼,嘴唇动了动,他依然没能说出话来,但那双老眼却瞬间发出一丝柔和的光。仅仅是一刹那,陈中立又闭上眼睛。


陈胜身子前倾,轻声问道:“爹,您是不是哪不舒服?等天亮了,我去请郎中来。”


陈中立摇了摇头。


“爹……”陈胜望着陈中立闭着眼的脸,一时语塞。良久,他站起身来说:“爹,你早点歇息吧。”


陈胜轻轻带上爹的房门。他暗下决心,从今往后一定好好伺候爹。假以时日,爹肯定会原谅他的。


桂兰房间的门虚掩着。见陈胜进来,桂兰迎上前来笑了笑。


“你等着,我去打盆水。”


“嗯……”陈胜坐在椅子上,看着桂兰闪出房门。柔和的灯光里,桂兰的腰肢腾挪有致,散发出成熟的女人味。


很快,桂兰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她将水盆放在陈胜脚边,伸出手来,想帮陈胜除衣脱鞋。但她仰面一看陈胜,手又缩了回去,踌躇地低下头来。


“我自个来……”陈胜弓身脱鞋,顺势摸一把桂兰的头,蛮爱怜的样子。


水温微烫,舒服适宜。一双脚入水的刹那,丝丝温暖浸入陈胜周身。陈胜的脚轻轻在盆里搅动,心里甚感惬意。他环视房间,陈设依然,那张大床即是当初他与桂兰初渡新婚的床第……


陈胜沐足完毕,桂兰立即弯腰端起一盆残水走出房间。等到她转身返回时,陈胜早已脱衣上床。桂兰轻轻掩上房门,走到案边一口吹熄烛光,简单除去外套,蹑手蹑脚地摸上了床。


陈胜挪了挪身子,侧身箍住桂兰。他闻到一丝特殊的香味,它来自桂兰的发丝和肉身,也来自遥远的新婚之夜。


桂兰在陈胜的怀里颤栗不已。这种颤栗不是兴奋,不是期待。而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抗拒。


陈胜全然不知。他心里的那团火被点燃,已成燎原之势。他把桂兰箍得更紧了,而且腾出一只手在女人身上恣意摸着。


黑暗中,桂兰用力抓住男人狂乱的手,试图阻止陈胜的攻势。


“我老了……”桂兰幽幽地说。


陈胜迟疑了一下,仍就抱着桂兰。桂兰推了陈胜一把,说:“一路上舟车劳顿,你累了,歇息吧。”


但女人柔弱的手哪能阻拦陈胜的铜墙铁壁。桂兰闭上眼睛,任凭男人折腾。她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38

晚饭后,陈中立匆匆走出自家院子。几天来,他都要在这个时刻到外边走一走。


天色渐晚,夕阳里的陈家大院安祥宁静。陈中立沿围墙根走着,心中五味杂陈。身边的这片院落,包括其中的酒坊,以及周围的几十亩良田,院落后边坡地上的树林,就是陈中立这几十年创下的家业。


老之将至,陈中立理应值得欣慰。支撑这份欣慰的不仅是丰厚可观的家业,更有来自方方面面、各色人等的口碑。上至官府,下到客商和佃户,人们都说陈中立为人厚道,重情重义。长期以来,尤其是十多年以来,这一不差的口碑奠定了陈中立一个德高望重乡绅的地位。方圆数里之内,乃至滨江县城,人们提及陈中立,无不啧啧称道,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最近一段时间,陈胜出任滨江县民国首任父母官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当滨江人得知这位相当于旧知县的新任民政长竟然是陈中立失散多年的儿子时,大多数更是惊讶不已。惊讶之余,各种说辞纷至沓来。有人说,陈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有人说,陈中立太有眼光了,当年不听亲朋好友的劝阻,买下那处僻静之处开了个酒坊。原来那地儿竟是个风水宝地。当然也有人说,陈中立家底殷实,腰缠万贯,这民政长一职没准就是陈中立花了大把银子给儿子捐的。无论何种说辞,其背后都充满了说道者对陈家大院和陈中立的艳羡。很多人甚至想象,这几天陈中立一定沉浸在光宗耀祖和福禄无限的喜悦之中。


没有人能想到陈中立的极度绝望!


儿子的最终回归陈中立并不感到突然。那种失而复得的情感落差早在二十年前他已经历过了。以后的日子里,陈中立曾经不止一次预感到,陈松杰会在某一天从天而降。在他看来,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大水没有夺去陈松杰的命,说明这小子天生的硬命。


儿啊,你干嘛不早几年回来……当失散二十年的陈松杰双膝跪于面前,涌动在陈中立心头的便是这一句绝望的诘问。


一切源于几年前那一个雨夜……


那一夜的雨好大。当陈中立走进房间、掩上门窗,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变成哗啦啦的水流声,这声音是雨水在屋顶瓦沟的涌动,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越发的沉闷。陈中立心头一颤,他蓦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场灭顶之灾。


从窗和门的缝隙渗进的风在房间里飘忽,烛台上的灯火在风中闪烁,忽明忽暗。陈中立坐在床沿,望着明灭的烛光发呆。尽管他知道,建在坡地上的宅院不会有水淹之虞,但是一丝孤独和凄凉依然如无孔不入的风渗进他的心。


恍惚之间,陈中立听得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循声望去,是桂兰进来了。


一股风吹灭了烛光。


“爹,洋火在哪?”黑暗中,桂兰问。“我来找……”陈中立记得枕头边上放着一盒火柴,于是伸手摸索,但摸了好久没找着。他又起身走向床头的桌案,却触碰到一把椅子。“咚”的一声,陈中立差点跌倒。他急忙想扶住椅子,却扶住了一个温软的女人身,原来是桂兰上前抱住了他。


片刻的迟疑之后,陈中立腾出手来反抱住了桂兰。此时此刻,一个少妇酥软的身子渐渐温暖了陈中立冰凉的身子骨,而且一点一点将一个垂暮之年的男人内心尘封已久的欲望唤醒和激活。桂兰的身份也在一瞬间淡化了。她已不再是儿媳,不再是养女,只是一具女人身子。


黑暗中,桂兰的头深深地埋在男人怀里,这么多年来,她其实想靠近这个男人,就像现在这样被他抱着。最近几年,她曾经不止一次从这个男人瞟过来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里头不光有老男人的孤独,还有一种期盼与挣扎。面对这位男人,桂兰一直怀揣一颗敬重和感恩之心。可他是自己那个生死不明的丈夫之父啊。


但是现在,桂兰终究投入到这个男人宽厚的怀中。这一刻,他似乎挣脱了那份煎熬和羁绊。他闭上眼睛,默默感知着一切,坦然面对着一切。屋外的风声雨声愈来愈大,身边这个男人的喘息也渐趋激烈。


这一晚的风雨撕裂了糊在陈家大院这对孤男寡女面前的那层窗户纸。风住了,雨停了。当新一天的曙光褪去厚重的夜幕,桂兰仿佛从梦中醒来。她匆匆瞥一眼躺着的陈中立,他似乎早醒了,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自此,俩人之间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陈中立很少再听到桂兰叫他一声“爹”了,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需要叫唤他的时候,桂兰总是用“喂”或“哎”发声。对此,陈中立也欣然接受。


陈中立与桂兰之间的微妙自然也逃不脱旁人的眼睛。从古至今,人们总是对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充满无限的好奇和窥探。陈松杰这一走就是近二十年,陈中立也鳏居多年。处在同一屋檐下的俩人能撇得一清二白不?所以,那些帮工闲来无事难免将他们的主人作为谈资。有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男女主人间一个暧昧的眼神,说老爷在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桂兰。


抛开那层聊以自慰的找乐子似的说道,二喜他们在谈论这事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他们甚至认为这事太正常不过了,桂兰的男人明摆着就是不在人世了,老爷也丧妻多年。用二喜的话说,这就叫作“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不过二喜他们在闲聊的时候总是提防着桂兰,唯恐被她听见。这些人在陈家酒坊讨生活,他们得罪不起这个女主人。再者,不论是老爷还是桂兰,这陈家大院待这些人不薄啊。


儿孙回来的这些日子里,陈中立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彻底陷入一种悔恨的煎熬之中。尤其是夜里,他辗转反侧,望眼欲穿。迷迷糊糊之间,他仿佛听见一阵阵纷繁嘈杂的声音,里头充斥着人们的嘲笑、攻讦和斥责;恍恍惚惚之余,他依稀看见了儿子和孙子得知真相后眼神里流露出的困惑、蔑视甚至仇恨。叠加的幻觉山一般向陈中立压过来,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陈中立就这么神态恍惚、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来到了滨江河边。陈中立努力睁开昏花的老眼,瞅着眼前的一切。这条河已经流淌了三十多年,从当初的一股洪水,到现在这副模样,滨江河已发育成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河流。岸线蜿蜒,静水流深。岸边草木葱郁,河中渔舟点点。


陈中立眺望着,目光在可及的范围之内搜寻。三十多年前,他的家就在河中央的某个位置。家门口是一片竹林。每当陈中立外出归来,一双活蹦乱跳的儿女就会在竹林边迎候他回家。但就在一夜之间,那个熟悉的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中立痴痴地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突然,他听到了声声呼唤。


“中立啊,好久不见了……”这是爹的声音。


“爹,我好想你……”分明是兰兰。


“中立,你好狠心……”翠儿嗔道。


这声音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如此真切,又是那样的诱惑。陈中立伸出双手,他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抓住。他似乎觉得躁热难耐,急切走下河堤,一脚踏进河水中。一股清凉迅速浸入周身,陈中立迈开双腿往前走,他的双眼盯着远方,分明又听到爹、兰兰和翠儿的呼唤。在这种呼唤的牵引下,陈中立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温柔的深渊。


第十四章  新官上任

39


陈胜最终决定将内寝搬至县衙。前任知县走后,偌大个知县居所便一直空置,陈胜闲暇里溜过去看过几次,那几间房客厅、卧室俱全,蛮不错的。尤其是房前庭院里的几丛修竹颇显幽静。陈胜差人将房间收拾一番,仅新置了一张床就住下了。


陈胜原本打算叫桂兰一同搬过去的。桂兰却说:“我走了,家里这一大摊子谁来料理?”陈胜一想也是,这陈家酒坊缺了桂兰还真不行。不过,桂兰的冷漠才是他决定搬到县衙住的主要原因。当着桂兰的面,陈胜不无埋怨地说;“我呀,天生就是光棍的命,过去闯江湖的时候,没女人敢沾我的边,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原来的女人又形同路人。”


陈胜这么说着的时候,桂兰将脸扭向了一边。但她立马说道:“你现在是滨江最大的官了,还怕找不到女人?”


陈胜惊讶地盯着桂兰。桂兰脸上的笑容怪怪的,充斥着抱怨,还有一点点醋意。难不成她以为,自己的男人这么多年一直泡在女人堆里,所以才冷落他的。陈胜这么想着,咧嘴笑了。


“好了,你安心在衙门办你的正事吧。”桂兰的语调又恢复了柔媚的常态。


“有件事请你记住,”桂兰又说,“若是哪天你闷得慌,想纳个小的,我桂兰保证没半点怨言。”


陈胜嘿嘿笑了。桂兰又说:“我是当真的,这事我来张罗。这么多年,我不在你身边,多少对你有些亏欠。如此一来,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桂兰低着头,幽幽地说:“再说了,这是名正言顺的事啊。你看看,哪个有点出息的男人不都是妻妾成群呢?”


“哎呀……”陈胜说道,“桂兰你可真是,回来这多天你几乎没跟我说点啥。现在倒好,一张嘴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桂兰莞尔一笑,走开了。


如果说桂兰的冷漠让陈胜多少有点寒心,那么爹的态度却是让他捉摸不透。在陈胜心中,从前那个刚毅的、机智的陈家顶梁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浑噩噩、形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糟老头。是爹有病了?还是老之使然?面对陈中立,做儿子的常常心生疑窦。


陈胜延请县城最厉害的郎中为爹把脉问诊。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郎中私下对陈胜说:“令尊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而已。”


陈胜听罢不得其意,急切问道:“啥叫心中郁结?我爹得的是何病?”郎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淡淡地说:“令尊患的是心病。”


心病?陈胜这下更搞不懂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儿子位居人臣。孙子风流倜傥,前程似锦,这陈家酒坊也红红火火。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新官上任,陈民政长的自我感觉蛮好。这县衙里大大小小几十号人物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陈胜颇为享受;那些平日里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仆役,站在民政长的面前,立马俯首帖耳,陈胜也很享受。他更享受审案时的威风。他手中的惊堂木一响,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他高悬的朱笔一落,几个作恶的歹人即可锒铛入狱。


权力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刚刚结束一场堂审的陈胜置身于案前这把宽大的太师椅中,飘飘然地闭目小憩。飘飘然之间,陈胜俨然完成了一个草莽英雄到一名一县官吏的蜕变。


要说陈胜一点烦心的事也没有,倒也未必。自上任以来,陈胜即以一县之长的名义连发两则通告,要求甚至严令所有人等不得再行蓄发留辫之事。但收效甚微,仍有不少人拖着一条脏兮兮的长辫满大街晃来晃去。陈胜很是不解,也大为光火。大清都覆灭有时了,这滨江县居然还有许多人留着满清的尾巴,这不像是在为前清招魂吗?


陈胜眼珠子一转,仿佛灵光一闪般想出一主意。他令李湘飞召集县衙仆役训话,对近期行动作出部署和安排。第二天,李湘飞带领十几个仆役走上街头,每人手里攥着把剪刀,看见留辫子的男人就上前挡住。两个仆役拽住留辫者,没等人回过神来,“咔嚓”两下剪掉辫子,引来一些路人围观。


剪辫子行动持续了十天时间。李湘飞向陈胜汇报的时候如数家珍,说每名仆役大约每天剪掉了六个人的辫子。陈胜听了哈哈大笑。


“老百姓都有什么反应?”陈胜问道。


李湘飞说:“当然是乖乖的啦。还有人说,这下倒好,省得去找剃头匠了。”


“就是……”陈胜又笑道,“民国了,就得有个新气象。”


陈胜望着李湘飞,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该给你一个正当差事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滨江县的副典史。”


李湘飞一愣,但立马回过神来。他双腿靠拢,笔直地站在陈胜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感谢大人栽培!”


陈胜笑了笑,挥挥手道:“下去忙你的吧。”


李湘飞退下后,陈胜又犯愁了。现在他才知道,衙门帐面上已所剩无几。这么大一个摊子,没银子哪玩得转呢?光是衙门上下几十近百人一个月的薪水就是一大笔,更不用说三班六房的日常开销了,方方面面都得用钱啊。眼下,新旧朝代更迭之际,原先的财政供给难以为继,新的方案尚未建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没钱的一县之长不就是一光杆么?


为了维持运转,陈胜已将多年的一点积蓄给搭进去了,甚至还厚着脸皮向桂兰索取了几百两银子。可来日方长,总不能长期如此吧。


“这个老滑头……”每每想到这,陈胜总忍不住骂那个张知县一句。怪不得他溜得那么快。滨江的钱都被这个张知县刮干了,留给陈胜的不过是一个空壳。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陈胜找来专司税收的官吏询问,人家居然说这种事已经停办几月了。陈胜大怒,拍着桌案严令立即恢复各种税收。接下来,这位一县之长也玩了一通“微服出访”,他带一名随从在县城及周边转了一圈。


一切都是老样子。大街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西街倒有几家店铺开着门,但门可罗雀,只有看门狗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偶尔走过的一名乞丐,浑身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陈胜拐进了东街。这边的人气稍旺一点,一条街上依次有茶馆、客栈和饭馆。有人打着嗝、嘴里衔着牙签从饭馆里走出,有人大摇大摆地踱进茶馆。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陈胜站在巷子口踌躇一阵,最终迈开双腿走了进去。他跟随行的仆役掀开一道门的帘子,里面的场景印证了他的猜测。果真是一家烟馆。昏暗的房间里乌烟瘴气,陈胜瞧了半天,才依稀看见角落里依次摆放着像床一样的东西,上面有小茶几。有人侧卧其上,手中扶着一杆粗大的烟枪,明灭的烟火中,不时有或大或小的咳嗽声响起。


烟馆掌柜不知从哪钻出来到陈胜跟前。


“客官是想吃一口么?”掌柜笑眯眯地问。


陈胜看掌柜一眼,说:“你这生意还不错哦。”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罢。”掌柜点头哈腰。


陈胜又问:“你这烟馆开了多久啊?”


“有些年头了,”掌柜答道,“自从兴起这玩意儿,我就开始做这营生了。”


“哦……”陈胜又扫角落一眼,他心里有数了。


掌柜又笑道:“看客官这模样,想必不是一般的田夫野老。这样吧,我这里头有上好的雅间,您二位可以进去好好享用。至于货色,您大可放心,我的货都是从湖南常德那边弄来的,绝对正宗。”


随行的仆役上前说:“掌柜的,你知道这位大人是谁么?这位可是……”


陈胜赶忙打断仆役的话,说:“承蒙掌柜的抬举。这样吧,我还有事,今儿个就不在此消遣了,下次一定来这好好享受一番。”


掌柜的没有再说什么,陪着笑脸将陈胜送至门边。陈胜掀开帘子走出去。借着光线,他终于看清了掌柜那张白白胖胖的脸。


这家伙——陈胜心里骂了一句。现在都民国了,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开烟馆吸大烟,这种事搁大清时也是违法的勾当,就是土匪窝里也是严惩不贷的行为。陈胜清楚记得,有一回山寨中的一个兄弟因为偷吸大烟,被寨主潘闯绑在梯子上沉湖了。


不出两日,陈胜便委派李湘飞带人封了烟馆。烟馆掌柜及在场的几名鸦片鬼悉数被押至县衙。


陈胜盯着掌柜那张白而富态的脸,问道:“你吃大烟不?”


烟馆掌柜后退一步,哆嗦道:“小的从来没沾过那玩意。”


陈胜转向旁边的几个人,大声说道:“你们几个都听见了。开烟馆的从来不沾那玩意儿。哈哈哈……”


陈胜笑过一阵,戳着一根指头指向掌柜。“他没撒谎,你们看看,这家伙白白胖胖,富态得很。可是你们晓得他为么子不吃大烟?因为他知道,那玩意儿会把人的精气吸光,甚至能要他的性命!”


陈胜面对几个瘾君子,厉声说:“瞧瞧你们这副模样,一个个枯瘦如柴,怏嗒嗒的。这都是大烟给害的,最可恨的是,你们执迷不悟,沉溺其中,难道真要落个倾家荡产、家毁人亡,你们才甘心?”


几个烟馆的常客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


陈胜挥了挥手,几个衙役上前将那些人带到另一间屋子,他决定单独审审烟馆老板。


陈胜踱到案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这时,烟馆掌柜壮着胆儿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大人,有话好说。今天栽在您手里,我愿认罚,认罚。”


陈胜没吱声,背对着胖子,又喝了口茶。


“要不,您开个价?”烟馆老板拉长脖子,试图看陈胜的脸色。


“开个价?”陈胜慢慢转过身来。他瞟了掌柜一眼,笑了笑说,“你倒是个明白人,那你说说,准备开个好大的价?”


听陈胜如此一说,胖子掌柜似乎放松了下来。他伸出一根指头,笑眯眯地说:“这个数怎么样?”


陈胜又不露声色。他瞥了那根胖嘟嘟的手指头一眼,揣摩着胖子意欲何如。究竟是一千两还是一百两。显然,不管是一百两或是一千两,这个数字都塞不满牙缝。突然,陈胜侧身猛拍桌案,喝道:“好你个死胖子,竟敢贿赂本官,活该罪加一等!”


胖子吓得连连后退,满脸的白肉趋于深紫,双腿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


陈胜趋前一步,戳着胖子的鼻子呵斥:“你相不相信,本官现在就把你砍了?就凭你贩卖鸦片,私开烟馆,就凭你为害一方,丧尽天良……”


“大人饶命啊……”烟馆老板扑通一声跪在陈胜面前,鼻涕眼泪哗哗流淌。


陈胜最终没有砍下烟馆老板的人头。事情明摆着,杀一个人简单,但得银子就难了。胖子若死,他那深埋于自家后院地下的几大坛白花花的银子恐怕就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了。面对这位传说中的民政长威逼的煞气,烟馆老板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为了保命,胖子乖乖地跟在几个衙役屁股后头,来到烟馆后院,指引着衙役,挖出了三五只坛子和罐子。


当几只塞满银子的坛坛罐罐的盖子被一一打开,三个衙役顿时傻眼了。哎呀,我的妈,咋会有这么多的银子啊。一个衙役嘀咕着,颤抖着手想去抓起一把银子。


“住手——”在旁边监督的副典史李湘飞跑过来,一把揪住这名贪心的仆役头发,仆役疼得呲牙咧嘴。


李湘飞指挥衙役将起获的坛坛罐罐及几杆烟枪抬到停在巷子里的马车上,马不停蹄地押往县衙。


不知是陈胜心生恻隐,故意放了烟馆掌柜一马,还是领头的李湘飞一时疏忽,胖子没有跟着回县衙。当官府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当车轱辘轧在青石板上的嘎吱声渐渐远去,当几坛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像长了翅膀飞走的时候,惊魂甫定的烟馆老板迅疾闪进屋内,闩上大门直奔后院。


胖子猫着腰钻进后院,转身关紧院门。他绕过刚才衙役刨开的几个坑,直奔院墙根边的那片灌木。胖子清楚,这片灌木的下面尚有三只罐子,其中一只里头大半是金条。他跪在地上,上身几乎贴着地皮察看。一切完好无损,地上草木茂盛,草丛连着院墙根上苔藓。胖子百分之百地确信,那三罐真金白银一定安卧地下。这可是他仅存的一点命根子啊。


去年岁末,这个名叫钱满的人从种种迹象嗅到了大清将亡的焦臭味。家族老人的经验之谈告诉他,改朝换代之际便是天下动荡之时。十几年的贩烟、销烟经历,钱满不乏死里逃生的惊魂险境,但其中的暴利足以令他心满意足。可如今,抱着一袋袋沉甸甸的银子和真金,钱满一连几日愁眉不展。不得已,他也玩了一出藏宝于地的老戏。不动声色之间,钱满便将家中银两和金条悉数倒入坛罐,深埋于后院地下。冬去春来,藏宝的地面渐渐长了青草和苔藓。每天一早醒来,钱满就会拐进后院,望着满地的青草会心一笑。


该来的终究来了。这回栽在新任的民政长手里,钱满彻底认了。不仅仅是自知罪孽深重,更多的是出于对一县之长的忌惮。钱满早已耳闻陈民政长的来历。一个嗜血的土匪披上堂皇的官府之长的外衣,这样的人啥事不能做得出?所以在性命与金钱之间,钱满本能地选择了前者。但就在副典史带着衙役挥锄刨土的时刻,钱满还是有所隐瞒。即便是在副典史的严苛追问之下,钱满仍然信誓旦旦地说:“埋下的银子全部在这了……”

这一夜钱满注定失眠。在床上折腾了半宿,钱满一骨碌爬起来,摸黑溜进后院。他攥着一把挖锄,抖抖索索靠近那片灌木。无需照明,也没胆子用上灯笼。钱满凭借超凡的记忆挖出了三只坛罐。他急切打开坛口,一只手伸进罐内。顿时,银锭和金条触碰的闷响从坛口溢出。钱满被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的感觉包围了。


五更时分,钱满逃离滨江县城。


40


陈嘉豪做梦也没想到,时隔三年之后重回故乡,竟然赶上爷爷的葬礼。


陈中立失踪两天之后,陈胜命令县衙所有仆役分成几班在县城及周边展开拉网式搜寻。陈嘉豪也参与其中,他跟着七八个衙役沿滨江河一带寻找。在河岸一处草丛里,有人发现了一只鞋。陈嘉豪拎起一看,心里“咯噔”一颤,这只圆口布鞋正是爷爷常穿的鞋。


傍晚时分,陈中立的遗体终于被几个仆役从滨江河下游打捞上岸。经匆匆赶来的陈胜确认,这一带正是当年陈家老宅,正是当年陈家在大水中的覆灭之地。


陈嘉豪紧随父亲跪在爷爷遗体旁。陈胜伤心欲绝,痛哭时头颅贴碰上地面的草皮。听着父亲撕心裂肺的恸哭,望着爷爷溺亡的惨状。陈嘉豪悲从心生,泪水决堤般淌下他的脸颊。


就在众人起运亡者的时候,陈嘉豪伫立河堤,神情呆滞地望着夕阳下静静流淌的滨江河。他内心满是伤心与疑惑,一天一夜的时间,假如从遗落岸边的那只鞋算起,爷爷就是从那一直漂到这的。爷爷至此没能继续往下漂去。


是什么东西阻滞了爷爷的漂移?是什么让爷爷留在了这片水域?


陈嘉豪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曾经屡次听爷爷提及多年前那个滂沱呼啸的大水之夜。他瞬间释然,这片水域是爷爷曾经的家,是爷爷魂牵梦绕的故土。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片安静深邃的泽国就是爷爷理想的归处。现在,爷爷回家了。


陈中立的后事尽显尊荣。其葬礼规格和奢华在滨江县大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见惯了生死的陈胜在经历短暂的丧父之痛以后,迅速进入治丧的兴奋状态。他运用了几乎所有的权力,在财力和人力上竭尽所能来保障治丧。他差人远赴湖南常德购买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此物香气永溢,水不能浸,蚁不能穴,耗银千两有余。他指派专人召集县城及乡下擅长吹拉弹唱艺人组成一个庞大乐师团队。一连两天,陈家大院鼓瑟齐鸣、唢呐声声。丧事期间,县城几个售卖烟花爆竹的店面基本断货。


陈胜觉得,唯如此,才对得起驾鹤西去的父亲。唯如此,才能弥补二十余年不能侍奉父亲于左右的遗憾。


出殡当天,滨江县城万人空巷,送葬队伍从陈家大院一路向东,绵延一里之遥。高高擎起的经幡迎风飘扬,似乎与苍穹的白云融为一体。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此起彼伏,炸飞的纸屑漫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最为扎眼的要数抬棺的八个精壮汉子,俗称“八大金刚”。他们是李湘飞从县衙几十个仆役中精挑细选出来,个个身材魁梧,力大无比。八大金刚身穿新式制服,每人腰间缠一条缟素,四人一组分列灵棂两侧,负重前行。


作为嫡子,陈胜身披缟服,双手托着父亲的灵牌,神情肃穆地走在缓缓移动的灵棂前端。


陈嘉豪和桂兰身披素白的孝服跟在灵棂的后头。他们的身后是来自县衙的一众官吏。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在头上扣一顶四角白帽,俗称孝帽,是孝家为前来吊唁的非亲人士的赠送之物。官吏们缓步行进在送葬的队伍之列,有说有笑。他们无不惊叹这场规模空前的隆重葬礼。有几个小吏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大概是质疑这场豪华葬礼,小吏的言谈之间流露出对新任县太爷的不满与嫉恨。


送葬的人群中有不少自发闻讯而来的田夫野老甚至赤脚乞丐。他们虽然跟陈中立没有过多的交集,但这些人以前大都受到陈中立的恩惠、帮衬和救济。他们默默跟在送葬队伍后头,神情悲戚,有的人甚至流下感恩的眼泪。


人群中自然不乏大量凑热闹的市井百姓。这种场面的葬礼在滨江毕竟难得一见,如此宏大的视觉盛宴当然少不了人气的烘托。


陈嘉豪默默陪在娘的身边,偶尔伸出手臂搀扶一下娘,有时也下意识地瞥一眼娘,桂兰的表情看似平淡,但不经意间,她的手微颤着。


爷爷入殓的时候,桂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缓缓放入棺中。陈嘉豪注意到娘将小匣放在爷爷的右手边。她的手颤抖着触碰了爷爷冰冷的手……


爷爷的死因是陈嘉豪心中挥之不去的疑云。他不能苟同包括爹在内的大多数人的看法:陈中立是失足溺水而亡,或是因为老糊涂了误闯水中遇险。爹不了解爷爷,陈嘉豪是爷爷牵着抱着长大的。以爷爷的经历和性格,他是不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自绝于人世的。


陈嘉豪不愿往深里探究,那种愈发清晰的谜底令他不寒而栗。


陈中立最终埋葬在滨江河边的一处坡地。三十多年前,一场大水冲毁了陈中立的家,现在,他又回来了。在商定爷爷墓址时,陈嘉豪力主将爷爷葬在滨江河边,桂兰表示认同,陈胜也默认了。


陈嘉豪默默地绕行墓地一圈。但愿这一片黄土能永远封禁那个令人无以言说的事实吧,他想。


不知不觉之间,陈嘉豪从武汉回来差不多一月了,期间他收到王大成的两封来信,第二封信前一天刚收到。王大成在信中说:“北京的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成果的真实目的正在显现,而且不排除有进一步令人不齿的举动。南方的同盟会及革命党人也在考虑针对袁世凯的反制措施,正在酝酿新的革命风暴。”


王大成在信中敦促陈嘉豪迅速返汉,说楚雄学会离不开他,《楚雄》更是离不开他这个主笔。


陈嘉豪提笔给王大成回信。他在信中坦陈家里爷爷去世的变故,承诺待处理一些事后即起程回汉。


书信写毕,陈嘉豪去了县城北街的民信局邮寄信件。自从清政府于1866年试办邮政以后,传递民间书信、物品和办理汇款的民信局就在滨江县存续了十几年。陈嘉豪走进民信局的时候,里头的一个邮差一眼就认出了他。邮差口称“陈少”,笑眯眯地接过陈嘉豪手中的信件。


陈嘉豪付了邮资,拿起已盖上邮戳的信封一看,上面仍然贴的是一枚“万寿”邮票,于是问道:“现在是民国了,怎么还是用前清邮票?”


邮差说:“不用旧邮票用啥呢?等新的印出来,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


陈嘉豪笑了笑就离开了。在滨江,这邮差也算个公职人员,也算是对时局略知一二。若是换成普通百姓,说不定依然活在前清的幻景中。所谓的改朝换代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而已。


走在县城的街衢,望着眼前不变的破败与荒凉,陈嘉豪不由得轻轻摇头。他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天空,像是对苍穹发出询问:“何年何月可以让这小小的滨江旧貌焕新颜?”


天空倒是澄清,白云悠悠,天空湛蓝。陈嘉豪心中的失望有了些许的慰藉。


陈嘉豪突然想起一个人。家住县城远郊的刘守成如今怎么样了?陈嘉豪决定过去看一看。他跑进西街的一间马行,雇了匹白马,跃身跨上马背。


依旧是两间茅草屋,与三年前来这相比,陈嘉豪感觉眼前的茅庐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应该是乡下人吃晚饭的时间了,陈嘉豪进了茅屋。昏暗的堂屋里,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在碗筷触碰的叮当声里,陈嘉豪看到一个男人在埋头扒着碗里的食物,想必此人便是这家的主人了。“老刘……”陈嘉豪叫了声,但吃饭的男人仰起脸来,陈嘉豪尴尬了。这个人不是刘守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刘妻似乎认出了陈嘉豪,她放下碗筷站起来,笑了笑说:“是您啊……”语气含着谦卑。


一旁的三个伢好象也有印象,他们望着陈嘉豪憨憨地笑着,嘴角粘着饭粒和汤汁。


“刘哥呢?”陈嘉豪扫了那个男人一眼,疑惑地望着刘妻。


女人的头低垂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死了……”


“啊?”陈嘉豪惊诧无比,马上又问:“怎么就没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刘妻抬起头淡淡地说:“去年上半年的事。他迂了疯了,说是要去蛮远的京城搞么子殿试,还说要去考个状元……”


陈嘉豪听出了个大概,但他心里仍然有太多的不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反问刘妻。


“他自个要寻短见,我有么子办法哟?”女人的语气没有悲伤,倒有如释重负的味道。


也难怪。陈嘉豪又扫了刘守成撇下的那三个半大孩子一眼。他可以想象,刘守成金榜题名的美梦曾经带给刘妻莫大的希望与支撑,她也曾不遗余力地鼓励,支持着男人的漫漫赶考路。从十几岁到而立之年,从乡试到会试,刘守成搭上的是精力和生命。而这个女人也实属不易。就在刘守成感觉良好的参加完省里会试之后,就在他匆匆赶回家里和妻儿一起憧憬着考得功名的幸福时光。也许,夫妻俩曾计划去县城置一处房产,然后将三个孩子送进学堂里念书……


然而,清廷突然宣布废除科举。顷刻之间,所有的一切成为水中月、镜中花。可怜刘守成那搜索枯肠般写就的卷子变成了一张废纸。


吃饭的男人不时瞟着陈嘉豪。陈嘉豪明白,这个男人已经取代刘守成的位置。他友善地冲着那个男人一笑,感觉这个人老实巴交的,但愿此人能善待刘守成的女人和孩子。陈嘉豪这么想着,本能地将手伸进衣兜,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点碎银,大约近二两。


刘妻迟疑了一下,收下了陈嘉豪的馈赠。


夜里,陈嘉豪又想起了刘守成。他从刘妻只言片语的诉说中竭力想象刘守成所经历的一切。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呢?万念俱灰的刘守成生命最后的时光极有可能是——穿着邋遢的长衫,趿着双破鞋,在县城的街上晃悠,他一边晃悠,一边念念有词,口中崩出的一定是他心心念念的八股酸文。随着文句的起承转合,刘守成的步伐忽快忽慢,而随着词章的抑扬顿挫,他的声音时高时低。念得得意之处,忘形的他自然又摇头晃脑,昂首向天,如醉如痴,飘飘欲仙。仿佛周围了然无物,天地间只有他的字字玑珠的美文。


有人不堪其扰,抄了把扫帚满大街追着疯了的刘守成撵。最终,刘守成踉踉跄跄地来到寂静的河滩。意犹未尽的他继续吟诵诗文,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目喷火、口沫横飞、声嘶力竭。忽然,刘守成喜极而泣、长歌当哭,一口气接不上,扑通一声栽在河边……


陈嘉豪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刘守成最后的绝望和疯狂无疑给死寂的县城添列了一道别样的风景。一个幻灭的末代儒生可以为无数的人提供无尽的噱头和乐子。


陈嘉豪再次去刘家。这回该刘妻感到疑惑和诧异了。而当陈嘉豪提出要支助刘守成的孩子去县城学堂念书时,刘妻更是一脸茫然。


刘妻苦笑道:“您都看到了,这屋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供伢们上学堂啊?”


陈嘉豪不厌其烦地说明,小孩上学的费用由他负责,甚至表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完成这件事。


陈嘉豪有些动情了。他说:“我和刘哥相识一场,我们一起同窗共读,一起去省城赶考。现在,他不在了,留下的三个孩子多可怜啊。作为刘哥的同窗和朋友,我必须站出来帮帮你们的孩子!”


陈嘉豪的一席话似乎对刘妻有所触动。她说:“您是个大好人……”


三个孩子怯怯地立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娘在与这个似曾相识的人说着话。


陈嘉豪微笑着走到三个伢面前。他蹲下身子一一询问他们的名字。老大叫刘功,老二叫刘言,女孩老三叫刘念。


陈嘉豪和善地望着面前的三个孩子,似乎在寻找他们父亲的遗痕。他问道:“你们的爹从前教过你们识字写字吗?”


三个伢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陈嘉豪的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虽然刘守成因为科举搭上了性命,但这不是读书的错,更不是经史子集的错。任何时代,集人类思想和文明之大成的典籍皆可成为人心中的一束光。此时此刻,陈嘉豪仿佛看见刘守成三个孩子身上的那束光。


“你们想不想去念书?”陈嘉豪亲切地问孩子们。


孩子们笑而不答。陈嘉豪耐心地解释、说明。他说:“那个地方叫学堂,教你们识字写字的人叫先生,那儿还有很多跟你们一样的玩伴呢。”


老二刘言开口了,他迎着陈嘉豪的目光不住地点头,说:“我先去……”


陈嘉豪伸手摸着刘言的头。孩子从陈嘉豪的手臂下钻出来,跑进旁边一间房里,很快,刘言抱着一堆书走出来。


“这是我爹留下的书,里面好多字我不认得。”刘言涨红着脸说。


陈嘉豪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泛黄的书页在他手中哗哗作响。这是一本线装的《史记》。


“叔叔也可以教你。”陈嘉豪把书放到刘言怀里。他看了孩子一眼,他被刘言眼中的灵气感动,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帮这个孩子。


过了一天,陈嘉豪带着刘言去了泽滋书院。书院已更名为“滨江县县立第一学堂”。陈嘉豪见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学王先生,并将刘守成之子刘言上学一事托付给他。王先生听说过刘守成的事,而且对此深表同情。王先生还说,当初学堂原本想延聘刘守成来教书的,但刘守成没答应,好像是不肯屈尊。陈嘉豪摆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他允诺,会按季度将刘言上学的费资寄给学堂。


离开学堂的时候,陈嘉豪的身后传来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回到滨江近一月,这是他听到的最纯的声音。


第十五章   远方的召唤

41

一艘江轮缓缓驶离沙市码头,沿长江顺流而下。这一天是1913615日,即民国2615日。


陈嘉豪伫立船头,扶栏远眺。他的目光始终在南岸的滨江一线游离。他预感到,经此一别,滨江将成为他心中的一缕乡愁。一时半会,他是不可能再回滨江了。


父亲陈胜曾经认真地跟陈嘉豪交流过几次,关于陈嘉豪的去留,关于儿子的前途,陈胜是上心的。他希望陈嘉豪能留在滨江。眼下民国初立,滨江也是百废待兴,亲生儿子在身边自然再好不过。滨江县教育局正在筹建,陈嘉豪就是最合适的局长人选。


面对父亲的挽留,陈嘉豪只是淡淡一笑。在省城待了三年,他的世界早已不再囿于滨江一县,甚至不是湖北一省。同时,陈嘉豪也在淡淡一笑中隐藏了对父亲的失望。


陈胜回滨江以来,其身上带有江湖味的戾气开始显现。陈嘉豪原本希望父亲能像爷爷一样心怀仁慈,能善待滨江的百姓。但是现在看来,陈胜并未传承爷爷的德性。如今这位民政长治下的滨江,相比从前的横征暴敛有过之而无不及。县衙内的分支机构的主要职能就是征粮收款,而担负维持地方秩序,保一方平安的大小仆役,更加充当了强制征收的急先锋。举目四望,县城内百业凋弊,广大的乡村更是民不聊生……


当然,陈胜是非常满足的。相比于提心吊胆的流寇生涯,相比于朝不保夕的军旅经历,这种相对稳定的官宦生活对他来说就滋润多了。爷爷尸骨未寒,陈胜就将一个豆蔻民女弄进了县衙的专属寝宫。陈嘉豪问及此事,陈胜居然笑着解释:“这是你娘安排的。”


作为儿子,陈嘉豪还能说什么呢?但是跟爹作别时,陈嘉豪说了这样的话:“爹,娘一个人操持陈家大院不容易。你应该对我娘好点。”


离开陈家大院前夜,陈嘉豪陪着娘待了两个时辰。桂兰一边忙着给儿子整理行李物品,一边说着话。看着娘把一些熟食和零食塞进包裹,陈嘉豪说:“娘,不要装了,天气热了,这些东西不好带。”桂兰冲着儿子笑了,走过来挨着陈嘉豪坐下。


桂兰望着儿子,说:“嘉豪啊,你都二十过了。在外边若是遇到个中意的,就把婚事定了。”


“下次回来呢,”桂兰笑了笑说,“给娘带个俏媳妇回来,我等着抱孙伢哦。”


陈嘉豪迎着娘的目光点点头。


“娘……”陈嘉豪望着渐趋衰老的桂兰,心头一热,“您要好好照顾自己……”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面对桂兰,陈嘉豪毫无禁忌。他说此次出门很可能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了。因为有好多事他要去经历、要去闯。他甚至说出了自己的隐忧,生逢乱世,机遇与风险是并存的。


“我晓得……”桂兰说,“我儿是有抱负的男子汉,娘相信你在外面做的那些是正事,是大事。”


“娘……”陈嘉豪说,“我也不能确定那些事就是大事、正事。儿子只是愿意做这些事。我觉得,无论是过去三年,还是往后,儿子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


“我儿有出息,为娘这心里踏实、喜欢。只是……”桂兰伸出手抹了抹眼角,“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嘉豪,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得处处留心啊!”


陈嘉豪笑了笑说:“娘请放心,我早已长大成人,知道该怎么做的。我的生命是娘所赐。我一定永远谨记娘的教诲!”


陈嘉豪带着失望离开了滨江,而返回武昌,等着他的仍然是失望。


“嘉豪,你可回来了!”王大成给了陈嘉豪一个夸张的拥抱。他还是那么旺盛、热情。


“快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陈嘉豪笑着推开王大成。


“着什么急嘛”王大成说,“去吃一顿,算是为你接风。”


陈嘉豪想起了什么,又问:“咦,汪天明呢?”


“呵呵,他呀……”王大成说,“人家现在飞黄腾达了。”


两个人走进一家饭馆,边吃边聊。陈嘉豪这才知晓。他走后的这一个多月,汪天明一直在四处谋职。最终,汪天明在省军府秘书处应聘成功。


“好事啊,这份差事前途无量。”陈嘉豪笑了笑说。


“好什么好?”王大成放下筷子,愤愤地说,“也不看看省军府是个什么地方。”接下来,王大成把眼下的形势原原本本告知了陈嘉豪。他说,坐上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宝座的袁世凯已经完全背弃了当初的承诺,彻底暴露了独裁者的真实面目。北京的参众两院中的同盟成员及南方革命党人,数月之内被袁世凯的北洋系逐一驱离。就在前不久,预备出任内阁总理的宋教仁在上海遇刺,各种证据明确指向袁世凯是暗杀背后的策划者。


“据可靠消息,”王大成接着说,“孙中山先生已经从日本回国。”


陈嘉豪信心大增地说:“中山先生回来了,事情就好办。”


说到湖北和武汉的情况,王大成说:“与南方其他地区相比,湖北和武汉是死水一潭。一个月前,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的胡汉民还有安徽的柏文蔚都通电反袁。那个黎元洪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扮演调停的角色,劝说那三位通电反袁的都督。”


陈嘉豪摇了摇头说:“湖北是革命的首发地,这位黎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寒心。”


“所以说,”王大成说,“与黎元洪的政府为伍,就是为虎作伥,就是助纣为虐。汪天明这个时候去给那些人当秘书,你说气不气人?”


“你就没劝劝他?”陈嘉豪问。


“当然劝过。”王大成说,“我对他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说,我们出生入死参与武昌起义,就是为了创立一个全新的中国,就是为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你猜他怎么说?”王大成苦笑道,“他竟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袁世凯、黎元洪有强大的军队,有洋人撑腰,归顺他们才是王道。”


“这个汪天明,十足的小人,见风使舵,见利忘义。”陈嘉豪有点生气了。


“大浪淘沙……”王大成说,“当下的中国是鱼龙混杂。依我看,目前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主要是三股势力犬牙交错,相互抗衡。第一种是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第二种是所谓的立宪派……”


“第三种自然是我们这些革命派哦。”陈嘉豪笑着补充道。


王大成接着说:“立宪派的主张是君主立宪,他们同旧有的社会秩序有着血肉相连的联系。现在这些人又成为袁世凯北洋军阀的帮凶和走狗。”


陈嘉豪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成,一段时期不见,你又更上一层楼了。你对时局的分析和判断太精辟了。”


“不过我以为,”陈嘉豪又说:“不论是袁世凯那帮人,还是梁启超之流,也包括一些以革命党自居的人。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出自一己私利。什么国家利益、民族大义,特别是老百姓的疾苦,这些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王大成竖起大拇指说:“你说得太好了,真是一针见血。”


王大成转过头去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相信,在这乱世之秋,一定会有许多仁人志士在思考和探寻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


陈嘉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所以我接到你的信立马就赶回武汉了。”


王大成激动地伸过手来,说:“此生有你这么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足矣!”


陈嘉豪紧紧握住王大成的手,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任重道远啊。”


陈嘉豪扫一眼桌上的菜,笑了笑说:“大成,还是先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好嘞。”王大成抓起碗筷。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嘉豪和王大成埋头于《楚雄》的编辑与撰稿之中。陈嘉豪好久没提笔了,坐在桌前一时有些恍惚。但他很快定下神来,渐入状态。他心潮起伏,将对时局的观察与思考诉诸笔端,写成两篇文章,一曰《问苍茫大地》,二曰《民众之所盼》,文章从民众的视角审视天下大势,抨击各种势力争权夺利的卑鄙行径,表达祈盼安宁、国家回归和平稳定的强烈愿望。


王大成浏览陈嘉豪的文章,禁不住拍案叫绝。他深有感触地说:“嘉豪,论文章功夫,你仍然甩过我几条街。《楚雄》离不开你这个文胆啊。”


“呵呵……”陈嘉豪笑道,“我们两个关起门来坐而论道,卖弄文采有何用?”


王大成不以为然,说:“怎么叫坐而论道呢?好的文章无疑起警世之钟,是一剂救国救民的良方。”


“希望如此!”陈嘉豪欠了欠身,悠悠地伸个懒腰,说:“我觉得,当此时局剧烈动荡之时,我们除了动手写写文章,更应该做点实事。”


王大成点点头说:“你说得在理,辛亥年间的这场风暴看似热热闹闹,实际上是蜻蜓点水,没有触及中国问题的根本。国家是人民的,绝不是少数几个善弄权术之人手中的玩物。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多做唤醒民众的事。只有千千万万普通民众从浑浑噩噩的梦魇中觉醒,国家才有希望,我们这个民族才有希望。”


一连几天,王大成、陈嘉豪穿梭于武昌的大街小巷。他们将一张张散发着油墨香的小报塞进每一个认识的或陌生的人手中。还不忘说上几句,简明扼要地提示一下文章的主要内容。接过小报的人一般会驻足扫一眼小报上的标题,或惊讶,或微笑,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来付费。彼时,印有袁大总统头像的银元已面市。偶尔也有阔绰的人士掷下一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权作买报的费资。若是遇到一些比较寒酸的市民,王大成他们一般分文不取。


两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要数几所学校了。这里有着《楚雄》稳定的读者群,这些读者中不仅有热情的学生,也有颇为挑剔的教员和学究。这些人折服于《楚雄》典雅大器的文笔,也被上面刊发文章新颖的观点和独到的见解深深吸引。


在那个报刊成为一个社会最主要媒介的时代,《楚雄》在两江三镇可谓洛阳纸贵。当陈嘉豪和王大成双双走进校园,立时便有一大群学生围了上来。


有学生将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得陈嘉豪扑哧笑了。很明显,有些人把王大成和陈嘉豪当作兜售报刊的贩子了。而当王大成告知这群学生,自己就是《楚雄》的主编,旁边这位就是报纸的主笔时,那群学生则惊叹不已。


“我就说嘛,一般的报贩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一个女学生笑盈盈地说。


陈嘉豪的目光停留在说笑的那个女生身上,打趣道:“请问这位女同学,主编和主笔该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呢?”


“呵呵……”那个女生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相由心生,腹有诗书气自华,能写出一手锦绣文章之人当然不同凡响。”


好一个伶俐的姑娘。女生着一件素白的襟衣,下身穿一条直筒黑裤,白袜黑鞋。蓬松的短发,白净的脸庞,玲珑的鼻尖,青黛的眼眉,说话间微微翘起的嘴角……陈嘉豪在心里默默定格了这位唇齿留香的女生。



              (未完待续)


庄严,原名严世平,湖北省作协会员,松滋市洈水镇大岩咀小学高级教师,著有《洈水谣》《斯人如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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