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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你能原谅我吗----- 张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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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5 17:21:18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你能原谅我吗

张   丹


我独自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正值四月天,窗外的景色很美,翠绿的山峦,宝石般的湖泊,还有变幻不定的天边云朵,像一幅没有边际的画卷,被呼啸而过的疾风哗啦啦地打开。但我无心欣赏这一切。车子已驶出浙江境内,我的心仍有些茫然,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那个女人,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

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那年我十六岁,在鄂西南的一个小城西城读高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四月二十九号,月假的第一天,我坐车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在离市区四十里地的小镇上。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名字叫河桥,可镇子既没有河也没有桥,只有两排参差不齐的房子连在一起,中间是一条盲肠般弯曲狭窄的街。爷爷奶奶的家就在这条街上,是一栋青砖绿瓦的二层老房子,房子的一楼被分成两个区域,一边摆着一排货柜,卖些香蜡纸烛之类的祭祀用品,另一边算是客厅,日常起居用。在我眼里,这栋老房子如同丛林中的一株古树,有一种腐朽与新鲜、喧嚣与宁静掺杂在一起的气息。我迷恋这气息,它让我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感到特别的放松和自在。

刚进门,我便有种异样的感觉,那股熟悉的气息之外似乎多了一份拥挤。爷爷,奶奶。我轻轻叫道,没有人应。我又向里走了两步,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像灯一样啪地充满了我的整个身体,一个女人从客厅后面的厨房走了出来。是个漂亮的女人,柳眉凤眼,擦着颜色很鲜艳的口红。我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女人见到我,连忙迎上来,小栾回来了。说着,冲我一笑,露出了八颗牙齿。

这时,我想起朱远丽,她从来不擦口红,总是素面朝天,更不会有这样的笑。她很美,我这么说,并非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而是她的五官确实生得无可挑剔,眼睛大,皮肤白净,又瘦,但她不怎么爱打扮,总是穿一身粗布大衫,松松垮垮的,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这也许跟她的职业有关,哦,我忘了说,她并没有正式而固定的职业,每次在学校填档案,填到父亲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填上已故,让人纠结的是母亲职业这一栏,填画家吧,也没见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品,她熬更守夜画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淹没在街头那间昏暗的画廊了,鲜有人问津;填老师吧,她又不是体制内的,不过是周末去某培训机构教小朋友画画素描什么的。填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那就填自由职业吧,说完,她的嘴角努力往两旁拉,拉成一个上弦月,我就在这笑里看到一团暮色从下至上爬上她的眉眼,这使她整个人突然变得苍老极了,像一朵干枯的、失了颜色的鸢尾。

不认识我啦?女人脸上的笑堆得更满了,你从前最喜欢吃我做的米糕了。我这才想起,她是李英,早年在街尾开米糕店的,河桥人都叫她“米糕西施”。小时候回河桥,爷爷奶奶常带我去她店里吃米糕,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的米糕店突然关了,有人说她嫁人了,有人说她去外地开店了。她怎么会在这里?我盯着她,从她的眼里我看到自己的脸,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与此同时,我看到有一种小兽般机警的东西正从我的身体里拼命往外冲,冲到我的身体前面,奔向屋里,左奔右突地打探着。我有些窒息,害怕会有什么出现,又害怕什么都没有。然而,那从进门就有的预感终于还是灵验了。一个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时隔多年,记忆像被清水洇开的颜料,变得淡而模糊,但我还是一眼认出,男人正是王小兵,我的父亲。在我九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那是一个冬天,我放学回到家,屋里一地狼藉,到处是酒瓶和酒杯的碎渣,朱远丽窝在沙发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扇忘了关的窗,里面却空空如也。她的样子让我熟悉而恐怖,我知道他们又发生战争了,我现在应该做的,是悄悄进房,做作业。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智慧,每次他们吵架,我就格外乖,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化解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让家里凝固的空气流动起来。但是这次不一样,当我捧着写好的作业出来,天色已晚,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涌进屋子,朱远丽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没动。妈妈,我怯怯地喊了一声。她没有应,过了好久,她才伸出手,一把搂住了我。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觉到她的肩头一颤一颤的。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说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王小兵其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永远是一身酒气。他喝酒不分时间地点,早上喝早酒,晚上喝夜酒,平时一个人在家里要喝,碰到三朋四友聚在一起更要喝。有好几次他在外面醉得人事不省,都是被人抬着送回家的。为他喝酒的事,朱远丽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也想过各种办法治他,把家里的酒藏到床底下或倒进厕所,不让他进家门,不给他做饭,但他依然故我,而且变本加厉。对于他的好酒贪杯,爷爷奶奶也恨,但恨归恨,每次回河桥,他们还是会买来最好的酒,桌上桌下小心伺候着。王小兵的酒瘾越来越大,发展到最后,他的生活被拉成两点一线:桌上到床上,床上到桌上。朱远丽眼见这情形,知道是管不住了,只好由着他去了。

爸爸,酒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喝呀?一天,我半夜醒来,看到他又在喝酒,忍不住问。

他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一盘散沙地窝在沙发里,像个抽了线的木偶。听到我的问话,他抬起头,我发现他竟然泪流满面。他呆呆地看着我,突然哭了出来,那哭声滞重而隐忍,如一把生锈的刀划开了夜的安静。这时,朱远丽从房间冲出来,一把夺过酒杯,用力掷向墙壁,顿时,酒精气息伴随玻璃碎渣溅满了屋子。王小兵一跃而起,开始愤怒地咆哮,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是不是……我受够你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尖利而冰冷的东西一点一点穿透我,燃烧我。

朱远丽开始尽可能躲着他走,不再与他出入任何公开场合,哪怕是一起去公园散个步,也不。有一次,她带我参加家长群组织的聚会,聚会进行到一半时,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跟大家道别,带着我匆匆地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出去接电话时碰到王小兵,他和朋友在隔壁房间喝酒。她怕他喝多了闯进来。

而作为父亲这个角色,他能提供给我的,就是在他少有的清醒状态下的那些小殷勤,特别是我被朱远丽斥责后,他的小殷勤便会像口香糖一样贴上来。我很清楚他这是趁机而入,因为在这个家里,他就像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太没有存在感了,他想贿赂我,拉拢我。但我装作不知,一边享受着他的殷勤,一边在心里嘲笑他。后来,朱远丽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英短猫,他的那些在我看来带有表演性质的殷勤,就再也没有舞台了。因此他的离开,对彼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件无所谓的事。

七年,他从来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起初,朱远丽还通过各种手段找他,登寻人启事,去他常去的酒馆守,但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丝消息,时间一长,她也便放弃了。爷爷奶奶那边对朱远丽是有怨气的,他们坚信儿子已不在人世,而朱远丽就是害死他的元凶。慢慢的,所有人也都相信,王小兵已经死在外面了。爷爷奶奶甚至请了道士来家里,为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的儿子做超度,又把他的照片放大了挂起来,从此王小兵这个人就定居在了爷爷奶奶家的客厅墙上。七年,墙上的男人在时光里长成了一尊面目模糊的雕像,我也从一个无知的小女孩长成了高中生。

眼下,墙上的男人正站在他的雕像下,用一种生怕吓着我的声气说,小栾……我是爸爸……我回来了。我本能地抬起头望向墙上的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男人,他还是那么瘦,和从前一样,但又和从前不一样,恍惚间,他的脸和墙上那张脸重合于一体,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像没有聚焦好的镜头,看上去有点不真实。

爸爸。我艰难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个在心里无数次呼喊却没有发出来的音节,像一根卡在喉头的刺,吞或吐都会引起一阵刺痛。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坦白说,我内心甚至还有点不为人知的暗喜,因为他的离开,家里再也没有了那呛鼻的酒味,没有了他们的争吵和争吵过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闷。朱远丽的性情,也因着他的离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会再为我的考试失误而大发雷霆,不再苛责我吃饭太慢或东西不放回原位。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佛系妈妈。而且,她比从前更爱我了。学校有早餐供应,她却坚持要我在家吃早餐,她做的早餐,不能用好吃来评价,不夸张地说,那简直是一种艺术。她可以把水煮蛋切成四叶草形状,用剩饭和各种水果煮色彩缤纷的粥,就连最普通的挂面,她也能做出很高级的感觉。晚餐更是精致,荤素搭配均匀,花样百出。对于做饭这件事,她的专注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画画。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沐浴着她浓得化不开的爱,我一度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但很快,我便发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让人同情的,而我的父亲既非离异,也非病故,他是跑了,就像战场上的逃兵一样,我的身上因此罩上了一层尤其悲惨的外衣,更让人同情。他的“跑了”有很多说法,说他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跑到外地躲债去了,说他早就跟某个女人勾搭上了,两人私奔了……各种风言风语像一只只可怕的大手,把我的自卑从心里一寸一寸扯了出来,并逐渐放大,放大成一个巨大的瘤。我从来不提和他有关的任何话题,但他的故事总会像长了翅膀似的到处扑腾,在学校,在我和朱远丽租住的小区,在河桥的街上,我总能感到一些异样的眼光扫描仪似的从我身上扫过。年少的我,开始被一条痛苦的小蛇紧紧地缠住,透不过气来。

爸爸为什么要跑?他还会回来吗?他到底还在不在人世?这些问题如同一个个沸腾的气泡在我心里不停地翻滚,几乎要揭盖而出。但我按住了它们。我不敢问,爷爷奶奶或者朱远丽,我都不敢去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于他的一切,成了家里所有人的禁区,王小兵这个名字已经被他们装进一个黑匣子,并贴上封条,上了锁,谁也不会轻易去碰它。

在学校里,我没有朋友。我不敢交朋友,因为交朋友意味着要交换心事,而我唯一的心事是王小兵。他也是我最大的软肋。家的东边有一面湖,叫玉带湖,湖边有很粗一棵槐树,不知是虫子啃的还是雷电劈的,树的中部有个空洞,我常常放学后一个人跑到树下,对着那个树洞说很久的话。除了这棵树,湖水,湖边的花花草草,都是我的朋友。只有它们可以让我放心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我回忆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惊奇地发现,我们父女之间还是有很多快乐时光的,就像洒落田间的谷子,只要你愿意一粒一粒去捡,就能捡起一大捧来。随着一天天长大,我对他的心理产生了微妙而复杂的变化。我恨他,恨他的自私,恨他不该丢下我们一去杳无音讯,让我在人群里被当作异类。又想他。每当那时,我就跑到玉带湖,靠在那棵有洞的大槐树下,哭一场或者睡一觉。我想象那粗壮的树干是他的胸膛,想象它会长出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是的,我开始疯狂地想他,又或许,我想的不是王小兵这个人本身,而是“爸爸”这个角色。只要有这个角色的存在,我就有了一把可以抵挡那些眼光的伞,不必低头躲着任何人。我把内心的渴望都嫁接到了那棵树上,虽然它从来没有回应我什么,但我总能在哭过和睡醒后,在意念中创造出一个和它一样高大伟岸的爸爸。后来,我也迷上了画画。每晚临睡前,我都会在画纸上画同一个男人,笑着的,跑着的,做饭的,打球的……我幻想自己能拥有一支马良的笔,某天画着画着,那个男人突然从纸上走下来,摸摸我的头,说,来,小栾,爸爸带你去吃肯德基。

一天又一天,那些爸爸始终站在纸堆里,并没有真的长出眼耳鼻舌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却已经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有生命的影像,我在它们身上找到一种虚拟的安慰,并早早养成了独自生长的能力,我带着这能力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直到趟进青春的河流,那个因“爸爸”二字而剜下的缺口不再疼痛,内心渐渐趋于平静。

七年过去了,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从那些纸堆里一个筋斗蹦了出来,有着真实的体温,真实的表情和动作,自称他是爸爸,告诉我说他回来了。呵,这个懦弱的男人,去时无影,来时无声,于我和朱远丽的世界拔出脚,逃往他的自由王国,如今,他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就像当初离开一样,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爸爸。

你以为这七年时间是一节枯死的藤条,咔擦一声剪掉,很快就可以长出新叶,长出一片葳蕤繁茂吗?你以为不需要一句交代,一句解释,直接跳过朱远丽,就可以和七年后的我无缝连接起来吗?

我看着他,又看向他身边的女人,此时,那两张脸上都挂着相同的笑,小心翼翼的、试探的笑。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时,他向前一步,对我缓缓张开了双臂。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我像个流浪汉扑向面包一样扑向他的怀抱?然后我在这个怀抱里一声赦令,把他这些年对我造成的伤害归零,从此一笑泯恩仇,和他,以及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一起花好月圆,过上合家团聚的幸福生活?

多么可笑啊。我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我转身冲了出去,任凭身后的他追着叫我的名字,头也不回。

从这天起,我借口学习忙,没再去过爷爷奶奶家。高考结束后填志愿,我第一次没听朱远丽的话选择武汉,而是将所有的志愿都填了省外。我要离开西城,离开湖北,越远越好。最终,我如愿被浙江大学录取了。

进入湖南和湖北的交界地段时,我在一个小镇停下来,吃了碗米粉,又步行在小镇逛了一圈。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就要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河桥了,我需要停一停,让自己的心稍微平复一下。这个小镇与河桥有点相似,安静,古老,略显破败,站在小镇的高处,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洞庭湖。下午的阳光斜斜地铺在湖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与被风撕成长条的云融在一起,水天相接,分不清界线。

我慢慢逛着,回想那个电话,一种更深的茫然涌了过来。一周前,我在电脑前处理一个韩国客户订单,电话进来了,显示湖北西城,我一怔,本能地想到是他。只能是他。爷爷奶奶早在我上大学后便相继过世,而朱远丽也在大三那年,被我以吃不惯杭帮菜为由,连哄带骗带来了杭州。西城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段下决心切断的时光,和努力撕掉的标识,自朱远丽来了杭州,我就与那里的人和事没有了任何拉挂。

电话第一次打进来时,我摁了没接,但对方很固执,一直不停地打,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接了一听,却不是他,是个女声,小栾吗?声音极小,像是从很远的地下传出来的,我一时没听出是谁。起初,她枝枝叶叶说了很多,什么血浓于水亲人终究是亲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也跟着嗯嗯啊啊,直到“你爸”二字灌进耳朵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她。顿时,一种厌恶感像钳子一样钳住了我,我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我很忙,有事说事吧。

你爸……他……他想你了……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她期期艾艾的,很卑微的语气。

能不能回来一趟?这个突然发出的邀请,像平静的湖里丢进一头大鲸,搅得我心里水花四起。这些年来,我一直刻意回避着河桥,就连爷爷奶奶过世,我也没有回去,我不想看到他,更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在本该属于我们的领地里指手画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爷爷奶奶留下的那点家业应该被他们败光了吧,现在,山穷水尽了,走投无路了,所以他派她打这个电话,说他想我了。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刻薄,但以王小兵当年的做派,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我为什么不一口拒绝呢?我完全可以以工作忙为由拒绝她。大学毕业后,我入职这家外资公司,经过几年打拼,我坐上了部门经理的位置,并在杭州有了自己的房子,算是苦尽甘来,成功逆袭。我猛然又想到,我之所以愿意跑这一趟,大概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吧,更重要的是,我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我回到车里,拿起手机,有朱远丽的好几条微信,到哪了?到了没?空了回个电话啊。我没跟她说实话,我跟她说我到上海总公司开会。我连忙回复道,还在路上呢,想了想,又打了个视频过去。她正坐在小区花园的条椅上,面前是一簇画到一半的蔷薇。说实话,从小到大我对朱远丽都挺服气的。命运对她并不算公平,年轻时丈夫无能,一个人承担起家庭重担,后来又遭遇背弃,一直形单影只,没再涉足感情……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人生,怎么看都是有点悲哀和缺憾的。也许她的内心也有过哀怨,但我从没听到她像个怨妇一样絮絮叨叨,是那种无论多坏的事来了都接得住的女人。她身上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对画画这事的执着,画了这么多年,除了在她的小圈子有点影响,依然没有画出什么大名堂,但她似乎不在意这些,无论是在居无定所捉襟见肘的从前,还是生活安定的现在,她一直都没丢下画笔。我成年以后,我们母女关系变得随意了很多,我常笑她做的是无用功,她也不恼,说,梵高生前寂寂无名穷困潦倒,死后却名满天下一画难求,你能说他生前做的都是无用功吗?所以,人生有很多看起来徒劳无功的事,只要你喜欢并坚持了,它就是有意义的。说得我无言以对。此时,她手握画笔,细碎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从镜头中看去,她依然年轻,皮肤白得透光,有着紧致的下颌线。这画面令我感到无比踏实和欣慰。

我交代了几句,便继续赶路。

当太阳从车前一点点滑下去,河桥镇终于到了。镇子还是和原来一样,两条房子支起一条街,只是街道更破烂了,车子走过,不时会溅起一些小石子,打得车身乒乒乓乓响。我小心地避让着路上的坑坑洼洼,慢慢往前开,凭着记忆的指引,开到了一栋老房子前。

我抬头,看见大门上方写着“王氏米糕”。正是黄昏时分,大门朝西,屋内泼进一大片夕阳的余晖,金黄的光线和细细的灰尘搅拌在一起,雀跃着钻进墙上四散裂开的缝隙中。一时间,我有种改朝换代的恍惚感,疑心自己走错了门,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小栾回来了!随即,一个胖大的女人迎了过来。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我心里多少有些震惊。那张脸,在我记忆里是光滑紧致的,如满月一般,现在却整个垮了下来,笑起来时,脸上的肉无处可去,都松松地堆在了两腮。本就丰满的身体,更是朝着横的方向扩张了不少,那系得紧紧的围裙几乎要裂开来。果然,世上最公平的是时间,它不会格外优待谁,偏袒谁,但我认定,能让当年那个擦着鲜艳口红、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的“米糕西施”变成眼前这般模样的,绝不仅是时间,一定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也是我此行想知道的答案。

进门后,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奖状。学习之星,优秀学生干部,长跑冠军,奥赛冠军……密密匝匝贴满了整面墙,它们像一面声势浩大的红色的海,使灰扑扑的屋子有了些生气。王思梓,我一遍遍默念着这三个字,心头漫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有一缕一缕的细丝从身体某个角落游出来,慢慢裹住这些名字。

他……去军训了,学校组织的,要一个星期才回。她顺着我的视线,指指那些奖状,说。

我又四下环视了一圈,她看出我的心思,低声说,跟我来。穿过客厅,踩着颜色暗沉的楼梯,我们来到楼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紧张极了,胸口像挂了一只摇摆的大钟,发出让人不安的声音。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拧开了门。

和楼下相比,这个房间显得新一些,我猜想应该是他们当年的新房,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地砖,墙上刷过乳胶漆,但因为时间久,已开始泛黄,好几处还起了壳。一进门,一股药味和常年不怎么通风的沉闷气味铺面而来。循着这味道望去,床上有一个人,他向里侧躺着,只看到一个后脑勺,可能是卧床太久,脑后那块头皮已磨得很平,只有零零星星几根灰白头发。听到有人进来,床上的人转过身来。我呆住了,一时不敢举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面色如泥,形容枯槁,因为过分的瘦,那鼻子就像刀刻斧劈出来一样,显得格外高耸扎眼。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在动,简直就是一具木乃伊了。

他得的肝癌,晚期,在西城一医断断续续住了几次院,没什么效果。医生说癌细胞已扩散,所剩日子不多了。跟我说这些时,她神色平静,或许是长久的劳累使她麻木了,又或许对那个注定的结果已了然于心,早有准备,她的脸上并无多少哀伤之色。但我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像是被石块撞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当天夜里,我睡不着,脑子经过剧烈冲击后留下的余波,在夜晚的发酵下再次变成惊涛骇浪。我一点一点回想,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收集起来,然后像拼图一样拼起一个完整的他,很快又叠化在那张被病魔异化的脸后面了。

深夜十一点,门外响起敲门声,我开门,她披着走廊的灯光立在门口。她朝房里看了看,低声说,我知道你没睡……我能不能进来坐坐?我点点头,把她让了进来。

我坐在床沿,等待她开口,她却低着头久久不语,披散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大半边脸,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把自己藏进了一扇黑色的门帘。突然,一声哭泣从那门帘里钻了出来,随即她双手捂住脸,身子开始剧烈地抽动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哭泣像骤然裂开的冰面,下面涌动着一整条河的悲伤。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这个女人,这个可恨的掠夺者,助纣为虐的同谋者!当年,她在一场情感的征战中大获全胜,将我和朱远丽的退出作为战利品,供奉给那个男人。如今,她捧着他即将用尽的明天,在我面前哭泣。我该同情她吗?不,不能。她的眼泪,绝不会是忏悔,也不会是愧疚,她只是单纯地为自己而哭,为命运给她的这场遭遇而哭。

我在心里喝住自己,不要管她,让她哭让她哭让她哭……我的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我想起这段时间,每天都在脑子里排练,所有的台词、动作,甚至表情,都已烂熟于心,只等大幕一拉,就可以粉墨登场了。准备太充分了,以至于现在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是的,我承认我是带着某种隐秘的、类似于报复的热情而来,而事情却超出了我的预设。命运利刃出鞘,直接给他判了死刑,也将我心里的陈疴索性划开,让包裹在里面的脓液汩汩流淌出来。

小栾。她止住眼泪,说,我知道你恨你爸,更恨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跟你说说一些过去的事。

我和你爸,从小就认识。

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小山村,五岁那年,为了躲计划生育,父母带着我们姐妹仨来到河桥,靠卖米糕为生。因为家里穷,又是外地来的,我经常遭到那些本镇小孩的欺负。唯独你爸,他从来不欺负我,碰到有人欺负我,他总会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你爸是独生子,王姓这户人家几代单传,所以你爷爷奶奶把他看得特重,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你爷爷奶奶那时都是吃国家饭的人,你爷爷是供销社的主任,你奶奶是粮站会计。你爸生在那样的家庭,自然比一般家庭的孩子养得仔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他手里总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人又大方,经常买各种零食分给整条街的孩子,大家都挺羡慕他,也都服他。因为他总护着我,慢慢的,那些喜欢欺负我的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了。

上初中时,我们都在河桥镇中学。他高我一级。初二那年,学校举办诗朗诵比赛,我被选中当这次比赛的主持人,和我一起当主持人的还有他。得知我们要做搭档,他很高兴,我却高兴不起来。老师要求主持人统一服装,白上衣,黑裤子,白球鞋。白上衣和黑裤子好办,我可以借,但是鞋子怎么办?鞋子又不比衣服,大一点小一点都没关系。去买一双吗?想都不用想。我们姐妹几个,衣服也好,鞋子也好,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破了,缝缝补补再给老三穿。我妈绝对不可能给我买。眼看朗诵比赛一天天逼近,白球鞋仍没有着落,我愁得饭都吃不下了。

你爸知道后,一拍胸脯,挺有把握地说,放心吧,我有办法。

过了几天,他跑到我教室门口,对我招招手,我出来后,他一脸神秘地塞给我一本书,然后飞快地跑了。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夹着一张十元纸币。我愣住了。要知道,十元钱,在当时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啊!我捏着那十元钱,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不安。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新球鞋的诱惑,用那十元钱买了一双白球鞋。上台那天,我穿着崭新的白球鞋,脚底像是踩着一团白云,整个人轻飘飘的。这是我长这么大的第一双新鞋,我心里那个高兴呀,真是没法形容。

但是我没想到,这双新鞋会给我带来一个大麻烦。

朗诵会结束后,我穿着那双雪白的新球鞋蹦蹦跳跳回到教室,发现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我,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我那时还沉浸在新鞋带来的巨大喜悦中,心里像飞进了一群鸟儿,正叽叽喳喳唱得欢呢,哪里能想那么多?第二天,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班上一个同学的钱丢了,有人怀疑是我偷的。什么?我脑子一炸,顿时,委屈和愤怒像一头失控的大象,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没偷!凭什么说是我偷的?我跺着脚,尖声叫道。

老师大概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指着我的脚,问,那你说,你这双新鞋是哪来的?

这鞋是我自己买的!我大声道。

老师轻轻地笑了,说,好,你说是你买的,那让你家长来学校一趟,不就清楚了吗?

我顿时语塞了,脸上像被火烧过似一样,滚烫滚烫的,后面的话再也出不来了。

一连几天,我神思恍惚,“偷”这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把我的心烫得滋滋作响。你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告诉你吧,在那个保守的年代,男女生坐同一张课桌都要划条“三八线”,如果我说出实情,会招来更糟糕的结果:我和你爸会被扣上早恋的帽子,被当作典型在全校作检讨,然后通知家长,开除学籍……我倒无所谓,反正成绩不好,也读不进去,大不了回去做米糕。但你爸不同,他人聪明,又爱学习,是老师看好的优等生,他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不能拖累他。

就这样,我顶着“小偷”的阴影,磕磕巴巴读到学期末,到了第二学期,我就死活不肯再上学了。父母没说什么,店里忙,我不读了也好,多个帮手。于是,我就回家学起了做米糕。

如我所料,不久后的中考,你爸以优异的成绩被西城一中录取了。又三年后,他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去武汉的前一天,他来找我,说,李英,你等我,等我大学一毕业,就来接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刚上大学时,经常给我写信。那时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到他的信,他的信就像一道光,把那些贫寒又孤单的日子照得亮堂堂的。每天干完活,我就关在房里,把那些压在枕下的信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信里的每个字,每句话,我都要读很久很久,像吃糖果一样,舍不得一口嚼碎,要慢慢吮,慢慢品味。后来,我妈晒床铺翻到了那些信,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天高地厚,青天白日做美梦,要我死了这条心。也不怪我妈,那年月,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之间,是有着很高很大一块隔板的,我和你爸,本来就是站在隔板的正面和背面的两类人,更何况他又是一个大学生了,将来是要干大事的,而我呢,只是个卖米糕的,将来也只能是个卖米糕的……我配不上他。

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我给他回信说,我有对象了,然后把那些信全烧了,从此断了对他的念想。一九九五年,我二十岁,父母给我找了个对象,也是个外乡人,入赘我家做上门女婿。那是个看起来忠厚的男人,哪知道忠厚只是他的外衣,婚后不到一年,他就因为偷东西被抓了。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留。我很快就离婚了。

再说回你爸。自我写了那封信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关于他的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大学毕业后分回原籍,进了西城一家大型矿山机械厂。就是在这里,他认识了你妈。你妈也是个大学生,美术学院毕业后内招进了这个厂。在那个四五千人的大厂,大学生屈指可数,又是俊男和靓女,因此他们俩就像两颗闪闪发亮的星星,走到哪,都会牵住人们的视线。厂里有个内刊,大半年才出一期,已处于半停刊状态,领导见他们一个文科出身,一个是学美术的,就将这个内刊交给了他们。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热情高,做事情特别上心,很快就将一个小小的厂刊办得风生水起。他们两个成了厂里的大红人。

一年后,在厂领导的撺辍下,他们结婚了。

刚结婚那阵,他们的日子简直羡煞旁人。九十年代,商品房还不怎么普遍,你爷爷奶奶就给他们买了一套商品房,就在西城实验小学旁边。装修是你妈自己设计的。不能不说,你妈的审美真的很超前,房子的布局和色调,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后来很多小年轻装修房子,都以他们的新房作为参考。你妈又是个特别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家里的杯啊碗啊碟啊,都是托人从景德镇成套成套运回来的。还有,别人喝茶都是普通的绿茶,她用玻璃茶壶煮水果茶和花茶。他们住一楼,外面有小一块地,是开发商给一楼住户额外赠送的,邻居们都在这块地里种点葱蒜什么的,独独你妈,用木桩围起来种了一园子的花,中间砌着石桌石凳。每天黄昏,人们总会看到他们坐在那个小花园里,喝茶,画画,弹吉他,唱歌。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但是,花无百日红,这样的好时光没持续多久,全国上下突然掀起一股改革浪潮,有的企业宣告破产,有的开始“深化改革,精简机构”,大批大批的职工失业下岗。你爸妈也没能逃脱时代变革带来的厄运,厂里内刊停掉了,他们被分配到车间,做三班倒的学徒工。你爸那人,从小养尊处优,再加上又是坐办公室坐惯了的,哪里甘心接受这样的安排?你妈那时已怀孕,更不能劳累。就这样,他们两个选择了买断工龄自谋出路。

一夜之间从令人羡慕的国企员工变成无业人员,换作谁都不好过。他们两个都手松,工作没有了,但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打半点折扣。买断工龄的那点钱很快就花光了。怎么办?你爸见人跑货运赚钱,就把那套房子拿去做抵押,贷款买了一辆大货车,哪知道刚跑第二趟就出了事,追尾撞到一辆小车,一死二伤,房子车子都赔了进去。后来,又被一个同学带着跑项目,开始是农业科技,后来是新能源,把家里唯一一点积蓄砸进去了不说,还找亲戚六眷借了不少,最后那些项目不是中途夭折,就是运转不顺……创业失败,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路子,你爸斗志大减,开始借酒浇愁,染上了酒瘾。你妈也一天比一天不快乐。

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曾经恩爱甜蜜的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渐渐有了矛盾,到后来,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你妈一气之下要去医院流产,说不想不负责任地把一个生命随便带到世上来,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幸好你爸转弯快,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好歹把她拦下了。不然,这世上就没有你了,小栾。

后来呢?我问,你和他……是怎么又……联系上的?“勾搭”二字在舌头上滚了一下,又吞了下去,换成了“联系”。

后来,她犹豫了一下,说,后来就是你最不想听到的。

那年元旦前夜,我刚忙完店里的事,接到一个电话,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王小兵的人。我一听,来不及关店门,就到了电话里说的那间乡下小屋。一进去,我看见了你爸,他耷拉着头,被三四个男人把他围在中间。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是张十万的欠条,欠款人王小兵。

那些年西城有很多小型担保公司,没有门槛,只要你需要钱,他们就可以借给你,但是利息高得惊人。你爸因倒卖电子表,找他们贷了五万元,但电子表销路并不好,半年过去了,别说赚钱,连本钱都没能收回来,倒是那五万元的贷款,连同利息蹭蹭蹭地变成了十万。现在已是还款的最后期限。

我一听,吓得后背一紧。我听人说过,这些开担保公司的个个来头不小,红黑两道都有人,还雇有打手专门负责讨债,只要你敢欠债不还,他们有的是办法,围追堵截,卸胳膊卸腿,甚至还会找上旁亲左戚的麻烦……

李英,你帮帮我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敢跟她说……挨骂都不要紧,我是怕呀,怕她失望的眼光,怕她更看不起我……我是想赚钱的,赚很多钱,让她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搞成这样……我……也没办法呀……

他说着说着,嗓子哑了下去,脸色白得吓人。

我东拼西凑帮他还了五万元,剩下那五万,只能求那些人再宽限几天。后面的事你大概也想到了……我们一起离开了西城……

所以,这倒是一出美女救英雄的感人故事?所以,你们这对有情人就举着爱情的旗帜,凌驾于道德和良心之上,写出了这段旷世奇缘?所以,就有了那凭空消失的七年?……你们在外面这七年里,就没有过自责吗?没有过犯罪感吗?……他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吧?嗯,一定是太幸福了,忘了一切,不然,怎么会一个字、一个电话都没有……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从我嘴里奔涌而出,我越是往下问,那些问题越是前仆后继地跑出来,完全不受控制,我感觉自己也越变越锋利,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横一刀竖一刀,把往日旧事整个地挑开,那些残忍的真相就像带着血丝的白骨,森森然露了出来。

呵……你们在外面那么好,那么快活,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我宁愿他是真的死在外面了!

小栾,她的眼泪再次出来了,不要这么说你爸……在外面那些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念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后来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你爸他……他实在太想你了!

 

王小兵缓慢地吃着那一小碗饺子。他凹陷的面部被昏黄的灯光裹着,陡峭得像冬日黄昏里的山脊。今天他的精神很好。事实上,从我回来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错。晚饭他说想吃饺子,而且特意交代,不要端到房间,他要下楼和我们一起吃。

李英吃完上楼了,桌上只剩下我和他。他吃得极慢,每吃下一个,要停下来歇好一会,似乎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我坐在他对面,仔细地看着他,这是十几年以来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他的额前有条疤,年长月久,它已经长平了,只有一条淡红色的印记。我与它对视着,看着它在灯下闪着光,我想起五岁那年,他在乡下亲戚家给我摘枇杷,本来,他个子高,垫起脚就可以摘到,但我吵着一定要树顶最大最黄的那几颗,他于是爬上树,结果下来时摔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一个瓦片上……这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去摸摸它,摸摸它被时间包浆后的质地,是不是像十六岁以后的我一样,坚硬,冰凉。

我终究还是没有动,我只是坐着,用目光将它抚摸了许多遍。王小兵吃完碗里的饺子后,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项艰巨的任务。抬眼时,他发现我在看他,有点羞赧,但又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迎着我的目光笑了。这是一个垂暮之人的笑,轻而安然,带着淡淡的满足。

九点,李英催他,该上去休息了。他摆摆手,你先上去,我同小栾说会话。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了我和他,空气因为安静变得粘稠起来。这粘稠的空气让我有点不安。回河桥四天了,在这四天里,我一直努力和他避免单独相处,不去他的房间,也不跟他多说话。有次,天气很好,李英把他搬到后院晒太阳,他想让我陪他坐会儿,但我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尽管这期间我背地里打了无数次电话,调动所有的资源,寻找肝癌的有效治疗方案,但我对自己说,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因着人性里本能的慈悲,与爱无关……九岁到十六岁,再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十几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浩瀚的大河,已牢牢地盘踞在我和他之间。我没办法一步跨过它。

这时,只听见哐当一声,屋子猛地掉进了无边的黑暗里。我松了一口气,说,停电了,你还是……早点上去休息吧。

小栾,你能回来,我好高兴……你……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他的语气谦卑得像刀片,一下一下划过我的皮肤,我一阵战栗。终于还是来了,躲不过。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他再次问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原谅我的……也不怪你。

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但是,你知道吗?我和她……其实……是没有感情基础的……

嗖的一下,那个一直蹲伏在暗处、被我死死卡住的弹弓,突然失控了。

没有感情基础?一句没有感情基础,就是你背叛我们的理由?一句没有感情基础,就可以把你犯下的错一笔勾销?那你告诉我,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让她把我做掉?

小栾……

你说呀!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成为一段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的牺牲品?

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如果说对不起有用,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眼泪和痛苦了!

小栾,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当时还小……你无法了解,一个人,根本抵抗不了命运的洪流……

什么叫命运的洪流?我冷笑,命运的洪流让你娶了朱远丽,让她为你生下我,然后,它又让你一拍屁股丢下我们,带着你的青梅竹马远走他乡?

小栾,他喘着气,如果你是我,在一个女人面前受尽了打击和冷眼,找不到一点存在感,一点尊严……而另外一个女人,却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处境,都尊重你,仰视你……你说,你愿意和谁在一起?

对,我深吸一口气,你有你的选择……你要做一个男人,做一个真正的丈夫……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想过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没想过!你忘了你的另外一个角色,一个比男人和丈夫更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父亲!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唉……我这一生,是失败的一生……亏欠了太多人……特别是你,小栾。现在,老天爷给了我惩罚……

我听到身体里有个块垒正在簌簌裂开。我的眼睛有些发胀。

我活不久了……他的语气变了调,我也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能听你叫我一声……

怎么摸黑说话呀?李英喊道,举着一根蜡烛走下来,屋里亮起了微弱的光。突然降临的光亮像节木棍,戛然截住了他的话。我望向他,此时他泡在摇曳的烛光里,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暗影。我那被黑暗喂养得庞大无比的情绪在光的紧逼下,也渐渐缩了回去,如同一只淋了雨的猫,兀自在角落里舔舐着湿漉漉的皮毛。

第二天,张青打电话来说帮我挂好了号,是上海最有名的肿瘤医院,下周三的专家号。张青是我高中同学,一直以来没有联系,前不久无意间在抖音上刷到她,她在上海弄了个代问诊服务中心,就是外地人去上海看病,不用自己排队挂号,她可以提供绿色通道。我昨天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联系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但是,王小兵没等到那天。

从那个停电之夜后,我已不再忌讳和他单独相处。那场由黑暗驱动发生的谈话,像一个力大无比的马车,将住在时间洞穴里的痛苦、委屈、怨恨……都拖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碾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我感觉那条一直盘踞在我和他之间的大河,正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在一点点缩小。

他在我面前变得啰嗦起来,交代我早餐一定要吃,最好每天吃个鸡蛋,晚上可以喝杯牛奶,可以帮助睡眠;在单位要有眼力,不要怕吃亏,多做事对自己没坏处;找男朋友不能光看颜值和学历,对方的家庭一定要摸清楚,一个人的性格多半来自家庭的影响。有时候又像个小孩子,我出去买点东西,要打好几个电话,问我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在家里时,他的眼睛也是一刻不停地围着我转,生怕一眨眼我就走了似的。我和他,现在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父女。

周六晚上,他同前几天一样,吃了饭不肯上楼,要和我坐坐。这天我们坐了很久,说了一些闲话。我催他早点休息,他表示不想动,到了十点钟,他终于坚持不住。起身时,李英要扶他,他不让,用手撑着椅子试图自己起来,试了几次还是徒劳,最后把目光递向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呆了很久,才伸出手,扶起他的那一刹那,时空交错,方圆无人,似乎两个相隔遥远的年代突然相遇了,两个血脉相连却又陌生的人相认了。

我站在海边,大风中,海面白浪滚滚。哗的一声,一条大龙从海里浮起,游到我的脚边,一动不动看着我,泪光闪烁,无限眷念,然后它一个转身,扎进了大海。我抬起头,看到空中灰云沉沉,突然一道红光划过,天空豁然明丽,那条大龙一跃而起,直冲云霄,很快消失在天边……

我醒来看看时间,是半夜三点,离天亮还早,但我睡意全无。河桥的夜静得出奇,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喧嚣的人声,在这无边的寂静里,只听得到我的心跳,回想刚才梦中的情景,一只不详的大鸟噗的向我俯冲下来。

我一跃而起,冲进他的房间。李英趴在他的床头,已沉沉睡去。我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沉浸在一场甜美的梦中,这可怕的安详让我心头一紧。没有片刻犹豫,我打了120

救护车赶到时,他已进入昏迷,三个小时后,医生摇摇头,心电图显示出一条直线。李英开始放声大哭,一堆赶来的亲戚讨论着后事的安排。我直直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微微张着的嘴巴,伸出手,试图把他的嘴合起来,手指接触他的皮肤时,感觉他依然温热柔软。

我跪下来,把头埋进掌心,那两个在心里盘旋了十几年的字,低低地飞了出来,爸爸……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而沉重,穿透了头顶的空气。

 

张丹,女,自由撰稿人,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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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你说了算 发表于 2023-4-7 22:58:45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文采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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