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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落日村庄 -------秋 郎

洈水小编叶子 楼主 2022-10-25 13:15:15

落日村庄

秋   郎


七月的夏夜,风逐渐从燥热变得清凉起来……月亮吃力地从云层里爬了出来,明晃晃地照了一阵子,又渐渐暗了下去。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重重地拍响:“敏娃,赶紧起来,点娃出事了,快去瞅瞅!”我一听,一跃而起,趿着拖鞋出了门。点娃家离我家没多远,刚到门口,就听到村医在里面说话:“断气一阵子了,脉息早就没了,救不了了!”点娃娘一边嚎着,一边数落:“叫你娃子不听话,天天喝,你娃子把自己喝死了吧!呜……呜……”


这是坐落在村子后面的老宅,自从点娃和他爹大吵了一架,他爹妈就搬到村口的新房子住了,点娃自此便一个人住在村后,倒也落得自在。只一会功夫,平日里门可罗雀的老宅里变得灯火通明,几个睡眼惺忪的妇女在一边交头接耳……一股地瓜烧搅和着呕吐物的气味迎面扑过来,我下意识捂了鼻子,折进了屋里。点娃趴在正屋的竹床上,脑袋和一条臂膀倚着床沿耷拉下去,后背的脊椎和肋骨一条条地凸着,似乎随时都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点娃爹哭丧着脸给众人一一发了烟:“这娃不成器,给大家添麻烦了,大家先回去睡了,明天早些过来,帮忙把他埋了吧!”


众人陆续散去,我也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中,思绪如同野马,驮着我回到了童年。那会我和点娃天天光着屁股在村里疯跑。七八月份,正是豆黄瓜熟的季节。一次傍晚,点娃和我在河边玩耍,路过一大片西瓜地,望着一个个绿油油圆溜溜的西瓜,点娃有点挪不动步子了:“敏娃,看瓜那老头不在,咱们摘一个吧?”我吞了一下口水,但又怕挨家长揍,于是说道:“点娃哥你去摘,我帮你看着,有人来我就打个口哨。”


我和点娃一人抱了一个西瓜,刚走到点娃家门口,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爹正踩着自行车路过。我一下慌了神,迅速地闪进点娃家里。点娃娘把西瓜切成几块,一边慈爱地抚着点娃的脑袋:“娃,下回可别偷人家瓜了,抓住可不得了!”那瓜好甜呀!我感觉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瓜!


一回到家,迎接我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耳光:“那瓜吃着美吧,你娃什么时候学会不要脸了?给我去院里站一个钟!”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又没偷……”便老老实实去院里站着。


早上,一阵唢呐声吵醒了我,我胡乱洗了把脸,就去点娃家帮忙。


按照老风俗,有人去世,需要在家里停尸三天,主要是为了等待各路孝子贤孙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但点娃虽已年过四十,却一直打光棍,哪有什么子嗣血脉?点娃爸决定当天就埋了。众人略有些错愕。


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当面也没人说啥。埋就埋吧,这娃不成器,难道还给他风光大葬吗?点娃娘给他找了件比较新的衣服,三下五去二就给换上了。点娃爹去邻村拉了口小棺材,众人帮忙抬进去,随后直接拉到村南的乱葬岗,挖了口小穴,下了棺,掩了个小冢。鞭炮磕磕巴巴响了一阵,那声音好像在水里浸泡过一般,很快就沉了下去。王瞎子的唢呐呜咽了几声,众人便散去了。


记得入学之前,点娃和我们没啥区别,每天一起在田间村头疯玩,日子像流水一般,欢快地流淌着。


上学后,特别是到了初中,他就显出一些不同常人的地方。首先是个子,我们都是一年窜一个脑袋,而点娃不知道怎地,突然不长了,个子好像永远定格在小学生的模样;再就是智力,似乎也和他的身高一样,总没见增长,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垫底。那些大个子的同学总爱欺负他,初中只读了一学期,他就辍学了。


自此,我和点娃就很少在一起玩了。后来我去省外读书,毕业后去了南方,就没了交集。等再见到点娃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


那时我刚应聘到一家机械厂做设计。第一天上班,我看到模具装配车间有个瘦小的工人,正吃力地推着装满配件的推车。我看着那身影有点眼熟,便借机走到跟前,一看,竟然是点娃!点娃也很开心,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又是搓手又是顿足,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敏娃,白天时间紧,晚上下班了我请你吃宵夜吧,咱们好好聊聊。”


我点头答应了。


晚上十点,我收拾完毕,跟着刚收工的点娃来到夜市大排档,他一身宽大的工衣,显得格外瘦小。不过在社会上待了这些年,言行举止之间倒是有了几分老练。他熟络地在大排档点了几个菜,又叫了一瓶大石湾。就着大排档送的一碟花生米,点娃先跟我碰了下杯,呡了一大口。“稍等,我再叫个人,”点娃掏出他的“小灵通”,拨了个电话,“刚谈的女朋友,过年回去结婚!”点娃涨红的脸色中,似又透着几分得意。


等菜都上齐了,点娃的女朋友刚好也到了。这是个胖乎乎的女孩,个子比点娃还见高一点,一身牛仔裙箍得紧紧的,像个大号的粽子。见了我,女孩红着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点娃连忙起身帮她拉了把椅子,又帮她把餐具仔细用开水烫了一遍,然后帮她把田螺里面的肉用牙签一个个挑出来,装了满满一碟……闲谈中得知,女孩老家是广西的,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还在上学。


“今天我妈又跟我要钱,好准时,比发工资还要准时!”女孩在点娃耳边抱怨道。点娃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往女孩手里一塞,豪气地说:“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不要……不要……这怎么好意思?”女孩推辞着,但拗不过点娃的诚意,最终还是收下了。


几杯酒过后,点娃的脸色愈加泛红了。借着酒劲,他跟女孩说:“我妈今天打电话,问我们今年能不能回去把婚结了?”女孩“唔”了一声,随后答道:“我没啥意见,但我妈要你先去趟广西给他们看看……”“唔……好吧!”


试用期过后,因老板兑现不了当初承诺的薪资,我果断离职了。之后一路辗转,连续换了几个工厂才算稳定下来。湿热的珠三角,像一座充满了欲望和陷阱的原始丛林,置身其中,个体会迅速蜕变成一头头觅食的野兽。跟生存繁衍无关的那些事,会被自动屏蔽掉。后来我娶妻生子,把父母接到身边之后,与豫西南那个贫乏凋蔽被称之为故乡的小村庄,就没了什么联系,在我内心深处的印记也越来越淡了——直到有一天在老家的姑姑打来电话,说我祖父病了,而且相当严重。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去一趟。


这条熟悉的公路跟我的记忆一样久远,两边粗壮的水杉一字排开,一棵棵直愣愣地插入天空。听祖母说,祖父当年为了多卖些钱,顺着这条公路步行四、五十里路,用独轮车把地里新收的芝麻绿豆推到县城卖。那会还是沙土路,一下雨,道路泥泞不堪;一刮风,灰沙漫天,口里鼻里塞满了灰。


待我和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祖父已经躺在病床上,话都讲不了一句了。他面色蜡黄,沟壑丛生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检阅似的看了看环立四周的子子孙孙,脸上露出将军凯旋般的神态。这个终日如牛马般劳作不休的农民,一生勤勉而卑微。只有当他面对丰收的庄稼和茁壮蔓延的子子孙孙时,就像是打了胜仗一样骄傲!在我们床头床尾的包围中,他安详地闭上眼睛。病房里面立马悲恸如潮。


入殓那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帮手,点娃也来了。好几年不见,点娃愈发显得瘦小。只见他嘴里叼着烟,耳朵里夹着烟,如蝴蝶穿花般穿梭于几个煤炉之间,水开装壶,客来沏茶,安排得甚是妥当……


按照故乡的规矩,上午入殓。一切按照流程,吊唁、发丧、送程、入殓、下葬、哭丧、掩冢……人这一生,最后的归宿都是那一座座土冢。


接着是中午的谢宾宴,点娃和村里几个老光棍被安排在一桌,大家一上来就跟点娃开玩笑:


“点娃,你媳妇怎么不带回来呀?”


“你媳妇是不是跟别人跑了?哈哈……”


“点娃,下回去广西带一火车礼物,没准你丈母娘就同意了!”


“点娃,你给爷孝敬一条帝豪,我给你介绍个大美女,嘻嘻……”


点娃涨红了脸,讪讪地回答道:“叔们爷们不要取笑了,赶紧喝酒吃菜行不?”


“认命吧你!”


一群光棍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怎地,一个个鼓着脖子起哄,好像是即将入洞房的新郎官一样兴奋……


点娃猛的一杯酒下肚,啪……地一声,酒杯已经隔着桌子砸到了对面。


“我日你姐!”点娃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一样扑了过去。被砸到的光棍汉略一错愕,下巴上已经挨了一拳!光棍汉随即反应过来,一下子把点娃撂翻在地,狠狠地捶了起来。


“狗日的小杂种,你几斤几两,敢跟我叫板?”那光棍叉着腰咆哮道。


众人连忙上前拉架……


“喝多了,喝多了,点娃喝多了,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吃酒。”我陪笑着道。


点娃被人架着,踉踉跄跄地回家了。


原来点娃那年去了趟广西,丈母娘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后来点娃苦苦哀求,丈母娘给他开出了条件,二十万彩礼,少一个子都不行!点娃在工厂打个杂工,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地里刨食的农民,上哪去搞二十万?只得含泪离开了广西……


翌日,我准备返回广东,去点娃家里跟他告别。到了他家,点娃倚在堂屋的小桌旁抽烟。见我来了,他于烟雾缭绕中抬起头来:“敏娃,你啥时候去广东?”


“今天晚上的火车。”


“哦,还在做模具设计吗?”


“是的,这几年一直在做这个呀!”


“哦。”点娃深深吸了一口烟,起身给我倒了杯水,说,“我过两天也要出门,东乡我老表那在招销售,工资高得很,只是要交点保证金……”


“保证金?要交多少?”


“交得越多,返点越高!我老表交了一万,现在才半年都赚了大几万了!”


“打工还要交什么保证金?该不会是骗人的吧?”我担忧地问道。


“都是亲老表,怎么会骗我?”点娃信心满满的。


“哦,那你小心一点吧!我先走了,晚上还要赶火车!”


七月的故乡,草木葳蕤,公路两旁的玉米已经过腰,长长的叶子交相攀错,在微风下轻轻地摇动着,大巴车逐渐加速,大片的庄稼地,一闪而过的坟茔连同这个古老的村庄,渐渐地被抛在后面,越来越远……


珠三角的大街上永远都是涌动的热浪,在我的印象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土著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腆着肚子,踢着人字拖在街头溜达。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女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走来,宽大的工衣也遮不住她们洋溢的青春气息……永远有低垂着头,提着塞满衣架的水桶,拖着行李箱的打工仔路过。不远处工厂轰鸣,混凝土迅速占领了大片大片的田地。偌大的珠三角,数不尽的工厂,夜以继日生产着无数的服装鞋帽、五金建材、电子产品……他们通过轮航运和空运被送往世界各地的货架,被贴上“MADE IN CHINA”的标签……


多年以后,珠三角那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骡马一样自愿加班,无需社保福利的工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工厂老板举着牌子在路边招工,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每个咨询的人。我在想,他们会比那些把青春丢在珠三角的打工仔、打工妹们,更加怀念那个逝去的时代吧!


而我如同一棵从水泥和墙缝之间钻出来的荆棘植物,拼命朝缝隙深处扎根,磕磕绊绊向着天空生长。是的,现在我正经营着一家模具装配厂,相比较刚到广东时候的那种浑身紧绷,全力为生存而战的状态,现在可以略微松一口气。我在思虑筹划之隙,在觥筹交错之际,从夜色中打量着灯火璀璨的都市,记忆里那些土地,茁壮的庄稼还有衰老的祖母一一向我奔来,让我不得不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去到哪里?


我当然是农民,我的父亲是农民,祖父是农民,曾祖父更是农民……户口本上准确无误写着农业户口,职业一栏更是清楚地填着务农!但是我早已经弄不清稻子和稗子的区别,也不知道几月种小麦几月播豌豆,甚至玉米多少钱一斤,花生去壳后舍掉多少,我统统不知道!我和数以亿计的农民兄弟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觅食,少数幸运的佼佼者能够在城市的半空“筑巢”,大部分人只能挤在肮脏逼仄的城中村,等他们力气耗尽,疾病缠身,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城市会把他们无情地抛弃!也许在这个时候,只有那个破败的村庄,还给他们留着最后的怀抱。


二零一七年之后,我明显地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订单越来越少,货款也越来越难收,更要命的是,工人竟然越来越难招了!过了年刚忙俩月,就到了淡季,我索性把厂子托给厂长,给自己放了假,回老家散散心。


驾车从珠三角一路北上,在广东那些双向八车道上面一路狂飚,穿过一条接一条的幽暗的隧道,就到了湖南。双向八车道一下子变成双向六车道,然后再变成了双向四车道,再穿过广袤的江汉平原,两边的水稻也慢慢变成了麦子,地表的湖泊河流也越来越稀疏,然后就到了河南境内,也就马上到达了故乡。


村口的碎石路终于修成了水泥路,公路两边几乎盖满了两层的小楼房。在时代的洪流中,村庄在工业化这个庞大的车头牵引下,不得不向前奔跑。


刚下了车,村口的老头老太太,一个个热情洋溢地走来,脸上堆满了笑,就像迎接什么达官贵人一样兴奋。我散了烟,发了些糖果,跟他们一一寒暄。


“敏娃,真臊(牛)啊成大老板了!”


“敏娃这车多少钱,要不要百八十万?”


“我以前就说敏娃这娃不简单,果然发财做了大老板!”


正说着,不远处往村里的路口闪过一个瘦小的身影,往这边张望了一下,旋即就往村里面去了。


我问一个族叔:“刚才路口那是谁?是不是点娃?”


“咋不是,不是他是老毬?”


“他啥时候回来,咋没有出门打工?”


“回来老长时间了,一直都没有出去……这货真是个不争气的主,一直没搞到钱!”


我默然不语。现在人们评价一个人,标准越来越单一。以前大家会说某人人品怎样,性格怎样,修养怎么样等等,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标准了:就是搞钱能力。能搞到钱,甭管是偷的骗的天上掉的,都是本事,你这人就是英雄是能人。如若你没搞到钱,在别人眼里,你就一文不值……


虽然只是短暂卸掉了都市的重担,却让我找回了久违的轻松和幸福。早上,阳光代替闹钟把我叫醒,和大自然的虫啊鸟啊一起迎接新的一天。日上三竿,我骑着小电动去了集市。除了新开的大超市取代了原来的百货市场,或者偶然路过的挂着外地牌照的小汽车,其他跟十几年前并无太大改变。杂乱的街道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踩着电三轮在路边卖菜,我顺便买了些新鲜菜。


随后我去早餐店喝胡辣汤。我端了一大碗,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迫不及待尝了一大口,一股麻鲜香辣的滋味由舌尖蔓延……一切都是记忆中的味道!


“敏娃,你啥时候回来的?”我一扭头,点娃也端了一碗胡辣汤,坐在隔壁桌子。


“我昨天晚上回来的,你也来喝胡辣汤了?”


“我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几乎每天都来街上吃。”


“那挺好,一个人多自在。”


“晚会去家里找我玩,我先回去了!”


“我带了酒,要不要来一杯?”点娃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地瓜烧。


“我早上喝不下去,你也少喝点吧!”


也许从这个早上开始,后面的一切已经埋下了伏笔。


午后,点娃到我家里喝茶,谈及去他老表那里的事,满脸的懊悔:“一不小心,被我老表骗去传销!这几年辛辛苦苦攒的一点血汗钱,全部打了水漂!”


点娃一到天津,老表带着他到了一个偏僻小区,左拐右拐来到一栋旧楼前。看门的老头警惕看着点娃,老表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头这才打开了楼梯口的铁门。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点娃都有点喘了……一直到了六楼,老表才停在一个门口,他上前敲了两下,然后又敲了两下,吱的一声,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探出来,扫视一圈,最后把眼睛盯在点娃身上,似乎在掂量这个小个子能榨出几两油水?圆脑袋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贪婪和凶狠,但很快就满脸堆笑地跟点娃打着招呼。


点娃此刻感受到一种未知的恐惧,甚至压过了他要发财致富的强烈念头,让他想退缩和逃离,如一头丛林里觅食的小狼,在伪装的陷阱前,直觉让它踟蹰不前,犹豫徘徊……


“咋了点娃,赶紧进来呀。”老表把手搭在点娃肩膀上,暗暗发了点力。


“兄弟,行李放里面吧!”圆脑袋的男人抓住点娃行李箱的拉手,往屋里拖。


点娃犹豫归犹豫,最后还是进去了。他想,这也是亲老表,家就住在隔壁村,总不至于害自己吧?


多年以后,点娃才认清了一个真实,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别说他妈亲老表,就是亲爹亲哥也是一个毬样!!


果然是个“陷阱”,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所谓的“传销”。点娃一进去,手机就被没收了,天天听课做笔记,然后分配给一个师父带。说是“师父”,其实就是监视你的。你吃喝拉撒,都要跟师父一块,你打电话去拉拢自己的亲戚朋友,师父也会在一边听着,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师父会立马挂掉你的电话!而你也就“犯规”了,轻则饿饭,重则被一顿打骂!点娃就亲眼看到一个江西的小年轻,电话里刚要跟亲戚哭诉,结果被圆脑袋一把扯过电话,接着就是一顿暴打,打得他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两颗!


点娃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腿,他怂了。加上他老表确实也搞到了钱,尽管是通过欺骗像点娃这样的亲朋好友实现的,但毕竟是赚到了钱!点娃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想起了她妈妈那鄙夷的嘴脸,心一横,取出了这几年的积蓄。


日复一日洗脑式的听课,做笔记,以及被各级“经理”“副总”疯狂地鼓动,打鸡血,点娃逐渐从呆头呆脑的“菜鸟”,迅速地上了道,蜕变为一名坚信一定会实现财富自由的“奋斗者”!


当然,他也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可以随时随地向亲戚朋友乃至陌生人兜售“成功学理念”的传销组织的“老油条”。只是,财富自由的美梦才做了一会,就在一个深夜,随着他们的住所被大批的警察包围,美梦就破碎了……万幸的是,点娃在警察局做了笔录之后,只是遣送回了老家,而他老表,直接被刑拘了,最后被判了五年!“我的钱呢?”点娃欲哭无泪,却又无可奈何。


听点娃讲完这些,我唏嘘不已。只得劝他,留在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振作起来,踏实认真地做事,以后还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


点娃话头一转,直接问我:


“敏娃,听说你在广东开厂,现在怎么样呀?”


“现在过得去吧,只是没有前两年那么好的生意了!”


“厂里还要人吗?要不,你帮我安排个活干干吧?”


“唔……这样吧,晚会我问下厂长,看哪个部门要人,叫他给你安排一下!”我一边回答,一边暗自思忖,要不要他去?工厂确实需要人手,可是不知道点娃能不能做好?


到了晚上,厂长跟我沟通工作的时候,抱怨说现在招工太难了!特别是一线的操作员工,由于行业的平均工资不高,所以流动性特别大。淡季还好,一旦订单积压,产能严重受限,到时候不能按期交货,被客户罚款还是轻的,更有甚者被客户解除订单,那损失就大了!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愿意去工厂做事呢?哪怕去做餐厅服务员,去做外卖小哥,也没谁愿意进工厂!现在工厂的运作全靠一帮老员工撑着,最年轻的是八零后,都已经开始步入中年了。


我想到了点娃,一线员工的工作比较简单易上手,他应该可以胜任的。于是我直接给厂长说,这次回来我会带一两个工人过去。


在老家小住这几日,工厂那边积累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一天到晚回不完的信息,接不完的电话,已经很难有一整天的清净可言了。于是决定动身返回广东,当然这次去把点娃和另外一个同乡也带上了。


点娃其实蛮聪明的,工作上手得很快,没多久就赶上了老员工的速度。因为是计件工资制,速度越快,工资就越高。等到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点娃已经跟老员工的收入几乎持平了。厂里之前也有两个同村的,有一个叫田娃的,干活很麻利,就是下班的时候喜欢喝小酒打点小牌。有时候发了工资,喜欢叫上点娃一起。因为工厂规模不大,规章制度也没那么完善,时有工人在宿舍喝酒打牌,厂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一切顺利,大家按部就班地工作,从老板到员工,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各自皆大欢喜。直到有一天出了事。


那时正值盛夏,从早到晚,太阳铆足了劲挥洒着它那无尽的光热。外面到处都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在室外走上一会,就会热得喘不过气。一天忙碌下来,满身的疲惫。回到家,冲了凉,吃了饭,准备看会电影,结果没看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我独自撑着一艘独木船,划呀划呀,白色的海鸥在天空滑翔,突然,船身破了一个洞,海水汩汩地往船里面涌:我慌了神,拼命地往外面舀水……


一阵刺耳的铃声把我惊醒了,我抓到电话,半眯着眼一看,是点娃的。


“敏娃,田娃死了!”


“啊,怎么回事?”我几乎跳了起来。


“昨晚加班,下班很晚,后来又喝了点酒,没怎么睡觉就去上班,结果坐在椅子上就死了!”


我迅速穿了衣服,胡乱洗漱一番,就赶到了工厂。


田娃斜倚在他们主管工作椅的靠背上,脑袋耷拉到一边,眼睛紧闭,像熟睡了似的,工作台上的红牛罐子孑然而立。点娃和几个工人站在一边,茫然无措地看着田娃。点娃呆在一旁,身子微微颤抖着。


很快,警察和医院的人也到了。他们拍照,做了简单的询问,就把人拉走了。


我把点娃叫到办公室安抚了一番,然后开始问他详细的经过。原来昨晚加班很晚,下班的时候,田娃说又热又累,就约点娃还有其它几个工友一起去吃宵夜。五个人喝了四打啤酒,回来几个人又扎起了金花……点娃玩了一会,不胜酒力就去睡了,田娃他们继续打牌,没打多久天就亮了!田娃说,这天都亮了干脆不睡了,等下喝几罐红牛提提神,直接去上班算了。等他们吃了早餐来到工厂,发现田娃坐在主管的椅子上歪着脑袋睡觉,一开始还以为他在休息。点娃后来发现不对劲,去叫他,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说完这些,点娃哆哆嗦嗦地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涣散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几天后,我和田娃的家属谈好了补偿事宜。虽然付出了工厂一整年利润的代价,但是看着田娃妈抱着他的骨灰盒踉踉跄跄上车的那一刹那,我内心还是涌起了无尽的悲凉和懊悔。当年他和我一起从村庄到城市,从田野到工厂,却在最好的年华化作一捧灰烬……田娃到底死于什么?医生的说法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但我心里清楚,没日没夜的工作强度,简陋闷热的工作环境,或许是他猝死的原因之一。放眼珠三角,遍地都是这样的工厂,没有核心竞争力,只能依靠低廉的劳动力成本,获取低廉的产品价格,在市场的缝隙里觅得那么一点点利润空间。


田娃这件事之后,点娃性情大变。他开始经常请假,甚至旷工,做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于是厂长经常过来抱怨,这家伙越来越懒,又贪酒,几乎天天都要喝一点,时不时地耍点酒疯闹点事啥的。


我听了,默不做声。


直到有一天,厂长当面给我说,老板你那个老乡三天都没来上班了,电话又不接,老板你看怎么处理吧。我说我来处理这事,你不用管了。


下午,我去了他的出租屋,他正在里面打游戏。

“点娃,最近啥情况,好像没什么劲头做事呀?”


“唔……最近心情不太好,干什么都没劲吧。”


“是不是还在想田娃那事?”


“唔……”点娃暂停了游戏,陷入沉默之中。


“我拼死拼活地干图个啥?哪天一咽气,不都是一场空……”点娃嘀咕道,随即点了一支烟。


我跟他要了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一会儿,狭小的出租房里便烟雾缭绕起来。


“无论怎样,我们总得好好生活吧。”我劝他道。


“要不这样吧,你去看仓库吧,活相对轻松些。”


“喔……那行吧。”


就这样,点娃搬到了仓库。具体也没太多事,主要是清点一下货物进出,晚上睡在工厂,看守一下货物零件之类。前些天有不少工厂失盗,辖区派出所也特地发来警示,让我们加强防盗。我随口跟点娃叮嘱了一番,也就没太在意了。


其实这些零部件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在普通人手上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偷去也只能卖个废铁价。可是我还是低估了那些蟊贼的无耻,没过多久,真的出事了!一批正准备装配的零件不翼而飞了。等我赶到仓库,厂长正在训斥点娃和另外两个员工。点娃低着头,一声不吭,看我去了,才说出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原来这段时间没怎么加班,时常有本厂的员工到仓库找点娃喝酒打牌,都是同事,大家玩得挺好,每天喝点酒打一会牌就散了。昨晚因为凑不够场,就叫了个外面的牌友过来,不料他还带了两瓶好酒一只烧鸭过来,大家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结果点娃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醉了,门也忘了锁,等到早上上班的工人来取零件,却发现仓库被搬空了!


后面民警过来调查,发现昨晚的监控也被动了手脚,而那个打电话找人凑场的员工,也联系不到了!调查受阻,派出所只得让我们先回去等消息。我一下子急了!零件不值几个钱,但是现在重新备料,重新生产下来,势必造成这批订单延期交货!合作的这家公司本来是我们的老客户了,但是近来新入职了一个负责供应链的副总,此人经常挑一些莫须有的问题,总想找茬终止跟我们的合作!幸亏他们老板对我们工厂比较认可,加上我们的产品质量稳定,交货准时,一直也没有被他得逞!可是这一次呢,延误了货期,真的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内心一阵烦躁,顺便就把点娃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下午,点娃就没来工厂了。他给我发了条短信,大概说工资不要了,来抵工厂的损失,非常抱歉之类的话……这次我没再挽留他,就让厂长给他算了工资,打到了他卡上。随他去吧!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从这里开始翻倒它的第一张牌——客户取消了订单,而且终止了跟我们的合作!工厂的生意一下子淡下来,管理人员的绩效工资随之大幅下滑,没多久厂长也被竞争对手挖走了。部门主管也走了,再后来,员工也越来越少,整个工厂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尽管我也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企图自救。但是外部环境已不同往昔,加上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产品出厂价格也越压越低!到了最后,工厂就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奄奄一息……终于有一天,在心灰意冷中,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卖了工厂,卖了房子。处理完这些,在一个热浪翻涌的傍晚,我把行李塞进后尾箱,准备离开这个呆了十几年的城市。


入秋很久了,但是这个城市仍然热如夏季。几片破絮般的云朵有气无力地挂在天空,马路上的车流似乎永不停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我眼前不停变幻。这个熟悉的城市,如今突然陌生起来,我发动了引擎,车子开始往前行驶,一栋栋的高楼,一座座的工厂迅速向后奔去,在巨大的茫然中,我驶向了远方……


随后我一路去了成都,去了拉萨,去了香格里拉,去了大理,后来在福建的山上徘徊了数月,兜兜转转,最后终于决定回到我人生起点的那个村庄,把祖上的老宅子修缮一下,在农村重新规划我的人生。


这天,我在村路上散步,又碰到了点娃,他正提着一瓶酒,晃晃悠悠地走着,孱弱的身板似乎一摔就散架了。他见到我,略有些吃惊,随即脸上涌上羞赧之色,含混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旋即飞快走开了。我其实想跟他好好聊聊,但见此般情景,只得叹了口气,独自回去了。


没想到这是跟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次见面。没几天,点娃竟然喝酒醉死了……随着唢呐声散去,一座新鲜的小冢立了起来。风吹过半人高的玉米田,叶子哗啦啦地响着,一只蝴蝶在坟头旋舞了一会,随即向远方飞去。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一轮残阳以决绝的姿势滑落下来,此时的村庄淹没在一片血色中。


秋郎,河南南阳人,诗歌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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