洈水乡村琐忆(四章)
邓烈霞
难忘的鸡蛋
冬天,最惬意的,是围炉而坐,吃煮鸡蛋。那种炉膛与脸颊相映成趣的红润和沉醉,温暖着整个明亮的冬季。
村里不比城里,城里晚上霓虹星光璀璨似繁锦。农村的晚上,周遭是一片暗淡的寂静。偶尔,村舍人家窗户透出一豆灯光,路边摇摇欲坠的路灯台柱孤寂地亮着浑浊的光影。干完活回家的人路过时,咳嗽声惊醒了稻草里休憩的小狗,几声虚张声势的吠叫,旋即扯破了夜的衣襟。
我喜欢晚上静静守着一腔炉火。
小时候,奶奶把木块树枝堆放在偏屋一角,上面打上一根细长铁丝,把水壶吊在柴火上。大冬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柴火四周。那时候,鸡蛋金贵,几只老母鸡产下的鸡蛋,都被奶奶锁在柜子里。奶奶担心我与馋嘴的弟弟会偷吃。鸡蛋是用来换盐与火柴的。
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围着火炉吃煮鸡蛋,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而这种奢侈的生活,是由尊贵的客人带给我的一种难忘的幸福。
我姑爹是我家最尊贵的客人。
姑爹是城里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所谓的铁饭碗。铁饭碗每每来我家,奶奶都会把珍藏的鸡蛋从衣柜里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在燃着柴火的水壶里煮,约三分钟左右,鸡蛋已然呈七分熟。奶奶用水瓢盛出七分熟的鸡蛋,把鸡蛋放在冰凉的清水里,用小木勺轻轻敲打蛋壳,细细碎碎的蛋壳哗啦掉了下来,蛋壳脱落后,又放进水壶里煮,再煮上4分钟左右,鸡蛋就熟透了。
燃烧的炉火,四溢的清香,还有那不时溢出的水,顺着水壶盖沿汩汩流下,滴在柴火上,发出老鼠一般怯怯的吱吱响声,烟囱徐徐飘出青烟。鸡蛋熟透了,奶奶小心翼翼地把白嫩嫩的鸡蛋掏出来,盛在碗里,先放上一坨猪油,再放上一坨红糖,最后再添上一勺热水,煮鸡蛋的全部程序就完成了。
铁饭碗姑爹盛情难却,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剩余的几个鸡蛋,他偷偷塞给我与弟弟吃了。要是他不吃上几口,奶奶会生气,会认为是对她的不尊重与不理解。那种煮鸡蛋的味道,我至今仍是记忆犹新。那种滚热的鸡蛋,那种喷香、酥软、蓬松的鸡蛋,那种入口后齿颊生香、余味无穷的鸡蛋,叫我终生难忘。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丁点馋嘴的美味,都显得极其珍贵和稀罕。
往事如烟,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的人和事,都已经远去了,唯有那团燃烧着的炉火和那些沸腾着的鸡蛋,还在我的记忆里闪烁和晃动哩。
麦芽糖
在俺乡下,冬季是最美好的日子。村头炊烟袅袅,泛着芝麻脆香的麦芽糖气息飘絮整个村舍。
熬麦芽糖,就是要过年了,准备过年的食用物质。
也就是要祭灶了,据说,麦芽糖这类传承食品,刚开始是为灶王爷上天准备的——腊月23,家家户户玉皇大帝派来司灶的灶王爷要骑马升天,要回天庭汇报所在人家的情况,那可不是小事。
一句古老的歇后语——“灶王爷上天——赶好的说”也就流传至今了,与之相伴的是打麦芽糖的习俗,麦芽糖的初衷,是用甜甜的黏黏的糖品粘住灶王爷的嘴巴让他不瞎说,嘴甜些,口口吉言;麦芽糖的本质,是世俗的机智,是敬神、哄神又娱神。
熬麦芽糖,可不是一件随便的事,要请专门的糖匠,糖匠这职业像风俗一样古老,糖匠大多是一方德高年韶的老者,请糖匠时节,家家都洋溢着郑重、神秘又喜庆的气氛。
记得,好烟好果子买进门了,好茶泡上了,父亲会压低声音神秘说,“今天要来糖匠了”,奶奶会给我们一人塞一个好果子,“等下子来糖匠都别闹,都乖些”,我与弟弟则拖着鼻涕手足舞蹈,高兴得不得了。
熬麦芽糖,是咱们农村孩子一年中最快乐的事,跟着大人跑进跑出的忙乎,望父亲如何从粮仓里称出大麦,母亲如何喃喃地计算可以打多少糖品。
奶奶如何把取出的麦芽放在布袋里冷水浸泡,如何在寒冬里添加温水,大麦又如何噌噌噌地冲出芽来,每一个环节都充满故事和回忆。
熬麦芽糖的工序是比较繁琐的,当大麦或者小麦浸泡两天出芽后,母亲得把蕾芽从水桶里捞出放到圆箩里沥干,还得每天温水淋芽。
浸泡麦芽后淋芽非常关键,麦芽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需要不长不短。则需要把握好淋芽诀窍,取决于水分流失充足度。
麦芽长出几寸,要捋好切碎,小心地放在一旁待用。糯米或大米也就洗净了,水中浸泡几小时后捞起来放在水中煮,约摸几刻钟,煮好后再拌入切碎的麦芽。
拌好的米、麦芽晾一会儿,还要装入布袋,扎牢袋口,用吊架支撑到位,再由两个人捉住布袋来回推拿压榨。
那时没有压榨机,完全靠力气活,人工强力榨汁,约摸半个时辰后,一种稠稠的乳黄浆液顺着布袋漫溢在桶里。
人工压榨表面看是一种简易的活,其实难度也挺大,吊架一般是用木料制作而成的架子。两人需要配合好,如双方方向不和谐就会用力不到位,汁液榨不出。
看见大人们一推一拿感觉非常好玩,我与弟弟就会凑热闹过去学着大人样子来回推拿。
奶奶就会支开我们;“小祖宗,别在这挡住,别把吊架弄坏了,去去去……”
吊架是用两根木棍做成的,相互交错而成,邻家榨汁时就出现过纰漏。
噗通一声吊架绳子断裂了,布袋散落在地,麦芽汁液流淌一地,那场景令人揪心。
邻家大婶哇哇大哭一场,那年代,条件不好。为了熬制麦芽糖,需要整整几十斤大米,还麦子,耽误人工,费神费力,竹篮打水一场空,全部废了。
把榨好的浆汁倒到大锅里加热,这轮到糖匠出马了。
记忆中的糖匠往往猛吸几口香烟,仰头喝一口茶,满脸庄重地站上灶台。
奶奶说,这时要看糖匠的手艺了,把握火候、看火加温是糖匠熬糖的精髓。过滤加热,滤去残渣,将糖液再次置入锅里加热,这道工序非常关键。
熬得好,糖液成澄清粘稠的麦芽糖,熬得不好,糖液成乌黑焦糊的糖巴巴,品质和味道大有高下。
熬的结果同时也牵动一屋人的心绪,欢乐或沮丧,往往是瞬间风云,酝酿在糖香和糖色之中啊。
麦芽浆熬好时是最好吃的,糖匠会盛上几碗放在灶台上,我和弟弟会分别用洗干净的木棍挑几坨往口里放。
那甜蜜的粘稠,那顺着棍子流淌的晶莹剔透,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绝。我至今难忘我那时伸着舌头舔糖棍的美美的劲——糖如花蜜,舌如蝶翅,翩翩翻飞。那真是种甜蜜的生活,甜蜜的风景,甜蜜的歌!
麦芽浆冷却结晶后,就是麦芽糖块了。
这时候可以根据需要或口味,添入花生或芝麻,姜片或桔片,做成不同品种的糖,并且切成一块块错落有致的三角形状,我们称为锅巴糖。
还可以做成一种拉麻糖,糖匠做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一起轮流拉,糖匠说,越拉越白。拉得差不多时,糖匠叫停,案板上撒上一层面粉,提刀腾腾腾一切,就是一根根小滚条了。
我与弟弟老喜欢抢吃麻糖,那黏黏的,脆脆的,又香香的白白净净的麻糖入口糯化。也有烦恼的时刻,换牙期间,麻糖碎花老喜欢钻入窟窿处,趴在那,老不习惯。
我们就用刷竹篁掏麻糖碎,折断一根竹篁,伸进去捣鼓戳中糖碎,并不吐出碎片,而是咽下喉咙,吧唧吧唧的回味无穷。
切好的糖块就留几块置木桌上,其余则全部装进坛子罐子封好,晾在一个我与弟弟不知道的地方。
那时代,想起来有点辛酸,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熬麦芽糖是为了三十除夕夜,再就是春节正月期间的走亲访友,才可以从糖罐子里一点点的掏出来分享。
除了麦芽糖香脆可口,还有一道食品,令人回味无穷。
那就是糖渣粑粑,在用布袋吊架榨汁时所剩下的余渣,把这些余渣用面粉揉捏成一个个圆球形状用火微蒸。
蒸煮熟透了,就可以拿起来品尝了,微甜,口感糯而又香。
也可以用火烤着吃,烤熟的糖渣粑粑格外香喷,外层被火烤焦黄,里面酥软,是我童年最喜欢的食物。
奶奶做的糖渣粑粑最拿手,她总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各种类型的。
她蒸煮烤炸,把糖渣粑粑变来变去,最令我难忘的味觉始终是烤糖渣粑粑。
我与弟弟围着火塘,奶奶把一个个糖渣粑粑放在篝火旁,不时用火钳翻腾,两边来回炕。
我等不及了,就会一边吹气一边拿起来摊在地上,烟火被我的哈气吹弹得漫屋飞舞,奶奶总是心疼地指责我:“看把你馋的!”
现在又到了熬麦芽糖的这一刻,又攒起了我的馋劲,这馋劲不自觉从舌尖一直延绵到身心,以至看到邻家熬麦芽糖忍不住要蹭一块品尝。
品尝在口里的麦芽糖,依旧是甜蜜的味道,可惜再也品尝不到奶奶亲自烧烤的糖渣粑粑了。
麦芽糖——家乡的传承食品! 我不为你炫目的模样,你是土糖;不为你诱人的包装,你根本没有任何包装;只为你那现代糖品中灰姑娘般的落寞和朴实,只为你兆示的年气、喜气和仙气。
扯猪草
年猪变成腊味在空气中飘香时,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怀,其中之一就是想起了扯猪草。
现在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扯猪草,出生七十年代的我却扯猪草长大—— 挎个小竹篮,拿把小镰刀或小铲子,哼着奶奶唱过的黄梅调,顺着细细长长的田埂寻找那些绿油油的野菜苗——那是种挥之难去的童年记忆。
那时,肉食不像现在这样好买,规模化养猪不像现在这样普及。要吃肉,猪必须自己养,猪食必须自己打理,打猪草几乎是家家户户孩子的学后功课。
每天放学了,作业写完了,奶奶就催促我去扯猪草了。走上空旷田野,天空碧蓝碧蓝,到处是扯猪草的小伙伴。田野,小径,村舍到处是悦耳的欢笑,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有时真能露珠样把草尖尖压得一颤一颤的。
扯时,能找到一棵硕大丰腴的荠菜是最大的快乐,回去绝对会得到奶奶啧啧啧的夸奖,说能干,说勤快。当然,假如偷懒不扯猪草,也会受罚。奶奶会用一根细长的木条打屁股(特制的一根磨得光滑的长木条,不听话,犯错了,就这根木条正家法),看你下次还懒不懒。
有一次,我偷懒了,与伙伴玩捉泥鳅。天晚时,篮子里猪草还寥寥无几,脑子一下急坏了,偷偷到邻村红薯地里割了些红薯叶拿回家搪塞。
我以为这样混得过罚,不料,惹出大祸。第二天村民发现,拿砧板(剁菜的菜板,俗称砧板)与菜刀坐在地里头边剁边骂,脏话天昏地暗,骂得人发怵,骂得奶奶发现了我的猫腻,抓起正家法的木条棍使劲打我。
我见势不妙,自然是赶紧逃窜,奶奶大概是气急了,拿着木条在后面好比警察抓逃犯样穷追不舍,也不顾自己年迈,跑几步还气喘吁吁地用木条指着我逃窜的方向大嚷:小兔崽子,看你还能往哪儿逃,你有本事不回家!。
我还真不敢回家,孤魂野鬼般在山野村子间瞎逛,眼泪露水果儿滴落,又愧又怕又委屈,最后兢兢战战地跑到偷窃人家红薯叶的村民家道歉。人家大婶也通情达理,见我这样,心一软,领着我回家,把我交给奶奶。
奶奶当着村民没数落我, 客人走后,奶奶拿出正家法的木条狠狠抽我屁股,痛得我抱头大哭——那种痛刀砍火烧,那时尚未成年,屁股肉细嫩,木条啪叽打在上面是尖锐的酸疼。奶奶边打还边说:“棍棒底下出好子,打,今天奶奶要打的让你记得”——不过,话虽那么说,打几下后,奶奶不打了,长长嘘口气,煎两荷包蛋盛在小碗里,重重往我面前一放,“哭什么哭?吃,快吃,趁热吃!”
我当然狼吞虎咽地快吃了,连泪带蛋带难过与窃喜吞吃了。实话说,一辈子吃过不少蛋,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刻骨铭心,它带着一种怪味的关爱在胃里蠕动,带着种负气和感恩在心田扎根。
通过这次深刻教训,我扯猪草认真勤奋,再也不去偷人家地里头的红薯叶了,奶奶的家法对我以后做人处事也极有影响。
至今想起,扯猪草是少年时期蛮快乐的事情,下雨天一般不出去,一般是天晴时候。弟弟也歪歪咧咧地提着一个竹篮跟着我屁股后面扯猪草。小男孩比较贪玩,看见蚂蚱和蝴蝶,就手舞足蹈地追赶它们,篮子里猪草总是我帮着拾掇满满。
奶奶看着弟弟竹篮里蓬松凸凹的猪草,开心地抚摸着弟弟的大脑袋瓜子:“看看,我家红儿(弟弟小名)也会扯猪草啦,”然后她又指着我,“一定是姐姐帮你扯的啦。”我大言不惭地说:“是的,免得弟弟正家法啊!”
奶奶乐呵呵地笑了,还向左邻右舍的邻友们夸奖我,说我懂事了。说等猪仔长大了卖钱了给我缝做一件小花布衫。
猪仔吃着我与弟弟扯的原生态“饲料”长得肥膘大耳,卖了好价钱。不过奶奶并没有给我缝做花衣服,我与弟弟继续穿着城里幺叔给我们的旧衣服,卖猪的钱用来修建土砖房子了。
有了新房子,我与弟弟扯猪草的日子也一再延续,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扯猪草日子结束了,好像是读初中去了,要住宿,没有时间扯猪草了吧。
时光流逝,虽然不再扯猪草,但望着山野那一抹青绿或闻着空气里的腊味飘香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起它。
家乡的山还是那座山,地还是那块地,房子由矮小简陋的土屋变成了高楼大厦,往昔的一切成了记忆,但真的仅仅只是记忆么?
不,不光是记忆,还有情怀,一种站在那儿能感受奶奶拿木条走来,我又在逃匿的啼笑情怀,一种青春的恋眷和故土的乡愁……
筲箕
去洈水走亲访友,在绿油油的菜圃,看见了树桩上挂着一个筲箕。
看见它,似乎看见了奶奶在世时的时光倒影。
那贫瘠年代,家家户户都会备有筲箕,是用细竹片,划开一条条篾丝编织成一紧密椭圆形的略浅竹筐。
咱们用来盛米淘米,淘喜干净后晒在屋檐下,待干透后盛吃不完的剩饭,也称为饭簸箕。
平常人编织筲箕手艺不精确,会漏饭,那物质紧缺情况下,要是饭漏了,等于口粮丢了,会闹粮荒。
老百姓一般会请村里手艺精湛的篾匠师傅帮忙编织筲箕,请一篾匠师傅需要一至两个工期,包一餐饭,一袋大叶烟,还工钱。算下来,请篾匠师傅编织筲箕,也算不小的开支。
那时候,大家完全靠田地里的谷麦收成,开支大,也得吃饭呀,筲箕不能少,家家户户都必备多个筲箕。
奶奶最喜欢把筲箕装上一些过夜馊了的饭团,筲箕里面还丢上一块大石头,把它沉入洗衣淘洗菜的池塘边。
稍等奶奶抽完一杆叶烟功夫,立马到池塘边就地取出筲箕。她鼓着腮帮子,憋着气,用双手使劲提出压有石块的筲箕。哗哗水声四溅,里面的小鲫鱼、刁子鱼、懒母鱼等活蹦乱跳,东奔西穿……无论它们怎么跳跃,可已经跳不出细纹密集的筲箕,也跳不出奶奶的手掌心。
奶奶把鱼取出来,又重新放上小饭团,换一个方位又重新压下石头筲箕,继续“待鱼上钩”。用筲箕引钓的小鱼,让我们享受到了舌尖上的美味,奶奶总是变着花样做各类的小鱼大餐。吃不完的小鱼,奶奶会掏肠淘洗干净后撒上粗盐腌制晒干储存起来。
经济基础薄弱条件下,除了菜园里的青菜叶,再无其它菜肴。奶奶用筲箕捕的小鱼虾帮全家度过了难关,让父亲与母亲有了力气干农活。
那些拥有筲箕的时光在随着奶奶的离世,逐渐消逝。
因多次搬家等缘故,奶奶遗留下的筲箕一个未存,这也许就是我们的遗缺,为之懊悔。
今再次重逢到这么漂亮的筲箕,倍感亲切,似乎看见了奶奶在池塘边用饭团筲箕捕鱼的场景。
邓烈霞,湖北松滋人,现在松滋市作协办公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