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红
荆州 吴道清
春暖花开,万物生机,重游久别的文家河水库。
站在高高山顶,俯瞰水库山清水秀的景色:巍巍大坝横卧在两山之间;库区碧波千倾,波光潋滟,水趣盎然;漫山的红杜鹃,一团团,一簇簇,悄然绽放在灌木丛中,山山岭岭都被妆点得绚丽多彩……
顷刻间,眼前浮现出一张红扑扑的笑脸,仿佛看到岭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有位姑娘正舞动着一条鲜艳的红丝巾……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一九七五年春,我作为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受委派来到县水利建设重点工程――文河水库参加工程施工。
山区的春天还有几分寒意,打着背包的我,带着脸盆和测绘用具,兴致勃勃地直奔建设工地。
水库地势险峻,山路崎岖;文河两边的山坡上,到处是芦席搭建的标语牌。工地入口处,一副大红对联跃入眼帘:
芦苇茅草顶,延安精神作栋梁;
泥灶木板床,抗大风格映门窗。
走进工棚,接待我是位年轻姑娘,红扑扑的脸蛋,高高的鼻梁,乌黑的双眸下一对深深的酒窝,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红丝巾,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听说工程部有人来帮忙,我们正等着哩!”
涉世不深的我,初次遇见这位陌生漂亮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说话间,她已将行李放在芦席门里屋的木板床上。接下来又帮我垫草席铺床,挂蚊帐,摆放洗漱用品,直忙到晚餐时才将我带到工地的后勤厨房。
夜深人静,第一次入住在山区工棚,嗖嗖的山风调皮地敲打着芦席棚,叮当作响,让我久久难于入眠。
我从县局来工地的主要任务是从事水库库容等高线测量,用测量数据绘成图表后再计算水库容量,工作性质是野外作业。
工地对面的山坡上有颗歪脖子老槐树。夕阳西下,我扛着测量标尺,筋疲力尽地返回工棚,只见第一天接待我的那位姑娘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爽朗地问:“怎么样?山里的石头坡好爬么?”
一句简单问候,立刻消除了我一天的疲劳。
她叫山红,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姑娘,高中毕业后来工程部当绘图员兼水文资料员。
那时测量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要赶在大汛到来前将库区承雨面积测量计算后绘制成图表,为县局的张工、廖工设计计算大坝高度及溢洪道规格提供资料。
山区的天气瞬息万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午后老天突然变脸。
我正持测量标尺来到水库山腰边悬崖处,这是水库最难测的标点,当一阵狂风吹来,所持标尺一晃将我重重地摔在石崖边,脚一滑,我又从石崖滚落到一片灌木丛中……昏暗的天穹下,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后雷声响起,倾盆大雨顿时从天而降,哗哗地淋湿了我全身……
朦胧中感觉一阵疼痛,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
“小青,小青,你在哪里?”
潜意识中,好像是潘工?是廖工?还有山红那声嘶力竭地喊叫声,此时的我翻身忍痛,将双腿从荆棘旁的石块中拔出,突然感到右腿剧痛难忍,想再抬腿已完全不听使唤,莫非我的腿骨折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我用力地挥动标尺,将身边树枝来回晃动,目的是让山红她们找到目标施救。
山红爬上石崖边的丛林,终于找到我后,将我从泥水中扶起,见我受伤,急忙脱下雨衣让我穿上,一只手搭肩搀扶,另一只手拿竹棍拔开丛林探路。
忍着剧痛,在山红的帮助下一步一颤地回到工棚。
山红满身的泥水顾不上换衣,马上为我打水洗脚。
不知是连日劳累还是因骨折的伤痛,眼前突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工棚里……
第二天,我从朦胧中醒来,只见山红在洗一盆满是黄泥的衣服。
雨后的天格外地蓝,一缕金色阳光照进棚里,她的两只小辫一前一后在阳光下晃动,系在脖子上的那条红丝巾分外艳丽……
见我醒来,山红有些吃惊:“好吓人哪 ,昨天一回来就晕过去了,我和工地的罗医生守了一夜,他刚走。你小腿骨折,已经上了夹板。”
我不知该怎样感谢她,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山红利索地给我洗完一盆脏衣服,拉根麻绳在工棚外凉好,转身进棚对我说:“先回去休息一下,吃饭时给你把饭端来。”
祸不单行,好不容易熬过了几天,由于骨折又遇风寒,我高烧三十九度。工地医生说要输液,还急需用一种草药敷在腿脚红肿部位,帮助退烧消肿。这种草药要乘船过库区到一家中药店去买。
大家正议论着拿不定主意,山红来了,她毫不犹豫地说:
“我去,我家就在库区那边的山坡上,翻过一个山岭的土坪大队部旁就到那个药店。”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给岭上的山林涂上了一道道金黄。
山红边说边走到工棚后抱起一双木桨,快步走下山坡,跳上一叶小舟,双桨一划,小船轻快地荡漾在水库淡蓝的水面上,……“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随着船后泛起层层浪花,远处传来山红那高吭、清脆、悠扬的歌声……
高烧还在持续,我在昏睡中忽然觉得腿上一阵清凉,睁开双眼,只见山红和工地医生用调好的草药敷塞在小腿上,再用纱布包扎……
我说不出更多感激的话,只是傻傻地对山红说:“辛苦了,辛苦了!”
山红埋怨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个叫你还苕里苕气地在工地上转,赶快卧床养伤,工作上的事我来帮你做!”
夜深了,山岭一片寂静。
山红坐在工棚办公室,摊开图纸,拿出计算尺,对着数据逐个计算,列表统计出水位高程进库流量及将测量承雨面积数据绘制水库库容图表,桔黄的灯光照在她粉红的脸上,为了配合工程施工进度,尽快为大坝溢洪道最终确定方案提供第一手资料,她每天只休息几个小时,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在运算、绘图;炯炯有神,一丝不苟……
一个多月过去,我可以下床慢慢走几步,水利局海波工来电话催我回去帮忙绘制县地图。
离开工地的头天晚上,山红抱出厚厚的一堆资料放在铺上,交待我:
“这是请你帮忙带回局里存档的。”
我被眼前的一幕陶醉了:有她整理的几本库区水文资料、由她绘制的水库承雨面积图表;还有一叠叠水库大坝、溢洪道工程设计方案图。一本本,一张张,整整齐齐,图名标题字迹工正,仿佛是刚印刷出厂的图纸资料。
第二天早晨,山红见我收拾完行装准备出发,用试探的口气问:
“回局后还会来水库工地么?”
“会,会来向你学习取经的!”我脱口而出。
“你……你还敢嘲笑我……”山红轻轻地给了我一拳。
早餐后,工程部将图纸资料及测绘仪器装上车,足足占了小车的后排座椅。我没坐车,跟在车后一步一拐地慢慢挪下山坡。
山红抱着一副暂新的木拐杖,急匆匆地跑来递给我,叮嘱道:“这是给你做的,带回去用它走路稳当些。”
顿时,我茫然了:“山红,你想得真周到,谢谢!谢谢……”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吉普车驰骋在蜿蜒起伏的盘山公路上,随着喇叭鸣笛,车后卷起层层灰浪……
我打开车窗,遥望水库上游的文家河:山边苍松翠柏傲然挺立;上游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入库区;……水库工地的民工们抢建大坝施工进入了高潮,吆喝声、呼喊声、推土机碾压的轰鸣声,劳动号子声形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此时,工地指挥部的广播正播放着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车子拐过一个弯,爬上了文家河的山顶,远远望去,只见山红还站在山坡上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手中挥舞着那条红丝巾,仿佛像一簇迎风招展的红杜鹃……
(仅以此文献给长期工作在农田水利水电工程勘察、设计、施工一线的同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