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说】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作者：杨玉兰）

 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

杨玉兰

认识李亿维仿佛已经有几个世纪那么久了。

呵呵，想到这句话以后我就开始忍不住暗暗笑自己: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居然这么轻巧甚至这么厚颜地就说出几个世纪这样的话来。

其实我只是在想，认识李亿维那年，我有多大呢？是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或者更大些？一片模糊。脑子里居然没有一点印象。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混在了一起，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没有界限。就像我常常写的那句话: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橡皮擦擦干净了一般，面目模糊。

记得那是春天的某个傍晚。我一个人在和一堵院墙较劲。我试图像院子里的那些男孩子那样爬上院墙去，再像他们那样在院墙上走。或者，只是翻过去也好。院墙外面的那块草地我已经向往了很久很久。我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开始动手。瞧，打小我就知道要顾及形象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过那些男孩子们沿着墙边的一个铁支架往上爬，于是我也就学着他们的样没头没脑地爬上去再说。结果上到一半发现找得到手可以支撑的地方却找不到脚可以用力的地方。接下来的我就极其狼狈地“挂”在那上面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喂，你这样是上不来的。”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抬头，看见墙沿上站着个男孩，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的形象终于还是没有保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挂在上面的糗样都一直是李亿维拿来取笑我的话柄。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在上面出现，更何况被人“俯视”的感觉非常不自在。愣了两秒钟我飞快地从那个碍事的支架上滑了下来。

“你想上来吗？我帮你。”话音刚落他已经从院墙上面跳了下来，轻松得仿佛那只是两级台阶。他稳稳落在我的旁边，甚至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指导”起我来，嘴里碎碎念着，你的手该撑哪儿脚该踏哪儿。末了，还在下面推了我一把，把我“送”上院墙。

上去了？上来啦？我跨坐在院墙上面，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快跟着爬上院墙，站在高高的墙沿上。

“坐那干嘛？站起来嘛。”他说道。

我双手抓紧院墙边沿，先把左腿收拢，再把左脚放在院墙上。接着我又把右腿收拢，再把右脚放在院墙上，最后小心翼翼的松开手，怯怯地站起来。有些害怕，有些慌张，站到一半的时候我不敢直起身子骨了。

“别怕，定定神，双脚站稳，双手打开，保持身体平衡。”他紧接着补充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慢慢打开双手，慢慢站稳。然后我看见他展开双臂，小跑起来。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像一只低空飞行的鸟。想要试试像他那样飞翔的感觉，这是那时脑子里仅有的念头。于是，我壮起胆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双臂摊开来，慢慢挪动步子，把自己想象成像他那样的一只小鸟，颤颤巍巍，我小心翼翼地在院墙上面行走。我们俩一前一后，在上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尽头，再折返回来。

走累了。我和李亿维就在院墙上面坐下来。他告诉我他叫李亿维。我告诉他我叫林小兰。时间已经不早了。火红火红的太阳在我们这两个小人的背后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墙根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小兰，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了。你呢？”他一边摇着小腿一边问我。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吱声？你要回家吗？”他继续问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粉色棉布罩衫，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说完他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下一秒钟就已经径直跳了下去。剩下我目瞪口呆。

“敢跳吗？不敢跳的话就从原来上的地方滑下来吧。”李亿维在下面冲我喊。

嗯哼，他可真是小瞧我了。他不知道打小我就不是个愿意被人看扁的倔脾气丫头。我双眼一闭，管他三七二十一，想都没想就往下跳了。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扑倒，幸好平衡能力还算不错没摔倒在地上。不过那姿势就不敢想象和恭维了，四肢着地。我站起来拍着手上的灰，看见李亿维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着:“有什么好笑的？”

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笑着嚷嚷:“再见啦！小兰！”“我才不要你叫我小兰呢！”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好讨厌。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臭李，你坏！”

结果——他转身跑回来只说了一句话。“我叫李亿维，李亿维！”

他对着我的时候样子很认真。说完后还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张牙舞爪写了烧饼大的三个字:李亿维。

李亿维那三个大字静静地躺在墙根底下。

所以，我第一次所知道的李亿维是个举止奇怪的小屁孩。

后来的后来，我常常可以在傍晚的时候遇见他，他看见我了就会跑来和我一起玩。那时候我似乎是个孤单又有些孤僻的小女孩。习惯沉默，也没有什么很好的玩伴。总是一个人在家里抱着个洋娃娃给洋娃娃当妈妈哄她睡觉觉。或者一个人拿着乒乓球拍把乒乓球弹起又接住，又或者一个人把脚上的一只拖鞋故意甩得很高很高，再单腿一跳一跳地去把拖鞋捡回来。这些无聊的游戏，那个时候的我玩得乐此不疲。所以，这个不请自来的李亿维可以算是我第一个比较固定的玩伴。他很多话，也很活跃。一般都是他自顾自地不停说话，同时并不在意我有没有在听或者有没有反应，而我也并不反感他的多话，只是觉得他是个热闹人。一句话，我和李亿维的相处算是相当的自在和融洽！

和李亿维在一起相处久了，我的爬墙技术日益娴熟，已经可以敏捷地爬上院墙了，然后张开双臂在院墙上面一路小跑。喜欢跑起来时风呼呼从耳边吹过的声音。有时候甚至翻过院墙到墙外的那片草地上去。那时候，我很喜欢躺在那片柔软的草坪上用双手枕着头看天。记忆里的天空总是很高很蓝，层叠的厚实的白云在那样高的天空中浮凸出来，仔细看会有薄薄透明的层次，仿佛可以透过那些透明一直看到最最最深邃的地方去。我总是忍不住努力地一层一层地看进去，会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一点一点吸走，深陷，直到昏昡，就感觉天空在奇异地旋转，旋转。这个时候，李亿维往往会坐在院墙上静静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呃，现在想来，我和李亿维都是行为怪异的小孩。

我和李亿维熟识以后便常常到他家去玩。他的父母都在省城工作，难得回来。家里只有宠爱他的奶奶，善良的奶奶对我分外亲切慈爱，我也高兴地唤她奶奶。奶奶心灵手巧，会做好多好吃的甜汤和甜点，凭这点就足以让我们这两个馋嘴的小家伙在夏日的午后乖乖地待在李亿维家里睡上一觉。

水磨地板泛着些微的光亮。竹席因为有些年头的缘故颜色略略变深且愈发光滑，被安静地铺在地上。奶奶给我和李亿维一人一个小竹枕，安然放置。落地扇不知疲倦地摇头吹风，发出机械转动的声响，轻且有规律。奶奶在躺椅上慢慢摇着圆圆的蒲扇，不一会儿便阖眼入睡。窗外有东西在叫，是知了罢，又抑或是别的什么。记忆里的夏天总是笼罩在某种不知名的声音里，虫鸣，鸟叫，或者是电风扇扇动空气的声音，又或者是睡在身边的李亿维发出的轻微的鼾声。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或者是所有这些那些的混合吧，又或者只是我那模糊的融化的记忆里残存的幻象。总之，是独独属于夏天的声音。独独属于我和李亿维曾有过的那些个夏天的声音。

就这样在夏天的声音里，在光滑的水磨地板上铺就的竹席上，枕着长方的竹枕渐渐安静下来，沉沉入睡。

醒来的时候照例会有奶奶和蔼的皱纹荡漾的笑脸和冰凉诱人的甜品。晶莹剔透滑软的凉粉在甜丝丝的薄荷冰水里浮浮沉沉，漂啊漂啊，再点缀上好看的红绿干果脯丝和酸甜的还粘着白砂糖粒子的杨梅干，满满当当地被盛放在雕花的玻璃大茶缸里。每每这时，我和李亿维总是用长柄木勺子先把红绿果脯丝和杨梅干捞起来吃掉，然后再一片一片地让爽滑的粉“滑”进嘴里。漂浮的凉粉也很快被捞光，最后便是端起茶缸咕噜咕噜地一股脑把薄荷水全部喝光。几乎是同时地，我和李亿维两个人从胃到食道到舌头，从下到上从里到外发自内心地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感慨呻吟，以此作为午睡后点心时间的终点句点。那个满足啊，几乎要觉得那就是整个夏天的全部意义所在了。

在李亿维家还常常可以吃到巧克力豆。因为他父母的关系，他常常可以收到从遥远的省城捎带回来的巧克力豆。在那个年代，巧克力豆在我们那个小镇上还是种相当奢侈的零食，不像现在各大超市和糖果店里到处可见。甚至在李亿维第一次拿出那些个黑不溜秋的圆果果的时候我还有些不认识。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巧克力豆。

在我好奇的眼光里，李亿维从好看的玻璃瓶里倒出一把巧克力豆递给我。一股沁人心脾的特殊香甜味儿扑鼻而来。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再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一颗卷到嘴里，好甜，好滑。真好吃！我笑了，笑得眼睛都弯了。我就忍不住把手里的巧克力豆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李亿维笑着在旁边看我。我白他一眼，他仍是笑。然后又从玻璃瓶子里倒出一把巧克力豆递给我说:“你当真没吃过巧克力豆？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儿吧！”我接过巧克力豆，狠狠嗅嗅，又整把塞进嘴里，巧克力浓郁的香味儿让我整个人都快乐起来！

“好吃吗？”李亿维问我。

“嗯嗯，太好吃啦！”我连连点头。还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巴。他大笑。

“我俩一起吃！”他开心极了。一大瓶巧克力豆一会儿就被我俩折腾个精光。

在李亿维家除了能吃到好吃的巧克力豆以外，还可以常常喝到柠檬水。同样是因为他父母的关系。在那个年代，柠檬在我们那个小镇上根本就没有。当李亿维第一次拿出那个明黄色，两头尖尖的水果的时候我还是不认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柠檬。

在我无比好奇和期待的眼光里，李亿维拿了把水果刀在那个柠檬上横切下薄薄的一片，递给我。酸涩的气味冲得鼻子发酸。我小心谨慎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一下，好酸好酸！我的脸，眉毛，鼻子，嘴巴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李亿维同样笑着在旁看我。我翻他一眼，他仍是笑。然后拿个玻璃杯子倒上凉白开，再往杯子里放几颗雪白透亮的冰糖，最后把我手上的柠檬片丢进水里，随后递给我一根筷子说:“用这个戳几下柠檬就可以喝了。很好喝的。试试？”说着，他又切下一片柠檬给自己也弄了一杯。我接过筷子傻傻地戳几下柠檬。喝。一股纯净甘甜清冽的味道里有着柠檬的微酸和清香，令我整个人都清爽起来了！是奇妙而又难忘的感觉。

“好喝吗？”李亿维问我。

“嗯，好喝！”我点头，又灌了一大口。他就笑。

“我俩一块儿喝。”他非常开心。

我俩一起吃。我俩一块喝。这样的场景在后来常常出现。再到后来我俩变成了我和他，不再一块儿。李亿维去了省城，和他父母一起生活，和蔼可亲的奶奶也被他的父母接走了。再到后来的后来，我也到了县城生活，离开了那个有着与李亿维有关的小镇。在县城，我爱上了一家有着大面的明黄色和巧克力色墙壁和方正的浅蓝色桌子的餐厅。只因为这家餐厅准备了许多餐前小点心和饮品。小点心有蛋心圆小饼干、曲奇饼干、威化饼干、夹心饼干、还有巧克力豆。饮品有凉白开水、一匹罐茶水、银耳汤、柠檬水。而每次我都会在上菜前请服务生为我送上一小碟巧克力豆和一杯柠檬水。那一碟圆圆小小的巧克力豆，还有那一片薄薄的柠檬，安静地躺在水里，透明精致的玻璃杯子纯净无比的柠檬水，都是熟悉醉心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我对李亿维的回忆。可是，我却已经不知道远方的李亿维是否仍然爱着这样简单又令人难忘的味道，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偶尔想起院墙上被夕阳拉出长长身影的两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