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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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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9 15:46:30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王小木
    1.
    前面的草明显厚了许多,拱起了一个小包。她小跑了起来,瞄了一下绑在手臂上的手机,手机计步器显示,已经走了十六点二公里了。
九月的太阳,依然很毒,柳树上有知了在叫,唔唔唔地,有苦难言似的。比她大了十来岁的银站长气喘吁吁地喊:头,你能不能慢点?如若我们这些大男人都走不赢你这个小女子,就不好了。、
    她站住了,不是因为银站长告饶般的调侃,而是她闻到了那种熟悉而又揪心的味道。她开始扇动着鼻子。不错,就是那种味道,石油的味道。从小就熟悉的那种味道。爸爸身上的,妈妈身上的,还有院子里桌子板凳家伙什身上的,以及门缝角沟里面,全是这种味儿。这种味儿伴随着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甚至上大学,成了她生命里缺一不可的一种成份。可是……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北方盐碱地的茫茫管道线上,一旦有了这种味儿,就真的不是好玩的了:不是管道漏油了,就是被盗油了。漏油可能是由盗油产生,而盗油,漏油却是必然的。
帽子里又钻出来几串汗珠。一阵风吹过来,油味儿更浓了。她脑皮开始发紧,汗水更多了,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她扯掉了帽子,情不自禁地朝前跑去,油味儿撒着欢地迎面扑来。
    尽管用草遮盖了,但一大载裸露出来的管道还是像人的腿上打了一块石膏那么明显。有一载还用专业的塑料带绑住了,极力掩饰切口,但丝毫没有绑住潺潺流淌的油流。
    她把草扯开,霍然见管道的一侧有一块切口,油就是从这个切口跑出来的。很专业的切割口,就算处里的技工都不一定做到这样平整光洁和干净利落。她把丢弃一边的钢板捡到手里,上下翻看着,似乎要从钢板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油流进了旁边的土沟,沟里装不下了,朝不远处的玉米地和菜地蜿蜒而去。菜地里有辣椒,有红的,有绿的,红中有绿。还有紫色和乳白色的茄子。它们都怏怏的,明明知道中了毒但还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举着钢板,全身开始发冷。她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得得得的声音。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银站长和司机陈新、祖工都赶上来了。他们目瞪口呆地杵在一边,动也不动了。
平常总是以老大哥自居的银站长结结巴巴说,林书记,昨天的管道都是好好的……我们昨天检查过的。真的!
    祖工和汪新也频频点头说,是的。昨天还是好好的。
    她叹出一口长气,闭了一会儿眼睛,缓缓而小声地说,昨天是好的,今天不一定是好的。你们一定是开车来过的。我说过很多次了,一定要走路,只有走路,才能细致如微地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偷掉了多少油?一车?两车?还是无数车?从这周围被压的足迹和车痕来看,肯定不少。这是我们多少练油工人的血汗?前几年,总书记下令严惩过这些盗油分子。盗油分子收敛了不少。如今,在我们管辖的管道线上,又出了这种事,我们该如何向总公司、向石油工人们交待?
    几个人没作声,从现场的情况看,应该就是昨天出的事,到底是哪个时段出的事?恐怕处里的技术部门也只能大致估计。
    昨天,她因为在站里处理生活费违规的问题,就没有随组巡查。本月的生活费多出了五百块,事务长建议当成生活补贴分掉。站里有八个人,每人六十二块五毛。事务长把帐都算得一清二楚的,完了还正大光明地说,这些节省下来的生活费用,历来都是补贴给员工的。这都是我起早到村里买菜节省下来的。
    她调来还不到二个月,对这种小事当然得听下属的建议。她接过事务长递过来的圆珠笔,把字签了。可是,昨天处里的纪检委来检查工作时,却查出了这笔违规帐目。专管纪检的张处长找她谈话了。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赶紧说,张处长,这笔算我罚款好了,从我工资里扣出。
    张处长说,林竹同志,罚款不是我们的目地,杜绝有可能出现的奢靡之风才是我们所重视的。你作为最基层的党支书记,不仅自己要以身作则,还要带动周围的同志在生活作风上居安思危防微杜渐。
    后来张处长和她谈了很久。她的思想其实与张处长的一样:极尽所能带动人民群众生活的更好。这和她入党时的初宗一样。所以,对自己的处分,她想得通。她心悦诚服地写了检讨书。她还主动提出贴到处里的工作栏上面,便于其他同志的思想跟进。
张处长笑笑说,不用了,林竹同志!你有这份想法,我今天目地就达到了。你刚调来站里工作,群众基础差,我们该维护的还是要维护的。
    刚刚因为生活费的问题,受了处分。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处里的领导们会怎么想?对领导们的承诺还算不算数?当初换调工作时,不是一两个人劝她:你一个江南娇弱女子要调到北方盐碱地去,面对粗旷而寒冷的天气,你受得了吗?她总是回答:我当然受得了。别人能干的事,为什么我就干不了?领导也曾问过她:如果是因为家庭分居问题?组织上可以考虑把简杨调回南方。
    她答道:不用这样麻烦领导,还是我去北方吧。遥远的北方,一直就是我向往的地方!
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她的确向往过北方,那是她读大学时的向往,陌生的地方总是叫人向往的。再说,她曾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就叫《遥远的北方》,记得那是杨紫琼演得一部外国电影,那冰雕雪琢的场景,还有那惊心动魂人性的变异,都叫她认为北方与南方是不一样,也许就是这种不一样,才充满着诱惑。北方……北方……不仅仅如此,还有另外一半就是她真的想和老公简杨团聚,让儿子有个完整的家。儿子马上就要上学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会让儿子性格变异的。一个变异的人生,就有各种不幸的可能啊!她一定要让儿子有个健全的人格,不要像《遥远的北方》所描写的那般人格变异。
   2,
    旋即报了警,又把现场情况也给处里作了汇报。很快,警车和处里的事故处理车往现场飞驰而来。看似平静如水没多少人的村子里,一瞬间就涌来一大群村民。村民们有的骑摩托车,有的还扛着长板凳,有的抱着娃,宛若看戏一般,还有些过路车也停下来,东张西望。现场开始拥挤,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此起彼伏。公安人员不得不拉起了警戒线,给现场拍了照,祖工和从市里赶过来的工程师、技术工们从车里拉出来电焊机、蓄电箱、钢板,火光飞溅地用最快的速度把漏洞堵住了。周围人群发出啧啧的声音。
    派出所来的是主管刑侦的副所长陈锐。陈锐对亦步亦趋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她说,林书记,您也别太着急了!盗油分子每次盗油,都会精心筹划的。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破案,把国家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陈锐长得黑瘦黑瘦的,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看起来很可能与自己是同龄人。见他们朝警车走去,她抢先一步跑到了陈锐的前面,伸开双臂,说道,陈所怎么这就要走?这可不行!
    陈锐问道,怎么个不行呵林书记?
    她说,案子没破,你们怎么能走呢?
    陈锐看了看正在收警戒线的同事,笑道,哪有一报案就要破的?我们至少要调查调查情况吧,   还有些视频资料,也要回到所里才能查到。
    得要多长时间呵?说这话时,南方口音昭然若揭。
    陈锐朝她笑:还不清楚,这得看案件的复杂难宜程度来定。
    等调查完这些,犯罪分子恐怕都毁赃灭迹了呀!
    你放心吧!犯罪分子就算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我们也一定会把他绳之以法。
    见陈锐这么一说,她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往旁边让了一步。陈锐一行便上了车。
    围观的村民见公安人员走了,就渐渐散去了。
    她一直掬着腰,查看沟沟壑壑的每一条皱纹,至到夜色来临,至到风变凉,至到双腿发麻,至到肚子隐隐作痛。她慢慢地起身,汪新已经把面包车开过来了,停在路边上。祖工和银站长把工具收拾好了,往车上搬。
    都上了车,汪新发动车辆。正前方却飞驰电掣开来一辆夏利车,横在面包车的面前。
从车里下来两个穿工服的男人,一胖一瘦。瘦子扛着摄像机打开夜光摄像,到出事管道周围拍像去了。胖子拿着公文包过来拉开他们的车门,伸进头,轮翻看着他们四个说道,我是土地管理局的。你们是石油管理公司的吧?
汪新伸出头,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车外面都写的。
银站长下车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土地部门的胖子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公文,举起来说道,鉴于贵管理站的管道泄油事件,对我辖区的部分土地进行了污染,我土地管理所将对贵管理站进行相关了解并进行有关处罚。
    然后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说道,我姓陶,叫陶明。
她接过胖子的工作证看了看,惊诧道,什么?陶所长,案子都没破,人犯也没抓到,我们也是受害者。你们就要进行哪样处罚?
一般来说,是经济处罚。
    哈——你们反应也够快的。
    银站长忙介绍,这是我们站里的林书记。
    陶明所长因为长得人高马大的,是个胖子,于是,眼睛就剩一条缝了,皮肤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他把工作协调公函给了她,然后把工作证收好,说道,有一把手在就好说了。管道泄漏事件既然出了,你们配合公安部门抓你们的人犯,我们也要收集证据,做我们该做的事,给当地的人民群众一个交待。公鸡司晨,母鸡下蛋,各尽其责。
    她和银站长都下了车。银站长朝那个忙着摄像的瘦子走去。
    她跟着陶明走了两步,问道:陶所长,这个事,一般情况下,要罚多少?
    陶所长把车门打开,把公文包放了进去,回过头来,板着脸说,情况不明,无可奉告。
   3
    面包车一到站的门口,值班的老许就把电动门开了,走出来跟到面包车前,说,林书记,你家简杨来了,好像在邵姐的房里。
    邵姐是站里管财务的。她愣了一秒钟,哦了一声,便朝楼里走去。楼分两边,一边是办公区,一边是住宿区。住宿区一楼是生活区,二楼是客房,三楼才是职工宿舍。
其他人都到食堂去吃饭了,她却急急地朝三楼奔去。简杨怎么跟邵姐黏在一块了?那老许明明在楼下值班,怎么又知道简杨在邵姐的房里?难道他有千里眼顺风耳?邵姐在处里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快四十岁的年龄,还当着美女,杨柳细腰,长着腰果眼,长发,每天要化大把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得风姿绰绰,香气迷人。最主要的是,她离婚多年,还是单身。还有,老许为什么要告诉她简杨在邵姐的房里?看老许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有自己不知道的猫腻?
她脑子紧了一下。她的宿舍在上楼梯的左手第一间屋,而邵姐的房间在最里面,亮着灯光,老许兴许看见了邵姐房里的灯光,才认为简杨在邵姐的房里的。这样一琢磨,她放松了些许。         邵姐的门是虚掩的,有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有些稀稀碎碎的声音,像喉咙里卡着痰又无法吐得干净的声音,分明是女人在哭的声音,邵姐在哭?她为什么当着简杨的面哭呢?他们聊了些什么可以让人哭?这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今天一定要找简杨问个明白。
她的心又往上提紧了,停了脚步,屏住呼吸。她想先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简杨却开了门出来,见了她,说:你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反应,简杨抬脚朝她的房间走去。简杨长得高大,一米八三,皮肤洁净,还喜欢把头发往上梳,神态有点像当红小鲜肉张瀚。自己才一米六二,记得谈恋爱时,她要跳起来,才能趴在他的背上。当初,两个人都喜欢这种身高差的感觉,一个小巧玲珑,一个高大挺拨。
进了房间,关上门,简杨问道,泄漏的管道怎么样?查出线索了吗?今天我们科室一直在津沪线上跑,没来得及去现场。
    她放了包,到卫生间洗了手,喝了一大杯水,答道,唉,哪有这么快查到?土地部门人也听到风声来了,还要罚款。看所长的样子,可能是一大笔款项。怎么没带安安来?
想着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心情不好,就让他奶奶带着他到姑姑家去了。你可以和他视频的。
    她旋即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安安姑姑的微信视频。安安第一时间出现在视频里,叫了声妈妈。安安认真地、歪着头说道,妈妈,你说过礼拜六就回来和我玩的,你说话不算话,撒谎。你不是好孩子!
    喉咙里像飞进来一个虫子,吞也不不能吞,吐又吐不出。她竟然不知道讲什么了,看到简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用手按了一下眼睛,嘶哑地说,乖儿子……是妈妈不好……妈妈今天向你请假,好不好?
    见她哽噎了,简杨忙接过手机,笑道,儿子,晚上吃得啥?和萌姐姐玩什么了?
萌萌是姐姐家的女儿,比安安大四岁。听到舅舅提到自个,萌姐姐马上露脸说,舅舅,安安今天把爷爷涮筷子的水当饮料喝了。咯咯……
    简杨笑道,儿子,味道怎么样?
    安安马上道,姐姐吃了鱼的眼睛,不一会,她又吐出来了。
    萌萌赶紧道,安安打我,我才吐的。
    安安担忧地问,吃鱼的眼睛,鱼会不会很疼?
    疼?它煮熟了,就不会疼的。
    可煮熟的时候,它一定会疼的。
    嗯,会疼吧……儿子,不能操心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能操心?
    十万个为什么又来了。回答儿子的为什么,比上专业的工程课程还难。简杨无力接招,便把手机交还给了林竹。林竹心情平复了许多,叫道,乖儿子……
    视频里儿子已和萌姐姐打闹了起来。萌姐姐在兴趣班是学舞蹈的,她在地板又是劈叉,又是倒空翻。儿子在旁边比划着。爷爷奶奶都拍起了巴掌。掌声噼里啪啦响起。
和儿子刚视频完。便有电话打了过来,是事务长老肖的电话。老肖告诉她,给她留了饭的,让她下楼去吃,其他的人都吃完了。
    吃完饭再上楼的时候,磕睡就铺天盖地袭来,她闭着眼睛,打着哈欠,到卫生间洗漱。洗漱完已觉全身瘫软,眼睛都睁不开了,头一挨上枕头,脑子里就昏天黑地了一般。半夜四点醒来一次,骤然想起邵姐哭的事,一看身边的简杨,轻微的鼾声歌打拍子似的。她便打消了念头,转头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简杨已经走了,他留下了短信,说,有个哥们的老娘过七十大寿,已答应人家今天要去送寿礼,要赶回市里。
    她回了短信,把安安也带去玩吧。
    简杨没回,可能正在开车。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简杨回了短信:好。
    这时银站长过来说道,林书记,我一大早就给派出所的陈所打了电话,他说看了大半夜的监控视频资料,判定了盗窃分子的大致方向。
    太好了!只要抓住了盗窃分子,至少我们有了说词。走,我们先到派出所问明情况,然后再去巡查。
    她放了碗筷,站起身就往外走。老肖用食品袋装了两袋馒头、一袋花卷和几包榨菜丝,交给了银站长拎着。汪师傅已经发动了面包车,开了窗户,眼巴巴地等着。昨天的事故,大家自觉矮人一等。她想冲着汪师傅笑笑,但嘴角微嫌厚重,牵扯不开,便低着头上了车。银站长把馒头等干粮放在后排的箱子里。
    到了派出所,陈所长和两个警员正准备出发,见了他们,便说,林书记,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
    她下车问道,陈所,什么个情况?
    陈所说,我们综合各方面的资料基本断定,犯罪嫌疑人与现场一华里处的回新村有关。我们正准备出发到回新村去调查。
    她说,回新村?好情况呵!知道了方位,就不怕抓不到嫌疑人。辛苦陈所了!
客气了,林书记。都是为人民工作!那好,你们也先忙着吧,等我们调查完后再联系,一有新进展,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那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见陈所长的车要走,她忙叫停,等等,陈所!
    她返回面包车里,取出那袋花卷,举着那袋花卷,跑过来说,陈所长,这是我们站的大厨做的花卷,挺好吃的。你们路上饿了就垫补垫补吧!
    陈所长接过花卷,笑道,林书记,你这是贿赂我吧。
    她连忙摆手,这只是我们的干粮,分亭一下。
    大伙都笑了起来,她看见银站长笑得格外起劲,弯着腰,像忘带书包的学生对老师的那种讪笑。她想晚上回去后,召集全站的人开个会,这种人人自责的悲观情绪,并不利于工作的开展。
   4
    沿着国道一路查着管道,都能望得见海的影子了,风明显大了些,还带点咸味了。她扯掉了帽子,想让风把头发吹干些,被汗水打湿了头发,沤干后会犯头疼病。但太阳晒在脸上,明显有些皴裂感,时间长了,不仅会长斑,还有长皱纹。她重新戴好了帽子,叹了一起气,朝前方望去,不远处有一排杨柳,树上有知了在可着嗓子叫着。见是正午时分,银站长让汪师傅把面包车开到树边,停下,从车里面拿了一块垫子,垫在树荫下。从车里把馒头、榨菜丝和水都拎了下来。
    银站长回头喊道,林书记,坐下休息会,吃点东西吧。还有十多公里的管道线,下午查完,一定没有问题。
    她答应一声,掏出手机看了下,十二点多了,陈所长依然没有电话来,可见事情并无进展,或者说进展不大。她想给陈所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想到大中午的,正是人家休息或吃饭的时候,去电话不太方便。案子没进展,如何对上面的领导交待?那土地管理局的人又该如何交待?处技术站的工作人员来电说,从切口和周边油污染情况判定,盗油分子是晚上七点左右作的案,也就是银站长他们检查完后的那段时间。按道理说,这么专业的切口,一定会有专业的切割机,陈队他们已经明确的方位回新村,只要在回新村找到了切割机和相关作案工具,案件不是真相大白了么?这么明显的案情,为何陈所迟迟没有消息?
    她走去,坐下,撕着馒头,慢慢嚼着。
    见她皱着眉头,银站长和祖工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汪师傅是用老家话在讲笑话:说有个小女孩不听话,她妈说,你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出去,再捡一个回来。小女孩沉默一会说,你捡回来的小孩也是不听话的,也是他妈不要的。
    汪师傅也是从鄂地调过来的,与她是老乡。用家乡话讲,只有她听得最明白。汪师傅望着她的时候,她只好裂嘴笑了笑,于是,银站长和祖工也跟着笑了。
    吃了馒头,喝了大半瓶水,她站起身,给陈锐打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陈锐就接了。
    陈锐说,我们还在村委会,还没有进村。
    为什么?
    回新村是少数民族村庄,没有市政府民族办公室的正式批文,我们不得进村。
    进村查案也不行么?
    就是进村查案不行。
    那……到市政府拿批文,要多长时间?
    这个,我们还没办过。我没有办过涉及少数民族村的案子,暂时还不知道多长时间。应该时间不长吧。
    唉,陈所,我担心时间长了,盗油分子会毁掉证据。
    我们会尽快办的!
    陈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晚上回到站里,还没下车,老许就送过来一个土地局专用的文件袋,打开一看,是一份土地局的处罚通知书,上面写着一百三十二万元。
    银站长接过去看了,怒道,狮子大开口啊!
    她口无遮拦地接了一句,他们不仅是狮子大开口,更是趁火打劫!转而想到这句话不妥,忙画蛇添足道,都是公事公办,我们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有他要的理由,我们也要找不给的理由。
    打电话和处里的领导汇报了一下情况,领导的口气极为不满,说,你是站里的一把手,面对这些困境,就看你怎么做工作了。做得好,可能把被动化为主动,做得不好,就有可能让公司形象蒙羞,还要承受经济损失。真的上升到这种地步,就不是你我能抗得住的。
    放下电话,饭吃得如同嚼蜡,回到寝室翻来覆去的,凌晨的时候才眯了一会。
一早给陈所打电话,告之已派专人到市政府少数民族办公室办公函去了。
后来,再问结果,说专管少数民族问题的副市长到外地开会去了,等他回来后这事才能办。又过了几天,陈所长有了新的案子在办,出差了,接她的电话也是匆匆两句已有了打发的痕迹。土地管理局又发来摧款函,见他们没有回应,还派了专人过来商讨,是驻守站里的王副站长接待的。
王副站长过两年就退休了,他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就是把我们卖了,我们也拿不出一百三十二万。
对方问,你们能拿出多少来?
王副站长拍着胸脯说道,我们每一分钱都是国家的,我们吃的住的也是国家的,我们人也是国家的,你们看着办。
对方同样拍了胸脯,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回道,国有土地污染,事关人民群众生计之大事,就是天王老子,一分也不能少!
谈话不欢而散,都气哼哼还吐着白色的唾沫星子。
第二天,土地管理所就送来了法律文书。一旦走入了法律程序,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不说经济上的损失,就是公司的形象也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再则,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公司会不会解聘自己?父母都是公司的老员工了,自己是实打实的油二代,如果被公司解聘,父母的脸往哪儿放?安安、简杨会不会嫌弃自己?工作丢掉了,家庭还能不能保住?她不敢给处里的领导打电话,事情越来越严重,打电话只能换来更重的批评和压力。
今天早晨,邵姐穿了件花裙子,花蝴蝶似的。王副站长率先啧啧地夸了几句,其他人也纷纷附议。邵姐边笑边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放下筷子,也想着要夸奖几句,但邵姐又把眼光看向了别处,又有了别的赞美声。邵姐抿嘴而笑,她便节省了几句夸奖。
美女的天性就是眼光游离。她有点刻薄地对邵姐下了定义,然后才想到:下次简杨来了,一定要问他,邵姐为什么要当他的面哭。他是不是也犯了追逐美女的毛病?虽然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生活上绝对不能马虎。
她没有随面包车去巡查,而是背着布包,用手机扫了个共享单车来到了土地管理所,找陶所长。
她看到所长办公室有人影晃动,但她敲门时里面却没人。她到办公室里问陶所长到哪里去了。办公室的女孩告诉她,陶所长到市里开会去了,看下午能不能回来。
她问,我明明看到所长办公室有人影晃动的。
女孩低头不作声,有个三十多岁来拿文件的瘦子男人接口道,那是你眼花了吧。
她定眼一看,高度怀疑那男人就是那天扛摄像机的人。如此不怀善意的语气,她还不知如何接应对,蓦地脸就红了,汗也顺脸颊而下。她小声道,我还是下午再来吧。
就到中午了,她不想回站里了,一来一去的,费事不说,站里的员工还会问东问西的,然后义愤填鹰,声讨土地管理所的种种不讲理。群众有群众的牢骚,领导有领导的难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只有自己,才是这中间的踏板。既是踏板,被人踩上几脚都很正常。时至今日,并没有人有意踩她,反而都是鼓励的占多数。这样一想,又有了些平和的心态,力气也随之而来。
她走到镇子里,到面馆吃了一碗面,又到超市买了一瓶水喝了,一看时间尚早,掏出电话给陈锐打电话。电话没接。她怏怏地往派出所方向走去。如果陈锐方面的案子有了进展,她到土地所就有些说词,兴许陶所长的一百三十二万罚款就有商讨的余地。
派出所的门前一辆车也没有,陈锐很有可能不在。透过玻璃门看见办公室有个警察坐在电脑前。
她推门进去问,陈锐所长在吗?
值班警察抬头道,他的车不在所里,您给他打电话吧。
她坐在凳子上,一边用帽子扇风,一边又一次陈锐打电话,电话是通的,还是无人接听。她和值班警察搭讪了几句,值班警察淡定的脸,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她只好戴好帽子,站起身往外走,迎面碰到两个打架的男人,其中一个光着头,头上还流着血。两人拉扯着往派出所里走。值班警察不谈定了,忙出来解架。
天气一会阴,一会睛的。但还是热。路两边的铺子都像被轮子碾了一下的火柴盒子。
走到土地管理所,刚好到了上班的时辰。一看她又来了,办公室的女孩说,您还是回去吧!如果陶所长回来,我给您电话,您再来。
她解开了帽子,坐在椅子上,说,不,我今天一定要等到你们陶所长,我有要紧的事和他谈。
女孩便不再管她了。
一下午,她只接到了站里的和巡查小组的电话,知道一切正常,便放松了下,上下眼皮一碰,脑子里便蹦出来一幅画,画里面有一条路,路两边绿草芳香,绿树如荫,小鸟无声地飞着。茅舍深邃幽静,红顶绿门。突然,远处的山顶上冲下来一股深棕色的石流。它吞没着茅舍和树,还有些小动物,路呈沟壑一样裂开,并朝远处伸去。她能看得见小动物惊恐万状的眼神。她想跑。但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还有,她的脚也抬不起来了。她大喊一声安安,腿猛地一抽,她睁开了眼睛。
她不好意思地问女孩,我刚刚睡着了吗?
女孩说,您睡了有一会了。我们所长回来了,他见您睡着了,没有打扰您。您到所长办公室去找他吧。
她小跑着去了陶所长办公室。
陶所长的门是开的,陶所长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文件袋,她走向办公桌面前的椅子,笑了笑,说,陶所长,您终于回来了。
陶所长依然黑沉着脸,放下手里的袋里,过来给她倒了杯水,揶揄道,怎么好劳烦美女书记大驾光临?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就行了。
她接过了水杯,喝了一口,左右环顾了片刻,才说道,呵呵,美女这个词真是人人都爱听,不管美的和丑的,都叫美女,是不是有讽刺之嫌?其实……我也没啥大事。只是我刚刚从南方调来工作不久,来向陶所长报个道,汇报一下工作情况。听说,陶所长是本地人,我作为外来人,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还请陶所长教教我。
这个……陶所长以为她是来为罚款的事讨价还价的,便准备了义正词严断然拒绝的说词。然而,她并不说罚款,说其它,他没有思想准备,不知道怎么接话,但万变不离其中,她的目地也一定会是罚款,一定也会讨价还价的。这样一琢磨,他心里有数了,便假假地笑了笑,用手扣了扣头,说道,您是央企的书记,又是大地方来的人。我们……我们只是乡镇地方管理人员,出了事,只得照章办事,望书记体谅!
呵呵,陶所长客气了。我们虽是央企,但我最基层的党支书记,每个职工干的活都要会干,站里的每个小矛盾小纠纷都得去排解,每天的衣食住行都要按规章制度去安排。陶所长一看就是纯朴之人,也在基层工作,多少会体会一二。您按章办事,我只有来学习的份,哪有体谅一说?今天来最重要的目地,就是邀请陶所长,有空到我们站里走走,看看,我们了解沟通一下,您看可好?
好,好。
见他口气明显松动,她掏出手机,和陶所长加了微信。
好了,我在站里期待您的大驾光临。她背好包,朝他伸出手去。
陶所长赶紧握手问道,那罚款的事林书记怎么安排?
她抽出手,车身朝门外走去,说道,我们尽量想办法!我还要跟领导汇报一下。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想到最好的办法。
她挥了挥手朝外走去。
和陶所长谈得还算顺利,事情演变到这里,应该不会再坏了。走到公路上,她给处长打了电话,汇报了今天的情况。最后问,我们最高能承受多少罚款?我好心里有个底。
处长说,最多三、二万。就是这,也是我们处对当地管理机构拿出诚意的态度。再多,就得上报局里。一旦事故报到局里,性质就变了,就得通报全国。刚刚出了津城码头爆炸案,马上就有总公司的天价吊灯的事件,我们再出这个事,你说我们在全国人民心中的形象会是怎么样?我们还不得被人肉出来成为全国人民心头的一根刺?
处长,我们的油确实污染了人家的土地呵!这个责任我们该负还得负。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酌情处理吧。好了,你是聪明人,响鼓不需重锤。加油吧小林!
5
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安安了。简杨说这个礼拜六处里要加班,无法送安安来站里。建议她坐公交车回市里。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有空要去童装店看看了,这里的寒冷天气与家乡的明显不同,没有厚实的御寒衣物,怕把安安冻感冒了。
市里的房子是公司的公房,简杨的父母帮忙照看安安。
安安看到妈妈,高兴得蹦了起来,忙拿出新玩具和妈妈分享。吃了午饭,安安一点也没有睡意,把妈妈带到小区的游乐园去玩,玩了一会就满头大汗了。她给他擦汗的时候,见他眼睛眯糊了起来,便背着他回到家里,给他讲故事。小红帽的故事还没讲完,安安便睡着了。
儿子睡了,自己脑子依然很乱,便交待了婆婆一声,拿件防晒外套就朝处里走去。好久没跟简杨聊聊了,简杨是处里的工程师,和他聊聊,兴许能聊出什么好点子来。
处里值班的人告诉她,技术科今天没有加班。
她出了处里的大门,给简杨打电话。
她问,简杨,今天明明没有加班,你为什么要骗我们说要加班?
我……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中心医院。
你生病了?
没有。是一个朋友生病了。
谁?我认识吗?
你认识。你来吧!你来医院就知道了。
她拦了辆的士,朝医院飞奔而去。
等她赶到了医院,远远地见简杨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前后左右地张望着。他身边站着的,竟然是站里的美女邵姐。邵姐虽面色苍白弱不禁风林妹妹的模样,但她身材高挑,长发飘逸,和简杨站在一起,颇为登对。
简杨为什么和邵姐在一起?他们这是干什么?他们青天大白日的,在医院干什么?难道……她心剧跳了起来,胸也闷得喘不过气来。门卫老许的暗示,站里同事们怪异的眼神,他们难道真的是有一脚了?邵……她叫邵什么来着,全处的老的少的,都叫她邵姐或者邵美人,真实名字倒忘记了。邵美或者是邵娜,对对,她就叫邵美娜。真是名如其人呐,又美又娜的,这样的人不当小三,那谁可能当小三?现在想想,她那卡着痰的哭声和平常看自己的表情,都有问题。还有,简杨对自己不再那么黏了,一件小小的事就能让他匆匆离开,一句稍不顺心的话就能让他紧皱眉头,这些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早就好上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有些事情真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是当事人不知道,然后就像个小丑、像个傻子一样被耍着、被愚弄着、被同情着,然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被抛弃,周而复始,世事人情之冷酷莫过于如此……一定是自己没调来之前就好上了,自己为什么要求组织调来,可能也与此事有关,潜意识早就发出了通谍,只是没有明确而已……极有可能邵美娜还怀孕了。现在,看简杨的架式,为了孩子,他们是要来和自己摊牌了!
她不敢朝他们走去了。任何摊牌,她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旦面对面把脸皮撕开,血淋淋的狰狞就无可避免,她不想有这种的境况,她也无力应对这种境况。她慌乱地躲在报亭的后面,她觉得身体已在簌簌发抖。她怕抖垮了人家的报亭,只好反手抓住身边的一颗樟树,她把脸藏进了樟树叶子里面。
过了一会,她才有了一丝的力气,回过头,慢慢朝人头攒动的街头走去。
电话一直响着,她不敢接。是简杨。一直都只有他的电话。站里知道她难道有休息的日子,没有大事,不会打搅她。电话再响的时候,她就关机了,坐上了回站里的公交车。在车上,她想过向处里反应这个事,处里不会不管的;她也想过和简杨的父母谈一谈,简杨的父母也是石油工人,他们一定会严厉批评他的;她更想过把安安带走,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让他后悔一辈子……然而,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事情公开了,简杨会不管不顾的。可是,简杨早已变心,跟他过下去,还有这个必要吗?
越想越无希望,头痛了起来,还有剧痛的可能,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身体的病痛往往与心灵的创伤有关。
一回到站里,她就躺了下来,想着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但眼睛像跳跳籽,不停地弹弹弹。她索性起床,戴好帽子,到菜地里浇水、喂鸭。
正对门一百米处,就是菜园子,菜子旁边用铁丝网搭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棚子,棚子都是用废旧的钢管和水泥瓦搭成的。棚子的门口用木板写着悠闲漫步鸭几个字,棚子里面养着一百多只旱鸭子。菜园子的另一边是四个巨大的加热塔,塔边还搭了一个小棚子,棚子里住着一个叫小黑的狼犬。此时,鸭子见了她,齐齐地叫了起来,唱歌一般。小黑也在汪汪地喊。
她把斗车从工具房里推了出来,到厨房里把潲水桶拎出来,放在斗车上。把斗车推到鸭棚边上。一瓢瓢把潲水舀进用石头做成的凹槽里,鸭子噗噗地抢食。望着闹腾的鸭子,脑子里却是简杨和邵美娜两个人的影子。从兜掏出手机,呆看了一会,还是打开了。
手机一打开,又响了起来。不是简杨,而是派出所的陈锐。
陈锐说,非常抱歉,林书记,前两天我一直在外办案,没听到电话。过后,见案情没有进展,也没时间,就不好意思回。今天才有了点空。
她说,这么说,是案情有了进展罗?
不好意思,民族办还是没有指示下来。我们也不敢冒然进村行动。
陈锐,现在有空吗?
还好。今天没啥事。
你吃晚饭没有?
还……没。
我晚上请你喝啤酒。
这个……没这个必要吧。
今天礼拜六,法定休息时间,我私人请你吃啤酒。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到镇子里来!
她不等陈锐回话,就挂了电话,回去洗了个头,换了件干净的格子衬衫,一条浅色的七分裤,一双休闲鞋,背着背包,在站门口扫了辆单车,朝镇子里飞驰而去。
6
薄暮十分,镇子里才开始红火起来了。烧烤摊、卤菜凉菜摊、冷面摊都搬到沿街上,就是小酒馆,也在门前摆上几张桌子,放上几凉茶,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满大街飘荡烟雾,烟雾里暗暗流动着孜然的肉香味儿。五颜六色的灯也亮了起来,一些露胳膊露腿的姑娘也懒洋洋地出来了,私家车开始东停停、西望望。街道瞬间拥挤了起来。
她找了个人多的烧烤摊位,捡了张稍稍安静的桌子坐下来,给陈锐打电话。不一会,陈锐穿着便装骑着摩托就来了。
她叫老板搬来了一箱啤酒,说道,陈所,今天一定要开怀畅饮。
陈锐笑道,看样子,林书记一定是海量。
我是长江边长大的,没见过海,更谈不上海量了。陈所,请坐吧!
她开了两瓶啤酒,叫老板上了二十串烤羊肉、二十串烤牛肉、二十串烤筋,还有卤花生等几样小吃,说,陈所,这些够不够?不够再点。
陈锐忙说,够了够了,点多了浪费就不好了。
她举起瓶子,和陈锐碰了一下,说了声先干为敬,就咕噜咕噜喝完了,把瓶底倒给他看,说了声痛快。
陈锐也喝完了,把酒瓶放好,说道,这么喝很容易喝醉的。先吃点菜吧!
她红着脸说,没事的。几瓶啤酒,醉不倒我。陈所,别看我长得瘦小,大学毕业时,和同学们喝过九瓶啤酒。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结婚也七年了,真是七年之痒呐!哈,什么也没长,不知道酒量长进了没有?呵呵,就请陈所长见证见证吧。
陈锐要老板把啤酒杯拿来,把杯子倒满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林书记这么喝酒,不仅仅是因为案情没有进展吧?
她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说道,瞧瞧,陈所长,连你都不能免俗。难道喝酒都要有所图谋吗?今天,与工作无关,好不好?不过,有个想法还是得跟陈所汇报一下:你们不能进村子,我可以进。
陈锐惊诧道,你要进村查案?
她说,不,我进村调查一下土壤污染情况,不行吗?等我拿到证据,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你们进村。
陈锐说,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
她又倒满了杯子,说道,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能有什么冒险?再说,案子不能破,我们可是要罚款一百三十二万。
什么罚款?
土地管理所对土地污染的处罚。
哦,那陶所长是我哥们,要不要我跟他打个招呼?
不用了。前几天我找过他,人挺好的。都是革命工作,不能利用你们的感情来影响事情的公正性。咦……我们今天不是不谈工作的么?怎么说到这儿了?来,我敬你!
她一仰而尽。
一箱啤酒喝完了,她已头重脚轻,有几次,泪水都冒出了眼眶,她都用手把它们按了回去。上了一趟卫生间,见陈锐脸不变色稳如泰山,心知不是对手,便问陈锐还要吃点什么,陈锐忙摆了摆手。她到吧台去买单,被告之男士已买过了。
歪歪倒倒地出来,大一声小一声地道,怎么,陈所,怜悯我这个穷人吗?
陈锐过来扶住了她,说,不是。林书记,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她挣脱了他的手。不,我不要你送!我自己能行。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停放单车的地方走去,又想起是自己邀请陈锐的,不能怠慢了他。讨好般回头笑道,陈所,谢谢你陪我喝酒!
陈锐已发动了摩托车,骑了过来,停在她的旁边,说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相信我,保证安全!
他用一只手扶着她坐上了后坐,朝公路驶去。
风变凉爽了,吹在脸上酥麻酥麻的。她用手一摸,湿漉漉的。泪水像养在身体里饥饿的蛇,时不时地就会咬上一口。不想让人瞧见,唯有低下头,可是,往哪个方向低头?问谁?没有谁。只有黑暗才能掩饰些许,才能掩盖一些伤处。
一到站门口,陈锐把摩托一停,她跳了下去,说了声谢谢,便逃也般地跑进了院子。
陈锐大声喊道,一有消息,我第一个通知你。
她冲他摆了摆手。
进屋之前,她瞄了一下邵美娜的房间,黑灯瞎火的。人家就要结婚了,还是和自己的丈夫结婚,即将新婚蜜月,当然是要时刻黏在一块,是不是要选择当初和自己一上进心去过的地方?这样一想,心如刀割。她冲进卫生间,哇哇吐了起来。
把自己折腾的汗如雨流,半夜,才头重脚轻地昏死过去。
在如蛋清般的晨光中撕开眼帘,见简杨竟然睡在一边,她大叫了一声,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锁上了门,隔着门喊,你走!你这个肮脏的叛徒,我永远也不想看到你!
林竹,你先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想的哪样子?事实就是:你和邵美娜早就好了。你要离婚,我也可以离婚!
不,不,我没想要离婚!
脚踩两只船,更可恨!
没有这回事。邵美娜她只是病了,很重的病!
她病了就找你么?她可以找单位,找我都可以。你是她什么人?
我……
她背靠着门,闭上眼睛,让泪水从脸颊上汹涌纵横。她很想把简杨骂上一顿,甚至打他,以泄愤恨。但是,把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又有什么好处?银站长住在隔壁,汪师傅住在对面,如果声音再大些,他们肯定都会听到。他们也一定会敲门进来问的。她擦掉了眼泪,把声音放低了许多,说道,简杨,你先走吧!别把话讲得太明白了,都不是傻子。她病了,你陪她也可以,要离婚也可以,只是,给我一段时间,我们再商量。
他嘶哑地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和她……只是一场聚会后发生的事,有没有那种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和她是校友,一次石油系统的聚会后发生的事,这中间的前因后果,这里面的误会,这里甚至有些一厢情愿……你听我好好说完,再看你能不能原谅我?
一旦有了这种事,是能原谅的吗?你走吧!你再不走,我就把门卫老许叫上来,让他赶你走!
简杨不再说话了。他离开了卫生的门。走走停停,最后,还是开门出去了。
关门的声音一响,她就接了满满一桶水,搁到窗台上,看到简杨走过来,把水狠狠地泼了下去。
简杨遭此袭击,朝上一看,见是她,便住了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低着头,朝自己家的那辆灰色大众走去。打开车门的时候,老许颠颠地跑过去,递给了他一条毛巾。看老许的样子,是心知肚明的样子。简杨尴尬地和老许搭讪着,不停地回望着她的窗口。塔边的小黑汪汪叫了两声,也是心知肚明的叫声。
她霍地关上了窗子,感觉稍稍好受了些。
上班时,王副站长说,邵美娜住院了,请病假了。
她没吱声。王副站长又说,站里要去看望吗?
她说,当然要去。按平常惯例办吧!
7
巡查回来的路上,她让汪师傅把车停在回新村的路边,她说,我想到回新村去看看。
银站长担忧地问,你一个人去吗?
对。我先一个人去,你们先到污染地里看看,拍几个图片,能不能请总公司的技术专家看看,用什么方法修复才好。只要我们能修复土壤,我们就可能请求土地管理所少罚款或者不罚款。
银站长竖起了大拇指道,还是书记想的周到!
她戴好帽子,背好包,回头说道,现在四面楚歌了,拍马屁有用吗?
汪师傅在旁用湖北话接道,还是有用的,甚至可以笑一笑唦。
一个唦音,他拖得很长,颇有女人撒娇的味道。她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笑了笑,朝村子里走去。
回新村离国道有一华里路,平时路过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走近一看,却觉分外肃穆。穆斯林门楼的雕花让她细看了一会,每一个纹路都清晰可见,连勾缝里面的油漆都漆得平坦如新。细节说明制作之人的匠心独运,这么精致的维护更证明了村里人的勤劳和虔诚。她开始怀疑自己来的目的,也有点怀疑陈锐他们的判断。
走过门楼,就有远远近近的院落。大多院落旁边都养着牛,有公牛,也有奶牛。牛被绳子拴着,每头牛面前都有一个盆子,盆子里面装着清水。水盆旁边码着草,牛吃一口草,便抬起头朝外看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煞是可爱。地下也打扫得整整齐齐。路旁不见杂物垃圾,每每百米或一百五十米处,就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间或有一两丛低矮的灌木丛,还有人工修剪过的痕迹。
迎面见一个戴着黑头巾的大娘拎着篮子过来,她忙过去,问,大妈,我想找村长。您知道他住儿吗?
大娘停下脚步,惶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摆了摆,笑笑,就走了。
从院子里出来一个戴着金丝头巾的中年女人,手里戴着胶皮手套,看了看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美女,她是老人,听不懂汉语。还是我带你到村长家去吧!
她忙摆手道,不,不,大姐,只请您告诉我方向,我自己去找。
戴金丝的女人笑笑说,也好,我正在挤牛奶。你往前走上两三百米远,有个岔道,左捌,再往坡上走,就能见一座白色二层小洋楼。你喊马大林,就会有人答应你。
她问,村长叫马大林吗?
不,是他的儿子叫马大林。你不认识村长?
她赶紧说,认……认识的。不过不太熟。
她说了声谢谢,就朝前走去。戴金丝头巾的女人,用狐疑地眼神盯着她的背景看着,直到她的后背上滋滋流汗。她怕这种狐疑引来没必要的麻烦。就算村长从面前走过,她也认不出来。这种心虚的念头一闪过,每一个路过的人,她都会略带紧张地瞧一瞧,似乎想从脸色上看出几分端倪。路过每一个院落,她也仔细地看,差不多一样的院落,犯罪分子就算在村里,也不会把切割机放在显眼处,这么走马观花,又怎么会找到证据?
左右巡睃,没人,她踅到小巷角落里,窥视后院。几只鸡叽叽喳喳地朝她飞了过来,差点就撞到脸上了。一条狗也趁机狂吠了起来。她连忙又踅回到水泥路上,故作悠闲地把背包里的水杯拿出来喝。
走到村长家那条岔道上,她并没有左捌,而是朝右捌去。右边还有更大的村落。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她才走到村长的白色二层楼去叫马大林。结果无人应答。她只好怏怏地往村外走去。
走到公路上,银站长他们已拍好了照片,在等她。
见光线还不错,她也用手机到玉米地里拍了几张照片,还把菜地也拍了几张,她想回去把这些照片发给父亲看看,父亲是老石油了,有四十多年的工龄,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件,说不定有好主意可以拿来借鉴。
一连几天,她有空就会到村子里逛逛,没看到异样,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打电话和陈锐交流了,陈锐说,案件侦查,必要要有专业人士才能看出一二,你还是别费功夫了。
你们倒是专业,可你们又不能去。
我们不能违反国家的民族政策啊!还是等等吧。
土地管理所的陶所长终于来站里视察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一是摧款;二是来回访,表达对林竹书记的敬意。全站在场的人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接待,王副站长顶着花白的头,全然没有了当初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仅全程陪同,还全程陪着笑脸。王副站长还把自己的工资单给陶所长看了。陶所长对这么少的工资表示了同情,然后把一百三十二万的罚款主动退让,但具体要退让多少,陶所长说要回去商量商量。站里人多少都松了一口气,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她紧锁眉头,不仅仅因为家庭的变故,更是因为这笔罚款的数目悬殊太大,仅仅靠陶所长同情心说好话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8
别看陶所长长得黑胖,但他是个大孝子,母亲中风多年,并无请保姆护工,全靠他和媳妇亲自轮番照料。媳妇在食品厂上班,有时候还得上夜班,剩下的,就得靠陶所长照顾了。
她找到陶所长家的时候,手里拎着两袋特意让父亲从湖北寄来的葛根粉。
标准的北方小院,前院后屋。外面光秃秃的无树无竹,但院子里却养了几排花花草草,一条泰迪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陶所长做好了饭,给母亲洗好了手,把母亲的轮椅推到院子里,正准备给她喂饭,见林竹穿着浅灰色的布衣布裙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泰迪撒着欢叫了两声,迎到了门口。
林竹笑道,我这不速之客,陶所长不会拒之门外吧。
陶所长也笑道,林书记已经到了门口了,我无法拒之。请进吧!
陶所长对母亲说道,妈,这是我们镇上石油管理站的林书记。吃饭就先等会儿,我们说完正事,再喂您吃饭。好吗?
母亲的嘴蠕动了几下,呜呜了几声,点了点头,涎水流了出来。
陶所长解释道,母亲这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这……怎么耽搁老人吃饭?她从小桌上端过了饭碗,拿着汤勺说道,大妈,我来给您老喂,好吗?
老人剧烈地摇头,涎水又流了出来。她忙放下了饭碗。
陶所长边给母亲擦涎水边解释道,我妈都是我和媳妇喂哩,别人喂都不习惯的。
陶所长到水池里洗了手,才过来给她倒水,搬椅子。
她把袋子交给了陶所长说,这是我们老家的葛根粉,对老人的血管和便秘都有好处。
陶所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的对面,不好意思地抠抠头,说道,何必破费了林书记?
她把葛根粉放在桌子上,说道,没破费,不化钱的。您也不必放在心上。这葛根在我们老家漫山遍野都是,我父亲每年都会进山挖一些回来,打成浆后,挂在通风处,过一段时间就成粉了。这是原汁原味的食物了,给大妈试试吧,恐怕对她老人家的身体有好处哩。
谢谢,费心了!不过……
我知道,陶所长,我来找您与罚款没有关系。
不是我不肯帮您的。确实是通了天的事,今天回新村的村长还来找过我,追问我。污染的土地大部分都是他们的。您也知道,土地一旦浸染,将是多少年才能修复?又是多少年才能种上庄稼?您说说看,区区一百多万罚款,能解决问题吗?这算多吗?
我知道,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林书记您是明白人,应该明白我的苦衷的。
我明白。回新村的村长就是马村长吧?
是的。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去回新找过几次,都没找到。我也有事找他商量。
我把你的号码发给他,我叫他去找你。
先谢啦!等会您把号码发给我,我也可以给他联系。我今天来,就是想和您商量一下,如果我们能修复土壤呢?
你们有这项技术了?
技术早就有,生物和植物的都有,只是成本巨大,可操作性和推广性都太小。
你们公司家大业大,还会计较成本问题?
家大业大不假,可万涓汇流才能成海。反之,万涓不能汇流,都流到了别处,再大的家业也会枯竭的。
你们公司有了你们这样尽心尽力的员工,只会兴旺不衰,怎会有枯竭一说?
陶所长这是骂我呢,上任不到两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故,还说什么只旺不衰?
这也不能全怪你呀!犯罪分子儿盗油,也是不能预料的事。如果都能预料,这世上就没有罪犯了,那还要有公安、派出所干什么?
陶所长能这样想,我也宽慰了不少。再怎么说,也是我们防护失查。
天色已暗,陶所长起身开了灯。和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她便站起来告辞。
陶所长不好意思环顾道,本来想留你吃个晚饭的,可这环境……真是抱歉的狠!
她摆了摆手,朝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说他们也曾遇到过这种问题,原来的处理方式都是用得笨方式:替换法。就是把被污染的土挖走,然后从别的地方运来好土填上。早先劳力多,污染地方小,可以考虑此方法。但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太现实。
为什么不现实?
父亲说,现在哪有正式职工干这种苦力活?你看哪个市里的城建、电力系统露天野外作业的,一问,都是聘请的临时工。
爸,不见得。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也只有愚公移山。
当愚公也可以。但是姑娘,一定要把身体爱护好。安安上学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想我们?
他一回家就念叨着姥爷姥姥,怎么不想?爸,不说了,我还有事。
没等父亲再说,她就挂断了电话,替换法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身子也热了起来,几天来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回到站里,见厨房里亮着灯。事务长在等着她,还给她留了饭。她边吃边询问了一些菜地的事,还问了鸭粪如何处理的。事务长说,一多半施在菜地里了,多余的,就被周围的农户拉回去肥田了。
以后就别让他们拉了。我们自己要用。
自己要用?用在哪?如果用得多,我还可以去旁边猪埸问一下。
看事务长热心快肠的样子,她笑道,我还要和银站长商量一下,再决定用在哪。还有,猪场的粪,是不是要出钱的?
应该要出。但很少。我去说,会更优惠的。
呵呵,等事情确定下来了,您再去问。
吃完了饭,洗了碗筷,她就给银站长发了短信,要和他商量事情。
银站长从楼上下来了,看到她坐在椅子翘首望他一付开心的样子,便说道,今天站里去看望了邵美娜,是子宫癌。
她唏嘘了一声,问道,早期还是晚期?
中晚期。医生说只要病人配合,百分之八十能治好!
能治好就好,她没有亲人在身边,站里要全力配合医生治疗。过几天我得空了,也去看看她。
你可真是心大!
什么心大?
呵呵,你不知道我就不说了。
老银,你们别给我暗示什么了。我知道我们家简杨和邵美娜的事。他们是校友,邵美娜又得了重病,理应照拂啊!
哎,你虽比我小上了十岁,但女人当中,我就服你:临危不乱,宽容大度。
切……别拍马屁啦!我又不属马。
我并非拍马屁。记得前几天看一个古装剧,剧里有个女主人公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挺深的: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以德侍人,天长而地久。
哈,老银,你这是封建帝王思想作祟啊,什么以色侍人。你把女人当什么了?
只是个比方。对现代人,道理都一样。你看看邵美娜,天天想着怎么美,想着怎么漂亮,想着怎么让男人喜欢,现在,好了吧?男人没抓一个,身体也垮掉了。外表好看的女人只能将男人留下,而德性好的女人却能将男人留住。
喂,老银,这样说人家就不地道了吧。爱美不好吗?爱美可是人的天性噢!
美固然好,适可而止吧。过之则成忧患。不信你看周围,外表美的女人只能美一时,德行美的女人能美一辈子。
老银你成哲学家了。不讨论这些了,我们到加热塔去看看,记得刚来时,听你曾讲过,塔周围的土壤也曾被污染过,把它们移走后,现在照样成了我们的菜园子。此方法可以拿来借鉴。
借鉴当然没问题,可是,我们这才巴掌大一块地,回新村那是多大一块地,怎么借鉴?
先把最严重的地治一下,其他的,我们可以和村民们协商解决。
好吧,我们只能试试。有病乱投医吧。
夜色中,她和银站长在加热塔下,探讨了许久。小黑睁着黑眼,一动也不动,陪着他们。
9
一大早,她和银站长就在鸭棚里出鸭粪。然后,把鸭粪一袋袋用蛇皮袋子装好,搬到站里的小卡车旁边。
见站里的两个头一大早就忙乎着,其他人也纷纷起床了。问明了原由,都抢着要跟到现场。
和马村长通上电话时,她已和站里的同事已经把鸭粪搬到田埂上了。
马村长骑着摩托车赶来时,站里的九个男人都站在田埂上,有点威风凛凛的感觉。
马村长四十多岁年龄,穿着灰色衬衫,长得高鼻大眼的,头发乌黑,看不出是染过的,还是天生的黑。
见马村长把摩托停下来,她过去伸出手道,马村长,久仰了!我是林竹。
马村长冷冷地道,哦,是林书记,我听说了。这几天,你到村子里找过我了?
是啊,找了几次,也没找见。
我忙着呢。村子虽小,但事情却多。其实,你不要找我。找我没用。一切按规章制度办!
听马村长这么说,她回头找银站长要了香烟过来,敬了一根给他,笑道,马村长都不问我为什么找您,就说没用?
马村长说道,我不抽烟的。但他还是接过了烟,拿在手里,说道,不就是为污染土地的事?我们只管找土地管理所。
是啊,您是有地方可找,您可以找陶所长他们。可您想想,我们找谁?
不用找呵,现在不就是用钱来说话么?反正你们中央企业,有的是钱,罚了款就行了。
是的,用钱来罚款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可,有些事,是用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比如犯罪分子真的抓住了,能赔偿我们这么大的损失吗?还比如,被污染的土地,罚了款就能变成长庄稼的土地了吗?
您想多了。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要考虑的。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也是我该想的。犯罪分子切割了我们的管道,偷了我们的油,污染了您们的土地,您找土地管理所的陶所长,我们找派出所要求破案,一级找一级。可现在我们没地方可找。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陈锐所长要到村子里查案,结果被民族政策挡在外面,我们所剩下的,也好像只能讨好犯罪分子,让他下次不在我管理的地盘上盗油。可是,我们又不认识犯罪分子,到哪儿去讨好他们?是不是这样,马村长?当然,我这只是讲讲风凉话而已,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也知道讲讲这些风凉话,但说这些风凉话是解决不了丝毫问题的。前几天我到村子里找您,确实想想给派出所找找犯罪分子的犯罪证据。但今天,我找您,是想和您谈谈修复被污染土壤的事。
修复土壤?怎么修复?
见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站在田埂上的银站长忙上前,凑到马村长跟前,把火机打燃。马村长吸了一口烟,马上就咳了起来。
她给两个人作了介绍。
银站长说,您不抽烟,就扔了吧。是这样,我们准备把被污染的土全部挖走,然后运来新土,按比例搅拌以有机农家肥换上,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今天都运来了鸭粪,取新土的地方,可能还需要马村长协作。
马村长望了望田埂上的粪堆,把烟扔到草丛里,用脚碾熄了,说道,这么大一片地,得换到猴年马月?
她说,现在,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我们全站上下,拼着秋冬季,争取不耽搁您们明年春耕。当然,农作物所受的损失,我们会赔偿的。现在要请马村长和村民们协商农作物之事了。现存能收的玉米和其他农作物,都收了,受到损伤的,请报个数来。我们会尽最大程度来补偿的。
马村长说,林书记和银站长都做了这么细的工作,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回去就做这方面的工作吧。至于取新土,公路边的那道山坡,无人承包,你们可以去取,然后把污染的土回填进去,反正那是荒坡,无人种植。
她说,您放心吧,回填的污染土我们来年再想办法,用植物吸附法改良。
那就这么说吧,我回去找村里人先说说,就先走了。
马村长过来和他们握手告辞。她问道,马村长是回族吗?
是啊!
吃鸡鸭吗?
吃呀。
那好。谢谢马村长了!
马村长疑惑地骑上摩托车,挥了挥,朝村子骑去。
望着马村长的背影,银站长问道,你不会要他送鸭子吧?
她说,有何不可?送一些鸭子给马村长,让他分一些给村民,关系融洽了,有利于工作的开展嘛。
哈,你可真成了村妇。
你是舍不得吗?明年我们再多养一些吧。
不是舍不得,几只鸭子而已。只是做这些有用吗?只怕到时候,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
老银,你这可是悲观主义思想作崇。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功呢?放心吧,这老马,一看就是面冷心软的主,他会帮咱们的。
银站长说,好吧,你是书记,你说了算。
他回头冲田埂上的人喊道,巡查的人跟我走,其他的人,跟林书记回去,准备明天的开工吧。
她和王副站长一行开着卡车,到镇子里买了一些铁锹、竹筐、推车等农具,回到站里时,见父亲坐在门房里面,正与老许聊得起劲。父亲的身边放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行李包。
她忙叫停车。车一停,她就打开了卡车门,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到了门房,叫道,爸,您怎么来了?我妈呢?
老许忙说,我要带老爷子到客房,老爷子硬要等你回来再说。
老爷子虽说六十七了,但身体硬朗,穿着白汉衫、灰色西装短裤,目光炯炯有神。他有四十多年的党龄,见了女儿调来没几个月,又黑又瘦了,便像得了胃病一样弯着腰对老许道了谢,然后才站直身子对女儿说道,站里出了这大一件事,我在家里哪里还吃的好睡的着。你妈还在老家,你舅舅家得了孙子,过几天要吃喜酒,说吃了喜酒再来,我就一个人先来了。
太好了,舅舅也当爷爷了!要来,您也要打个电话说一声呵!
打了电话,免得你操心。我反正没事,下了火车就转了几趟公交车就来了。
您买到卧铺了吗?
她拎起父亲的行李包,朝楼里走去。
没买到卧铺,但到中途,补了卧铺,好好睡了一觉。
好吧,反正您运气一直不错。
是啊,我不仅运气好,还身体倍棒,还可以给你们挖土挑担,没毛病。
爸,我可没工钱开给您。
我有退休金,没想过要工钱。免费!
呵呵,那好,我们特别欢迎免费的劳力。我们正缺劳力呢!
找事务长拿了钥匙,顺便交了伙食住宿费用,把父亲带到了客房,听父母讲了一些家乡的趣事,心里放松了不少。见父亲欲言又止啃啃哧哧的样子,她料定老许跟他讲了简杨的事。她不好和父亲讲明,连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又怎么好跟父亲讲?冷静了这么多天,她觉得自己也有冲动不理智的一面,如果听简杨讲讲事情的经过,做出的决定会更周全些。
她拨通了婆婆的微信视频通话,让安安和姥爷面对面聊了一会。
见了活泼健康可爱的外孙子,老爷子便不啃啃哧哧了。
吃完饭,带着父亲到菜地里浇水,给鸭子喂食。银站长扛着锄头、汪师傅推着潲水跟在后面。鸭棚里传出来唱歌一般整齐的叫声。
父亲说,我认为鸭子暂时不要送人。
她吐了吐舌头,惊道,这事您也知道了?
她回头看银站长,银站长已经在向日葵旁边松土了。葵花籽马上成熟了。银站长早有筹谋,摘了葵花籽,就准备种大蒜苗。
父亲边把潲水桶从斗车里拎出来,边说,人不太熟,送了鸭子反而叫人不好意思。等人熟了,再送不迟。
我想着……这样干巴巴的合作,会不会……
只要我们以诚对人,干巴巴也会变的油腻腻的。不过,太油也不好。不干不油最好。
父亲说话间,熟门熟户地打开了鸭棚的简宜门,把潲水一瓢瓢勺进了凹槽里,又倒了一些玉米渣进去。鸭子不再唱歌了,变成噗噗噗的抢食声。
听到父亲这话,她有点想笑了。他以为这是摊油饼哩!还没等她笑出来,父亲又在批评鸭子。
叫你们慢点吃,慢点……就是不听。别看你们脖子长,噎着了对身体同样不好。少吞点,多吞几次,不就行了?瞧瞧,个个就像饿死鬼托生,没见一个端庄的。
9
第二天,再到新村污染地的时候,玉米地已摘了一多半。有些农户已经把玉米杆捆成了一捆捆,正往路上搬运。马村子见他们来了,便突突突地把摩托骑来,递了一迭材料过来,都是村民们农作物的报损材料。她接过材料,又回头找银站长要烟,马村长笑了笑,骑着摩托走了。
拿上铁锹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力不从心。锹把子也像长了牙齿,咬得手掌生疼生疼。
站里人除了银站长,都没干过农活。就连银站长,侍弄点菜园子,好像是把好手,一旦要大量的挖土,也显得笨手笨脚。父亲边把土铲进了斗车里,边说:挖土时要腰上要得力,呼吸要匀称,膝盖要微弯曲。
她按父亲说的要领,手里的铁锹似乎轻了些,但手心突然就钻心地疼了起来,忙脱掉手套一看,一个黑红色的血泡。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假装到田埂上喝水的样子,在背包里找出了一条纱巾,把手绑上了,戴上手套。不远处有摘苞谷的人盯着她看,她吸着气,跳下了沟,拿起了铁锹。
站里年龄最大的王副站长一直在和父亲讨论着深浅的问题。他们把挖出来的土拿起来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有时候还用舌头舔。拉土的小推车被汪师傅推得飞快,中午吃过干粮后,汪师傅就躺在田埂上,直喊腿疼,再也不想动弹了。见大家都动了起来,他只好哎哟哎哟地爬了起来。
晚上,简杨开车把安安带来的时候,全站的人正在月亮底下吃饭。楼里的灯光亮着,不远处拴在铁塔边的小黑把链子弄得哗啦啦响。
安安一见姥爷,便扑了过来。姥爷抱住了他,他又推了姥爷,手里拿着给姥爷买的点心,让姥爷去追他。银铃般的笑声让站里热闹了起来。姥爷把点心拿到了,拆开包装纸,分给每个人吃。
她坐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儿子过来,和她温存了一会,又和姥爷去疯了。
银站长问,简杨,你也过来吃点吧。
简杨过来,找了把椅子坐下,说,接安安时,就顺道吃过晚饭了。
银站长站起身,道,那也早饿了,还是再垫补垫补。
银站长把一套干净的碗筷摆在简杨的面前,拿上自己的饭碗朝楼里走去。
简杨没有动。他看到她手里缠的纱布,身子靠扰了一些,拿起她的手问道,打泡了吧?明天我也请假,来帮忙挖土!
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冷道,谢谢,你还是忙你自己的事吧。
其他人见状,收拾着碗筷,断断续续到里屋去了,有人把剩菜和汤,拌了一些米饭,给小黑送了过去,链子就安静了许多。安安在往交流塔那边跑,姥爷喊住了他,把他抱进了屋。
月亮如勾,月光如水,菜地里秋虫唧唧地叫着。她把眼睛闭了一会,让身体的痛疼感流走了一些,缓缓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你问得是邵美娜吗?她后天动手术。
那你还说明天来帮忙?
已给她找了护工,那护工挺有经验的。
她冷冷笑了两声。
我懂你的冷笑。我跟她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还能是哪样?连你自己都承认和她的关系。我告诉你,简杨,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当初怎么对人家的,现在,人家病了,更应该怎么对人家,这是正理。
我说她是我姐,你相信吗?
哈,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姐?
他仰天看着月亮,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和你们说得清楚啊?
不用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人家没生病的时候就是妹,生了病就是姐。
林竹,什么姐、妹的,你这就有点武断了吧?
不是武断,而是傻。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就我一个还蒙在鼓里。
什么鼓里?我和邵美娜……罢了,不说这个了,一说这个,左说右说都是陷阱。爸这次来怎么搞突然袭击?一路上还顺利吧?
这个,你要问他吧?
她收拾好碗筷,快步朝里走去。
她看到门房里的老许怔怔地望着这边,又往上看了一下,几个窗户里都隐约着人脸攒动。至下而上又窜出了一股火,喉咙开始疼了起来。
简杨坐在月亮里,像呆头鹅一样呆了一会,才起身把桌子搬进去。月亮迷蒙着眼睛,洒了一些凉爽的羽毛下来。
给儿子洗完了澡,儿子就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把儿子一放在床上,儿子的眼神就迷漓了起来,故事还没讲,他就睡着了。
简杨扳她的肩膀,轻轻叫了声,林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听我说……
她道,我们不要当着安安的面吵了。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看你还是到爸爸房里去睡吧。
不,我不会去的。爸问我,我该怎么答?看爸的表情,好像知道些什么,一定是你的同事们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你就原原本本告诉他好了。反正要告诉他的。迟痛不如早痛!
安安烦燥地动弹了几下。她嘘了一声,轻拍安安的后背。
等安安又睡沉了,简杨才压低嗓子说道,我发誓,不再和你说这事了。你……包括你那些同事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
他拿着枕头,转过身子,在脚头蜷起身子,不再动弹一下。
见他不再吭声,身子就被疼痛占领,闻着安安身体里湿润的奶香味,眼皮竟像被烙铁烙住了一般,想睁也睁不开了。
一大早,被安安叫醒。
她撕开眼皮,见简杨和安安已经穿戴整齐。安安悄悄说道,妈妈,你终于醒了!我要回去上学了。
她赶紧下床,亲儿子几下。对不起,儿子!妈妈真是太累了。
你要乖点哦妈妈!我礼拜六再来看你,让奶奶给你烙张羊肉饼子。
谢谢儿子!也谢谢奶奶!
她蹲着身子,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闭上眼睛,酸软得不想站起来。
简杨把她拽起来,说,你再睡会儿吧,我下去给爸说一下就回去了。
他拉着儿子出了门。他脸色灰白,头发也没有了原来的形状,想必一夜没睡好,看起来都老了几岁。她开了门,想叫住他,听他说说,最难堪的事她都设想过,听听又有何妨?
但简杨已和儿子下楼了,还敲开了父亲的房门。父亲问了几句,安安欢天喜地答着,脆生生的嗓声在走廊里像银铃般回荡。
吃完了早餐,银站长问她是巡查还是挖土。相比挖土,巡查倒成了轻活。
她望了望院子里父亲。父亲和汪新他们在石头上磨着铁锹,铁锹的口有点厚。滋滋地响着,直往心里钻。父亲磨好了铁锹,又把铁锹举起来,指着铁锹口说着什么。汪新接过锹,走到草地上试着挖了几锹土,快得像刀切一样。
她对银站长说,还是挖土吧。
田里的庄稼已收割殆尽。秋天的太阳,一天天变弱,风就趁势野了起来,树上的叶子像老鼠一样叫着,树下的叶子却像蛇。
挖了一个多礼拜后,再握铁铲的时候,感觉轻松了许多。汪新们不喊腿疼了,表面油腻的土差不多挖光了,父亲和银站长站在田里说,再往远处挖十来米,也就是一个礼拜左右时间。到时候,喊村长来看,看他们有什么建议和要求。我们按他们的建议,相见行事。
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干着干着,希望就迎面跑来了。汪新祖工几个人来了精神,把车推得像风一样快。
下午时分,来了个帮忙的人。那人戴着浅黄色棒球帽,脸很瘦削,穿着半旧的迷彩服,脚上穿着黑色的马丁靴,靴子很旧,也很脏。
开始他还在田埂上站了一会,见林竹放下了铁铲,走到一边喝水。他就跳下了田埂,捡起铁铲,她问,哎,哎,老乡,你想干什么?
他低沉着声音说道,我没事,来帮你们干会活。
她缓和了语气,说,你是这回新村的人吗?
是。
你认识马村长?
他是我远房堂叔。
哦,你也姓马?那你叫什么?
我叫马松石。
那谢谢你了,马松石。
他不再作声。他对农活还很在行,挖土推车的速度要比汪新他们快。她坐在田埂上歇了一会,又问到,马松石,你有老婆吗?
有。
在家吗?
不,在广东打工。
那你怎么不去陪着老婆?
我?刚回来。
为什么?
马松石站起身,用袖子揩了一下汗珠。林书记,你问得太多了吧?我一个老百姓帮你们干点活,还要审查吗?
她假笑了两声,脸上挂不住,便起身推车去了。
第二天,马松石又来了,还带了几个村民来帮忙,他们都自带着农具。汪新他们和他熟络了起来,喊他们抽烟喝水吃干粮。
三天没有简杨的消息了。脑子还是乱,累成狗,但还是吃得不香,如同嚼蜡,胃时不时地疼着。站里已派了王副站长去守侯邵美娜做手术了,下午王副站长打了电话回来,邵美娜的手术很成功,接下来要放化疗杀死身体里的癌细胞,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很快就能康复,跟正常人一样了。
她哦了一下,又啃哧了一下,才挂断了电话。
两分钟后,王副站长又打来了电话说,在医院里,没看到你们家简杨。
她脸红了,愣了几秒,想解释一下,没有机会。她的心思,已经彰然若揭。现代社会,将没有隐私。人人都是狐狸精,欲盖弥彰将成为笑谈。人人成了透明人,自作聪明将是死路一条,那么,还不如一切坦诚坦荡坦怀。她很想就此事与王站长交流一下,听听他的看法。但,她对简杨与邵美娜的事实在说不出口。
天快黑了,大家都收拾着,把农具往车上搬,马松石也挥了挥手,和几个同伴往村子里一摇一摆地走去。
电话响了,是婆婆打来的。婆婆第一句话就说简杨不见了。
什么?手机差点掉在地上,眼里一阵阵发黑,腿也站不稳了。中午吃得太少,无荤少油的,早就饿得胶肚皮贴后肚皮了。
婆婆沙哑着说,今天一早就走了,是背着包走的。现在,电话打不通,我就去问了处里,他们说简杨请了年假。
啊?!
婆婆问,林竹,为了什么事他要请这么长的假?你知道吗?
她无言以对。为了什么事,她也说不清楚。与自己有关吗?表面看是他与邵美娜的事,实际上也是自己与他的事。
婆婆又问,这可怎么是好?
风把手机吹得呜呜响,手呜呜响,心也在呜呜响。
她用极小的声音说,妈,您先别急,我来联系他。他不会有事的。
婆婆挂断了电话。她感觉到了婆婆的怒气。对婆婆的怒气,她理解。如果简杨有什么不测,她如何逃得掉干系?再说,简杨已与她千丝万缕,他的痛就是她的痛,他的笑也是她的笑,是亲也好,是恨也罢,已融入一体。就是他真的与邵美娜有什么瓜葛,只要他回来,她也会原谅他的。会原谅吗?脑子又开始乱了起来,能原谅吗?可是,缺了他,自己的生命就像无根浮萍一样,也无存在的意义啊!他需要原谅吗?她不知道。他如果需要,怎么会跑?这是抗仪,还是爱情?但她依然爱着他!
她肯定了自己的感受,但简杨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也与自己的一样吗?如果是,哪怕千山万仞,她也会抛下一切,朝他飞去。
飞?暮色已浓,风大了许多,很多东西都在飞来飞去。脸有点麻木了,腿已不能挪动,似乎一动,她就会变成风筝,飞向天空。父亲回过头来,见她脸色苍白,忙问,林竹,你怎么了?
她想跟父亲说简杨跑了。她还想对着父亲哭上一哭,可刚一张嘴,一股风灌了进来,她全身哆嗦了一下,腿一打晃,身子朝一边歪去。
开始是轻松的,她是有意念的,她还安慰自己,没事,只是一个一米多深的坑而已,父亲定是无比担心了。她努力保持笑的模样,还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想安慰父亲没事,摔倒了马上就会站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她的身子落下地的时候,她还有清晰的思路:按安全教育常识,她蜷缩着身子,尽量让身子着地,然而头却一震,轰地一响,眼前一黑,她就再也没有知觉了。
10
三天后,她才醒了,脑子里从未有过清澈、清爽。病床边上,婆婆一张焦黄的脸。
见她睁开眼睛,婆婆惊喜地说,林竹,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她坐起身,拉住了婆婆。妈,先等等,安安呢?
安安上学了。
简杨他……
简杨只以安安的名义给我发了一个短信,然后又关机,联系不上了。
短信?什么短信?
婆婆把手机短信给她看。
简杨在短信里说道:安安,要听奶奶的话,爸爸去一个地方住几天,一个需要缝补的地方。
她呢喃道,缝补的地方?
见她发痴,婆婆便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她一页页翻着和简杨结婚七年谈恋爱三年的日子,她和他去了不少地方,她不确定他到底指向哪里。
不一会,一个年青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了。护士过来给她量血压,医生还翻看了一下的眼帘。
婆婆在问,我媳妇怎么样了?她不会傻了吧?
医生笑道,大妈,您放心!您媳妇的身体好着呢。
可她都睡了那么久?
她昏睡几天,是因为她太累了,她不想醒来。放心吧,调养一段时间就好啦。
她忙问,我是不是可以马上出院了?
医生说,虽无大碍,但你的身体还是比较虚的,加上你还有轻微的胃病。我建议,住上几天,调养一段时间再出院吧。
婆婆连忙点头。等医生一走,她便起身收拾行李,婆婆拦不住,婆婆想去喊医生,她便位住了婆婆,给她许下了很多保证,婆婆才松口。
她到妇科ICU病房看望了一下邵美娜,见邵美娜睡着了,一个穿着医院制服的看护守在一旁打瞌睡,病床右上面的监视器显示一次正常,她才放心地出了病房门,和婆婆一起拎着行李,朝电梯走去。
婆婆嘀咕着:亲家公天天都来医院的,天气冷了,站里已经没事了,叫你安心养病。亲家公回家里给你熬汤去了,我们走岔了怎么办?回新村里的人不让你们站去挖土了,说等你病养好后再商量解决方案。有很多人都来医院里看你了,站里的人,处里的人,还有回新村子里的人,对了,派出所的陈所长也来过了,他说偷你们油的人也抓住了……
偷油的人抓住了?
是啊,你晕过去的第二天就抓住了。你说,他们抓了那么久都没抓住,你晕倒了,就抓到了,是不是真有菩萨保佑呀?这个也跟你有关么?
妈,您就是菩萨呀!
阿弥陀佛,别折我的寿了。
妈您就是菩萨呀,佛就是我,我就是佛呀。
她摸到电话,给陈锐打了过去。
陈所长笑问道,林书记,你终于醒了?
她道,医生说,我是懒人,自有偷懒的办法。听说抓到偷油人了?
不是抓到的,是他来自首的。
啊?自首?他是回新村的人吗?
是的。据交待:他长年在外打工,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油贩子,回家后见到了生了重病的母亲,没跟村委会求助,一时起意干了这个事。
他叫什么名字?
马松石。
马松石?我认识他,他还帮我们干过活……啊,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找到他了。
林书记,马松石犯罪实事清楚,证据确实,他已经进了看守所,等待公诉机关提出公诉。不需要你去找了!
不,陈所,我不是说马松石。我有件事需要处理。关于马松石的事,我们过几天再议,我要出一趟远门。
挂了陈锐的电话,她对婆婆说,我知道简杨在哪里了。
婆婆问,哪里?
她低着在手机上定着车票,答道,一个叫松林村的村子里。一个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村子。一个需要缝补的地方。
她回家喝了父亲煮的汤,当晚,就坐上了回南方的火车。记得她和简杨新婚时,曾徒步到了鄂湘接壤处,有一个村子曾给他们留下过强烈印象。那个村子前后都是万丈悬崖,崖上崖下多长怪异黑瘦的松树,于是得名松林村。唯有一条狭窄的国道从村子中间劈过。时不时有粗大的竹子从山上垂下来,那是村子里的用水管道。天然的矿泉水。村子里的小孩无事,都坐在路边看车来车往,他们都睁着纯洁无染的眼睛,如痴如醉的眼神,这是他们唯一的娱乐了。这些孩子大多都长相有异,不是短胳膊缺腿,就是多胳膊多腿,再就是脑袋特别大身子特别小,普遍的身材超级娇小,大多没有超过一米二。
他们在村子边上搭了帐篷,叫了几个孩子住了一个晚上,得知因为交通不便,村里都是近亲结婚,这些孩子们就都是近亲繁殖的结果。她第一次失眠了,叫醒了简杨,和他耳鬓厮磨,大发感慨。当晚,她用手机写下了一首不叫诗的诗:
有一个地方
眼很美,脸很真
身子都皴裂着
但他们却笑
笑得心里疼
有一个地方
水很清,树很静
它们都长着针
却没有了线
但这些林子都是弦
那就把我当线吧
编织一条坚韧的绳
去补它们
去缝它们
缝这些无处不在的空隙
简杨看完诗,搂着她,调侃道,哪有这么粗的线呵?
那时,她有点小小的婴儿肥。无处不往外溢的胶原蛋白张扬着青春。那时,她用圆滚的手,捶了捶简杨的胸,无力地泪流满面。
他们把帐篷和所带的小物件都留给了孩子们,记得简杨说道,你放心,几年后,我们再来看看,这里一切都会有改变!
她问,你还会来吗?
他说,会来的。相信生活,总有机会让我来。
作者简介:王小木。原名王君。女,二零零一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时代文学》《钟山》《长江文艺》《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刊选载并评论。出版中篇小说集《香精》《代梅窗前的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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