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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情困之城 - 胡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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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5 17:26:00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她在这条马路上久久地徘徊,数着从林荫的叶儿缝隙里筛下的点点光圈,可是一遍也未数完过,那光点在她的眼里总是清晰了又模糊了。

他们离别四年了,好象一场梦的光辰,醒来一瞧,女人的历程,她差不多走完了:妻子、母亲。他为什么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花香了!花落了!朋友们谈起他,总是摇一摇头,叹一声气,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笑,然后甩甩手,潇洒而去。也许他们应沿着命运划就的轨道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但她分明又来到这里。这股力量在她心里积攒了十年,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突然爆发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离开这里,可是理智的力量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无力。

三年前那个冬天,他来看她,是否也有象她这样的徘徊?

校园那棵腊梅树正用它的冷香藐视雪花儿的时候,他来了。皮肤微黑了,青春的光泽也褪失些了。只是他的脸还是那样冷峻,一双眼睛还象井儿一样的深。他说西北的风沙很厉害,她突然想起他在那儿已呆了三年。他告诉她,他敲过她曾住过的单身寝室的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吓了他一大跳。她已结婚了,她写信告诉过他了,他不是说愿把世界上所有的祝福都给她么?他还说,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为什么他又害怕相信呢?

她对他说:“一个女孩子紧闭眼睛,跳崖的一刹那,她一定期待过奇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苦涩地一笑,好象听不懂。

他爱过她吗?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似乎一旦说了,一定会损失什么。她不问,是因为女孩子的矜持和自尊构筑的高山耸在心头,叫她越不过,那是看也看不见的高哇。她走进婚姻,也不是因为太匆忙,二十三岁,离青春凋谢还有点距离。只是她觉得在心灵上,她已跋涉得太久太久……一颗心似乎已经老了。

他木然地瞟着她的新房,一对蝴蝶在枕套上热烈地追逐着,他看见了!那井儿一样深的眼睛啊,她永远都望不到底。

她不知道怎样使他轻松一些,其实他那张冷峻的脸象菊花一般绽放开来,会有另外一种魅力。她打开电视机,姜昆和马季的相声把观众逗笑得透不过气儿来,却拨不动他的笑瘾。他不过是形神相离地盯着一块发光的荧屏。她感应到了。她把电视关掉。打开录音机,顺手放了一盘磁带,一按键,恰碰上费翔痛苦万分地唱着:“……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答应你离开我身旁,我说过我不会哭,我说过为你祝福,可此刻我却没有了主张……”她赶紧按了“停”。

他们默然地相持着,久久无语,彼此心里的声音却如此喧闹。他突然说:“好久未听过你拉琴了。”她拿着小提琴,持起,手腕轻轻一舒,《梁祝》的旋律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她那一把颤指间,如溪流般缓缓流泻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她在心里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也没抬头望她,抽出一支烟,叼着,划着火柴。一下、两下……亮了。一缕缕的烟雾在满屋里飘呀飘,就像他的思绪在飘。

他说很遗憾未见到她的丈夫,听说是个挺不错的男人。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好好珍惜你得到的。永远记住:你幸福了,我才能幸福。我走了。”她望着他,用眼睛表示着挽留。然而他没有看她,只是挥了一把手。他走得很坚定,无牵无挂。

她的心却被揪扯起来,追逐着他的背影儿,走了很远很远……

从此,三年来,他一去无消息。

他终于向她奔来。蓬松的头发欢快地跳动着,时尚合身的西装,把他扮得太帅了!她却觉得有些陌生。

他站在她面前,她的腿在颤抖,他静静地问:“大老远跑来,有事吗?”分明带有异乡的口音,她不敢瞧他,也不敢回答,问了几声别的,她也不答。

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朝一幢摩登大楼走去,他不停地问:“小孩会满地跑了吧?孩子爸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玩呢?”他还说最近忙得要命,是怎样在忙,忙什么,她没有听清几句。

他的腿真长,步子迈得也大,她老是跟不上,他只好走走停停,等她跟上。他总是在不停地说话,她却感到一股一股的冷风直向她袭来,那颗已经因过度疲惫和紧张变得脆弱不堪的心,变得如此轻盈,一下子就被吹到了南极。她紧捂胸口,那里很疼,绞痛一般。双腿好象被斩断似的,她瘫了下来。

他还在往前走,回头一看,见她蹲着,脸上的泪犁下一条一条的小溪,他忙上前把她扶起:“胃疼么?能忍么?这是大街。”于是她拚命咬紧了牙。

快进他寝室时,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扶着她臂膀的手,越握越紧,几乎用尽了她的全部气力。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她才知道他的手原来这么大,挺没劲儿,真冰凉啊!

她扑倒在一张床上,随手抓起枕巾塞紧嘴,那哭声便屏息一般地在肚子里低沉地回旋,她的双肩抽动得一耸一耸的。他静静地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她不小心漏出来的哭声。

他刚才说,他从来没有很深地爱过谁,打光棍并非与谁有关,她不必为他纠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他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此刻她在心里附和着:是的,我们确实没有什么。

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她爸爸把她带到他面前对她说:“麻烦你好好照顾她!这儿举目无亲,有了你,我就放心了。”他望着她和她父亲,爽快地直点头。她爸曾是他初中班主任,他们俩一起考上了重点高中。两家住得不远,大人很熟,他大哥与父亲还是老同学,也是朋友。十六岁的他,个儿窜得有一米七五了,她把对义兄的信赖很容易就交给了他。记得开学才一个月,她就想家了,常在半夜里跑到教室里点上蜡烛,悄悄哭泣。他不知从哪儿听到音信,把她约到一片小树林里说是谈谈。结果他只是把“既来之,则安之”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每次回家或去上学,他都会来叫她一起走。她那时是不是可以单独搭车呢?她没有想过,也没机会证明过。两家来了人,搭来的东西总是一人一份。最让人头疼的是她老管不好箱子钥匙,钥匙一弄丢,她就会凑在他的桌边吱吱唔唔的。每撬一次锁,他都会说:“下次弄丢了,我不管了。”可是她不管,谁管呢?

去上大学前一天夜里,他把她约到一棵大树下,那棵树很粗壮,童年的时候,孩子爱在那儿捉迷藏。他悄悄地说:“好多人都在笑我们俩好了哩。”她觉得他说得真好玩,难道说我们俩不好吗?才十六岁,许多概念,她根本就不懂。

渐渐地长大了,渐渐地她的心里变得很微妙,寒暑假总是要相聚的,在一块儿,她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跟踪她。有一次她想证明一次,一抬头,真的哩!他正无比喜爱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光彩。她一把抓住胸前的长辫缠在手里绕呀绕,第一次尝心跳的滋味。他们俩一旦聊起来,就不知在哪儿拴个结。说完了,就把说过的话重复着说一遍,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无论时间多长,都象一刹那间就过了。有一回她离开他家时,天已黑了。他正送她回家,迎面碰到来找她的母亲。她一见母亲就急急地解释:有一个问题,多么有趣,他们一直怎样地争啊争。她妈妈呵呵地笑起来。她好丧气哟,明明是愈解释愈糟了嘛。

他们都不说心里想的,却总是从彼此好友那里听到相互内心的“报告”。她多么想把心里想的亲口告诉他,仍是在那粗壮的大树背后,巨伞一般的浓荫,筛不下一点月光。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夜晚。




他给她端来一盆水,热气蒸腾着,渐渐地不冒了。他端去倒掉了,又打来一盆,热气又冒起来。他坐在桌边,随意拿起一支笔,满纸上涂着,划着。那符号,那图画代表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也许这就是他此刻思绪的样子吧。


她爬起来,洗着脸,一遍又一遍,披着的长发有些散乱,她用手指儿慢慢地梳。他赶紧递来一把梳子。她终于能够平静地看着他了。他说:“我们谈谈吧!”她摇摇头,谈谈已经不重要了。她倒想唱歌哩!试了试,唱不出来。于是她又想朗诵一首什么诗,努力了一下,也念不出声来,好象失声了一样。她想起了一首十八岁时写的诗,这首诗在她心里回荡不息……


我走进一片森林

不是为了探险,

因为石崖上的小花儿

在静悄悄地开

因为小溪弹着琴弦

伴着鸟儿啾啾地歌唱

因为阳光穿过森林时

那一种辉煌

长夜隐没了所有的生命

唯有杜鹃鸟儿忧伤的歌儿

在黑暗的林莽中

回旋悠扬

声声啼血染点了

遍野的杜鹃花

……

十八岁,花儿一样的年华,她没有象花儿一样笑过。此刻她突然想起这首诗,是因为过去的故事又好象重复着发生了一次。她不明白,到底是谁错了?

她终于平稳了情绪,她起身便朝门外走,他欠起身:“你要去哪儿?”“ washroom”(洗手间)!他望着她,目光永远那么深沉。她此刻奇怪地想:当他看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深沉呢?

一出门,她就摔了一跤,咬咬牙,爬了起来,刚走几步又摔了一下。她立定,好好歇了口气,然后逃离般地朝楼梯直冲下去……

天早已黑了,她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胡乱地拐着弯儿,左一下,右一下,此刻她在哪里?她不知道,她早已弄失了自己。


她望着天,一点月牙儿在天上跟着她走,不小心撞到一朵云了,月牙儿不见了。她走的时候也老在撞到什么人。月牙儿悠悠地钻出来,她也慢慢儿地爬起来。她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一会儿脑子里很空,很冷,很朦胧……一会儿又有一些思想的碎片在那儿飞呀飞,嗡嗡地叫成一片,怎么也接不起一条完整的思绪,刚沿着某一线索延续了一下,不知怎么又中断了……

哦,十八岁,那个满心都刻满了伤痕的十八岁……

一群艳丽的女生趴在草坪上,抱着吉它,奏着和弦,大家一起在快乐地歌唱,总有一个调皮的女孩拿一根毛毛草搔谁的耳朵,然后笑成一团,或干脆相互笑闹着打一阵子。

此刻蓝天中的白云也在相互追逐,嬉戏,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四处飘散。这时一个女孩子欢呼着象云儿一样地飘来。给她带来了一封信。原来是一位女同学写来的。她和他在西北部同一所大学里。她告诉他,他很喜欢一个女同学了,那女同学美得象莲花池中的白天鹅,信天游唱得有味道极了。

天上的云儿仍是那样时聚时散。来没有诺言,去无有痕迹。就象他一样,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去了,不留踪迹。她的梦破了,这个时候好明媚呀。

从那以后,她老喜欢望星星,望月亮;每颗星都象是盛满泪的眼睛。月亮总是冷冷的,很苍白,象是谁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下雨了。她喜欢静静地站在窗前,雨打着树叶,一下一下的。叶儿疼了,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下。她常常拉小提琴,靠颤指滑指把心里的茧和手指上的茧一起增厚,依长弓短弓把心里的哭泣放声出来……她写了很多诗,都发在日记里。几乎每天,她都在盼信,她踏着落叶等待,落叶不再飘了,雪花飞来把它们盖住……他的信一直没来。过去他的信写得很平淡,一点儿都不抒情。但她能凭着天性的敏感读出不淡的味儿来。譬如往年这时,他会在信中说:“下雪了。快过年了。我天天数着日子,好盼望回家过年。”其实她和他一样,也盼过年,因为过年,他们就可以相聚了。他现在还象过去那样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回家过年吗?

终于放寒假了。他迟迟没有到她家来。往年,他总是会在回家第二天,急匆匆地就跑过来,说是看她的爸。她心里明白那是借口而已。她宁愿孤独,宁愿寂寞,她不会主动去见他,少女的自尊心一旦被伤了,它就会一下子变成一座坚固的城堡。只有天知道,她是怎样常常在满街人流中搜寻他的背影,她时刻期待背后突然传来他亲切的呼唤,她又是怎样痴痴地盯着窗口,任何一个影儿掠过,都会使她掠过一阵心颤。每天夜里,她苦苦地说服自己见他一面,可是天一亮,那种种借口和理由就被统统推翻了。两家不到十分钟路程,一个刚十八岁的女孩儿,是在用怎样的意志抵抗这样一种诱惑啊。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来了。她在里屋一听到他和父母说话的声音,她就瘫在了地下,泪水泉涌而出,好不易才支撑自己爬了起来,把眼睛好好揉揉,平静地走出去,平静地面对他,还有两个陪伴来的同学报以静静一笑。只是给他递茶的时候,她手颤抖厉害,茶水溅出来,烫了他的手。

他们围着火炉,谈得很随便,什么尼采的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谈大学生支边和托福考试,很新潮的。还有《边城》的美学价值,《雪国》中所表现的虚无主义,也是大学生们最热衷讨论的话题。他谈得却不多,手里握着火钳,翻过来,覆过去。有点儿心神不宁。她总有意无意地寻找他的目光,他总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地避开。


离别的时候,他的陪伴们把手伸过来和她握别。她希望他也伸出手,可是他把手紧紧锁在大衣袖筒里,只对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外面的雪花儿在漫天地飘,她送了他们一程,然后她就一直在雪地里徘徊。故意拣没有人走过的雪地走。随意抓一把雪,边走边捏,直捏得手心和心一样凉。风雪可以对大地疯狂肆虐,她只能望着雪天在心默默怨号:少年时代的纯情,你在哪里呀?

夏天,她师范毕业了。她被分到了D县,人事局长把一张写有一串学校名字的单子推到她的面前,让她自己挑。她匆匆溜了一遍。便在“天星堰”的地名下用红笔重重划了三杆儿,象渗血的三条鞭痕。天星堰,多美的名字,使她想起了银河里一座孤独,寂寞而又美丽的小岛。




她的眼前骤然一亮:长江!她匆匆爬到江堤上,坐下来,江边泊着几条小木船被峰涌的浪涛冲得一颠一颠儿的。她很想哭,试了试,已没了泪水。

冷风从江面一阵阵吹来。一点月牙变成了一条细线儿,终于又看不见了。她望着天,耐心地等它出来。很久之后,它仍躲在云层里,她突然忆起了一个遥远而冷冷的夜,不同的是,满天的寒星在夜幕中曳着,好象还有山雾在氤氲。

他去天星堰学校看她,临别的时候,他说:“夏天,就毕业了。我可能留在西北。”她并不意外,但心里还是猛一阵紧缩。她想那一定是为了那个信天游唱得有很味的女孩吧。她想好好问他,但又分明害怕去面对。树叶儿在寒风中寂寂地打着颤儿,低声地呻吟,她的心也冷得直颤,她只能暗暗地咬紧牙。这时她什么也不会说。在他的面前,她早已习惯了自我封闭。

他嗫嚅着:“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呢?”

她凄然一笑:“我明白!谢谢你来看我,我脚冻得好疼了,那么祝福你吧!”一说完,她就猝然离去了。他在那个冷冷的山夜里呆了多久,她不知道,她没有再回头。

假如她把小心翼翼珍藏的记忆一直存放在心里,也许她会永远觉得有一种虚无缥渺的东西在诱惑她,因为人生里不能没有梦。即使苦涩的梦里,也会因为日子的久远,而逸出淡淡的香醇。

月牙儿总算出来了,它倒映在江水里,好象一颗心儿在那美丽地跳动。两岸的灯火在江水中融成一片,灿烂而又辉煌。

记忆中的故事,也不全是冷冷的呀。

天星堰其实一点都没有名字那么浪漫诗意。山里的日子很难熬。少营养的清苦使她脸上显现出蜡黄色。一天三餐总是不见油星的萝卜或白菜。她时常靠着饥饿来积攒食欲,与它们作顽强的斗争。终于有一天,她因严重贫血昏倒在教室里。

恍惚间,她好象躺在谁的背上,哦,那一定是她爸的背,那是她童年的摇蓝。记得有一回,她不知受了啥委屈,一直不停地哭,她爸爸背着她,哭声还不停,他父亲便故意走路一颠一颠的,她的哭声被切割成一个个清亮有节奏的音符。她爸爸说:“哦,你歌唱得真好听哩!”她知道她爸在笑她,立刻停止哭泣。

她清醒了。背她的叫林,学校的同事,高高的个儿,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他说:“医院就在山那边!你把我吓坏了呀!”她哭了,把他的背淋湿了一大片。

他在山里工作三年了,长年的孤独使他渴望得到女性的温情,她的弱小使她需要有副坚实的胸背供她扶靠。

山里的夜,是那样寂寞……

一个星期天的夜晚,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夜里她听惯了他寝室传来叹气声,掀动桌椅的声音,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她便觉得那天夜晚,四周是死一样寂静。只有灌木丛在秋雨的拍打下奏着小调,偶然有只怪鸟一声惊啼从窗口掠过,在这寂寞大山深处,她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各种小贩小卖的叫卖声,那亲切的,甜的乡音。那黑又亮的皮鞋敲击马路的声音多响亮,多有节奏,难道这些都与她绝缘了吗?

偌大山谷把所有的寂静,所有的黑暗一古脑儿似地抛给了她,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在这只有黑暗和高山的世界里,她再也无法用她那二十岁的理智抑制心底的忧伤,她终于放声嚎啕起来,那是怎样声嘶力竭的哭声也划不破的大山寂静哟。

哭累了。她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阵跨咚咚的脚步声一下子把她惊醒,她机警地抓起一个凳子,屏息地紧盯着门,脑子里迅速映现着电影中可怕的景象。听到他敲她的门,并叫着她的名字,才知是林,她舒了一口长气。他说,他就在附近山上一个朋友家里玩牌,三年来,星期六的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这里的老师都住在本地,周末都要回家。他还说。他听见她的哭声了。从那以后,周末无论他去哪里,他都会把她带在身边,他俩就这样相恋了,确切地说,是惺惺相惜。



她在江边坐了多久,还会坐多久,她不知道。一对对情侣们手牵手。或相互搂着,嘻嘻哈哈地闹着,或悄悄地耳语从她的身边走过。

“`呜”——艘轮船闪耀着灿烂的灯火从远方驶来,映在波浪中的灯火在翻滚,在跳跃,在摇曳,她想起了童年的一个故事,很自然的。

六岁时她和她爸爸坐轮船来过这座城市,夜里她见江水中星火一闪一闪的,便缠着爸爸去捉萤火虫。她爸爸说:“傻孩子,那是灯光。”灯光会跑到水里面去么?她不信。就象她过去要玩具时,爸爸骗她说那是坏的,她不信。她爸被她缠得没办法了,只好耐着性子向她解释:“灯光映在江水里,江里有浪,就把它弄得闪闪的啦!”

她听不懂,偏要那萤火虫。

她爸爸摇摇头,叹了口气:“傻孩子呀,你怎么就偏要那虚幻的东西呢?”

想到这,她一惊,是啊,为什么非要那虚幻的东西呢?离那童年。过去二十年了吧。二十年的岁月,她总该懂点儿什么了呀。她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总象云儿一样在眼前飘,使她觉得有一种诱惑,可等她一伸手,却只是抓了一把空。这不能怨他,欺骗自己的不是他,而是她的梦想,这对一个把梦儿珍藏了十年的她,未免太残酷了,但也只能怨自己。

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来这座城市?她不过是在寻找那个梦,寻找梦中的那个他,还有她自己。

梦没有了。剩下的还有一个安宁而真实的家。她和林从没有争论,也没有吵嘴,一直沿着婚姻的轨道平平安安地走过来。晚上,她在灯下静静地读书,悄悄地写。他却在另一个房间津津有味地看着武打和踢足球,或和几个爱玩的同事聚一桌,玩玩牌。就象山村学校那样,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咝咝地爆着灯光,灯苗时而曳着,他在牌桌上乐逍遥,她却静静陶醉在小说中动人情节里。看电视时,他会把音量扭得小小的。让她和孩子安安地睡。每次出差,他都会给她买书。他不太懂诗,有一回,把一本诗集买重了,他一直不知道,她也不点破。回去了,她仍可以把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下去。林是一个易满足的好男人,只需她那点女人的温情就够了。她却有自己的一个丰富的内心,他永远也没法深入进来。她不安于这样的平静。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她有时渴望闪电、风暴,和一切带有原始冲动的呼喊。很多人都说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她却时时担心,那根承受着寂寞的神经有一天会崩溃。所以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一个美丽的梦填补心灵的空阔。经历了这一场疾风暴雨的袭击,使她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人生!才发现平常的宁静其实是很珍贵的。不宠无惊过一生,那也是一种人生啊。在宁静和寂寞中,她的心灵也许会在诗的艺术境界中走得更加高远,看到一般人无法看到的美丽的风景。人生总是有缺憾的,上帝给她安了一颗超于一般人敏感而丰富的灵魂,也许是有用吧?想到这些,她的心似乎不再那么疼痛了。




他们坐在车站长椅上,那儿吵吵嚷嚷,杂杂乱乱的。他们聊着,很自然的样子,他说昨夜找到她时,她已又饿又累得走不稳步了。可还是什么也不吃,连饮料也懒得喝一口。他说一定要给她买点吃的带到车上去,她赶紧掏钱。一大把票子。他盯着她,眼睛里充着血,她望着他,一点也不怕。他撇撇嘴,极力表示不在乎,她干脆冲他一笑。

他一走,她的防线崩溃了。她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漏出来。

广播里唱起了《跟着感觉走》,本来是很欢快的歌,此刻听来竟这样刺耳。是她在跟着感觉走,还是歌在跟着感觉走,她又迷糊了。

她对他那用整个青春的泪诉写的恋情,难道只是一种感觉吗?

她记得那天,林憨厚地对她说:“嫁给我,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瞧,我长得多健壮,打一夜牌后,还可以打死一只熊。”她呵呵地笑了,为了他的幽默。她的心太累了,跋涉过太多的路,她不想让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去流浪。她点头了。虽然没有爱情,但有柔情,有感激。可是当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神圣的时刻到来时,她却觉得自己有一种跳崖的恐惧,尽管紧闭双眼,也掩不住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而发出的心颤。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奇迹: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就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向他的怀抱。她每天趴在桌前给他写信,信上的文字罩在泪珠里,把信叠起,再打开,那粉碎的泪珠分明是一颗碎了的心。西北路途虽然遥远,但人心的距离,也许会更遥远吧?

分娩的时候,她很坚强,把手绢撕成条条儿,她也没叫喊过一声。多少年情感的苦涩使她练就了一副默默承受肉体痛苦的韧性。那时,她真想对所有的女孩子们说:婚姻姻是将你一生的幸福作赌注。押下去,赢了,你才拥有真正的幸福!如果可能,她愿意用今后全部的日子把那一页换回来了,重新写一次,可是人生毕竟不象她每天写的黑板字。写错了,轻轻一擦,就去了,可以再写。

她一边忍受着撕肝裂肺般的痛苦,一边在残忍地忏悔,她在心里对林说:她没爱过他。她试过,也很努力过,但就是做不到。她也对不起他,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用一生的痛苦作勇气对他说一声:“我爱你!”感觉告诉她,他也是爱她的。他看她时的眼睛象两个痛苦的深潭。也许她就要走了,告别守护她一百二十多天的吊针瓶。等针液滴到尽头,也许她人生的尽头也就到了吧?她患的是妊娠合并肝炎。肚昏迷、肝萎缩、大出血……这些常被医生吃力吐出的别扭的字眼,丑陋的字眼,仿佛是一尊尊青面獠牙的死神耸在她生命的底岸。

恍惚中,他来了,披一片淡淡的云彩,冷峻的脸象菊花样儿地绽放开来,久违了呀,你的笑脸,他向她伸出手,宽大而有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满足着,终于走进一个完全浑沌的世界……一个美丽的梦,却把她重新推回到生的世界。

死神不过是露出狰狞的面孔和她开了个玩笑。也许冥冥中有谁在保佑她,医生说她大难不死,是医院病史上的奇迹。活下来又意味着什么呢?望着那张刚生下来就会皱眉的小小脸。是酸楚,是欣慰?好象什么都是,又好象什么也不是。

听见他来了,她赶紧转过身去,悄悄地把泪儿擦干,他把买来的一网水果零食递给她,她说:“谢谢你!”他说:“不客气!”

他们又开始聊了,其实总是他问,她答。当他问到一天平均上几节课时,她哽咽住了。只背向他伸了两个指点头。这时他又说:“回家后好好过日子吧。请代我问他和孩子好!”

她听了很漠然。因为她已没有梦了。

“该进站了吧?”她问。他说:“早哩!”他的话音刚落,广播就开始叫了。他俩同时站起。她朝检票口走去,进门的时候,她回头凝望着他,满脸爬着泪溪,这一次,她破例任它流。他也在凝望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永远那么深沉。

她坚定地转过身去。就在她刚要爬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他无限凄厉地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赶紧回头,却只看见,只看见了他最后一次的背影……



后记

她在E城参加一个作品颁奖会,场面隆重,现场直播,消息传遍E城千家万户。颁奖会后,她接到一个电话。她辨识着,声音陌生,他呵呵笑着,耐心等待她猜,两分钟后,她才终于确定:是他。

他们在彼此的生活视野中已消失二十年了呀。他怎么会出现在E城?他说已来到她下榻宾馆的大厅。

她匆匆到电梯口迎接。几分钟后,电梯门开了,她以为是他到了。她见到的是一对父女,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女孩十三、四岁,挺漂亮。“噢,我认错人了。”

男子说:“你没认错。是我。”她仔细一看:“噢,真是你呀。女儿吗?”

他点头。她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然而她感到很陌生,心灵的距离似乎很遥远。当年那种一瞥眼神就足够,就能心心相印的感觉,再也没有了。那个占据她整个青春岁月的男孩子呢?那个把她的青春刻满了伤痕的男孩子,他现在在哪里呢?二十年前那个男孩,多么帅气,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象有道光,会把那一方照亮。眼前这个男人,如置身于人流中,有谁还会留意呢?

他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好为你高兴。”

他们交谈了很久,过去不能说的,现在都能说了,虽然说与不说,对她来说已毫无差别。他说他当年留在西北,是因没办法分回来。也没爱过哪个女生。三年后,费劲周折才调回本省一座离家乡最近的城市来,一切却已成定局。她不懂他现在告诉她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些年来,她真的几乎把他忘记了。

他还说出了她二十年来的人生轨迹。孩子被培养得很优秀,丈夫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的追求……她听了,大吃一惊!

临别的时候,他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了她一把说:“你幸福,我真的也幸福了。”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他以前说过几次的,就是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他无意间设下了一个甜蜜的陷井,让她整个青春都陷在里面,忧伤而期待。然而那已成为一道遥远而凄美的风景,模糊在她的记忆中……现在突然再听到这句话,她的心先是一震,然后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暗问自己:“我的幸福真的与他有关吗?”

早自以为活得通透,悟开人生的她,却再一次陷入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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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雪芳,女,中学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曾被评为“荆州十大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紫色蝴蝶》、散文集《并蒂莲》等。曾经连续三届担任松滋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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