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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人之老--艾立新

 
20141 2
楼主 发表于 2020-5-13 14:57:48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题记

 

1

 

“老头子,我回来啦!”门从外面打开,身着红色练功服的曲晓丽在房门口来了一个武旦英姿亮相,一把没出鞘的太极剑举在头顶,左手的兰花指直指屋里。


室内静悄悄的,老伴何岸坐在沙发上发呆,既没有像平时一样起身接过曲晓丽手中的太极剑,也没有为她的秀美亮相点赞,甚至连早餐也没做,餐桌上只有一张铺开的报纸。


“今天怎么啦?”曲晓丽换上拖鞋,转身关上门,正准备将那把龙纹宝剑挂在墙上时,何岸突然说了句:“范建雄走了!”

“范建雄?他来干啥?”曲晓丽扭头看看何岸。


“他没来!他死了!”


啪地一声,龙纹宝剑掉到了地上,曲晓丽的一双手定格在空中。范建雄是她的前夫,也是她和何岸的同学,虽然已离婚重组了家庭,但他们依然是朋友,而且是曾经的患难朋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曲晓丽顿时悲从中来,眼泪一涌而出。


“刚接到他妹妹的电话,人已送到殡仪馆,明天一早火化安葬。”何岸摘下眼镜,起身走近曲晓丽身边,轻轻抚摸着老伴的肩膀,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今天咱们出去吃早餐吧!等会儿凌飞雨她们来了一起去殡仪馆和建雄告别。”何岸把妻子扶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并把桌上那份刊登有范建雄“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滨江晨报》挪到了曲晓丽面前。

 

2

 

范建雄是救人死的。他是路过松江河,正遇见有人呼叫救命。六十三岁的他来不及脱掉衣服,就跃入了浑浊湍急的河里。三个孩子被救起,自己却因体力耗尽被河水吞没。


“你太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双眼潮红的凌飞雨隔着玻璃棺盖对瞑目终寝的范建雄埋怨道:“知道你是老冬泳队员,少年时就想当英雄,可你怎么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呢?老同学们都盼着这次聚会大团圆,可你却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你让同学们好失望,好心痛啊!”一群前来吊唁的老同学们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凌飞雨是四十五年前学校的团支部书记,范建雄是体育委员,都是同学们心目中的学霸,也是被同学们私下派对的对象。但同窗三年后,校园学子们的学业无奈终止,随之天南海北,各自散去。或参军入伍,或知青下乡,或渐涉政界,或弃文经商……而凌飞雨和范建雄却不约而同地当了教师,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农村。由于起点差距,凌飞雨后来成了滨江市教育局副局长,而范建雄却依旧是一个乡镇中学教师。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范建雄离婚后一直独居。凌飞雨把他调到了市一中任体育教师,三年前退休了,也就一直住在校舍里,用他的话说,与世无争,苟延残喘。这是他的自我嘲讽,其实他的豪爽和豁达是同事和同学们最为敬佩的,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颇具江湖义气的大叔。


范建雄和前妻曲晓丽没有生过孩子,是他的身体缘故,混合型性腺发育不全导致不育,也是他执意要和曲晓丽离婚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知道曲晓丽渴望做母亲的强烈愿望,自己不能剥夺她的权利。协议离婚后,在凌飞雨的撮合下,曲晓丽和何岸重新组织了家庭。而范建雄却彻底关闭了情感之门,让几个暗恋他的女人伤心了许久。

 

3

 

曲晓丽手扶棺盖,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任由泪水肆意。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共同生活了三年,而且恩爱有加。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若不是他为了成全自己自私的欲望,他就不会失去原本属于他的幸福家庭,更不会落得个孤独终生。想到这些,悔恨和内疚让曲晓丽心如刀绞,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何岸递给妻子一叠纸巾,他能理解此时她的心情。范建雄也曾有恩于他,知青下乡时,范建雄为把他从打群架的武汉知青手中救出来,被小流氓砍了一刀,那个血腥的场面至今难忘。所以,当初凌飞雨撮合他与曲晓丽的婚事时,他犹豫了许久,直到有一天范建雄找到他,告诉他不要失去这个机会,因为曲晓丽是个好女人。他和曲晓丽成了夫妻,范建雄就再也没来过他们的家。


何岸望着灵柩前那张范建雄的遗像,心里一阵酸楚。


凌飞雨强忍悲痛,也在一旁轻声劝慰曲晓丽,其实她内心的苦楚没人能知道。凌飞雨的老伴因病去世好几年了,儿子留学加拿大后拿了绿卡,娶妻生子留在了异国他乡。退休后,凌飞雨依然热衷于公益事业,成了市“关工委”的特别顾问,常常奔走在基层,唯有回到家后,那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总会让她心神不宁甚至感到凄凉。儿子放心不下,要她去加拿大安度晚年,她没同意。如今六十多岁了,放下了所有的政务活动,心闲了许多,倒十分关心起范建雄来,同学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来得及捅穿那层窗纸。范建雄的离去对她无疑是个沉痛地打击,但她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让大家知道深藏在心底的情殇。因为她是同学们心目中的老学姐,即将举行的“同窗联谊聚会”需要她去组织操作,她只能强忍悲痛,节哀顺变。


追悼会是在第二天上午举行的,凌飞雨撰写的悼词让大家再次陷入悲痛之中。范建雄没有子女,戴孝抱灵牌的是他外甥。范建雄的妹妹们将他的骨灰盒安放在公墓一处向阳的墓地里,墓碑上刻着的是范建雄生前最喜欢的那句诗——“在燃烧中得以重生”。

 

4

 

“毕业离校四十五周年同窗联谊大聚会”活动,是由随子女移居到省城的老同学罗宾在与凌飞雨微信聊天时提议的,正好与凌飞雨的意愿不谋而合。现在年轻人流行同学聚会,咱们老年人又有何不可?分别四十多年后再聚首,对于年过花甲的同学们是多么具有诱惑力,这也是大家多年来的期盼。于是,在大家的呼声中,凌飞雨义无返顾地担负起召集人的责任。她首先想到了杨啸、张文清、董怀仁和何岸,这是当年班上的“四大才俊”,有他们的参与组成团队,此事必将事半功倍。


在约定的日子里四人应邀而至,人高马大的杨啸还是那么豪爽,风尘仆仆地开着代步电动车从市南的小镇赶来,反倒是同城的几位姗姗来迟。凌飞雨选择了一个雅致的临湖酒家款待了几位学弟。席间谈起聚会之事,随之成立了筹备小组并作了详细分工——凌飞雨、杨啸负责联络分散在各地的同学;董怀仁与何岸负责作好活动策划方案和相应的筹备工作;张文清退休前是市文化馆的,会摆弄摄像机、照相机和音响什么的,活动中不可或缺,他的任务就是会场的布置和设备的租赁、调试。


凌飞雨依然保持着当教育局领导时那种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第二天就和杨啸开始了寻访。当年同学们都是翩翩少年,而今已是花甲之龄的“夕阳族群”,大部分人都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四十五年的失联给寻访带来的难度远大于预料。好在凌飞雨、杨啸都有很好的人脉关系,杨啸的儿子在社保局工作,那个年龄段退休老同学的养老保险关系基本上都在本市,所以很容易筛查出来。一个星期后,一张联络信息表放在再次聚集在临湖酒家的筹备组成员们的面前。


全班同学五十四名,现已得知离世六人,确认失踪一人,没有获得联系方式的有十人,已经联系上的老同学中有几个人好像各有其难,还没有确定是否参加这次聚会。大家认为这已经很不错了。办事力求完美的凌飞雨却耿耿于怀,她说一定要把那几个联系不上的找到,还要尽量说服这几个不愿来的同学,不能让这次聚会活动留下缺憾。


凌飞雨微笑着对杨啸说:“杨哥,我看倪秀莲的工作还是你去做吧!”


“这个提议好!我赞同。”张文清一拍桌子说“这就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啸爽快地答应下来,他和倪秀莲是老同事,虽说有过一段情感纠葛,至今疏于往来,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应该没啥问题。


凌飞雨看了一下联络名单,最让人头疼的是那十位人事关系都不在滨江市的同学,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通联信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易后难,先去拜访那几个还在犹豫的同学,“就是拉也要把他们拉来!”看她那神情,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5

 

何岸回到家里,把在临湖酒家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曲晓丽。沉默了好一阵子,曲晓丽幽幽地说:“我不想参加这个聚会!”


“为什么?是为了范建雄吗?”


曲晓丽没回答,只是偏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而低下头依然编织着手中的毛衣。乳黄色的小毛衣是给小孙女的,北京的早春比这里冷,那天与孩子们视频,丫丫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编织的那套红色的毛衣毛裤,都短小了一大截,曲晓丽看得直落泪。她知道儿子媳妇在北京过得很拮据,就因为要还房贷,苦了一家人。其实,二十多年的小店服装经营让曲晓丽积攒了足以给儿子购买住房的资金。可是,就因为当初不同意儿子和乡下女友的婚事,儿子一气之下选择了独立自主,两个年轻人成了北漂一族。后来有了小孙女丫丫,曲晓丽才不得不面对现实接纳了儿媳和孙女。儿子继承了老子的秉性,就因为当年那句话“我一定要以自己的能力养活妻儿”,至今还是固执地拒绝父母的经济资助。父亲何岸倒不觉得儿子有错,当年,就不应该蛮横地阻拦孩子们的婚事,要不是曲晓丽对农村媳妇的偏见,也不至于现在母子关系的疏远。


“我真不明白凌飞雨为啥这么热衷于搞什么聚会?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还这样瞎折腾!我看她是官瘾还没过足呢!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跟着个老太太瞎起哄,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曲晓丽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不无醋意地说。


“你胡说些什么啊?”何岸压低嗓门呵斥老伴:“飞雨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是个热心人,倾心公益活动,为的是大家。再说,这个聚会很有意义,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同窗挚友?这是缘份,你明白吗?”


曲晓丽嘴角咧了咧,说:“我看你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巴不得借此聚会见你的初恋情人吧!”何岸听了顿时满脸通红,曲晓丽的话一下子点中了他的心病。他确实有过初恋情人,可是并不是同学,而且那是鲜为人知的一段恋情。曲晓丽见何岸没声辩,便放下手中的毛衣,抬头盯住何岸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旧情!”


每次与曲晓丽拌嘴何岸都是以落败收场,这次也不例外。何岸说了句“不可理喻!”便独自走进了厨房。望着老伴的背影,曲晓丽忍不住捂嘴笑了,结婚三十多年了,她知道老头懦弱的性格和胆小慎微的处事原则,他才没那贼胆呢!

 

何岸之所以每次和曲晓丽发生口角时都不能理直气壮,也就是因为他心有冷病,总觉得自己对曲晓丽隐瞒了那段往年旧事,对不起曲晓丽。


何岸知青插队时曾爱过一个名叫小月的农村姑娘。小月是何岸插队住户洪老伯的女儿,十七岁的少女对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哥哥也是一往情深。他俩曾一起坐在堤坡上,观望江水东流,孤帆渐逝,听何岸讲述远方的故乡;也曾依偎在稻场上的谷堆旁边,一同看月圆月缺,诉说切切情话,沉湎于柔情蜜意之中。一个月色朦胧的夏夜,在一片蛙鸣的喧嚣中,他俩偷食了禁果。一个月后,何岸就被招工回到了滨江市。虽然他俩难舍难分,可前途的诱惑让何岸不得不忍痛割舍,从此也就和小月断绝了联系。后来听说那年小月也出嫁了,婚后不久就生了孩子。何岸的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结婚几个月就生孩子,那孩子应该是他和小月的。他曾去过小月娘家,被老羞成怒的洪老伯赶出了门。后来有人告诉他,小月嫁到了湖南衡阳,丈夫是个工人。至于孩子的事情那人推说不清楚,小月很少回娘家,回来了也很少串门。何岸很沮丧,但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就因为这段不了情,何岸参加工作后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三十多岁了才在同学们的成全下和离异后的曲晓丽重组了家庭。曲晓丽很贤慧也很能干,正如范建雄说的“她是个好女人”,她不仅要工作,还要相夫教子,让何岸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幸福。感激的背后却隐藏着内疚和不安,几十多年来,何岸的梦里常常会出现小月的身影,还有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这件事让何岸滋生心魔,生怕哪一天深藏的秘密突然暴露,不知将如何面对曲晓丽。何岸向来处事谨慎,对曲晓丽惟命是从,熟人都说他是个模范丈夫,岂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刚才曲晓丽调侃他对聚会如此上心是为了初恋重逢时,何岸不想和曲晓丽论理,反正他也习惯了老伴时不时的带有矫情的无理取闹。他讪讪地走进厨房,这里是他的“避风港”。何岸在里面忙乎了一阵子,端出一杯鲜榨果汁递给老伴,他总有办法让她高兴。


何岸对曲晓丽说:“凌飞雨要杨啸去动员你表姐倪秀莲参加聚会,我看这事不太好办。这俩冤家都有个性,就看谁能捐弃前嫌了。”


曲晓丽满意地品味着浓浓的果汁,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你放心吧!我这小表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一直都有杨啸呢!怕就怕她旧情复燃,都偌大年纪了,已经寡居了十多年,但愿她不要再自找烦恼。”

 

6

 

杨啸给倪秀莲打了几次手机都没人接,也不知道是换了号码还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在凌飞雨面前立了军令状,一定要说服倪秀莲参加这次聚会,不完成任务不好交差。这天一大早,趁天气凉爽,杨啸开着他那辆白色的代步电动车去倪秀莲家探访。


倪秀莲家和他同属一个小镇,杨啸住镇上,倪秀莲住乡下。两家相距十多里路,虽然不是太远却也有三年多未走动了。就因那次杨啸要给倪秀莲介绍个男人,好给她做个伴,倪秀莲一气之下与他绝交了。


倪秀莲很传统,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十年前死去的丈夫,另一个就是杨啸。杨啸是倪秀莲当年在县二中读书时的同桌,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时,高大豪爽的杨啸让倪秀莲动心过。走上社会后,各自的命运让他俩阴差阳错,姻缘擦肩而过,然后各自成家。杨啸担任镇文教组长时,倪秀莲还是本镇的一名乡村民办教师,因工作关系与倪秀莲一直保持着联系。倪秀莲的丈夫病逝后,一人抚育俩孩子,确实不容易。在杨啸的运作下,将倪秀莲转为公办教师,这让倪秀莲心里充满了感激,不由得旧情复燃,心中愈发暗恋着杨啸,而杨啸却丝毫没有察觉出来。退休后,杨啸出于关心想给倪秀莲介绍个老伴,深深刺痛了倪秀莲的心,这才引来绝交之举。这一切,杨啸当然不知道,心里还一直在纳闷,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有个人陪伴不好吗?


倪秀莲家关门闭户,拍门许久不见应答。邻居闻声出来告诉他,倪秀莲进医院了,都好些天了呢!杨啸连忙驱车赶往镇卫生院,在住院部找到了倪秀莲。杨啸的突然出现让倪秀莲感到诧异和惊慌,虽然她心里对杨啸怀有夙怨,但对他的感激之情却从未消逝过。此时,那种欣慰伴随着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


倪秀莲半躺在病床上,一条被石膏夹板绑缚着的腿悬吊在理疗器的支架下。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又多了些皱纹。倪秀莲告诉杨啸,这几年她一直在深圳给小女儿带孩子,所以原来的电话号码早已没用了。像深圳这样的大都市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的事业和希望都在那里。而她在那里却总是思念家乡,怀念故人,真是故土难离啊!今年孙子进入了寄宿制中学,不用家长陪读了,她就对女儿说想回老家看看。离开深圳时,两个女儿都要她这次回去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以后就在深圳或者珠海居住下来养老。


几年没回家,房子也开始破败,想到年纪大了孩子们又不在身边,确实是个问题,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卖掉房子到南方去。前些天有人来看房子,陪同客人下楼时,倪秀莲突然感觉到右膝盖骨下一阵剧痛,双腿一软,便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成骨折。幸亏客人有车,及时将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老年人因年龄有关的关节退变,加之钙质缺失,骨质疏松,最容易出现骨病,这是膝盖半月板损伤形成的突发性症状导致的。小女儿闻讯从深圳匆匆赶回来,安置好母亲后,果断地让价把房子卖了出去,因为公司派她去东南亚出差,不能耽误太久,只好给母亲请了个专职护工照护,等腿伤有所好转再回来接她。女儿在医院陪伴了三天就回深圳了。


杨啸有些沮丧,看来想要倪秀莲参加聚会活动是不可能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腿伤不痊愈别说是去深圳,就连去市里也难。杨啸还是把聚会的事一一告诉了倪秀莲,也转告了凌飞雨和同学们对她的期待。倪秀莲有些激动起来,两眼潮湿地看着杨啸,她想把多年来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临走时,杨啸叮嘱她好好养伤,过些时再来看她,并给倪秀莲留下了500元钱让她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7

 

听杨啸说了倪秀莲的状况,凌飞雨也去医院看望了倪秀莲。两个单身老女人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在老大姐的面前,倪秀莲终于将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凌飞雨完全理解倪秀莲的情感流露,自己不是一样也曾对范建雄怀有真情吗?人世间,每一颗心灵的深处,都有独有的痛苦,却又有一扇面向幸福的窗户。暗恋也是一种痛苦而又幸福的拥有,只是当它成为心结时,必然会带来无穷尽的情感困扰。人生苦短,世事难料,也许这就是命吧!


离开医院,凌飞雨乘坐农村客运班车赶往与湖南澧县毗邻的黄泥滩村,老同学胡宗喜就住在那里。黄泥滩是危河边的一个贫困村,顾名思义,这个村必然好不到哪里去。客运班车颠颠簸簸驶入山区,中途下车步行了几里山路,逢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胡宗喜的家。半山腰中,三间土砌瓦盖的农舍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是破旧不堪,倒是屋后的翠竹林给它带来了一点生气。屋场边上一棵古槐树下,被废弃的石滚旁睡卧着一条大黄狗,几只觅食的母鸡在场地的草丛中啄食虫蚁。屋门口,一个垂头瞌睡的老头蜷缩在草编的窝椅中晒着太阳,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大黄狗听到脚步声,机警地睁开眼睛,对着凌飞雨发出严重的警告。屋里走出一个瘦矮的老年妇女,一边高声呵斥大黄狗,一边打量着身着米色风衣的凌飞雨。


凌飞雨猜想她可能就是胡宗喜的老伴,便走过去打招呼。农村老婆婆没见过什么世面,凌飞雨的衣着打扮和突然造访让她有些疑虑和戒备。凌飞雨说明来意,老婆婆神色回暖,连连说:“稀客,稀客!”她轻轻摇了摇瞌睡的老头高声喊到:“老头子,你的老同学看你来哒!”


在凌飞雨的印象中,那时的胡宗喜是个粗壮的乡下小子,学校足球队的队员。可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个干瘦佝偻的白发老头,看上去就像是七八十岁的人。若不是得到他老伴的确定,凌飞雨简直不敢相认。


胡宗喜睁开浑浊的双眼,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认出了凌飞雨。他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摇了摇头,用手指在手掌上写了一个“凌”字,凌飞雨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胡宗喜的老伴告诉凌飞雨,胡宗喜已经病入膏肓,癌细胞的扩散已使他丧失了语言功能。


胡宗喜当过兵,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受过伤,退伍回乡后就一直留在农村。当过十多年的村干部,可就因为性情太耿直,得罪了一帮人,至今连个养老保险也没有。俩老没有其它经济来源,全靠几亩滩田种植和河里捕鱼维持生活。仨孩子成家后就分开各自过了,将旧宅留给了老俩口单独过。如今,胡宗喜的病越来越重,毕竟他是退伍军人,村里将此情况向上面反映后,县民政局给了一些救济补助,并替他办了农村低保。孩子们也有些分担,可他们也要养家糊口啊!前些天到市医院看病,医生说必须再次化疗。虽说如今有了城乡居民医保能够报销一部分医药费,可家里一贫如洗,哪有那么多钱啊?“也不知道宗喜这个春天还能不能撑得过去。”胡宗喜的老伴难过得直落泪。


凌飞雨心里沉甸甸的,真没想到胡宗喜居然是这么个状态。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觉得苍白无力和虚伪。自己这些年来在城里养尊处优,退休后领取丰厚的养老金,沉湎于繁华城市的享乐中,完全不知农村的真实生存状态。凌飞雨开始动摇起来,这个聚会真的有意义吗?

 

8

 

回到县城,凌飞雨在家休息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她一直在思考,像胡宗喜这样的老同学还有多少?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她把自己的想法和几位学弟进行了交流,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董怀仁说:“在农村这种情况还真不少呢,见怪不怪!好在中央的精准扶贫工作已普遍进行,想必用不了几年就会脱贫吧!。”


张文清说:“关键问题是远水不解近渴,胡宗喜都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助他。”


“就我们这几个人行吗?势单力薄,杯水车薪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何岸忧虑地说。


凌飞雨见大家一筹莫展,一时也提不出好的建议,就说:“我看就这样吧,我家两间店面正好收了三万元的房租,先给胡宗喜家送去救救急。然后我们加快同学聚会的筹备进程,争取尽早把大家聚集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一人有难大家帮助,用现在的话就是抱团取暖!你们看行不行?”


凌飞雨看着一直没有吱声的杨啸,问道:“杨兄,你有什么高见?”


杨啸对乡下的情况比较熟悉,因为他岳父家就在农村。他放缓语气说:“这只怕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农村的贫富差距现在也越来越大,一般来说,村干部、养殖种植专业户和家有外出务工的家庭相对要富裕些。贫困的一多半是那些因病因残致贫的农户。像胡宗喜这样丧失劳动力的老年者,就是精准扶贫政策再好,他动弹不得,也是枉然。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虽有爱心却无能为力,若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恐怕还得靠政府。”


杨啸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心里更加没有底了。凌飞雨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们的爱心力量虽然很微薄,但总比坐视不理要好得多。同学一场是难得的缘分,况且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历经磨难才走到现在,胡宗喜这样的同学我们不能不帮啊!”


杨啸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凌飞雨:“这是学校发给我返聘代课的最后一次工资,里面有四千多元钱,原准备捐资用作这次聚会开支的,你先给胡宗喜带去吧!就按你说的,咱们争取利用清明节期间搞好这次聚会活动,向同学们发出募捐倡议来帮助胡宗喜渡过难关。”


张文清和何岸都表示也给胡宗喜捐资救急,只有董怀仁面带为难之色,甚是尴尬。凌飞雨连忙说:“怀仁,你母亲和儿子常年患病,企业退休职工的养老金又低,家里也困难,你就不要出钱了,辛苦你抓紧时间把那些要做的筹备工作尽快完成。”董怀仁满脸通红,连连点头。

 

9

 

董怀仁心里堵得慌,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也不善言辞,但心里透亮着呢!那年印刷厂改制被迫下了岗,失业后摆过地摊,当过保安,幸好他用买断工龄的补偿款买了社保,退休了总算生活有个保障。他家有九十岁的老母,儿子媳妇离婚后,留下了个孙子,当教师的儿子精神受到刺激患上了忧郁症,学校领导照顾安排他值班打考勤。一家人至今还住在那栋老筒子楼里,所以,董怀仁一直以来都有些自卑。今天看到凌飞雨和杨啸慷慨解囊资助胡宗喜,无形中又触动了他心里的那个结。


董怀仁闷闷不乐的神情让妻子心生疑惑,刚才出去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满腹心事的样子?肯定是遇到为难事情了。董怀仁的妻子比他小好几岁,是他知青返城时带回家的。就因为妻子一家对他有恩,所以娶了这个农村姑娘。妻子贤惠能干,这么多年一心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把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董怀仁不想让妻子猜疑,就把自己的郁闷告诉了她。妻子从来不自作主张,一切都是丈夫说了算,家里也的确没有什么积蓄,去帮助别人也得自家宽裕啊!董怀仁长叹了一口气,不无私心地自我安慰道:“算了!还是让凌飞雨和那几个哥们去捐助吧!毕竟他们都是吃皇粮退休的,养老金高着呢!”现行的养老保险双轨制的存在和发放养老金的悬殊差距,让许多企业退休人员耿耿于怀,都是为国家作出贡献的怎么还要分个三六九等?董怀仁一想到这些心里也就轻松了许多。

 

10


 

凌飞雨虽然是只身一人,生活却非常有规律,每天晚饭后都会去散步。居住的小区可以活动的地方不多,就那么个人称“南湖”的大堰塘,被一条宽敞的木廊跑道包围着,小区里的居民都爱围着“南湖”竞走锻炼。凌飞雨的血压有些高,心脏也不是太好,跟不上人流的速度,也就是蹓跶蹓跶,松松筋骨。放眼都是熟人,打着招呼擦身而过。凌飞雨虽说已有六十二岁,可年轻时的颜值并没有被岁月带走多少,雍容尔雅,风韵脱俗的气质给她带来了极高的回头率。


“飞雨!”随着身后的一声呼唤,一双戴有玉镯的手臂从后面将凌飞雨紧紧地搂住。凌飞雨扭头看见是十多年未见了的欧阳玉凤,惊喜地反身抱住她,俩老太婆像年轻人一样差点儿旋转起来。


“你不是在新加坡吗?”凌飞雨问道。


欧阳玉凤说:“老头子在那边住不习惯,说什么叶落归根,不想终老异国他乡,执意要回国。儿子要打理那边的生意,只好我陪他回来。”


“你还过去吗?”凌飞雨急忙问道。


“还去干嘛?回来和女儿女婿一起过。这些年愧欠女儿太多了,回来给她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也算是精神补偿吧!”


“那就太好了!”凌飞雨将举行同学聚会的事情告诉欧阳玉凤,她话音刚落,欧阳玉凤就说:“同学聚会我一定要参加!早就期待有这么个机会呢!”


凌飞雨说:“那好,等我们的筹备工作完成后再通知你。”凌飞雨本想把给胡宗喜募捐的事情也告诉她,后来一想觉得有些不妥,不如聚会时一起再议。


十几年没见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俩人就在湖边的一张条椅上坐下,手拉着手,亲热地长聊起来。欧阳玉凤一头深栗色的卷发,淡妆下依稀可见几点浅色的老年斑,眼睛还是那样犀利有神,眼角多了两道浅浅的鱼尾纹。“玉凤你还是那样,一点也不显老呢!”凌飞雨羡慕地说。


“看你说的,都老太婆了,不老就成妖精了!”欧阳玉凤摸了摸鬓角,说:“你看看,里面都是白发根呢!”


“记得我俩还有方芳是同年生的吧?都属马,六十二岁。听说属马的人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为人坦率,具有乐天的人生观。这些咱姐妹仨还真有点相同。”


“可不,也不知道方芳现在过得怎么样。听说你先生逝世多年,现在你比我更加无所拘束了。不过话又说转来,你就不想再找个老伴?”


“算了,老公走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再说老同学老朋友那么多,平时大家都是聚在一起,每周有几天都在老年大学里学书画,也不觉得孤单呢!”每当别人说起这事时凌飞雨总是会如此回答。她说的也是真话,平日里除了上老年大学,隔三岔五的还会约些朋友聚聚。退休了,成了一普普通通的老女人,完全没有了在职在位时的那种追求和作态。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个老伴,就是没人能让她有感觉。范建雄的离去让她伤心了好久,也悟出了一些人生因果关系,顺其自然,无拘无束,健康快乐才是最重要的。自从走访了几位老同学,她的心理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对自己退休后的生活状态产生了疑惑。老有所乐,也要老有所为,自己也应该发挥余热为社会做点什么。凌飞雨之所以对同学聚会这件事越来越上心,除了想找回那种青春的感觉和同窗情,她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对老年人的不同生活状态和养老方式做些社会调研,看能否为自己和老同学们选择一个最佳的养老方案。


欧阳玉凤见凌飞雨走了神,以为是自己的话触及了凌飞雨的伤痛,连连道歉说:“对不起!飞雨,我是心直口快的人,劝你再婚也是一番好意啊!”


凌飞雨回过神来,说:“没关系的,是我想起来另一件事情,说不定将来还要靠你支持呢!”


“没问题!只要是你凌飞雨有事,我欧阳玉凤一定力挺!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把方芳约在一起到我家聚聚,我回国后还没见过她呢!”

 

11

 


欧阳玉凤的丈夫是个画家,新加坡国际大酒店B厅里的那幅大型中国画《苍山如海》就是他的得意之作。老画家七十多岁了,选择了归国安居,欧阳玉凤虽然不太愿意,却不得不同意。那年选择了大她十多岁的丈夫,除了看中他的才华和潇洒倜傥,还有他当年卖画为她母亲治病的恩情。欧阳玉凤原来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因为丈夫受聘到新加坡艺术学院任教,她果断辞职陪同前往。如今女儿在市国税局上班,儿子在新加坡做中药材进出口生意,可以说,一切都尽如人意。但欧阳玉凤心里却留有遗憾,四十岁的儿子至今未婚,无论父母如何劝导和施压,他就是坚持要过王老五独身生活。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新加坡有自己的公司和别墅,也不是没有和女性接触过,他就是不言婚娶,着实让父母心焦和无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画家执意要回国安度晚年与儿子的婚事困扰不无关系。末了,欧阳玉凤只好开导丈夫,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是因为缘分未到,总会成家的。这里不是还有俩外孙嘛!照样可享天伦之乐啊!


俩老在新加坡生活了十多年,回到故乡一时还不能适应,特别是和女儿女婿住一起,总觉得有些难以跨越的代沟,交流起来感觉别扭。女婿是个执业律师,有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工作繁杂,在家时间不多。女儿性情内敛,一点儿也不像欧阳玉凤,平日里言语不多,除了单位上班,就是在家为那俩孩子忙碌。现在父母回国了,三代同堂,住在一个百来平米的房子确实有些拥挤。丈夫背后和她唠叨了几次,说这样长期下去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学习,也不利于岳父岳母的晚年生活。女儿的态度很鲜明,那就是必须得让父母留在这里,哥哥在国外谋生打拼,我们不照顾他们谁去照顾?女婿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是却偏偏让老岳母看出了端倪,心里有了疙瘩,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但怕伤到了老头子,也就一直忍着。


那天老头子应邀参加了市美术家协会活动回来,兴奋地对欧阳玉凤说:“美协的那一帮子人硬要我当他们的什么名誉主席,回家了没事干,活动活动也好。你要丫头给我安排一间房作画室,再不练练笔只怕连颜色也快分不清了。”


欧阳玉凤灵机一动,这不正好有借口吗?她说:“一大家子挤在这屁股大的房子里,哪还有地方给你做画室呀?要不咱们再买套大点的房子给丫头她们,我们就住这里,你看如何?”


“行,你看着办吧!”家务琐事一向都是欧阳玉凤说了算,国外任教这么多年,钱不是问题,老头子只图清静安逸。女儿女婿自然是偷着乐,哪会有不愿意的道理?滨江市这几年房地产开发挺厉害的,圈地建区,楼盘林立,不怕没现房,很快就在女儿家临近小区选购了一套大户精装房。女儿一家搬了过去,女婿心怀愧疚,为了让老人们住得舒适,特地请人重新将旧房子进行了装修,按照老岳父的设计要求,房子装修成古朴典雅的风格,中国风的家具和装饰让俩老十分满意。


孩子们搬走后,这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丈夫大多时间就关在画室里搞他的创作,偶尔出去给美协举办的培训班讲讲课。欧阳玉凤是个不耐寂寞的人,没过几天就开始懊悔起来,家里冷冷清清的,干嘛要出与孩子们分开居住的馊主意?于是,这个星期天买了好些菜细心烹调,让女儿一家大小都过来吃饭。女婿有个重要饭局没能来,俩孙子吃过饭玩手机、打游戏,也不搭理姥爷姥姥,女儿帮助收拾完厨房就带着孩子们匆匆离去。没人留下来和欧阳玉凤说说话,聊聊天,弄得欧阳玉凤心里怪纠结的,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生闷气。


老画家看到老伴闷闷不乐,就劝她:“别生气了!你不常说生气是鬼,笑是神嘛?一笑神就来,一气鬼就到。神来鬼走,神出鬼没啊!”老画家指着刚完成的那幅国画说:“你说你们同学要聚会了,这是我特地为你们画的咧!你提提意见!”


看着红光满面乐呵呵的老伴,欧阳玉凤不由得打心底佩服他,任何时候他都是个乐天派,每当欧阳玉凤不高兴时他都有办法化解,哄老婆开心。得益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欧阳玉凤始终是老伴绘画作品的第一观赏者,望着这幅大六尺的名为“夕阳无限美”的国画,她觉得画作间留白太多,夕阳不是那样的火红,晚霞也不是那样绚丽。老画家一手叉腰一手用那个大肚短烟斗指着画幅说:“我这是有寓意的哦!留白是一种绘画技巧,它可以给人遐想的空间。人们每天忙忙碌碌,为了金钱和地位,沉湎于琐事和俗务,没有给自己生命留有空白。没有空白的人生,永远都不会有心灵的宁静和精神的愉悦。其实,生活的艺术就是一门留白的艺术,我希望你和你的同学们在无所拘束的夕阳路上快乐向前!”


“哇,老头子都成哲学家了!那我先代表同学们感谢大画家咯!”


“别客气!夫人高兴就行!”老画家端着欧阳玉凤给他沏的普洱茶,回到他的画室。欧阳玉凤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得与老头子商量,便随后跟了进去。


老画家见夫人接踵而来,问道:“夫人有何吩咐?”欧阳玉凤说:“昨天遇到逸夫的儿子,说他爸明天生日,他在新街皇城食府的聚雅轩定了饭局,想请老爸的几位朋友和老同学聚聚。我问过他,除了凌飞雨、杨啸和张文清几位老同学,其他的都是文联圈子里的老熟人。你看送点什么生日礼物好呢?”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逸夫是作家,还是给他送幅字画吧!他是个雅人 。”老画家精心挑选了一幅自己颇为得意的写意画交给欧阳玉凤,要她赶快去字画店装裱出来。

 

12

 

钟逸夫最近有点闹心,自己的一篇文章被人剽窃,改头换面发表在某一地方杂志上。钟逸夫原本想去论理维权,儿女们都劝他消消气,说那人有背景得罪不得。再说也只是一篇短文章,自己忍了算了。钟逸夫也知道,闹僵了对儿子不利,毕竟他在那人哥哥手下做事,静下来想想也只好如此。难得儿子小俩口一番孝心,张罗着给他过生日,定了饭局还请了陪客,钟逸夫一高兴也就释怀了。


钟逸夫写作生涯三十多年,曾是市作协副主席,在滨江市文学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这次市作协换届时他却主动辞去了这个头衔,他有自知之明,年纪大了就得让贤。


钟逸夫这两年来身体状况不太好,抑或是长期熬夜写作被尼古丁侵蚀的原因,顽固性的咳嗽一直折磨着他。前不久又检查出患有慢性胃炎和胃食管返流症,这都是伏案写作废寝忘食所致。家人都劝他放弃写作,他也感觉到了疲惫和力不从心,不过,他还是想完成那部反映当代老年人生存状况和情感生活的中篇小说《西山夕阳东山雨》作为封笔之作,加上刚刚出版的第三部文集,就权当自己写作生涯的最后总结吧!


忙碌了一辈子,骤然闲了下来,钟逸夫一时还真不怎么适应。老伴在上海给女儿带孩子,儿子儿媳要上班,钟逸夫一个人留在家里无所事事,只好看看电视读读书,早晚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好在还有几个协会时不时开展活动,还不致于有太多的失落感。


上个礼拜天,凌飞雨和杨啸突然拜访,说是要搞一个同学聚会,这消息一下子让钟逸夫兴奋起来。退休前大家都在忙各自的营生,疏于同学间的交流,现在都年纪大了,能聚在一起叙叙旧何乐而不为?钟逸夫满口答应一定参加。


闲聊中,凌飞雨问怎么不见夫人,钟逸夫一脸无奈地说:“她呀?是痴姥姥引外孙,被女儿召唤去上海带孩子了!你们瞧瞧,老夫老妻了还落得个两地分居。”说到最后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杨啸接过话题说:“还只有我家老婆子想得开,几个孙子都跟着各自的爸妈,做奶奶的却不管不问,一门心思尽放在麻将馆里。”


凌飞雨打趣地说:“杨兄夫人是有福之人啊!儿子媳妇们自带孩子,为的是让辛苦一辈子的母亲安度晚年。闲着也是闲着,打理麻将馆也是为了消磨时光,捞点外快。可惜我不会打麻将,不然我也去加拿大儿子他们华人社区开个麻将馆呢!”


钟逸夫处于礼貌流露出一脸笑意,只是没能持久,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变成了尴尬的苦笑 。其实,钟逸夫的夫人是负气去的上海,说来都是因他痴迷写作惹的祸 。夫人厌烦他写作时的那种痴迷状态,灵感来了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戴着深度老花镜坐在电脑前没完没了地敲击键盘。吃饭时一催再催浑然不知饥饿,该就寝时却像夜猫子精神格外好。夫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的烟瘾,推开他的书房门就会有一股怪怪的烟味迎面扑来。夫人和孩子们都提出过抗议,钟逸夫总是推说夜间抽几支烟是为了提神。钟夫人不无嘲笑地说:“你这么勤奋也不见你拿多少稿费回来,书房变成了烟馆,你就烧钱吧!”


夫人有洁癖,见不得人邋遢,孙子读大学去了卧室空着,便和钟逸夫分房睡觉,各处一室。钟逸夫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夫妻年纪大了也就是个伴,既然夫人要分房睡倒落得个卧铺宽敞。


那天,姨妹子带着土特产从乡下来市里看望老姐姐,钟逸夫夫妇都很高兴。虽说她是乡下妇女却性格开朗,能说会道。钟逸夫就爱听姨妹子讲农村里的那些个事,有很多都成了他写作的素材。这次姨妹子是有求而来,她要与人打官司想请钟逸夫代写诉状。钟逸夫写了大半辈子文章却从没有给人写过诉状,钟逸夫的婉拒让姨妹子很不高心。妹妹不高兴姐姐也自然觉得没面子。“一大作家写个诉状都为难,我看你这作家是白当了。”钟夫人开始唠叨起来。


“你知道妹妹她要告谁吗?是她们的村委会呢!你说为着芝麻大点事儿犯得着吗?一个村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乡下好多事情都要靠村委会的,你这妹子怎么就这么不明事理?”


“村委会怎么啦?本来就是为村民服务的,侵害了村民的正当权益,难道老百姓就不能告他们?”


“我不能仅凭你妹妹的一面之词就草率行事,再说我对相关法律不甚了解,要写诉状去请律师呀!这事儿我帮不了。”钟逸夫还是没给夫人面子。就在姨妹子甩手愤然离去的第二天,钟夫人便借口外孙无人照顾而去了上海女儿家,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就连春节也没有回来。


凌飞雨与杨啸的无心调侃让钟逸夫多少有些尴尬,好在凌飞雨见钟逸夫面部表情有些不自然,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便给杨啸使了个眼神,俩人起身告辞并再次提醒钟逸夫务必届时参加清明节的同学聚会。

 

13

 

杨啸还是放心不下住在医院里的倪秀莲,和凌飞雨从钟逸夫家出来分手后立马返回小镇。他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和一箱酸奶,路过花店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买了一束鲜花,来到镇卫生院病房看望倪秀莲。倪秀莲半躺在病床上,石膏腿直挺挺地伸着,用以理疗的器械设备已被拆走。看到杨啸带着礼品和鲜花走了进病房,倪秀莲的脸刷地红通了,她以为是凌飞雨把她俩说的话告诉了杨啸,也许他是为此而来。


杨啸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近来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还行!医生说老年人骨折能恢复这么好还真的少见呢!”倪秀莲摸摸石膏腿。


“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哦!留下后遗症可不得了。”杨啸把鲜花递给倪秀莲说:“这段日子大家都很忙,没来看你。祝你早日康复!”倪秀莲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连她自己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这是她第二次面对他送给的鲜花,三十年前的一幕让她记忆犹新。难道这老东西又故伎重演?


杨啸哪会知道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关心地问道“你女儿那边有消息吗?”


“刚才还视频了呢!活像个大忙人,一副重任在身的样子,说是从东南亚出差回来就没消停过,成了部门经理,更加走不开了。还说孩子没外婆在身边,到现在还在闹情绪呢!”倪秀莲说到自己的女儿时,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表情。


“你真的打算在深圳长居不再回滨江了?”杨啸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干涩,他连忙咳嗽了几下说:“我的意思是问你想好了没?跟着女儿女婿在大城市里固然好,但你在那里除了孩子,身边却无故人好友,你能快乐开心吗?”


倪秀莲低下头好久没出声,说实在话,她何尝没有想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的愁。不跟着女儿能怎么办?谁叫自己老伴去世早,自己连个儿子也没有呢?“还是你好啊!仨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我若有一个儿子我怎么会卖房离乡呢?”倪秀莲叹了口气。


杨啸不再言语,他知道倪秀莲是在怨艾他。那年他俩曾私下达成口头协议,杨啸给倪秀莲一个儿子做上门女婿。可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杨啸也做不了主,儿女亲家没做成,倒几乎成了冤家。倪秀莲见杨啸垂头低眉的,知道他听出来了自己的话中刺,顿时后悔不该旧事重提。她连忙转移话题,问:“你来这里嫂子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只关心她的麻将馆生意。”杨啸一脸无奈。


“都这大年纪了,还这么敛财。”


“唉,把她没法子,要她不开麻将馆她不乐意,说什么汤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自己一个无业居民老婆子又没养老金,怀里不揣点钱说话都气短,睡觉也不安心。”杨啸摸摸头上灰白的头发茬,苦笑着说:“我也劝她过,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你的,唯一身体才是自己的。只要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她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我把截留的私房钱都交给她,你说她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倪秀莲噗哧笑出声来,这老嫂子说话还真幽默呢!倪秀莲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虽然笑的时候脸上会多了些皱纹,那双细长微眯的眼睛却还是那么让杨啸心动。那年,就是因为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他差点离家出走。现在想来也不知是憾事还是好事,就差那么一步,居然把握住了自己。他怎会不知道倪秀莲的心事?只是装糊涂而已。当然咯,那都是过去的荒唐事了,到了这个年纪,权当笑话吧!


杨啸告诉倪秀莲:“凌飞雨正在做一个有关养老问题的调研,说不定会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现在外面不是出现了抱团取暖的养老方式吗?到时咱老同学们一起居住养老不好吗?干嘛一定要依靠孩子们?”


“来不及啦!房子都卖了,你怎么不早说呢?再说这方法行吗?”看来倪秀莲并不看好这种提法。也是,这方法是有点不合常理,一群老人们真的能聚集在一起依靠自身的力量彼此照顾,以此养老吗?杨啸也觉得不靠谱。

 

14

 

就在杨啸和倪秀莲闲聊抱团养老问题时,凌飞雨也正在为这事犯愁。她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主要还是自己的特殊情况所引起。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却不得不面对年迈孤独的现实。去加拿大虽说是她可选的归宿,但她却像欧阳玉凤家的老画家一样不想客死异乡。故土有她一生的记忆,有她父母的灵魂安息所在,有她钟爱的乡土人情和熟悉的父老乡亲。她怀有传统的归宿理念,终老故土应该是人生最圆满的谢幕!


昨天应市老干部局邀请到城东工业园参观,遇到了她的学生韩兵。在和这个年轻的民政局局长的交谈中得知,滨江市目前还没有较为完善的养老机构。虽说各乡镇都有养老院,那都是为农村“五保户”养老建立的非营利性的组织。虽然现在也开始有偿接纳社会上的退休老人,但拘于规模太小,条件有限,对于日趋社会老龄化养老的需求,还远远不能满足。国家鼓励社会力量兴办养老服务,滨江市也开始改革社会养老机制,融入民间资本,一个颇具规模的“阳光老年公寓城”已经在城南动土兴建。这一消息让凌飞雨感到十分欣慰,对于像她这种情况的老年人无不是个利好的消息。


凌飞雨和儿子通了电话,儿子的表态让她有些尴尬:“妈,您怎么不能来加拿大养老?我可不想做一个让人非议的不孝之子。您坚持要在国内生活也行,那您就找一个合适的老伴吧!这样我们才能安心些啊!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临终前他也曾嘱咐您找一个老伴的,都这么多年了,老年婚姻多着呢!我们做儿女的能理解和支持您的!”


儿子的话让她感到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很羡慕欧阳玉凤有一对儿女,儿子在国外,身边还有女儿。如果不是那个时代的政策限制,那年自己也不会去医院做人工流产。欧阳玉凤在她做手术前多次劝她放弃手术,可她不能不割舍骨肉之情,她需要在单位上立足,需要入党,需要提干……这是她一生唯一的遗憾,也是她唯一的心病。


心情低落的凌飞雨到菜市场兜了一圈,提着选购的蔬菜和鱼肉走出菜市场时,郁闷的心情缓释了许多。她突然领悟到,享受生活只有在悠闲的状态下才能完成,缓释压力也一样。


凌飞雨的手机响了,是微信留言——“飞雨,聚会的时间定下来了吗?”这是远在省城的罗宾发来的。凌飞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他这个星期发来的第二条微信,看来他比凌飞雨还着急呢!


凌飞雨在微信中给了他一个笑脸——“团座,快了!别急!”罗宾是国家退休干部,比她大一岁,所以直呼她“飞雨”。罗宾在校时就是少年白发,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有神,身材魁梧,貌似外国人,同学们都叫他“罗宾逊”。罗宾离开学校后并没有去演绎“罗宾逊漂流记”,而是入伍去了祖国边陲。从团长位置转业回到滨江市政府任职数年后退休。近年丧偶,与孩子们居住省城。他与凌飞雨的联系从未断过,抑或都曾是同城官员吧!退休后少了制约,也少了些虚套,老同学之间反倒显得亲近了许多。


“飞雨,筹备聚会有什么困难吗?”后缀的表情是个充满关切的小圆脸,罗宾还只是个网络菜鸟。


凌飞雨回送了一个抱拳礼,“活动经费咋办?”这是困扰了筹备小组好久了的事。尤其是凌飞雨探访了几个农村家庭的同学后,原来收取会务费的方案一时没能确定下来。


“罗宾逊”头像沉默了好久,凌飞雨知道罗宾在思考,也就没再追问。


“还是采取AA制好,费用分摊的好处不仅仅是解决经费的问题,最重要是给人一种尊严和自信。”罗宾打字速度慢,显示的话语却不俗。


凌飞雨给了一个皱眉的小圆脸,“农村的贫困户同学有难处啊!”


“那是极少数吧?”


“有几位乡下的老同学都是因病致贫,确实有困难。”


“没问题!这几位老同学的费用由我解决!”


“那太好了!先谢过团座了!”凌飞雨由衷地感激之情全倾注在微信表情上。一不留神点到了俩小绿人,她脸颊红了,急忙将表情撤回。可还是迟了一步,罗宾这次回复非常快,“干嘛要撤回呀?”


“不好意思!老眼昏花,点错了。”小圆脸捂着嘴笑,凌飞雨却有点心跳过速。也不知道罗宾是有意还是无意,随即点送了九朵玫瑰。凌飞雨赶紧关了微信,她知道罗宾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再和他聊下去,还不知道他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15

 

罗宾这次还真不是开玩笑!他很欣赏凌飞雨外柔内刚的性格和她那娴静端庄的气质,虽然已年过花甲,却风韵犹存。当年罗宾曾追求过凌飞雨,那是他当兵入伍的那一年,他大胆地给她寄了一封情书,只可惜写错了地址,错过了姻缘。当他第一次回乡探亲时,凌飞雨已成了别人的新娘。罗宾是个豁达的人,很快就将自己融入到部队生活中,也在机缘巧合中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四年前,妻子离开了这个世界,罗宾悲恸欲绝,大病了一场。第二年他退休了,反正退居二线好几年了,对于退休后的失落感要比一般同僚淡然得多。至于晚年生活他一直保持着简单随意的理念,已不再过多参与社会活动,也不给自己添加负担和压力。


自从移居省城,书法和太极拳成了他的所为所乐。公园里那些晨练太极拳的老少爷们中,有很多都是他的徒弟,他在部队时就是太极拳国家级大赛获奖者,当这些人的师傅绰绰有余。罗宾的儿女们都孝顺,孝顺到四处托媒给老爸找老伴。罗宾指着满头白发说:“老爸都成白头翁了,还续什么弦?别到处给我丢人现眼!”罗宾的女儿特上心,一大叠阿姨照片放在老爸面前,还一个劲地逐一介绍。可看到老爸一脸的不乐意,也就没再勉强了。女儿问他:“老爸,您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我的老师吧?”她指的老师就是凌飞雨,妈妈在世时曾告诉过她老爸的这个秘密。


戴着老花镜的罗宾看着报纸没搭理女儿,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美美地品了一口碧绿的茶水。女儿抿嘴一笑,紧靠老爸坐了下来,说:“爸,干嘛要把情感藏在心里啊?凌老师现在不也是单身吗?您就把她娶回来啊!我和哥求之不得呢!”


“如今的孩子们是怎么啦?都想把老人推出门?”罗宾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扭头看着女儿。


“爸,这您可就冤枉死您女儿了!家有一老,无价之宝,我们怎么会舍得您呢?我们是想找个新妈回来陪伴您啊!”


“你老爸还不到七老八十呢!身体棒棒的,要什么人陪伴啊?况且你们凌老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有这可能吗?算了,有你们就行了!”罗宾口是心非的说辞让女儿更加确定了老爸的心事。她想成全老爸,当然也有成全自己的意思。


女儿走了,罗宾却平静不下来。凌飞雨在微信上发了俩小绿人,那是拥抱的表示。难道凌飞雨也有心续缘?不可能!抑或是她点错了表情呢!再说就是小绿人拥抱也只是一种网络礼节啊!还是别自作多情了,都多大年纪啦?居然还心动呢!罗宾苦笑着摇摇头。


自从开始玩智能手机,他就与凌飞雨成了微信好友,老同学自然随和亲近。他俩建了个“同窗情缘”微信群,招揽昔日老同学加入,一时学友聚集,热闹非凡。都说时尚属于青年人,可老年群体同样可以时尚,同学群、朋友圈照样闹得沸沸扬扬。罗宾让凌飞雨做群主,为的是提升人气。她的亲和力和号召力无人替代。


同学们在群里的热情让罗宾滋生了举行一次同学大聚会的念头,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凌飞雨,正好与凌飞雨的愿望不谋而合。凌飞雨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和其他几位老同学把筹备工作基本就绪,只差做最后日期的确定了。


离清明节还有半个多月,在外的老同学们大多数都会回乡扫墓祭祖,届时举办老同学大聚会,是最佳时机。罗宾打开手机直接打电话给凌飞雨,建议他们筹备小组商量一下,就把聚会时间定在四月五日和六日这两天。


凌飞雨告诉罗宾,还有陈悟道、肖静莲、向前进三个同学没联系上,大家正在想办法寻访他们的联系地址。罗宾说:“向前进和我有联系,他弟弟是我在部队时的警卫员,这件事交给我,保证他能按时参会。”凌飞雨高兴地连连道谢。

 

16

 

凌飞雨终于从原来三(一)班的吴钩那里得到了陈悟道的电话号码。失联数十年的陈悟道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哽咽着说:“谢谢!谢谢你们还记得我!”凌飞雨的眼睛湿润了。她本想仔细询问他这些年的情况,但想到他既然失踪这多年一定有他的苦衷,就只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并叮嘱他一定要在清明节前赶回来和老同学们聚聚。得到陈悟道的肯定答复,凌飞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杨啸给凌飞雨打来电话,说刚刚得知,还没联系上的肖静莲有个小弟弟在宜昌造船厂工作,打算约凌飞雨一起去宜昌看看。凌飞雨高兴得直夸他有能耐,随即商定明天一早出发,并通报了与陈悟道联系的情况。

 

17

 

陈悟道放下手机,心情好久不能平静下来。没想到四十多年前的老同学会找到自己,而且还有更多的同学要在数天后聚会。好多年没有这种亲人般的温暖感动过他了,像迷失的孤雁重返雁阵,天空一下子变得如此浩瀚和敞亮。


二十多年前,陈悟道刚迈入不惑之龄,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让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他是县机械厂的货车司机,一次送货到湖南益阳,因疲劳驾驶,造成了一死二伤的重大交通事故。五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失去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不堪重负,离婚携子出走。老母亲猝死家中,数日后才被邻居发现……一连串的打击让陈悟道痛不欲生。


四年后,减刑出狱才知道自己不仅丢失了原有的工作,而且已无家可归。原来工厂扩建,将家属楼拆除,在安置职工家属住所时,陈悟道已丧失了福利分房的权利。而且,原来车祸死伤的家属得知他出狱,又来纠缠。无奈之下,陈悟道悄悄地离开了家乡,开始了二十多年的异乡流浪生活。他在长江码头装卸过货物;在河南乡村窑厂烧过砖瓦;在重庆山城当过挑夫“棒棒”……直到他漂泊到云南的勐海县,机缘巧合地遇到一位山里老伯,这才让他改变了坎坷的命运,重新获得幸福的生活。


在云南勐海的大山里有一个布朗族山寨,地处偏僻,属于云南的最边缘。这位老伯就是这寨子里的阿勒村长。村长到县城勐海镇去参加县里举办的新茶上市推介会回来,手扶拖拉机突然在半道上熄火,阿勒村长捣鼓了好久也没修好,老伯急得团团转。流浪到云南以贩卖茶叶为生的陈悟道正好进山购货打此经过,见到路边的手扶拖拉机,便走过去想搭个顺风车。阿勒老伯说:“年轻人,这破车趴窝了,走不了啦!”陈悟道是汽车司机,排除手扶拖拉机故障自然不在话下,不一会儿就修好。陈悟道开着拖拉机,阿勒老伯坐在一旁带路很快就到了山寨。


布朗族人十分好客,阿勒老伯用新制的普洱茶款待陈悟道。俩人交谈了很久,阿勒老伯十分同情陈悟道的坎坷遭遇,也非常看好他的精明能干,便留他在山寨茶场做销售。陈悟道这些年颠沛流离,吃苦不少,也感到了有些心力交瘁。这山寨远离故乡,倒是个躲避纷扰的好地方。反正已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能有个收留的地方就行。陈悟道留在了山寨茶场,没想到这一留就是二十年,如今有了家有了妻儿,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新的身份——云南勐海布朗茶业有限公司经理。当年的阿勒村长成了他的老丈人,八十多岁的高龄老人还在给茶场当顾问。不过,陈悟道现在也年纪大了,他想过段时间就把公司交给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是布朗族寨子里的第一名大学生,毕业后选择了回乡帮助父亲打理公司,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都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陈悟道总觉得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眼前。近些年来,他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回一趟故乡,去做一次心灵救赎。有好几次他在梦里见到那次车祸的受难者,他的过错造成的伤害让他一直深怀负罪感。还有的就是故乡还有他父母的坟墓,不知现在还是否能找到。清明节将至,回乡扫墓祭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在老丈人和妻子的支持下他终于踏上了回乡的归途。


回到滨江市,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再也找不出昔日滨江县城的痕迹。陈悟道好像来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大都市,高耸林立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熙熙攘攘的如潮人流……这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在的士司机的推介下,陈悟道住进了国际大酒店。这是坐落在滨江市唯一保留了部分原貌的胜利街最豪华的酒店,陈悟道或许能在这里找到一些记忆中的痕迹。


一连两天,陈悟道都在这条街上徘徊,依稀记得的几处地方都拆迁兴建了楼群,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向人打听红星机械厂的厂址,都摇头说没有这个工厂。就在他感到沮丧和不安时,一个衣着青色唐装的老头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眯着双眼仔细打量着他。


“您是姓陈吧?”老头问他。


陈悟道一阵激动,居然会有人知道他的姓,他连连点头说:“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老头两眼放光,嗓音也高了:“您是陈悟道?胖头鱼?”陈悟道知道自己遇到故人了,不然他怎么连自己的绰号都知道?可是自己怎么也认不出这个老头来。


陈悟道连忙一把握住老头的手说:“我就是胖头鱼陈悟道,请问您是……"


这老头高兴地朝陈悟道胸部打了一拳,说:“我是红星机械厂的吴钩啊!”吴钩,四十多年前的老同学,绰号钓鱼佬。虽然不同班却是非常好的朋友,那时几乎所有同学们都知道“钓鱼佬”“胖头鱼”是一对活宝,都是学校的排球队队员。参加工作后又在同一个厂里,他俩也算得上是铁哥儿们。陈悟道出事入狱后,他母亲悲痛猝死,吴钩在工会跑前跑后帮助料理老人后事,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陈悟道出走的前夜,在夜市摊上请吴钩喝酒,说是为了感谢吴钩还不如说是以酒消愁。然而,药不医假病,酒不解真愁,没把吴钩喝醉倒把自己给放倒了。


陈悟道的不辞而别让吴钩愧疚了很久,他也曾多方打听过他的去向,可没人知道。今天两人意外邂逅,吴钩心里的那个心结终于解开了。在吴钩的邀请下,他俩来到那个曾经让他们醉酒的地方,夜市摊已不复存在,那里已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美食城。走进一个雅致的烧腊店,吴钩点了几样酒菜和一瓶十五年陈酿的白云边酒,俩人边喝边聊起来。吴钩告诉陈悟道,原来的红星机械厂早就改成兴盛矿山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了,国营工厂变成了私营企业,昔日的工人阶级都成了打工一族。如今退休了,拿着二千多元钱的养老金,好在每年多多少少还加一点点,总算不至于衣食无着落。厂里的那拨老哥儿们原来都有怨气,身份的改变给心理上带来的不平衡和失落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也都淡然了。


陈悟道也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钩,俩人都感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往事就像一场梦,一场让人揪心断肠的梦。吴钩要陈悟道到他家去,陈悟道说明天要到武汉去签订几份销售茶叶合同,下周清明节那天返回滨江市给父母扫墓,到时再去拜访老同事们。分手时,陈悟道给吴钩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陈悟道刚到武汉就接到凌飞雨的电话,是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惊喜!同窗情谊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是分别半个多世纪后再度续缘呢!陈悟道暗自庆幸自己的这次回乡之行,他重新调整了业务行程,一定要赶在清明节前夕返回滨江市参加同学聚会。

 

18

 

凌飞雨和杨啸的宜昌走访之行并没有预期中的顺利,这次寻找让他俩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几经碾转,终于在宜昌武家坡的一处八十年代建筑的职工住宅筒子楼找到了肖静莲的弟弟,一个因中风而丧失了语言功能的退休工人。他的女儿告诉凌飞雨和杨啸,姑妈肖静莲是个不幸的女人,十九岁就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是江北农场的技术员。丈夫酗酒,常有家暴发生。肖静莲二十三岁那年因丈夫的肆虐导致流产,终不堪忍受而服毒自杀身亡。她没能留下后人,也没留下坟墓,按照她留下的遗言,娘家人将她的骨灰接回故乡,撒入了老家门前的危水河。


凌飞雨和杨啸乘坐最后一班客运车赶回了滨江市,因聚会而寻找失联同学的事情就此终结。按照商定的方案,聚会进入倒计时——离清明节聚会还有七天!凌飞雨还是不放心,几次打电话询问张文清的会场布置预案,张文清好像情绪不佳,只说还有六七天,不会误事的!凌飞雨听他这样说想必是胸有成竹,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19

 

张文清这几天正心烦着呢!儿子媳妇闹着要离婚,不为别的,就为老房子拆迁那点事。滨江市的市政建设近年来发展迅猛,大有创建三线城市的雄心和势头。沿江的那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都要拆除,扩建成集休闲娱乐和旅游观光为一体的沿江大道。张文清家的那栋小楼房被拆除,除了会得到两套回迁房,还补偿了几十万元钱。如今一家人都暂住出租房里等待住房回迁。儿子媳妇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生育,今年媳妇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正在保胎期间。这腾屋迁居一折腾就是半个月,儿媳妇说身体有些不适,妊娠期的反应特别夸张。公公婆婆都是过来人,知道这是正常反应,也就没有那样在意。儿媳妇跑回娘家诉苦,把她娘给惊动了。亲家母是个信迷信的人,说女儿是因拆迁动土伤了胎气,老张家也太不把儿媳怀孕当回事了!张文清的老伴也是个直性子,她本来就有些不待见这个盛气凌人的亲家母,一听她说话不靠谱,就和她论理起来:“你女儿自打踏进了张家的门就从没见她做过一次家务活,怀孕还只有两个月,我这六十多岁的婆婆对她的照顾算得上是无微不至,生怕出什么差错。就是搬家时也没让她伸手帮一下忙,弯腰拈一根草,怎么就会动了胎气呢?也太娇气了吧!”


亲家母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出口便带刺:“我家女儿打小就没做过家务,开胎又迟自然矫情点。古人都说母随子贵,你们张家三代单传,对她照顾多点也是为了张家有后。现在一大家子人挤在这个出租房里,对孕妇不利,等新房回迁还不知哪个猴年马月。你们不是补偿了八十万元钱吗?拿出来给他们小俩口买套新房,让你孙子顺顺当当生下来。”


张文清这下才明白过来,原来亲家母是奔着补偿款而来。那天张文清和凌飞雨碰头商议给胡宗喜治病捐款时,张文清许诺认捐就是因为有这笔补偿款。回家和老伴商量时被儿媳妇听到了,也许就是这件事让儿媳妇有了心结。几年前,亲家母就唆使女婿和女儿搬出去另起锅灶,不过女婿性格有些懦弱,不敢向父母提这事,况且他也不想这样做,让人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亲家母母女俩这次正好以动胎气为由,把蓄谋已久的脱离计划予以摊牌。


被拆迁的房子是张文清早年建造的,房产的处置权属于张文清,补偿金自然在他的掌管中。八十万补偿金在滨江市这个新兴的县级市足可以购买一套大户居室,儿媳妇母女俩暗地里把房都看了,只是苦于女婿不肯向父亲开口,只得等待时机。亲家母做过生意,亲家公是个退休教师,家里还算富裕,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钱财要留给自己的儿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水也得有个永不枯竭的源泉,只要张家的财权落在女儿的手里,就能像她一样强势。可惜亲家母打错了算盘,张文清是何等精明的人,能看不透这些?他绵里藏针地对亲家母说:“我家老婆子怀孕时还在基建工地上搬砖挑灰桶呢!住的是简陋的工棚,儿子不照样瓜熟蒂落顺利降生?我孙子遗传基因差不了,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你们也别惦记着这笔钱,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出租房也不错,宽敞亮堂,安置个月母子还行。”


亲家母见这招不灵,就把女儿接回了娘家。张文清的儿子是公交车司机,下班了去岳母家接媳妇回去,遭到岳母一阵数落,一气之下愤然而去。几天后岳母传出话来,要么就买房搬出来,要么就离婚坠胎。张文清气得直骂娘,这个死老婆子也太毒了,居然想出这个烂招。这桩婚事是媒妁之言成就的,媒人是亲家母的小表妹,听说了此事赶忙过来打圆场。亲家母不敢得罪小表妹,在这个社区书记的劝导下,还是让女儿回到了婆家。


为了让亲家母释怀,张文清亲自上门与俩亲家沟通,特别讲述了老同学胡宗喜的遭遇和同学们捐款相助的义举。并把自家会得到两套回迁房而不需再买商品房的情况告诉俩亲家。亲家母虽然没再说什么,但也看得出她还是有点沮丧。


接到凌飞雨电话时张文清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凌飞雨聚会会场布置所需要的器材都已落实到位了,聚会的前一天布置会场,尽管放心好了!回到家里,张文清吩咐老伴还是要多关心儿媳妇,毕竟她肚子里揣着咱家的孙子。自己这几天要忙于同学们聚会的事,也就顾不上家里了。

 

20

 

凌飞雨一个多月的奔走寻访失联同学的任务终于如期完成,所有被访者都被她的诚意所感动,都盼望着令人激动的那一天。这一夜,凌飞雨睡得很香,早晨醒来已是八点多钟。她突然想起那天欧阳玉凤要她去约方芳一起去聚聚的事,今天正好得闲,何不约她去?她给方芳发了一条微信“今天上午一起到欧阳玉凤家去打秋风!”


看到凌飞雨的微信后,方芳立马回复:“我们上午还要排练走旗袍秀呢!下午去看玉凤庚姐吧!凌庚姐,那就只好由你破费到超市买点水果带过去,老妹我是跟官吃官咯!”凌飞雨马上回复捂嘴笑脸和OK手势。


方芳是个乐天派女人,她在同学当中可谓另类,对她的评说也是毁誉参半。不过,她的美丽和热情却无人异议。虽然六十多岁了,从她身上却看不到花甲老人的痕迹。齐耳的卷发泛出微微栗色炫彩,耳垂上一对硕大的菱形镶玉耳坠随着主人的顾影弄姿而晃动不已。鹅蛋型的脸上看不到鹳骨凸现,也看不到明显的皱纹。细眉略加描线,那双不大却传神的的眼睛好像从未安分。过高的鼻梁有点微翘,依稀还有年轻时的俏皮。丰腴而高挑的身材保留了昔日的风姿,虽然臀部略显肥硕,从身后看去还是会给人年龄的误判。


方芳有些才艺,在二中读书时曾是宣传队的成员,虽然对她的歌声不敢恭维,但她的舞姿在学校里却是首屈一指。要不是那年她的脚突然扭伤,部队文工团就把她带走了。方芳早熟,十六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丰乳翘臀,惹得校园里同性的嫉妒异性的侧目,也因此引起过一些诽议。方芳并不在意,父母给的基因,先天的造化,由不得自己,也碍不着他人。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她也有过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那就是潇洒倜傥的石源老师。当然,那也只是一种暗恋,再胆大的女生也不敢向老师表白爱意,因而直到离开校园方芳的爱情依然是一枚青果。


方芳后来的经历几乎和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一样,文革,知青,返城,就业,结婚,生子,下岗,谋职,退休……与他人不同的是,她一路走来总有贵人相助,所以也不曾吃太多的苦。在市机关幼儿园退休时,她的职务是园长,她最感恩的是退休多年的老局长,当年谋职也受惠于他,直至现在她仍然常去看望这位老局座。


方芳的婚姻来自于父母的包办,丈夫是父亲的徒弟,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北方人。在那个年代工人阶级是主人,嫁给工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方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儒雅绅士,而不是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她心里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不如意,婚后夫妻生活一直别别扭扭。有人说她曾红杏出墙,其实也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方芳为这个男人生下了一儿一女,夫妻俩能碰碰磕磕地走到今天,确实不易。方芳对她的闺蜜说过,家有拙夫也非糗事,少些烦恼多些自由。


现在老了退休了,自由就更多了。她不用去想孙子上学有没有人接送,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下班没有饭吃,这就是家有拙夫的好处!老头子退休后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北方人的身体素质好,身板硬朗着呢!方芳的退休生活丰富多彩,老年大学声乐班从不缺课,她说她就不相信自己唱歌会永远跑调;社区文化活动总有她的身影,小区里的广场舞人群中领舞的位置上总是她在尽情发挥;她是社区夕阳红老年服装表演队队长,也是社区里的义工。在他人眼里,她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幸福女人,殊不知她也有她的心结和烦恼。


哪怕她都六十出头了,可她依然是个孩子,这是她那九十二岁老父亲所言。母亲也还健在,只是阿尔茨海默病让她返回到了儿时的智商,认不得丈夫也认不出女儿来了。多亏女儿女婿孝顺,细心照护,才得以安度晚年。可是,这对于方芳夫妇还是不堪重负,对于她们的孩子更是“压力山大”。四代同堂是历来中国人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可现在却是……父亲曾提出去农村养老院,方芳大发雷霆,她丈夫也反对,只有儿子儿媳没吭声,这让方芳心里拔凉拔凉的。


方芳和凌飞雨在欧阳玉凤家喝了点酒,本来酒量就不大,最后都有了点晕晕乎乎。酒后吐真言,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凌飞雨说儿子在加拿大拿了绿卡是不忠;欧阳玉凤说儿子在新加坡不婚是不孝;方芳则说儿子儿媳对爷爷奶奶要进养老院一事保持沉默是不义。她们都给自己的儿子罗织“罪名”,其实是各自道出了心里的郁结。


微醺之中,三个老闺蜜又聊起了年轻时的那些私密情事。欧阳玉凤问方芳:“离开学校后你见过石源老师没有?听说石老师退休后就去了国外,你还想不想他?”方芳苦笑了一下说:“别再笑话我了,那时候你们谁没暗恋过石源老师?只有我最傻,没有你们的城府罢了!”


“谁让你把写的情书给弄丢了?石老师差点儿因这件事被批斗呢!”欧阳玉凤捂嘴一笑。方芳的脸庞一下子布满红晕,是啊!少女的无知差点儿把老师给害了。


“好啦,好啦!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啦!”凌飞雨想到同学聚会在即,便对她俩说:“清明节只有几天了,这次大聚会你们要全力支持,你俩和曲晓丽这几个在本市的女同学负责迎宾接待,要让外地回来的同学们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欧阳玉凤和方芳都爽快地答应下来。

 

21

 

聚会地点定在滨江市新街上的“芙蓉园”,那是一座经营多年的老酒店。早年修建的酒店没有那种现代的豪华装饰,朴拙和清静中倒给人有些宾至如归、温馨舒适的感觉,很适合那些煽情怀旧的聚会活动。酒店按照张文清的要求,在大门两侧陈放了迎宾花篮和张文清亲笔书写的欢迎标语站牌,门楣上的电子屏幕滚动着庆祝字幕,会议室也布置得格外引人注目,悬挂的大红条幅会标下,张文清别出心裁地在紫色金丝绒的底幕上张贴了一幅当年毛主席于天安门城楼挥手检阅红卫兵的画像,画像下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四十五年前同学们的毕业合影照,张文清的这个创意可谓独出心裁,那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把人们带入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张文清和酒店服务员一起把所有的会议桌拼接成双层方阵,他对凌飞雨风趣地说:“联合国开圆桌会议,咱们就开多层方桌会议,这也是一种创新吧!”凌飞雨对这种简朴而庄重的布置十分满意,她和张文清与酒店再次确定了住宿和餐饮事宜。明天就是清明节,部分远来的同学今天就会提前到达,负责接待的几位女同学已在酒店恭候。


下午二时许,在武汉的老同学结伴到达酒店,罗宾一见到凌飞雨就做了个夸张的拥抱动作,把凌飞雨弄得满脸飞红。在场的几位老同学都互相握手问好,这些都是家在滨江而长期客居省城武汉的“老移动”,要带孙子招之则去,思乡了便偷闲而回。


罗宾把凌飞雨叫到一边,递给她一个大信封说:“这几千元钱是我给那几位有困难的同学垫付的会务费,不要让他们知道。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移居在新西兰的班主任石源老师回国探亲,听说我们老同学聚会,他说会在聚会期间赶过来和大家见面。”凌飞雨赶忙把这消息告诉了在场的同学们,大家都非常高兴。

 

22

 

清明节是人们扫墓祭祖的日子,可滨江市的民俗扫墓祭祖都是在清明节的前后三天进行。选择在这几天聚会,就是要利用这个时间差。今天天气不太好,细雨纷纷。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也太不靠谱了,昨晚预报的是晴天,过了一夜却马上变脸成了有小雨。一大早凌飞雨就电话催促会务组的同学们马上到酒店各就各位。昨晚住进酒店的几位同学也主动要求凌飞雨分配任务,凌飞雨说:“也没什么事了,各位就等同学们到了和他们叙旧吧!”


第一个到达酒店的是欧阳玉凤和她的画家老头,还有赠送给聚会活动的那幅国画。接踵而至的是陈悟道,虽说他乡音未改,但那饱含沧桑的容貌却让在场的同学们感到陌生。陈悟道主动介绍了自己,凌飞雨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大家也都围了过去,想从这个肤色黝黑的老男人身上去寻找记忆中的那个“胖头鱼”。


随着一阵阵欢笑声和寒暄,远近的老同学们都陆续到达酒店,一时把报到处围得水泄不通。董怀仁和何岸忙着引领远道的同学到安排好的房间,告诉大家稍作休息后到五楼会议室集中开见面会。


何岸刚下电梯走进大厅里就听到酒店外面响起了一阵鸣笛声,他赶忙走到门外迎接。只见一辆奔驰小轿车在酒店保安的指挥下缓缓驶向停车位。一个时尚女子从驾驶室里出来,绕到右侧打开后面的车门,从车里相继下来一对衣着考究的老年夫妇。那位先生看到何岸便挥手高声呼喊:“何岸兄弟,还记得你的老庚吗?”何岸立刻认出是向前进,当年他们可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见过。何岸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向前进的双手,激动地连声说:“欢迎老庚回滨江!”向前进侧身向何岸介绍俩随行说:“这是我老伴洪晓月,这丫头是我女儿向河柳。”


面对向前进的夫人,何岸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自己的初恋小月吗?也不知是她没有认出何岸来还是故作镇静,那双微眯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惊异和慌乱。洪晓月礼貌地向何岸点点头,她女儿也笑容可掬地弯腰说:“何叔叔好!”。


何岸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向前进一家人引进酒店的,幸好凌飞雨迎上来寒暄。何岸悄悄躲进了洗手间,点燃一支烟,想让自己的激荡的心情平静下来。几十年了,常常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候和场合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她就是那个小月,开车的时尚女子岂不就是自己的女儿?那丫头名叫河柳会不会是寓意河岸之柳,是他何岸血脉所承?想到这些何岸的大脑里一片混乱。他心里很矛盾,不知是该去证实自己的猜测还是应该放弃这个念头?


好一阵子何岸才慢慢冷静下来,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他明白小月心里早已没了他的位置,不然也不会对他视如陌人。他想到了曲晓丽,想到了自己得之不易的幸福家庭,他不想在两个家庭里掀起轩然大波,也不想自己晚年身败名裂,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是真的他又能如何?花甲之人还能经受得了情海孽缘的折腾?就像曲晓丽说她小表姐倪秀莲那样,都偌大年纪了,何必再自找烦恼?倒不如把这个秘密永久地藏在心底,也算是自己的一种心灵救赎。

凌飞雨让董怀仁给向前进的夫人女儿安排住宿,向前进连忙予以制止:“我夫人要带女儿回一趟她的娘家,就不参与我们同学聚会了。”凌飞雨也不好再挽留。


洪晓月和女儿稍作休息便驱车前往娘家,一路上母女俩都没说话,直到洪晓月长长地叹了口气,女儿这才开口问道:“妈,您认识何叔叔?”


洪晓月仍然没出声,女儿从反光镜里看到了妈妈眼睛里的泪光。“妈,您怎么啦?”女儿扭头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回头看着车道,前面亮起了红灯,她赶忙刹车险些追尾撞上前面的那辆捷达轿车。


“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有很多事情是不可忘记也不可能忘记的,更何况是一个让你伤透了心的人。”洪晓月幽幽地说道。


“难怪何叔叔看您的眼神有些异样呢!”绿灯亮了,女儿启动车子继续前行。“妈,您和何叔叔曾经是恋人吧?”女儿偷偷地笑了。


“算是吧!不过那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妈那时还只有十七八岁呢!你何叔叔是插队知青,后来他回城了,从此就没了音信。”洪晓月轻描淡写地说。


“老爸知道这事吗?”


“他不知道,你别告诉他,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别惹事生非,伤了他们的同学感情!”


洪晓月母女俩在车上聊天时,酒店客房里的向前进也在对何岸和凌飞雨讲述自己的经历。向前进很健谈,也很开朗。他也是知青招工离开农村的,只不过他下乡时和何岸不在同一个公社,自然不知道彼此的情况。他先是被招工到代号为2358的军工厂,后来此厂撤消便被分流到位于湖南衡阳的另一家国企。从工人到技术员、工程师乃至副厂长,一路走来还算顺风顺水。如今退休了,在家闲居。遗憾的是膝下只有一女,离异多年没再婚,让他和老伴连个孙子也没抱上,人前人后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现在也看开了,人生几十年也就那么回事。代沟隔离着两代人不同的人生理念和价值观,孩子们的事想管也管不了。好在有老妻相伴,女儿虽说婚姻失败,但在职场上还是颇有建树,对父母也是尽责尽孝。夫妻俩退休后观光旅游和联谊聚会便成了老俩口的休闲方式,这不,接到罗宾的电话通知后,一家人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滨江市。


“向兄说得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去面对吧!”儿孙两字脱口而出,凌飞雨立即感到不妥,连忙接着说:“按年轻人的说法,现在所谓的丁克一族多着呢!据我所知我们同学里有好几人都没有抱孙子,甚至还有儿女至今未成家的。这些现象很普遍,向兄不必太在意!”


何岸一直未插话,见向前进有些沮丧,便说:“向兄有贤妻相伴,女儿又孝行可嘉,也是人生一幸事。别想得太多了!”


向前进哈哈一笑,说:“谢谢二位劝慰!没事的!倒是得感谢你们这几位聚会的发起者,人到老年能重温少时的同窗纯情,那才是人生一幸事呢!”

 

23

 

别具一格的会场布置让同学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少年时代,早已淡去的激情被唤醒,满堂年过花甲的老头老太们都成了一群老顽童。一个个握手拥抱,热泪盈眶,一时欢声笑语充溢着会议大厅。在张文清适时播放着的煽情的音乐声中,同学们或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调侃校园趣事;或俩人成对促膝谈心;或拍照合影以作留念……唯有钟逸夫独自坐在一旁,抽着香烟,默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他是个老作家,也许是他的习惯吧!观察是他寻找素材最直接的途径,为了完成他的封笔之作《西山夕阳东山雨》,这样的场合岂能错过?


张文清背着借来的摄像机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将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场景摄入镜头。凌飞雨交代过他一定不要遗漏任何一个到会的老同学,会后要制作视频和相册发给大家。


董怀仁抱着一大叠文件袋到会场分别发到同学们手中,并把会议安排和凌飞雨的致辞文本交给了她。董怀仁的文笔不错,饱含深情的致辞让凌飞雨都感到热血沸腾。这次活动安排包括联谊座谈会、重返校园、景区游览、联欢晚会、互助募捐……时间三天虽短,活动内容却十分丰富。董怀仁告诉凌飞雨石源老师要下午才能到达,座谈会就不要等他了。


望着座无虚席的会议室里这些兴高采烈的老同学们,凌飞雨感慨万分,就如网文所言,这是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一代人,他们经历了各种磨难,参与了各种运动,推动了时代的剧变,也被时代所改变。他们将生命最黄金的几十年,化成了国家及儿女发展所最需要的土壤,为国家为社会为儿女做出了贡献做出了牺牲。如今,他们步入了人生的衰退期,也必将被时代所淘汰。然而,他们依然心怀感恩,感恩人生,感恩社会,感恩国家,甚至感恩儿女们。他们至今依然在为社会为儿女们竭尽所能,发挥余热。他们是这个时代最特殊的一代人。  在这次寻访同学们的过程中,凌飞雨耳闻目睹了老同学们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生存状况,同学们中不乏成功人士,但他们同样不同程度地面临着老年孤独,养老危机和生老病死的无奈与恐惧。他们需要正视,需要保障、需要关怀,需要温暖……凌飞雨低头掂了掂手中的讲话稿,总觉得内容还不尽其然,她有太多的话题要与同学们倾诉和互动。


会场音响停止了播放音乐,联谊座谈会开始了。杨啸主持座谈会并请凌飞雨代表联谊会致辞。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凌飞雨从遐想中带回现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开座位面带微笑,手持致辞演讲稿一步步走向发言台……

编辑: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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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女王Lv.2 发表于 2020-5-13 15:42:59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他把艺术的摄像机瞄准一群50后退休老人(而且多数老人是单身独居一族),展示他们的喜怒哀乐,意图在于,点赞50后一族的感恩情怀,同时引起社会对老年世界的关注。用小说结尾凌飞雨的内心活动来说,这群在共和国发展和建设基座上流过汗水、洒过热血的50后,正不同程度地面临老年孤独、养老危机和生老病死的无奈和恐惧,他们需要正视,需要保障,需要关怀。而他们所需要的,能仅仅靠小团体的“抱团取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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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Lv.2 发表于 2020-5-13 15:44:12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女王 发表于 2020-5-13 15:42
“他把艺术的摄像机瞄准一群50后退休老人(而且多数老人是单身独居一族),展示他们的喜怒哀乐,意图在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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