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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少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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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4 15:13:1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少年往事
                                                    O胡雪芳





柳林镇,千年古镇,连接湘鄂,位于三地五县的交汇处,自古乃商贸之地。四周山岭连绵起伏,几家军工厂隐藏其间。因为矿产丰富,几多工矿企业应运而生。全国各地涌来数万人蜗居山镇。
大街沥青马路,可并排走四辆卡车,一条老街,石板铺就,青石板上显裂纹或凹陷,数代人的脚步印过。父亲说爷爷的祖爷爷也是开店铺的。小街上混和着各种小吃的气息,肉丝面、米糕、水蒸肉包、炸油条……做皮鞋的、修钟表的,扎花圈的、酿酒的、弹棉花的……十八般技艺,样样俱全。石板街没有车喧马啸,唯行人悠闲,笑语喧哗,边逛边观,常会忘记时间,不知不觉就到街尾。芝麻油的香味从油榨房阵阵袭来,弥漫在街尾。外来的人若是逛小街,逛完的时候,会突然回过神来,街不在前面,在后面,那走过了的几行青石板铺成的路,是正街。
石板街是童年的天地,我们常常戴着柳条扎成的帽子,穿着绿军衣,扛着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把青石板踏得震天响。黄昏时,店门关了,行人少了,我们便把一块块青石板当成格子“跳房子”。男孩子挖来泥巴,做成盆儿状“砰”地一下摔在青石上,比着谁的盆儿爆破声最响,裂开的口子最大,叫嚷着输了的,给他补。或拿一根鞭儿,抽得陀螺飞旋。女孩子把一根皮筋拉得半条街长,我们就在那儿唱啊跳啊,从脚踝一直跳到手举起的那么高,直到满街响起了长长的吆喝:“回家吃饭啦——”
黄昏时分,行人稀少,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出现了!个子高大,三四十岁,胡子虽然刮过,仍隐见毛茸茸的一片,蓄起来的话,准是马克思的那种,衣着普通,从一件换成另一件,不细细观察,以为他从没换过,他永远穿着蓝色中山服,只是新旧颜色稍有差别。穿一双大皮鞋,背着双手,走一步,踏点一块青石板,“咚!咚”声音清脆地响起一路。有时直朝小街深处缓缓走去,有时,点一支烟,蹲下来,充满兴味地瞧我们玩耍,我们看他也觉有趣,玩得更起劲头儿,好像一种默契。观到兴起,他干脆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鞭子,一把抽过去,陀螺转得要飞起来了。这时他会对我们笑,笑意深深藏在眼神里,脸无动静,稍一疏忽就觉察不到,只是觉得那笑很藏趣味和慈祥,于是我们回报的笑容里,有顽皮,也有亲昵。
有一天,我们大胆地问:“你叫什么?”他蹲下来,用手指一笔一笔地在石板上划,划出了一个“弓”。“老鼠”嘴巴快:“哈哈,你是一支弓?那后面就是箭啰?”他笑了一下,再慢慢划出一个“长”。我们才知道他姓张。再问:“哪来的呢?”“张家湾。”“干啥子呢?”“当湾长。”我们笑他吹牛!他一口汉腔,柳林镇工矿区,武汉人多,汉腔便成了统一的调子,不管谁,进了工矿区,口音就被汉腔同化,纯粹地方口音很难保持。耳闻目染,柳林镇孩子张口也能说。
常在黄昏来小街的,还有个讨米婆。腰上捆着绳子,怀抱孩子,背一个破布包。有人说她是徐波的老婆。徐波在万人大会上刚刚批斗过,然后被枪毙了。
批斗大会在柳林广场举行。就像赶集一样,四方人流汇聚一处,红旗飘扬,人山人海。每次听台上高音喇叭喊,把某人押上台来,我的心就被一把抓住,紧揪得不能呼吸,有人被强行捆绑,架着飞机带上台,强按低头九十度,进行批斗,满脸扭曲着苦痛,看到这景象,我就心疼得颤抖,犹如亲人牵扯心肠。万人群情激愤,举臂高呼着打倒,更令我胆颤心惊。这样的场面,我一般是回避,不敢看。听说这次把徐波批斗后,运到了附近山谷里,作为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枪决了,身上打了几个弹孔,血流一地,人们蜂拥地追着车去看热闹。这是我生来头次听说镇里枪毙人,虽没去现场看一眼,却有了晚上梦魇的现象。有一天晚上跟母亲回家,隐约看见屋后寨子山顶上有人在操练,喊杀杀杀,我当时腿一下就瘫了,走不了路,母亲几乎拖着我进门。后来回想那个景象,觉得只是一个幻觉。晚上怎么看得清山顶?恶梦一直纠缠着我的童年,常梦到有人举枪瞄着我家房子,抓走了我的父亲。后来父亲果然被人抓走,住了半年学习班。
讨米婆在小街挨门挨户地乞讨:“大妈,大爷,请给点打发吧!”只要看到她来,我母亲想办法也会找点吃的给她。她有时会说一句:“谢谢。”老太太们姑娘们心也慈,半块馒头,一碗米饭,几块红薯……她总是布包满满地出小街。小孩们却只觉得好玩,每逢她来了,就唱歌似的叫:“讨米佬,捆稻草。拿破碗,到处讨。”想方设法折腾她一阵子。万人批斗会上耳闻目睹多了,也当游戏来耍,开她的批斗会,夺掉她的孩子,任她在地上打滚哭喊,把她架着飞机,按低她的头,举臂高呼着口号,她尖声尖气地叫嚷:“要文斗不要武斗。”大人们见了,默默地拽过自己的孩子,在屁股上狠狠拍一巴掌,揪着耳朵回家去了。
大人们都说她有点疯癫,我们小孩子看不出来,也许和她的智商差不多。守杂货店的田婆,老鼠的奶奶,常和她聊天问:“你为什么讨米啊?”她说:“孩子爸出远门了,一直不回来。家里没有饭吃。娃娃饿了,哭不停呀,我也饿,肚子疼啊……”你若是告诉她她丈夫被枪毙了,她便鼓着眼睛,然后翘起兰花指对着你,唱戏般的骂一句:“没教养,小疯子!神经病。”趁她不备,“老鼠”操起一团泥正好摔在她屁股后补着的白色补丁上,盛开出一朵泥花儿。孩子们的哈哈笑声在街上回荡,守店的老爷子们却破口大骂:“狗杂种的,看我不揍扁你!”扬起一只鞋追出来,真要揍扁人的样子。
这一幕恰恰被他看见了,用凌厉的目光死死盯住“老鼠”,直到他心生畏惧低下头。他走到一家餐馆里买几个米粑粑包好了,塞给讨米佬,拿一个出来,给那个正吮指头的小孩吃。小孩子只一岁多,眼睛里泪水从没干过,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张老师掏出手绢给孩子仔细擦拭干净。把手绢系在孩子围兜上。交待说:“孩子流鼻涕了,你帮她擦一擦。听清楚了吗?”讨米佬点头说好,还说了一句:“真是麻烦您了!”田婆婆看见了说:“你们看,她有时是很清白的。”
他拧起“老鼠”的一只耳朵:“假如再让我碰见搞这种鬼名堂,我会把你扔到粪坑里喂蛆。”“老鼠”被揪疼了,夸张地呲牙咧嘴:“您快放手,不敢了。”他这次没像往常一样,蹲下来看我们玩,而是缓缓地朝小街深处走去,紧绷着脸,目光中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让我们无法看懂。我们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很沉重,好像是心里揣满了心事,猜不透那意味着什么。

夏天,过了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就上中学了。中学在柳林河那边,上学是要过桥的。铁索桥桥面由小木板铺成,人多的时候,走在上面,桥会晃晃荡荡,心也随之颤悠。桥两边有几条缆绳横着,手扶在上面,掉不下去的。年代太久,有些板子踩破了,有的地方,还掉了板子,留着半尺宽的空间,稍不慎,一只脚踩到了空洞里,虽掉不下去,一只腿悬在桥下空中,会吓一身冷汗。有些小孩子,怕桥晃荡,便从桥下过河。河水不深时,走河里的大石礅也能到河对岸。若刚下过大雨,有的石尖淹在水里,脚步太小,跳不过,就一脚踩进了水里,湿了裤鞋。
第一节课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健步跨上讲台,石板街的同学目瞪口呆,窘得相互伸出舌头做一下鬼脸。他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一个名:“张晖。”雄劲潇洒的字体,每一笔如闪光的刀剑。他没骗我们,他是生长在张家湾,武汉水果湖的张家湾,下放来到柳林镇中学。他当班主任,教我们语文。
老师和学生,来源复杂。学生来自石板街,新大街,工矿企业,山沟乡村……下放来的老师,主要是武汉人,青一色大学毕业,还有北大的。柳林镇沾了军工厂的光,声名远扬,省城每日有直达柳林镇的班车,中国地图有柳林镇的名字。山镇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接触到来自大城市的文化人。
教物理的欧老师,下乡知青抽上来的。欧老师上课说话语速快,音高八度,好像和谁在吵架,很累耳朵。讲力学原理,一节课下来,就记得她翻来覆去地说着“杠杆”来的,说得不太明白,心一急,越是扯着嗓子喊,吵得同学们云里雾里。同学私下叫她:“杠杆老师”。历史是燕老师,也属下放,普通话说得堪比播音员,哪怕生着气,批评你,那声音,也十分悦耳动听。一节课下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印在心里,使枯燥的历史课变得十分令人期待。
班长,杨丰,小学时代红人,坐主席台的主。五官端庄,不苟言笑,周身每个细胞张扬着正气。
梅子,年龄小两岁,记性好,与人自来熟。见到谁都喊姐姐,只顾着自己开心,不问别人心情,儿童性情,少不了常受欺负,但不记仇,转眼即忘。
难以忍爱的是教政治的黄老师,校长老婆。整天板着面孔,学生老师都对她敬而远之。
我的同桌,庞玲,皮肤白净,清秀漂亮,那衣着,没啥特别的,她穿上,就是很有味,味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里逸出,天生的优雅。两只长辫子,扎着一对深色蝴蝶花,能歌善舞。她不是柳林镇的,武汉是她的故乡,她投奔姐姐而来,她姐在军工厂医院工作,她在军工厂子弟学校也上过一年学。她姐嫌那学风不好,学生贪玩好斗,调皮,他们的父母是造枪支弹药的,刚烈血性,多少遗传给孩子。派性斗争时,军工厂是荷枪实弹开火的。那些半大的男孩,三五一群晃到石板街上来,说着汉腔,一口甩一个婊子养的,骨子里来的霸气骄横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姐怕庞玲熏染坏了。张老师第一课直接点了庞玲名字,任命她当文艺委员。预备铃声响后,她负责起歌唱。原来,庞玲家人和张老师是故人。她起的许多歌,我们没学过。课外活动时,张老师常抱一架手风琴来,教我们唱歌。多是毛主席的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红军不怕远征难》……一旦教过,就得完成三部曲:读、背、唱。不能歌唱的,就朗诵表演。比如《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歌咏比赛和朗诵比赛,我们班每次是校第一,柳林镇节目汇演,有一次是庆祝向阳院成立表演节目,全班拉到舞台上,表演毛主席的诗词合唱或朗诵,都是压台的。当张老师学生的自豪感,开始都是这么来的。
庞玲的气质令我自叹弗如,我便故作清高以掩自卑,傲慢的人服弱不服强,你若骄慢,我更不屑。各方面比不上自己的,我便相处融洽。同桌数月,彼此无言。她除了上课前起歌唱,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去读小说。读得入迷了,上课也偷看。只有语文和历史,她会用心来听。语文很棒,和我不差上下。数学越学越差,直到有一次,亮起红灯,不及格。这一下急了,面对几何图苦思冥想,低声叹息。交作业时,总是拖欠。常空着题交上去,也不抄谁的作业。我心不忍。再看她题空着,用英语问一声:“Can I help you?”她一听十分欢喜:“Yes,thanks!”冷淡关系终于解冻了,俨然成一对好友,校园里来去,如影随形。
她常借小说给我看,《苦菜花》《西沙儿女》《战地红缨》,有时送一点小礼物,扎辫子的绸绳,一块精美的手帕,一本又一本草稿纸,几块饼干、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我对漂亮的糖纸最生欢喜,从小收藏了很多糖纸。对武汉最初的幻想,来自于武汉糖果精美的糖纸。
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有一回她悄悄告诉我,她看过姐姐一本医书,女孩子到了十四五岁,会有生理变化……我大吃一惊,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我常带她逛石板街,吃我母亲做的饭,夹了榨辣椒的软皮粑粑,包了三鲜(胡萝卜、豆腐干、黑豆豉)的糯米粑粑,这是我母亲最拿手的。烤红薯是她最爱。她也带我去过她姐姐家,姐姐忙得不着家,放了学,直接去幼儿园接回侄子,三岁多,喊她名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放下书包,她麻利地做着家务,洗衣,做饭,去食堂打饭提开水,一点不娇气。
张老师上课很少拿备课本,有时甚至连课本也不带,只捏了几只粉笔,但这并不妨碍他讲课的精彩。那声音不止是抑扬顿挫,有时像钢琴演奏着交响曲,激越、奔放,音符顿断,余音袅袅,颇有张力。有时则似小提琴演奏着小夜曲,语调是缓缓儿的,轻轻儿的,像是怕吵醒了谁甜蜜的梦儿,又像怕碰碎了什么,带着迷朦一般醉过去的神态,连最爱乱动的“老鼠”也常常忘了自己脾性,专注得像入定了一般。
语文课总是要写作文的,他给我们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后面的由自己填写,你想写的人或事。“老鼠”举手问:“难道鸟虫花草猫狗之类也写得么?”我们立刻哄堂大笑,这还用问吗?猫狗算什么东西,花草鸟虫统统是臭资产阶级情调。“老鼠”叫田树,他生性活泼,脑子灵光,爱钻空子,在某种程度上具备老鼠的特性,再加上谐音,就被人叫成了“老鼠”。上了中学,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再听别人叫老鼠,谁叫扇谁一巴掌(下文不再用老鼠,此绰号本有骂人之嫌)。
田树正应了这个名,长得如松般高壮,走到那里,不怒自威。小学时代,自己极少买笔和本,常有同学给他“进贡”。削笔刀,小人书,只要带着喜欢的眼神瞅一眼,你就要送他。不送也可以,他走路随便撞你一下,只能咽进肚子里。他打过所有的任课女老师,还都打哭了的。学黄帅反潮流,就数他学得付诸了实际行动。体育老师是男的,明显打不过,从不动手。体育老师分明也喜欢他,无论啥级别的运动会,从镇到地级,只要他参加,就没当过亚军。同学们对他是崇拜又敬畏。田树的横,除了来自有力量的身板,还有他脑瓜子灵光。他对本班女生有侠义精神,经常抢了外班女生的键子和橡皮筋给本班的女生。他用不完的本子和笔,也会撒给他喜欢的某些女生。女生们对他也好,有好吃的会分给他,没好吃的,从碗柜里包一包榨辣椒,锅里铲一块焦锅巴来给他吃。当本班女生受外班男生欺负时,只要报一下“田老鼠”,人立刻撤退。从小到大,他打过无数架,没有一次是输的。所以当田树在运动会上长跑一千五百米时,班上全体男女生都会在跑道助跑。当他打篮球、跳高跳远时,全班的人都给他当啦啦队,拥有那种光荣的人,整个小学时代,就数他一个。
张老师笑着接受了田树挑战,出乎意料地回答:“花鱼鸟虫猫狗,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写!”我们啊地惊叫着,难以置信。
小学时代的作文,常是批什么。二年级时老师要求批“克己复礼”,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嘛,老师一定是解释过了的,可能是忘记了,可能没注意听讲,拿回家根本就不懂啊,于是就缠着父亲帮忙。父亲顾不上,就蹲在墙角里哭啊哭,眼睛肿了,泪水哭干了,困倦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瞧,文章写好了,放在桌子上,抓起塞进书包里,高高兴兴上学去。五年级时,多半是记事作文了,《搬砖记》《开荒记》《参观记》《送肥记》,最多是《送肥记》。肥常常是从随便哪一家灰堆里扒来的煤灰,薄薄地盖上筐底儿,浩浩荡荡,摇摇摆摆,磕磕绊绊地给某生产队送去,目的达到了,肥也泼光了。写过推板车做好事,怎样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有一篇课文叫《刘文学》,刘文学与偷辣椒的地主作斗争,被地主掐死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幻想能遇到这样一个坏蛋,作勇敢的斗争,哪怕献出生命。
我家曾养过一条黑狗,叫阿雄,常常替妈守水果店,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放学后路过那儿,见人不在,抓起一把枣子拚命地跑,狗追上去咬住他的裤子不松口,在他腿上印上一行牙齿印。狗闯祸了!我妈一向谨小慎微,老实巴交,拿了平时舍不得吃的红糖麻山果子去陪罪。主任不依!说石板街上人来人往,不能养狗,快点把狗处理掉。阿雄其实很乖的,长这么大,从没咬过人,这次也不是真咬,只是想抓住他而已。它如果真咬,骨头都咬得断的,而连血印都没留下,说明它用力是有分寸的。我妈听了主任话回来,心情复杂,苦思冥想着处理的法子。母亲不敢让我知道。阿雄是我一手养的,用米汤一口口喂大,它是我的宝。母亲开始实施计划了,几次带它走亲戚出远门,想把它丢了,但这狗灵醒,仿佛明白母亲心思,一路上亦步亦趋,生怕走丢了,根本丢不掉。又把它带到人多的地方去,周边工矿企业晚上放露天电影,就说:“阿雄,我们去看电影啰。”然后自己钻进在人堆消失不见。结果呢,自己还没回来,它早就趴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有次我父亲趁出差带它去了外地,车也坐了,划子船也坐了,几天后它也是先回家的。我知道了这些,大闹一场,谁再想法子丢我的狗,就得先把我丢掉算了。我母亲说,丢掉它,是为了能让它留条命。谁知这狗这么灵醒,根本丢不了,只能由它的命去,只怕有人不饶它。
想到这,我很快写起来:
“早晨推门一看,哟,夜里下了一场雪!一条还未满月的小狗被丢在我们家门口,冷得发抖。我赶紧把它抱进屋放在火炉旁,妈妈见了说:‘女孩玩什么狗,拎出去!’我把狗紧搂在怀里。狗似乎听懂了妈的话,求援似的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湿润润,柔软软,一双清澈的眼睛可怜地望着我,我一下子想起无助的婴儿,我把小狗搂得更紧了……”
作文评讲课,张老师把一摞作文本重重地摔在讲桌上大骂:“你们写的是嘛玩艺啊?怪不得茅坑里的粪总是掏不尽哩,原来…唉…你们肚子怎么装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废物?就不能写出一点有营养的文字吗?就不能让人读到能养眼养心的东西?你们的文字让我看到的是什么?一堆堆干枯了千年的茅草,干巴巴,榨不出一丝水分。口号标语,倒喊得蛮顺口啊。你们是在作文,作文,懂吗?作文最重要的东西是情感!情感!”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好像这两个指头就是情感。我们都愣怔地困惑地望着他,真的听不懂。情感不是属小资情调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长久一阵沉默之后,他那眼睛里闪着的愤怒之光渐渐地散了,消融了,像罩了一层薄雾柔和了。
接下来张老师说:“有两篇作文还算写出了一点人味。”他阅读了庞玲写他侄子的片断,小侄子童言趣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庞玲的语言清新,流畅,有韵味,就像她的气质一样,自然天生成。
张老师说还有一篇作文,写得更有情感。我们待他说出作者的名字,他没有,他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标题:《我的阿雄》。我的心一跳,是我写的。
他并没看我一眼,在静默中酝酿了一下情绪,用小提琴般舒缓轻悠的抒情语调,借助他特有的丰富生动的表情,把我作文中的一幅幅画面,慢慢儿推送到我们面前,给人一种电影似的画面流动感,张老师在他的读诵里加进了他自己的一些创作,使作文更丰满。
“……每当我放学一踏进石板街,阿雄就会欢快地迎接我。可是这一天,阿雄没有来迎。不祥预感袭来。早晨送我上学,它一直把我送到了校门口,这是从来没有的,平时送到桥边就不再往前了,它从小受了训练,河那边有学校,学生多,不能去。这一次就一直跟着我走,过了桥,我赶了几次,它躲闪一下,依然悄悄远远地跟着。到了校门口,我说你再跟着,会有人用棍子打死你的。它一听吓得掉头跑回去了。我望着它的背影,哈哈大笑。狗就像五六岁的孩子,我说的话,基本能听得懂,但它辨不出真假,也听不出玩笑话。”
“我心急火燎地回家,狗窝里没有,找遍屋里所有它喜欢呆的角落,没有。凡是阿雄喜欢玩的地方,我都去寻一遍,喊一遍。一边喊一边问遇到的人,像被人导演过了,都摇着头。我再喊不出声音来。我丧气地回家坐在门坎上,急哭起来。猛一抬头,天啦!它正被吊在门前的一棵杨树上,奄奄一息。我悲嚎着奔过去,抱起树干爬,树干太粗了,爬不上去,我跳起脚声声凄切地呼唤:‘阿雄——阿雄——’它望着我,流着泪水,一滴一滴的像雨滴落在我头上。不一会儿,它闭上眼睛,再怎样叫,也不再睁眼……早知道它那天会被居委会安排人用棍棒打得半死,再挂在树上,我是怎么都不会让它离开我的。”
一股淡忘的悲痛被张老师的朗诵全部带回来,特别是想到那天它死死跟着我上学的可怜的眼神,悲从心起,我忍不住哭嚎起来,女生们也“嘤嘤”哭成了一片,像伴唱,男孩们个个泪水长流,不停吸着鼻气,犹如和声一样。就连张老师的眼晴里也噙满泪花。
张老师待大家哭完了,安静了,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情感!一条狗尚能催人泪下,我们写人为什么找不到这种能激起我们共鸣的东西呢?你们笔下的人是稻草做的,是纸扎的,按你们事先设好的模型铸造出来的,他们有统一的思想,统一的语言,你们写的是一个死模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而人应该是有灵魂的,作者赋予狗以人性,它才鲜活生动,表现出真实生命灵动可爱,才为它的死去而伤心哭泣。你们写人怎么反而闻不到人味,没有人性呢?作文是什么?作文就是让内心的情感作自然的流淌,懂么?我们可以写随手拣来的题目,就像唱歌一样随意哼出一些曲调来表达自己的快乐、忧伤。作文是一种画替不了,唱歌替不了的另一种美的享受,是跳皮筋比不了,抽陀螺儿比不了的另一种情趣的表现,不要一写作就翻报纸,不要作文开头来一句:东风浩荡红旗飘啊,便以为那就是十分精彩了。”张老师一席话,一下子推翻了整个小学给我们定义的作文概念。

一天黄昏,我们正起劲地跳皮筋,皮筋是系在左右两边店子里的木柱上的,有三尺多高,任何一个过小街的人都须从皮筋下猫着身子钻过去。田树一声口哨,像拉响了警报。张老师来了!大家赶紧逃走,躲起来,皮筋是我的,我正着急解开,越是着急,越是解不开了。正在焦急间,张老师已站在了我面前,逃跑来不及了!我低着头,怯怯地、小声地叫一声:“张老师。”
他抚着我的头一笑:“躲个么事啥?我的样子很吓人吗!”说着替我把皮筋重新系好,蹲下来,点一支烟,便和我随便聊,问我,“有没有读过课外书?”我说有时去书店租书读,有时翻翻高年级的语文课本,有时找父亲的书读。庞玲经常借小说给我看。张老师点头赞许。
他们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一个个钻出来,一瞅蹲着的张老师,惊得张大嘴巴,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然后,伸一伸舌头,彼此扮个鬼相,极恭敬、极谦卑地立在青石板上,叫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满意地笑了:“我又不吃人,躲么事沙?”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怕他。其实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我们,永远是那样笑的。不像有的老师见你,目不斜视,非等你先叫他一声,才想起原来是认得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们怕的是张老师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得像井,你探测不到底,他却能穿透你最内在的一切。感觉自己站在老师面前,赤裸裸一样,任何细微心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老师轻轻地拍了拍田树的头:“玩去吧!”说完背着手朝小街深处走去。我没了玩的兴致,好奇地跟在他后面,想弄明白那里有什么这么吸引他。小街尽头,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坳。山坳里稀稀落落有几户人家,天空中几只乌鸦在飞旋。突然他转过身来,望着我一笑,好像早已发现我在跟踪,一点也不惊讶。
“那个女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他问,接着长久沉默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回答。此刻他的脸冷峻得怕人,望着朦胧的远山发呆,手指上夹着一只烧着的烟,直到烫了他的手才一下子想起来。
那女人究竟从哪来,谁也不知道,也听不出是哪里口音,有时说普通话,有时是汉腔,有时带有柳林镇口音,连最爱管闲事的田树婆婆也说不清,只知道自从她来到石板街就住在干涸的小桥下。问她为什么来讨米,她一会儿说,孩子爸到天上去了,一会儿说,她是出来找孩子爸的,孩子爸被一群人抓走了。从她胡言乱语、没有逻辑的思维里,人们才发现她精神不正常。于是田树的婆婆和一些爱聊天的婶婶们凑在一起儿又猜又编。谁也弄不清哪个故事是真的了。不知过了多久,张老师扔掉烟站立起来,回头瞧见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笑起来:“老师,您忘了,我一直跟在您身后呢?刚才还问过我话呢?”。
老师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想听寓言吗?”我当然乐意了。于是他讲了一个齐国人记忆不好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嘿嘿地笑。老师一本正经地把故事讲完时,我们已回到小街,分手时,我对老师说:“别忘了回家的路哟!”张老师笑了笑,有点幽默,也有些沉重,那意味复杂难懂。
我们的课本是用酵母片样的颜色印制的册子,属地方自编课本,有很多课文是政治方面的,张老师只是教我们认一认生字,主题、中心思想、写作特点,统统不作解释或分析。若是碰上了他在黑板上一笔笔抄文章教你了,那就远不止这些,非要你背个烂熟不可。
《岳阳楼记》一上完,他就严厉地声明:必须一气不歇、一字不漏地、一字不多地背下来。否则,不准回家。凡是要求背的课文,都是“三不”标准。
胆大的直呼:“我的妈!”胆小的只敢绷一绷脸。他见了喝斥一声:“有意见,提到厕所里去。”这时田树站起来,“张老师,这长一篇古文,有一个人按您‘三不’背下来,明天您砍我头!”张老师把手一挥:“行!你可以回家了!”田树好不欢喜,把墨迹斑斑的军用挎包往肩上一搭,大摇大摆地、洋洋自得地走出教室。一行行羡慕的目光像摄影机镜头一样追踪着他的背影儿走了很远,直到一幢房子把所有的视线统统隔断。
田树和张老师的交情远远不止石板街那段。进中学后,他被选进校篮球队,张老师任体育教练,田树打得勇猛顽强,投篮率高,倍受器重。因此钻起空子有恃无恐。有一次还真将了张老师一军!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我们正在上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田树始终低着头,鬼晓得又在玩啥花样。老师命令他抬起头来,他不予理睬,老师火了:“下课后,给我站十分钟!”
下了课,他果然就那么站着,头仍低着,老师上前问:“今天是怎么回事沙?”
“我向马克思默哀!1883年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马克思逝世,现在是1975年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逝世九十二周年整。”
老师先是一怔,然后嘿嘿地笑了半天,这样开心大笑从来没有过。我们也为田树的鬼机灵弄得开怀大笑。张老师用手轻轻地扯他的耳朵,他夸张又矫情地扭歪着嘴,老师说:“你能不把你的鬼心眼用一点到学习上呢?玩你的鬼去吧!”他如获大赦,两步一窜,抢先一步跨出了教室。
田树刚走,庞玲站起来,一开口就像扳响的机关枪扫射:“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一字不少、一字不多、一气不歇。接着梅子也站了起来背,完全符合“三不”标准。
天渐渐地有点昏暗了,不一会儿他又端了一个饭碗来堵在教室门口,望着我们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鼻子灵的,暗暗吸吸香气,有的干脆就那么巴望着,让口水垂下二三尺来,咽咽口水、咂咂舌算是文雅的了。他猛一敲碗,大家立刻回过神来,像找到什么动力似的,更起劲地读起来。
我是学习委员,没抢到第一倒也罢,庞玲背书本比我快。第二也没抢到,心里就有些窝火,便觉伤了自尊。灵机一动,趴在桌上装肚子疼,果然他上前问我了,么事,头痛?肚子痛?我努力扭曲着面容。他潇洒地一挥手,你也回家吧!出教室门口时,我还弯着腰,捂着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难受的表情,丝毫不敢松驰,没走多远,便得意忘形地奔跑起来,一路踏跳着青石板回了家。
第二天语文课时,张老师带一把明晃晃亮闪闪的菜刀走进了教室,重重地朝桌上一拍,面孔是最大限度地板着的,内涵丰富,那刮过了的胡茬似乎一下子长长许多,一根根抖抖擞擞地立起来,比赛似的给他的面孔增添着一种战无不胜的冷峻和威严。他铁塔一般立在讲桌中间,含剑的目光直射向田树,说该履行他的诺言了。
田树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昨日那目空一切、傲视一切的骄傲尊严一扫而空,立在那儿像被夏天中午的太阳晒蔫了的高粱杆儿。
张老师麻利地卷起袖子,一手握刀,一手按头,教室里静极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像电影里突然定格的画面。张老师高举闪闪发光的菜刀正欲砍下来,田树本能地护头嚎叫:“救命呀——书我背,背还不行吗?”“什么时候?”“今天放学后!”“行!”张老师放下了按头的手。
田树逃窜似地上了位,大家虚惊一场,正想好好笑笑,哪敢?张老师依然威严地立在讲桌中间,含剑的目光仍在教室里扫描。大拇指试着刀锋慢条斯理地说:“这把刀还有一个用处,割尾巴!”说完,他笑了,笑意里隐含着一丝明显的讥讽。大家面面相觑。我的心也虚了,昨日那小小的把戏根本就没逃过他的目光,说不定他根本就瞧见我又蹦又跳得意的影儿了。
“有人自以为聪明,被人宠坏了,心生傲慢,尾巴悄悄长出来,还往上直翘哩!我得用刀把它割掉,连根一块割,把兜儿拔出来,免得它还会长出来!”说话时还一个劲地比划着割的动作,我听得心惊胆颤。他并没有瞧我,但这种批评比直率痛快的斥责来得更入木三分,让人无言以驳,无处藏身。如此幽默含蓄和智慧的批评真的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对准你的肿瘤一刀切下去,让你流着血,体味最深刻,透彻心骨的疼,终生难忘。
直到最后,他也没点我的名,也没要我背书,一连好几个夜里,我站在青石板上,顶着一弯月牙儿,低声吟诵: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如此的天下奇文,千古罕遇,字字经典,句句有画。特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思想高峰,泰山仰止。其胸襟气势,亦是千年难逢。不背得滚瓜烂熟,实乃人生一憾,张老师用心何其良苦!
田树一连被留了几天,《岳阳楼记》终究还是背不下来。他虽不乏小聪明,但书是从来不背的。小时背老三篇《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老师想过各种法子整治他,每次都留得他泪水涟涟,捏着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不了了之。
这一次张老师要他读一百遍,看能背多少,结果竟然能勉强背出来。原来,一切都不是注定不变。然后,给他找了台阶下,一个月后,兄弟学校要举行一场篮球赛,如果他投篮投中率最高,《岳阳楼记》的事到此为止。从此每天清晨、黄昏,张老师陪他练球,两个人在球场上龙腾虎跃。
比赛来临了,全校学生把球场围得严严实实,欢叫鼓劲。田树在球场上飞腾跳跃,穿梭如鱼,颇有点《岳阳楼记》中“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味道,这边队员有默契,抢到球,转身设法传给田树,对方对他严防死守,他个头高,无论在哪一个角,一投就中篮了,喝彩的欢呼声回荡在上空,群山好像也沸腾起来。我们学校篮球队力挫群雄,荣获冠军,田树被高年级男生顶着在校园的环形跑道上游了好几圈,后面聚着一群敲碗击盆的学生,好不风光,“砍头”时失去的面子总算捞回来了。
接着学习了一篇课文叫《天山景物记》,张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这篇课文,把我们带进梦幻般的雪山森林草原之间,心驰神往。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祖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云霄的群峰,像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不断的山峦,像孔雀正在开屏,艳丽迷人……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这篇课文很适合朗诵,张老师进行了艺术安排,有领诵,齐诵,一遍遍纠正着我们发音吐字的错误,在朗诵的过程中,我们品味到文字的音律之美,也体会了作者对天山的深厚情感。几番表演,不知不觉就把课文背下来了。
然后要求我们写一篇描写柳林镇的作文。有同学说:“张老师,柳林镇巴掌大块地方,有啥写头呀,哪有天山那多美丽的景物?”张老师说:柳林镇也有它独特的美。四周环山,层峦叠嶂,不是被喻为小重庆吗?张老师说:“寨子山,石板街,黑屏墙,都是你们熟悉的,难道没有特色可写吗?站在寨子山顶上,远观近视,由远而近,由南而北,自东向西,你先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模仿课文结构。写不出来,放学后,到坡顶上去坐一坐。还是写不出来,就抓住小地方描写,比如,你喜欢的一座山,一片森林,一条老街,一个园子,甚至你家院子。强调两个要点:第一、粗写轮廓。第二、细写景物。”同学们一听,舒了一口气。
张老师布置作文,从不统一命题,指一片天空,任各自飞翔。写自己想写的。我们渐渐觉得写作文不是负担,不是痛苦,而真的像跳皮筋一样是一件趣事了。田树每逢写作文总要假装反抗几句:“张老师:您还是罚我在操场跑几圈吧。”张老师一字一句声明:“明天上午,所有的人作文统统交上来。有意见的,都到厕所里提去!”田树每逢写作文,就来找我指点。我说你就写石板街呀,他说石板有什么可写的呀。石板街的风俗人情,石板街的孩子玩的游戏,还有张老师皮鞋踏点青石板的声音……田树呵呵笑了,你一提醒,我还真想写了。
庞玲没有爬过寨子山,放学后,我带她上去看看,也找找灵感。寨子山是柳林镇背靠着的低山包,是我们上小学时的后花园。寨子山不高,坡缓缓上升,顶上平阔,稍有斜坡,孩子们的脚印每天要在这里印几遍,几乎没时间任草地长灌木丛,更不要说长树了,只有野蔷薇,东一蓬、西一蓬的。开着野花,远看一片烂漫。苜蓿草上点满星星黄花,像星河坠在了地上。
爬上了寨子山,庞玲很兴奋,哎呀,这坡顶好漂亮呀。站这里看柳林镇,心旷神怡,柳林镇接瓦连檐,远处青山连绵,四周崇山峻岭,好美。我问:“真的美吗?”“是呀,像一幅山水画,只能在画报中才能看到这种景。石板街有古朴美,那种老街,我只在电影中看见过。还有柳河,河上的桥,有童话意境。走在那里,我常觉得置身在画景里。你没有感觉,是因为你从小生活在这里,看习惯了。”庞玲有这么多的感受,我很意外。我确实对一切已经熟视无睹,见惯了。春风徐徐,自然清新,我们坐在坡顶上,俯瞰着柳林镇,我情不自禁和她聊起了一些琐碎。
每年三月,野蔷薇会生出一些嫩刺根,我们便采来吃,味清甜。全镇上的孩子,都会被春风呼来了,聚在低坡上,比赛看谁的风筝最漂亮飞得最高,只要是从这里飞起来的风筝,全镇人没有看不见的,就像在坡顶上可一眼望见全镇一样的。这时节,坡顶上的苜蓿草发了新芽,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烂烂漫漫的,覆盖所有坡地。三五一群孩童便在草地上翻跟头,打着翻叉,学习着种种高难度的体育杂技,一茬一茬地渐渐长大了。苜蓿草生命力顽强,一年四季里,从嫩青开始,浅绿、翠绿一直绿成墨色,草越老越有韧劲,秋冬时渐渐枯黄。苜蓿草也是羊儿的最爱,常有谁家孩子,丢一只羊在那儿,任其自由自在地吃草,在孩子们中间悠闲地奔跑……当雪下到一定厚度时,这山坡依然还是孩子的乐园。听谁报告说山上发现了兔子脚印,街边上的大孩子便带着队伍觅着兔子脚印追寻,跑遍所有的山头,始终没谁发现过兔子。孩子们依然乐此不疲玩着这种激动的游戏。跑累了,下山的时候,就一起从坡上一屁股溜下来,三番五次后,那坡就溜成了冰坡。裤子溜破了,少不了挨一场打的,打过后,也没谁长了记性……
庞玲津津有味地听我讲着这些琐碎,我问她:“你听是不是很啰嗦?”她说:“太有意思了呀,记下来就是好作文呀。”聊着聊着,我觉得找到了作者写《天山景物记》的感觉,庞玲不是柳林镇长大的,我可以把这篇作文当作是对她的讲解,她就是那个“朋友”,向她絮叨柳林镇的概况和物产风情。庞玲说:“哪一天,我带你看武汉。”武汉在我心中,如仙山琼阁一般遥远圣洁,不知道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我的作文被张老师贴在教室墙上当范文供同学们学习。
同学们立在作文面前,摇头晃脑地齐声朗诵起来:
“朋友,你到过柳林镇吗?柳林镇四周环山,像一个处子静卧在母亲环抱的臂弯里……寨子山是一座低矮的丘岭,自西向东,横亘在柳林镇中间。它把柳林镇切成了两半。南边集镇,北边工矿。立在这座山上,往南眺望,隐见朦胧远山,层层叠叠波浪起伏一般绵延开去……当白雪皑皑的时候,银光闪闪,犹如一座座银宫,里面盛满童话故事。近处,是清晰可见的裸山,大大小小的黑石裸露在这里、那里,虽煞风景,但层层梯田里随风舞动的麦子,风过时,层层翻滚,仿佛涌起的大海波涛。
“祼山以前叫黑屏墙,喻原始森林,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名字,已成传说。至今早晨依然有一条带状的白雾从地下升腾而起,犹如白龙起舞。横亘山腰,缭绕起来,绰约起来,当年那山就会变幻成一道黑森森的屏障。藏过各种野兽,夜里常传来虎豹的叫声。后来,森林被统统伐了去,垦荒种田,树木去炼了钢铁。黑屏墙山下,有泉,以前是如瀑布一般从地上喷出,如今依然有碗口粗的泉水从地下冒出来,冬暖夏凉。可见这里曾经有过原始丰厚植被,才孕育出这般的活泉来……”
一篇作文,家乡的自豪感,从那刻起,从我们心底生起。后来,也演变成了游子的怀念和乡愁。
父亲捆了一堆旧书吩咐我去卖,出于好奇,我偷偷地留了几本。起初躲在屋后阴沟看,无论母亲怎样吊着嗓子喊:回家吃饭啦!装作未听见,后来像入了魔似的拿到学校,书中的故事使我深深入迷。
物理课,是我最感头痛的,欧老师讲课我听不懂,能懂一点的内容是自学来的,反复读课本,慢慢掰扯明白的。幸亏叔叔把自己中学时代的课本还留着,弄不明白了,就去参考以前的老课本。实在解不开难题,就睡觉去,一觉醒来,有时自然懂了,有时苦思冥想时,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平时不怎么听课,考试也不差。逢她物理课,我就躲下面读小说。这次读入迷了,她走近我,没有察觉,十分顺利地把我的书收缴了。欧老师说:“我知道,你聪明,不用听课。但你轻视老师,很过分!”我一下子如梦惊醒。下课时,欧老师丢下一句:“我要把书交给班主任!你找班主任去要!”
我怀着侥幸心理,仗着石板街的“交情”,想去把书索回来。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张老师,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站定奇怪地望着我,眯缝着眼,抿着嘴:“干嘛?”“我想要我的书。”张老师脸上掠过一丝讥笑,甩了一句:“你想要你的书?你也太天真了吧?反省好了,再来找我。”说完极威严地朝办公室走去!我被晾在那儿,目瞪口呆,看来,在劫难逃。
放学后,我拉着庞玲,再去找张老师,庞玲到了张老师家门口,就再不往前踏半步,庞玲平时很大方,唯每次见了张老师总是红脸低头,十分敬畏。我们立在他家门口,盯着他那挂着的苹果绿的窗帘,门半敞开着,久久犹豫,不敢跨进。庞玲说,你横竖躲不脱了,勇敢面对吧,你是好学生,张老师不会为难你的。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老师住的是套间,外间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我们的作业本。
进去后却发现他和上午换了个人,那笑又是平时熟悉的幽默诙谐了。
“你胆子蛮大的呀!什么书都往学校带。这是一本禁书!哪来的?”“捡的!”我不能说是父亲的,我父亲一年前被办了半年学习班。半年里,他住在草棚里,有一次母亲弄好吃的带我去看父亲,回来的时候,迷路了,那天飘着细雨,黑雾朦胧,母女俩在山坳里徘徊好久,找不到路,也遇不见行人。当时害怕极了。不知转悠多久,才转出来。偶然回一趟家看我们,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背着步枪。让我们一家孩子惊恐不安。“六一”儿童节那天我们游行路过那里,见父亲拿着一个大烧饼蹲在窑顶上,可怜巴巴地在队伍中寻找我,我那时化了装,还听着哨令挥舞着一个纸扎的向日葵,他没法认出我,那寒碜的模样,像个民工,心中一阵钻心疼痛。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父亲的。
他不追问,他微眯的眼神中流露一抹笑意,我读懂了,他根本不信,也没逼我。
他把书翻得哗哗响:“欧老师手下留情,如果书直接交给校长、教务主任,我看你也玩完了……这种书嘛,看看可以,但是……”
我正要松口气,一个“但是”把我的心又紧紧掀起来,我等待他往下说,许久之后他竟然问:“你读懂了多少?”我不知“但是”后面的意思,只好先保持沉默!“问你呢?怎么不答?”“我……大概读懂了一半!”“前一半?后一半?”“前一半!”我确实只读懂前一半,简爱童年受姑妈和其它孩子的欺凌,饱经折磨。读到她被姑妈关在黑屋里吓昏过去的情景,深深触动了我的灵魂。后一半,简爱长大了,和罗切斯特生之间的事,我读得稀里糊涂,根本读不明白。翻来覆去只是在认真读前一半。
“那谈谈你的感受!”我看老师脸上正漾着亲切的笑,也不再紧张了,极认真地说起来。“简爱善良,坚强、孤独、忧郁,倔强,不屈抗争!”“说详细点。”“她姑妈的儿子待她刻薄,不公平,还有教堂里的神父,他们都说她没有教养……”我说了很多,以前并不怎么清楚的东西,这么一说,突然清楚了,仿佛看见她已从书里走出来了。
张老师突然朝门外大喊:“你进来!”原来张老师知道庞玲在外面。说不定我俩过来时,他就在窗帘后已瞄到我俩了。张老师知道庞玲也爱读小说。他说读小说是好事,前提是把课业学好,不要拆了东墙补西墙。然后谈起了《简·爱》的作者夏洛蒂一家三姐妹,艾米莉,安妮,三人几乎同时出版了成名长篇小说——《简·爱》《呼啸山庄》《艾格尼斯·格雷》,书写了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故事。当然,这几本书和许多世界名著一样被禁了。
他还告诉我们,读小说是有技巧的。你们读小说,读到了什么?庞玲说:“故事和人物。”张老师说:“这两点远远不够。”我说,还有语言。好语句,要记下来。张老师说:对!还要特别注意读细节,细节最能表现作者的才华。结构也很重要,看作者是怎么布局情节的。线索,故事是依什么在往前推移……前面几大要素属艺术范畴,任何作品,只要艺术成熟,我们都可以借鉴和学习,说这本书有毒,是针对它的思想,是作品思想与我们当代政治思想不一致。张老师说阅读不掌握技巧,读多少,都学不到东西。我们刚学过的两篇课文,鲁迅写的《孔乙已》《药》两个短篇小说都写得精致。无论语言、细节、人物,都甚妙。《孔乙己》中人物的特色语言,《药》的明暗两条线的交织运用,特别值得学习,多用心体会。
空气活跃了一些,我大胆地问:“这书这么好看,怎么会有毒呢?”他笑了笑:“你中毒了没有?认识一件事,多用自己的头脑想,不能人云亦云。不管别人怎么否定你,你只要觉得自己没错,就心安理得,当然这样会遭来打击、不公,这时你该怎么办?”我不假思索:“绝不屈服!”我的认真劲儿把老师逗乐了,他摇摇头,笑了说:“不说了,你慢慢体会。记着,这部世界名著,艺术上很圆满。可以多读。读书不一定多,名著需精读。在家悄悄看看吧!千万别拿到学校来。你收好了,直接回家。”然后用报纸包好书塞进我书包里。
回去的时候,庞玲悄悄说,她也想读一读这本书。我答应了。庞玲说以前读小说是囫囵吞枣,除了被故事情节带着跑,什么都没注意过,决定认真读一读这部世界名著。然后她神秘地说也有一本禁书,问我看不看?里面有爱情。我一听了,啊地惊叫了一声,连连摆手。

一踏进石板街,一阵嘹亮的歌声传来:“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庞玲问:“谁唱得这么好听?”“讨米婆,现在可能完全疯了。”庞玲认真听了一会儿说:“听歌声,这个人是受过很好声乐训练的,一般人唱歌用嗓子喊,她运用了几种共鸣,真假声的转换用得也熟练,气息平稳,我小时在少年宫合唱团学唱歌。这女人肯定不是柳林镇人,应该是从哪个城市流浪来的。”庞玲的分析,更让我对她命运唏嘘叹息。
讨米婆嘹亮的歌声引来了人的围观,大人们猜说从前她肯定唱过戏,她怀里抱着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脸长久没洗了,像抹了一层锅底灰,看不清本色。
守杂货店的田树婆婆招呼她去店里门坎上坐,田婆婆心慈,每次见了都和她聊天,给孩子塞几颗硬糖。田婆婆心疼地说:“瞧你把孩子脸弄成啥样儿啦?”她一听,蹲在污沟边,用水给孩子一把一把地摸着洗脸,仍在唱着歌,一首唱完,再换一首。
田婆婆摇摇头,“疯完啦,一瞧就知道是个标致人模子,嗓音又好,过去准也享过风光!说不定还是个官太太,这年头,当大官的不都倒台了吗?她呀,肯定是遭这个孽!”田树婆婆,嘴一张一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另一个故事里。
田婆婆把手伸进装糖的玻璃瓶里,捏了三颗糖。捏着捏着就放下了一颗,拿出瓶口时又放下一颗,然后轻轻掰开,走出柜台,给孩子喂了,那孩子含住糖,“嘣嘣”几下,吃没了,没有了,用手指着那玻璃瓶直哭。讨米婆打一下小孩伸着的小手,小孩便大哭了,我捏了口袋里仅有的一枚五分硬币,走过去买了几颗糖全塞给小孩,庞玲从书包里翻出了几块饼干、糖果给了讨米婆,看着可怜的孩子,眼里全是泪水。拿出手帕,去附近水龙头里沾了水,替孩子擦脸,揩鼻涕。然后把手帕绑在孩子身上,说,孩子流鼻涕都流嘴里去了,你要帮他擦呀。庞玲的动作和张老师竟如出一辙。讨米婆却呵呵傻笑着。庞玲说认识一对夫妻没有孩子,如果能收养那孩子就好了。我们心里都像装满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周六,常规的劳动课,学校这次分配的劳动任务,是在学校背后山顶上削平山头,让它变良田。这座山上,我们从下面垦荒一直垦到了山顶,种过大白菜,种过油菜,种过红薯,永远只种不收。也不知究竟长出收成来没有。
六月盛夏,我们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背着水壶,浩浩荡荡地上了山。山上荆棘丛生,乱石多,土壤呈红色,粘实,挖得艰难,很快手就起血泡。顶着烈火骄阳开荒是十分辛苦的。庞玲有气无力地挖着地,每一次扬锄都似乎用尽了全力。张老师喊:“庞玲,你太骄气了,加强劳动可锻炼身体。”老师刚一喊完,转身,就听见有人喊:“庞玲晕倒了!”
庞玲平时很注意节食,一餐二两米饭,从没握过锄头,哪吃得了这般苦?她从小最多也只学个工而已。带来的水很少,早喝光了,开始看见她满脸一个劲冒汗,后来汗也冒不出来了。张老师急忙查看庞玲情况,脸色苍白,呼叫了她几声,掐她人中,紧急施救,庞玲渐有呼吸。我吓得要哭,张老师说,你们都别紧张,她是中暑了,脱水很严重,她太过焦渴了,拿水过来。我忙递过水。我有经验,上山时背来一大壶,给庞玲喝了。我哭着说:“庞玲,别吓人呀。你水喝光,怎不问我要呢。”张老师:“是老师太粗心,明明知道,你吃不消,还批评你娇气,老师向你作深刻的检讨。你好了,说个惩罚,我坚决执行。老师犯错,与学生同罪。”庞玲喘着粗气,虽闭着眼静,但有一丝笑意浮了上来。都这个时候了,张老师还会幽默,让我们的紧张情绪一下子就松弛了。
张老师目光搜索了一下四周,近处只光秃的山头,一览无余,远山虽在眼前,但距离依然遥远,远水不解近渴,近处无树,何处躲荫凉?张老师很愤怒,这么大个山头,不见棵树,就像一个人,把头发剃光光的,一根头发也不留,山神也会发怒的!张老师突然发现田树不在视线内,躲哪去偷懒?
班长急忙报告说我知道他们藏在哪里。然后就带着张老师到山头右侧,田树带着几个男生挖了一个洞,洞有一米多深了,几个人猫在里面偷懒讲故事,谁也看不到。张老师看到这个情景,没有生气,呵呵地笑了一下说:“再挖深一些。”田树得意地笑:“别人叫我老鼠,总得有点作为。”
张老师立刻板着脸说:“下山再找你算帐。”田树做了一个鬼脸,张老师转过头,却偷偷地笑了。张老师把庞玲抱进山洞里凉快,班长说带了仁丹和清凉油,他妈是医生,听说他要上黑屏墙的山峰垦荒,担心他中暑给他准备的。张老师塞几粒到她嘴里,我给她太阳穴处擦清凉油。田树说他包里有馒头,出门时,母亲怕他饿塞给他的。庞玲慢慢清醒,脸依然无血色。张老师要她吃掉馒头,她摇头不吃。班长递过来一个煮鸡蛋,她却慢慢吃了。脸上渐渐有了颜色,也恢复了一些神气。田树脸色有变,狠狠几大口把馒头吞下去了。
太阳有些偏西的时候,洞这边稍有避荫,张老师召集大家休息一下。同学们问:“我们班开出这片荒地,种啥呢?”
田树说:“听我妈说,这地方以前是原始森林,生长着高大茂密的马尾松、沙松、油杉等种种树木。我妈还说,这里土质只合适种松树,种庄嫁肯定没收成。我们是白费力气。所以我才懒得出力。”张老师说:“你倒提醒我了,这种红色土壤,含铁铝质很重,土质粘性强,缺钙,土质没有营养,除了种树,别的还真是活见鬼。再说送肥上山也不容易。”我说:“我宁愿看到这里一片茂密的森林,不愿看到营养不良的庄稼。”“说得很好!顺其自然,让它再变回原来状态吧!”田树说:“我的名字有树。我妈说,以前生我时,开门见树,所以给我起名田树。”
张老师说:“田树田树,就让田地长树吧。”班长说:“学校会同意吗?”张老师:“只要土地同意了就行!你们以前都种过庄稼有收成吗?”班长说:“只种过,没收过。”田树问:“被老师收去了吧?”张老师说:“胡扯!刚长青苗,牛羊来啃。畜生可怜,这里原本也是它们的草场,草没了,就吃庄稼。”班长一听:“开荒种田,搞得我们手上打泡,真是冤枉。”田树挖苦道:“你又没损失,你哪次没评上劳动积极分子?”
我们一年来的播种撒肥,只是玩了一场游戏。学校也明白的。到了课表上的劳动时间,不把学生赶上山,劳动课怎么上呢?劳动课,就是搞劳动,种什么无所谓,有没有收成无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把一座明明适合长森林的山,挖得千疮百孔,砍得一树不剩,一草不生,才是冤枉。
田树说:“小时候,我还依稀看见山头上长着一些马尾松,小时来林子里打过鸟,拾过菌子,采过映山红。慢慢就被人砍光,做了家具,盖了房屋。种了树会不会再被砍?”张老师说:“担心明天还会饿,今天就不用吃饭啦。”于是大家一致同意,种树。十年后山头上是一片森林,多么好,牛羊也能在树下吃草。田树再一次高喊:“我叫田树,谁再喊我田老鼠,我踢不死他。”
讨论完种树问题,张老师要我们继续除草,垦荒,垒石头。田树继续挖洞,我照顾庞玲休息,时时让她喝点水。不久,张老师吹响了口哨:下课啦。庞玲四肢乏力,走不动。田树对庞玲说:“我背你!”庞玲不理,坚持自己走,走几步摔倒了。山路狭窄坡陡,搀扶也不成。张老师蹲下来:“别逞能了,老师背你下山!”张老师背着庞玲,田树在张老师后面,随时替换的状态。张老师说:“没你的事。和老师比,你还嫩着。不要在我跟前晃,协助班长照顾后面同学。”

音乐课前,庞玲一笔笔抄着歌词,以田树为首的男生,吹口哨,呼叫起哄,说字写得太小了,抄得太慢了。庞玲不理,镇定自若,依然一笔一划地抄写。
小学时代,田树奉行好男不与女斗的侠士风度,并保护着女生。自从上次劳动后,明显喜欢欺负庞玲,庞玲拒绝他的馒头,拒绝他背,伤自尊了吗?庞玲不理睬,他愈抓狂,好像心里潜满能量,汹涌澎湃,无处发泄,更走极端。
有一次,庞玲过桥,田树从后面匆匆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庞玲,桥面上有块木板断了一截,有个空洞,庞玲一脚踏下去,一只腿悬在桥空中,一下就吓哭了。田树见庞玲哭了,恶作剧般的哈哈鬼笑。平时过桥一般都要手拉扶拦,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了哪块烂板子。我扶起庞玲,上前去追田树,追到桥那边,猛一脚狠狠踢了去。田树骄横,却让我三分。横起来时,我比他狠。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童年时也被他打过。他打我的时候,我不躲,不还手,由他打,等他打完了,气撒完了,不想打了,想要放松的时候,我开始猛烈反攻,拚了命,也要把他给我的痛加倍地归还回去。比如狠狠咬住他的身体某个部位,抓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一口咬下去,就死不松牙齿,直到他痛得喊娘。他就怕我这个横劲,咬过他几次,所以从此不敢招惹我。但他经常要抄我作业,中学了还要我指导写作文,自然又敬我几分。
此时田树分明又想欺负庞玲,我挺身而出,对田树大喊:“你字写得多好看,你来抄歌词吧。”田树气势焉了,他的字,简直是鬼画符,老师经常说那是鸡爪子啃的。我不明白,他心到底有多大怨,要死死纠缠庞玲,无时无刻不在找她麻烦。比如课前起歌,凡是他不会唱的歌,他就要起哄,换一首,再换一首地鬼喊,或者故意黄腔八调的。惹得同学大笑,歌唱不下去。
庞玲很淡定,大概是习惯了他这副德性,每天不捣个乱,起个哄,教室的气氛反不正常了。这时一个人出现了!班长一下子跨上讲台,从庞玲手中接过粉笔,接着抄着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田树一见,来了猛劲,扯起嗓子高喊:“接过战笔,战斗到底。革命战友,就要这样互相帮助,互相学习,互相热爱。”说到热爱时,更是捏腔捏调,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他受了鼓舞,越发来劲,手舞足蹈地喊:“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不须放屁!看天地翻覆。”我腾地站起来:“你乱用毛主席诗句,活得不耐烦了吧?”田树一听,气势终被灭掉。
班长俊气,庞玲秀气,天生一对金童玉女。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他俩是站在前面领唱或者领诵的,同学们每遇田树起哄,总是看戏不怕台高,用笑声作着呼应,心里有一股原始的冲动,只要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连起,不管真或假,都感到莫明其妙的兴奋和激动,觉得这是最好的娱乐。但我知道,庞玲从来没和班长说过话。招来这种嘲笑,匪夷所思,莫明其妙。
那个时候,对爱情,没有任何认知,把它写义为流氓。男女在一起,就是耍流氓。小时候,我们经常玩捉流氓的把戏,只要在夜里,看到了男女在树林里,河边成双成对,便召集小朋友去捉流氓。若是一个人独自在夜里行走,看到一对男女走在前面,就像见了活鬼一样,吓得拔腿飞跑。庞玲和班长,除了被老师安排在一起练习表演,跳舞,其它时间从没单独相处。庞玲心性高,一直把自己当局外人,没真正融入这个集体,除了我,她没有第二个朋友。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好像与自己没关系。她的超然就是她的防御武器。任你满城风雨,我仍在风清云淡里。她的见识和眼界本来和我们也不在一个境界上。
一天,数学课下后,梅子不知哪根筋出问题了,画了一个三角形,边画边讲:以Y为原点,YP边和YL边是般般长。听清楚吗?是般般长哟。又说Y角和P角都是三十度,听清楚吗,两个角一样哟?模仿着数学老师的语气和手势,开始大家以为她是模仿老师手势语调逗乐子,听她反复强调般般长,两个角一样,意会了的同学就开始窃窃地笑了。Y代表班长杨丰。P代表庞玲,取了姓氏第一个拼音字母。庞玲跳橡皮筯,她在旁边唱,跳房子时,她也在旁边唱。两个人的事情,被传得越来越玄乎。
也许田树没想到事态发展超越了他的想象。嫌脑子少根筋的梅子闹过了,她再瞎编词胡唱,就去撞她说:“你这个小妮子,是不是有神经病呀,有病就快回家看病。”梅子困惑不解地看着田树,她以为这样闹,田树应更欢喜。她对田树是信任依赖的,每当有同学欺负梅子时,都是田树在保护。梅子年龄小,她一扭一扭进教室,都有人笑。田树就吼:“笑什么笑,你家没妹呀!”田树说:“等你脑子长全了,再闹。”梅子好像受了很大伤,从此安静许多。
他们俩的事,渐渐传到学校去了,甚至传到社会上去了。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在添盐加醋,谣言听千遍便成真。可此时的两个人,一脸的无辜,更是不敢接近了。
有一天放学,一高一矮两个男生守在桥边,打扮时尚流气,衣衫半敞,一看就知来自军工厂。我和庞玲走在一起,庞玲远远看到他们,脸上显现惊慌的神情,她说他们以前经常找她玩,纠缠不休,烦死人了,还是躲开,她才没兴趣和他们玩。他们可能是听到风闻了,军工厂来借读的,外班有,其它年级也有。庞玲拉着我往回走,两个男孩显然看见了,急急地跑过晃荡的木桥追我们。庞玲拉着我疾步快走,田树正好迎面走来,田树问:“慌慌张张地有啥事?”庞玲不理他。田树拉住了庞玲,一手把挎包朝肩上一搭,迎了上去,一扭屁股,撞倒了个小的。高个子拳头击过来,田树一闪身,一脚就把他撂倒。问:“究竟是什么情况?想欺负我班女生?”他们说:“要你管闲事?”田树横眉瞪眼地说:“听好了,你随便打听一下,只要是我的同学,从小到大没有谁敢动一根汗毛的。要是来纠缠,问我拳头答不答应?”大个子说:“看来,你就是传说中的老鼠?一直是你在欺负庞玲吧?”“是老子又怎么样?”高个子又击拳过来,婊子养的,老子打的就是你,一拳头击来。又被田树一脚勾倒了。庞玲说:“田树,别打人,他们是我同学。你们以后别再来这,也别找我,我真的没时间和你们玩。”他们指着田树说:“等着啊。有种,改天再好好交个手!”
我很担心:“田树,是不是要打一场架呀。”田树无所谓的样子:“打就打,老子手早就痒了。跑我地盘上撒野,不弄残几个不姓田。”庞玲说:“他们本质不坏,喜欢玩。纯属幼稚调皮,你手下留情,如果为我打架。我在这就呆不下去了。”这是庞玲第一次正儿巴经和田树说话。田树说:“那我得看情况!”我愤恨地对田树说:“归根结底,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我和庞玲提心吊胆地等着,田树没闲着,暗暗地发动力量。石板街的男孩,他是招之即来的。庞玲看到田树动静不小,决定详细报告给张老师。张老师要我们俩严密盯着田树,有情况立刻报告。
两天后,那边集合了七八个半大男生,守在桥头,田树这边也聚来一大群男生。见有情况,庞玲立刻去喊张老师,我在这边守着,尽力说服田树不要先动手。你们都拿着棒子,砖头会打死人的。打死人了,要偿命的。田树对我吼:“给我滚远些。”我依然劝说:“至少也不能在桥上打架呀。桥上打架危险,弄不好会掉下去,不死也残了!”
两边的队伍朝桥中间汇合,到了一定距离立定,僵持。桥上因为人多,晃荡得十分厉害。田树大喊:“要打,我们换个地儿,都赤手空拳比武力,如果我们赢了,你们从此莫踏进石板街半步。”说着把手里砖头丢进河里。那边也纷纷扔下棒子石头。那边喊:“输了呢?”田树说:“我打架从来没输过!”
那边男生又喊:“庞玲是我们的朋友,你们只要不招惹,不霸占她,我们和你们无仇无怨。”田树说:“放屁!她是我同学,关你们屁事?”那边喊:“个婊子养的,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文斗不要,非要武斗。改天弄支枪来扫死你这个婊子养的。”
田树一听对方说话这么恶毒,一下子被激怒了,大叫:“给老子打呀。”两群人混乱成一团。桥上左右摇晃,上下颠簸着。喊声,杀声响成一片,常有谁踩到空隙,摔倒,脚悬在桥下。交战最激烈的时候,张老师赶到,不由分说,拨开了两群扭作一团的人。张老师大声喝斥:“田树住手!”田树哪停得下来,正对那边的头目拳脚相向。张老师一手捉住了他的手,一手捉住了对方的手,朝后反扭。两个人痛得直叫唤。降伏了两个领头的,其它没了动力,纷纷休战,争斗平息了。田树很少服过一个人,但他服张老师。张老师身上有一股让人震撼的力量。田树绝对服从力量。张老师命令:“田树,带着你的人马列队,向后转,齐步走,目标:教室。”田树打架刚在兴头上,没过足瘾,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输赢不分是他这一生最失败的一次打架,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带着他的人马向后转齐步走了。张老师威严地立在桥中间,似笑非笑,似恼非恼,让对方捉摸不透。
张老师还扭着那个男生的手,只是不再使力。看着铁塔般立着的张老师,男孩子们心里发起怵来,犹豫着该不该抢人。张老师说:“打架原因,我搞清楚了。你们听到的,纯属是子虚乌有。都想保护一个人,结果两班人打起来了。江湖里叫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是不是?”他们一听张老师说一口正宗的汉腔,像遇到故人,放下了戒备。张老师问手被拧着的男孩子:“你听懂我在说么子了吗?”那男孩说:“晓得!原来是一场误会。”张老师这才松了手:“我是庞玲的班主任,你们别瞎操心,那个欺负她的人,刚才也见识啦,就是拚了命也想保护她的人。不过,你们那点心思,我比你们自己更清楚,我警告你们别动任何歪脑子。想打鬼主意的,先试哈子我的胳膊,你拧不拧得过,有没哪个想试一哈子?”然后撸起袖子,亮了亮他的粗胳膊。“我别的本事没有,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习过武的这个身板子。”对方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哪敢说试,一哄散去了。
第二天班会,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题目:“青春期生理卫生。”
张老师说,男孩和女孩到了一定年龄,生理上会发生变化。我们大吃一惊!我们生理上确实正在经历着一些微妙变化,我们不知道从何处寻找解答,有的问父母是不是病了。有的依靠比自己年长的,获取一点经验,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我们听着,满怀好奇,也假装着镇静。老师公开讲解青春期的生理卫生,打破了我们对身体的神秘感、羞涩感。
张老师继续道:“生理的变化会自然给心理带来微妙影响。少年时期特别喜欢结交亲密朋友,开始懂友谊,相互鼓励,一起成长,这样最好不过。女孩子到了中学,学习成绩明显下降,因为无知带来了恐惧和紧张,学习失去专注力。有时莫明其妙地生烦恼,无缘无故地顶撞父母。有的会突然对异性产生好奇和幻想。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喜欢,常常会走极端,表现一些叛逆过激行为,置对方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其实这就是发泄情感的独特表现。其目的是吸引对方对自己关注,欺负不是他的本意。当看到她受别人欺负时,却会产生愤怒。你们才十四五岁,正在或即将经历这个特殊时期,以为自己长大,行为却十分幼稚。以为可以做到的誓言,经常违背。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其实什么也没弄明白。容易冲动,自我控制力薄弱,经常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最近两个无辜的同学被你们诽谤造谣,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还有这次打群架,都是这些不成熟隐藏心理作祟。你们不懂自己,更不知道正确表现自己。我们对异性产生好感,很正常,爱情本身也没错,它不是流氓的同义词。但你们这个年龄谈爱情,或有这种倾向或表现,就像深更半夜,拿着碗到食堂排队买饭,去得太早,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会成为笑炳。如果你真的喜欢上谁,莫去惊动他,不打扰他的平静。不要让人感受惶恐和惊吓。每个人的生命节奏不是同步的,和你的呼吸也不是同声的。你只能放在心底里,等你真的长大了,就明白了。那只是一种青春的感觉,是你虚幻出来的美丽,也是青春的疼痛和记忆。”张老师的一番话,是我们从小到大,无论是书上,还是大人们都不曾说过的。我们觉得突然一下子都长大了,明白了。
张老师又说:“田树,你给我站好!打架的动因,我理解,惩罚绝对免不了的。你田树家情况大家清楚,父母是平民,把人打残了,甚至掉到桥下摔死了,你赔得起吗?你会为这次打架付出终身代价。你们家从此再不会有平静的日子。”田树经张老师这一分析,害怕了,田树说:“老师,我错了,真的错了。”
张老师说:“田树你发动了这场群架,给你三个惩罚:一写检讨;二抄课文;三围着操场跑十圈。参与人都要写检讨。”田树说:“我不会写检讨,我只知道我错了。我宁愿围着操场跑二十圈,宁愿每天站在窗外听课!”张老师说:“行,按你说的办。”
田树站在窗外听课,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老师身上,目光老是在教室扫瞄,扫来扫去,最后落定坐在前面的庞玲身上。张老师很快看出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决定让他回教室里上课,他座位永远在教室最后一排。

一天,学校家属区打起来了,我们立刻去观看。校长老婆黄老师,年轻时喜欢体育,后少运动,像面粉发了酵一样胖起来,便有了“胖婶”的绰号,黄老师和燕老师在打架。燕老师一贯忍气吞声做人,燕老师丈夫在劳改农场,她受了牵连才被贬来,怎么会打架呢?准是被黄老师欺负了。我们一到现场,就立刻确定了立场。燕老师的历史课讲得太好了,简直像讲故事一样动听,虎门销烟,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鸦片战争等,听过一遍就能记住,她讲的人物有血有肉,不像历史书上那么枯燥、概念化。燕老师上课从不讲废话,她用自己天才般的教学艺术深深抓住学生的心。而黄老师恰恰相反。上政治课,就是熬时间,等下课。四十五分钟起码有三分之一用于纪律教育。天知道她的听觉咋那么好,连笔落地的声音都能激起她讲一大通废话。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冷漠地盯了她一眼。她大嚷:“你给我滚出去!”我听了拔腿往外走。她问:“学习委员是谁?下课把这事报告给班主任。”大家一听哄堂大笑起来。她叫嚷:“笑什么笑?”大家摇头晃脑地齐喊:“她就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围观老师都不敢劝架,免得惹火烧身,偷偷溜开。燕老师始终只是试图去捉那像蒲扇一样扇下来的手,或用双手护头躲避,毫无还击架式,围观的学生急得要命。几个大胆的男生干脆在混乱之际,朝黄老师使了几下闷拳。黄老师魔性大发,对燕老师更加猛烈进攻。这时张老师气喘吁吁地奔来,三下两下就把燕老师从乱拳下救出来。黄老师不依,疯了似地扑过来。张老师怒吼:“你再动她一根头发,我就敢揍你!”黄老师哪肯罢休,尤其是学生明显向着燕老师,使她恼羞成怒,这口恶气不出还能活人么?她一边大骂他们是一对狗男女,乱搞关系云云,一边扑过来,张老师终于忍不住,狠狠抽了她一巴掌。黄老师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天长嚎:“我不活了。”学生们模仿《地雷战》的段子叫嚷:“打得好,打得妙,打得胖婶哇哇叫!”
一些远远站着的老师,摇头叹气,张老师何苦呢?他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燕老师有一个儿子才三岁,聪慧过人,已能认几百汉字,还会说几句英语,很讨人喜爱。燕老师孤身一人照顾孩子十分辛苦。张老师和她住隔壁,少不了相互帮助。黄胖婶的儿子是弱智儿,读了两个一年级,据说还需留级,所以看着燕老师的儿子就不顺眼,就火气。经常指桑骂槐。燕老师人正影不斜,不予理睬。这一次黄老师路过燕老师家门口时,故意吐了一口痰,燕老师有洁癖,见了就一阵干呕。黄胖子以为她故意侮辱她,便大打出手。
燕老师进屋之后,平平静静洗脸,做着该做的事。张老师想劝慰几句,又怕反害了她,转过身对围观学生大喊:“瞧什么?看戏不怕台高是不是?”学生们知趣地一散而去,留着黄老师在地上撒野。
张老师还是像往常一样,到了黄昏就去石板街散步,见到了我们,自然要笑一笑的,我已渐渐悟出那笑里不仅仅只是风趣、幽默了,更多的是机敏和威严。我也像往常那样回报的笑里,有调皮也有羞怯。
讨米婆子更疯了,身边小孩没有了。庞玲曾说服一对无子的夫妻收养,他们观察了一段时间,见讨米婆再无法照顾孩子,便收养了。她整天裸身露体,披头散发在小街上唱歌。田婆婆见她衣不遮体的时候,就找一件破衣给她穿,可是一转眼,不该露的又露出来,田婆婆叹道:“造孽啊!造孽!模样标致,又有文化,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也是人养的,她娘见了,该多心痛哟!”
有一天石板街刷了许多新标语,讨米婆怪声怪气地读,接着动手撕起来,田婆婆在店里见了,赶紧跑出来制止,可她已经把标语中的“坚决”两字一把撕下来,田婆拉起她就走,“使不得!使不得啊!”她哪里依,一顿怪笑,把整幅标语撕个稀烂,然后把红纸扔得到处都是。
语文课像往常一样在我的期待中来临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她说:“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接替张老师的课。”
彻底的失望袭击了全班同学,仿佛乾坤颠倒,天地崩溃。开始大家静静地忍耐着,当女老师朗读课文把“门槛”读成“门监”时,教室里立刻躁动起来,交头接耳的,击掌吹口哨的,她一个劲地嚷:“安静!安静!”她气得摔碎了一根根粉笔,连她自个儿的备课本和书,用手一抹全摔在地上,以示威严,大家还是不能安静。最后她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发出怒吼才把我们猛地震了一下:“不愿听课的,请出去!”以田树为首的男生们摇头晃脑地出了教室,又出了校门,到河里游泳去了。
教室里空荡起来,女老师巴巴地望着稀稀落落坐着的一些女生,泪水长流。我见女老师哭,被传染了,也止不住哭,很快就嘤嘤哭成了一片。敬爱的张老师,怎么就不教我们了?女老师以为是为她流泪,一个劲地安慰说:“同学们别哭了,瞧,老师都不哭了。”
好几天,没见张老师的影儿。有的说卷起行李去住学习班了,有的说在家里写反省,可是掀开他家苹果绿的窗帘朝里瞧了好多次,却并不见有动静。我希望他是回省城了,几天以后就会回来。我数着指头盼望着,三天、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仍不见老师归来。
突然一天校长把我叫去,校长在我的心中是绝对至高无上的一尊神。进校长办公室时,我的心直跳,不敢敲门,只好走下楼梯,再从头开始往上爬,走到门口,发觉敲门的勇气依然不够。走回去,再爬。“报告!”声音很小,里面的人听见了:“进来!”
我推门而进,靠着门边墙站着,头低得很下很下。但还是没忘偷偷地瞥他一眼,他正严厉地审视我。
“过来!”我便过去。站在他面前,校长很年轻,头发是一根根立着的,像一片又矮又黑的森林,自从那以后,我一直讨厌男的让头发竖起来。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但分明带着很浓的黄泥色,眼睛深陷在浓眉下,威严的样子,令人害怕。
他右手夹一根烟,空着的小指头在办公桌上边敲边问:“听说张老师鼓励你们写些低级趣味的作文,还有……竟然把毛主席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改成一篇童话?”
当学习诗词“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时,我对诗词中出现的鲲鹏、仙山琼阁产生了很多奇异幻想,构想了一个在天界,有一个没有疾苦、没有批斗的和平天国。我于是小声嘀咕:“我只是写我乘坐一只大鹏鸟去天上看仙山琼阁。张老师还说写得很有想象力,在别班都朗读过。”
“你还敢顶嘴,为什么要乘坐大鹏鸟到天上看仙山琼阁?人间到处是莺歌燕舞,潺潺流水,不是天堂胜似天堂,懂不懂?”说着他拉开抽屉,找出一个小本哗哗翻了几下,“经常去石板街,对你们进行反动教育,他找你谈过几次话,谈了些什么?你要一句不漏地说出来,好,开始吧!”
我愣怔在那儿,早被他的气势吓懵了。但懵醒后又明白了,他肯定在报复张老师。他等了许久,见我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恼了:“你别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我专门查了你的作文,尽是些乌七八糟的小资情调,连一条狗都写得津津有味的,狗是什么象征?就凭这一点,就可以开除你。但是,你毕竟是一个受害者,只要态度好,我们宽大处理。”我依然保持沉默,依然……
可能是意识到我的倔犟,他换了一种口气,开始和我说话,那味道有点像大人哄小孩:“你的语文老师,过去犯过严重错误才被下放到这里,连他爱人孩子都和他划清了界线,你还护他?有用吗?到这里,他右倾思想又开始回潮,妄图把你们一个个都培养成修苗子,多危险啊!我们现已掌握他一些材料,但还不完全,所以你要配合我们……”他嘴里那个“发条”一个劲儿地弹动着,抛出一串一串我似懂非懂的语句,我没听进去,也不懂。只是听说他爱人小孩与他划清界线,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好为老师难过。我只是凭着孩子的善良和纯真深深地敬爱着老师,在我心里,他是最优秀完美的。我想起他的话:“不管别人怎样否定你,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坦然去面对,哪怕受到不公正待遇。”
校长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说不说?他和你谈过什么话?”“忘了!”“忘了?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要考虑后果!”我倔劲儿上来,绝不配合。大不了被开除,张老师不教我们了,上学没啥意思了。
“真的忘了!真想不起来了!”“别跟我玩心眼,小孩子记忆这么差?”“齐国有个人的记忆还糟呢,走起路来忘了止步,睡了觉,忘了起床……”“住嘴!”校长弹弹烟灰,“我看你人小心大,今天你不向我交待就别出这个门!”于是我便用长久的沉默表示抗议。从中午站到下午,气力有些不支了,但仍站着,直到昏倒在地。校长害怕了,这才放我过了这一关,但还是说:“我还会找你的。”
回到家里,父母听说我被校长找去谈过话,急坏了,母亲说:“校长让你怎么说就怎么说,运动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爸吃了这方面的苦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父母对张老师是最了解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回家向父母报告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谈得最多的就是张老师。父亲也说像张老师这样的老师,十分少见,遇到这样的语文老师是我一生的幸运。
“校长让我说老师的坏话,我死都不会说的。”“既然别人都说了,你也随便说点呀!”妈妈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就会犟嘴,和你爸一样,只认死理,碰到南墙都不转弯,被学校开除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父亲也有些替我担心:“既不能出卖老师,又要保护自己,你还小,也不能就这么栽了,校长下次找你谈,不要硬顶,用用脑,转转弯,讲点策略嘛。”
庞玲告诉我,校长也找过她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啥好话,就说自己学习不好,不爱劳动,张老师批评过她娇气。也找过田树,田树只说张老师如何逼他背课本,背得头疼,打篮球方面,对他怎样艰苦训练,参加比赛。把校长气得半死。可能有些情况是班长说出来的,他有点政治敏感。更多的是小梅说出来的,她是个大嘴巴,从不把门,脑子少根弦,该说不该说的统统说了。又说不清楚。结果就被校长演变成张老师唆使学生打架恋爱挖防空洞。这些罪名,对一个老师来说才是真正致命的。
几天后,校长又把我叫去,程序和上次一样。当他第二次问我你到底说不说时,我终于开口了。谈了许多张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学田树,尽量说老师的好。言传身教,让我懂得同情弱者,帮助同学,怎么生起爱家乡的情怀,如何认识和珍惜青春,还有科学的种田知识等等。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校长哭笑不得,又拿我没办法,只好算了。
这一天召开全校师生批斗大会,张老师终于出现了,在台上。我好怕张老师会“坐飞机”,没有,只是坐在一个凳子上,没有丝毫可怜萎缩的神情。年轻的校长声嘶力竭地高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张老师仍是习惯性地笑着,笑深深地藏在眼神里,有诙谐,也有讥讽,我终于懂了,还有坦然。校长所列举的关于张老师的种种罪状那叫什么罪?那才是让我服他的地方,什么学生的作文,缺乏政治性、斗争性,不按计划上课,智育第一,教唆学生恋爱……我第一次对运动产生一种困惑和迷茫。
张老师被罢了课,再也没权利上讲台了,管我们学校的试验田和出煤渣。每当见他挑一担粪桶迎面走来,我都要绕道走过去,实在躲不过的时候,就低着头极亲切地叫一声:“老师!”张老师对我笑一笑,仍是原来的那种笑。
突然又有很长时间不见张老师身影,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回武汉了吗?
看不见张老师的日子,我和庞玲经常谈起他的风趣,他的幽默,他丰富的眼神和笑意。真的很想念他。期待下一堂语文课,一个熟悉的身影出乎意料地跃上讲台。
有一天庞玲告诉我医院有便车去武汉,邀我与她同行,我高兴得蹦起来。潜意识想,也许我能在武汉见到张老师哩。回家告诉父母,父母挺高兴,觉得我可以去见见大世面。
我是第一次去大城市,激动得夜里失眠了,最大心愿就是看看张老师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乘坐的是一辆面包车,车上堆了许多货物,但我不嫌弃。我们和货物挤在一起,出发了!观看着一路景色,兴奋填充着心情。
当我第一脚踏在武汉水泥街上时,激动地对自己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武汉!小时糖纸给我带来绮丽幻想的武汉,是张老师出生成长的城市。我来了!不是梦境。目光所触,没有层峦叠障的山峰,只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它就像大海一样,高楼绵延,无边无际。突然眼前一亮,龟山,背驮茂密的森林,万千高楼突然在一片森林面前黯淡,我想起了家乡。武汉是艘万吨巨轮,柳林镇是一条湖中小划船。小划子的清悠宁静,只有龟山才有。庞玲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她的见识眼界,与生俱来,她生下来,就站在了人间高处,我们坐在井底,抬头只望见一小片天,但却因此拥有了丰富的幻想。庞玲也说:武汉车水马龙,人车喧闹,空气混浊,久了也生厌烦的。这里没有柳林镇诗意和清新。
庞玲家住中学,窗台上摆满花草,窗明几净,家里好清爽!她母亲满脸的慈祥,说话声音响亮,是语文老师,一见我就夸:你这妮长得蛮顺靓呀。我很不好意思,当面听夸长相,从来没有。只在四五岁的时候,常听到几个婆婆说,这小妮儿,模样俊,有神气。庞玲问母亲张老师回汉没有,她母亲说:“没听说。他不是在柳林镇吗?”我们把张老师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她母亲感叹:“作孽啊,但他的苦日子,也没多少天了。他以前是一所名牌大学附中老师,写过很多文章,言多必失,问题就出在他文章观点上,这样才遭遇下放。”我一听,对张老师更是肃然起敬。
第二天早晨,我们去逛街,任何一条街都没尽头。我问水果湖在哪里?庞玲很奇怪你咋知水果湖呢?我讲起张老师在石板街的故事,庞玲笑得前俯后仰。那我们就去水果湖张家湾看看,说不定就碰到张老师了。一路电车直达水果湖,看到了一幢幢红楼,庞玲说这是洪山区,省政府机关在这里。
到了水果湖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一片湖,张家湾也不是一个村,而是一条繁华的大街。我俩就坐在张家湾的马路边上,细细聊着张老师的点点滴滴,他上的每一篇课文,我们都能背出来,他讲述哪篇课文用了什么神气,用什么语气表演课文中某个人物的语言,用怎样的语调朗读我们哪一篇作文……还有他幽默的语言,各种意味的含笑眼神。这样一个有教学天赋的老师,恐怕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了!我们深深思念着他,好像这里充满了他的气息,久久舍不得离开,如果张老师突然穿着皮鞋走在这条马路上,那该多好啊!
经常看见田树带馒头包子上学,以为他长个,容易饿,没在意。慢慢发现,只见带,没见吃,放学就失踪了,周日也不见人,有些很反常。张老师走了,他变了,能安静了。教室里没了他的捣乱,显得了无生趣,死气沉沉。
有一天,我终于憋不住问:“你是不是有情况?”他开始躲闪,回避,说我神经过敏。他说没说谎,我听音便知。我紧问不休,他便悄悄地说:“我最近经常和张老师到老山里去,挖树苗,采集松塔。”我一听他提张老师,就欢喜起来。他低声说:“别激动,我们在干一件伟大的事业。”我问:“夸张了吧?”他说:“是真的,我们在山上种树,种一棵是一棵,能种多少是多少,张老师说的,该长树的地方,就应该长树。这是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问:“庞玲呢?”他搔着头皮,想了想:“除她以外。”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庞玲听说张老师还在学校劳动改造,高兴得跳起来,恨不得马上见老师。
放学了,同学们纷纷离校,田树悄悄带我们上山,他背着水和馒头。在开过荒的山头上,张老师忙碌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寂凄凉,庞玲哭了,我也难过,眼睛湿润。当我们在张家湾的马路上,猜想老师行踪时,做梦也想不到,他一直在这片山头忙碌,种田,种树。累了,就洞里歇荫休息,每天早出晚归。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身影。张老师看到我们,很意外,看我们俩抹着眼泪哭,张老师说:“哎呀呀,我还没哭哩!你俩有么子好哭的沙?笼鸡有食烫盆近,野鸟无食天地宽。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闲云野鹤,自由自在。这座山由我当总设计师,我想种么菜就种么菜,想种松树就种松树,想种桃树,也随我。春天满山桃花开了,那才好看。”张老师这么一说,庞玲破涕而笑了。张老师说:“这就对了,有没有听说过,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庞玲说:“只听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老师呵呵一笑,一个意思呀。张老脸黑了瘦了,精神却很好,眼神笑意中的幽默还在。我们俩哽咽着叫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说:“你们俩来了,正好,帮忙把田里大小石头清理出来。我要整出培育树苗。”
洞里堆了不少青色松塔,我问把松塔埋在土里,就长树苗吗?张老师说,种子在松塔里面。晒枯了,种子才磕得出来,要在树上采集,秋冬,落在地上,种子就掉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让它回归原来的模样,这山头该是谁的位置,就是谁的,不能错乱了。错乱也是暂时的,只需要十年时间。黑屏墙的森林就不是你作文写的传说了。我现在能做这件事情,只是起个头,将来,人们迟早会觉醒,所有的山头,会长出森林。做这样的事情,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再过十年,你们就可以开门见树了。
下山的时候,庞玲说:“我妈来信了,要我转回去。”我很意外:“为什么呀?”田树也问:“为什么呀?”庞玲说:“以前张老师当班主任,我妈觉得当她的学生真的挺好,现在换了老师,水平差太多,怕把我误了。我妈还以为,这里可以安心多读书,城市闹革命不清净。”田树说:“庞玲,我以前糊里糊涂的,老欺负你,骚扰你,我正式向你道歉啊。”庞玲说:“不用,我本来也没放心上。”田树忧郁地说:“你能不离开这里吗?”庞玲说:“其实我也不想的。这里有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张老师,有你们这些同学,我也舍不得。只要张老师在这,我是不会走的。”但是庞玲妈说过,张老师的苦日子不会长久了,离开也是迟早的。对这一天,我期待也害怕。只是希望张老师能早日回到我们的教室。庞玲也就不会离开了。

那天我们放学后刚踏进石板街,只见张老师迎面走来,有好长时间张老师没来石板街了。我们蜂拥着围了过来。
田树极响极响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摸一摸他的小平头:“快快长高,好好练球,说不定还打得出名堂来,但是学习成绩可不准拉下!”田树听了直点头,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听话。
我很想问一句老师您什么时候来给我们上语文课,明天呢还是后天?想了想,终于没问出来,我不敢!我宁愿作长久的模糊的期待,也不愿得到确定的答案。
张老师对我说:“写作上,你确实是有点灵性,今后要多阅读多写,可不能骄傲自满。”我诡秘地一笑,大声说:“不再有尾巴翘起来了,连兜一块儿被割了。”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讨米婆子一边唱一边歪歪斜斜地走来,她的头发乱得像一堆枯茅草,沾着纸屑和泥土。突然她一把抓住了张老师的手臂:“孩子爸呀,我找你好苦啊!”说完仰天悲嚎,突然她看见我们正紧紧围着老师,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来:“你们不能抓他,不能抓他,我和你们拼命!”说完一头朝我撞来,我惊叫着一步跳开,她嘿嘿地疯笑起来,然后迈着十字步,唱着歌朝前走了。
老师盯着她的背影,目光很复杂,喃喃自语:“我原以为这里是一个纯洁的地方,没有被污染的地方!”苦笑着拍拍田树的头:“都进屋吧!要下雨了!”细听,果然有雷声隐隐传来。
老师转过身走了,我们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街尽头,不再有一个行人,只有疯女人的歌声仍充塞着小街的每一个角落。
雷声更响了,草屑儿、纸屑儿在石板街上乱飞乱舞,家家开始清扫自己门前的青石板,家家开始上板子关窗子。雨终于来了,是从天上来还是从远山来,说不清,落在石板上又脆又响,像老师的黑皮鞋在敲击着青石板。
张老师走了!那天他去石板街是与我们告别的。时代顺了,他回到他该回到的地方。张老师说过:“该是谁的位置,就不会错乱。错乱了,也是暂时的。”从此石板街再也听不见黑皮鞋踏点青石板的声音,再也不见了那笑,那可以做多种解释,让人猜不尽的笑。
庞玲离开柳林镇中学的时候,把《简·爱》还给了我。我问:“你看懂了多少?”她说:“全部看懂了。”“后一半,你也懂吗?”她说:“是的。张老师就是我心里的罗切斯特。从他给我们上第一课,我的心被他的风度气势抓住了。后来张老师急救过我,背过我,那么踏实,那么安全,那么温暖的背,我怕是终生忘不掉他了。即使命运把我身体其余部分全夺走,我的心也会留在他身上。”
我终于读完《简·爱》下一半,才发现,并没那么难懂。我理解了庞玲的感受,因为张老师在我们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庞玲离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简爱对罗切斯特说的。那句完整的表白是:“我的整颗心,先生,属于你!即使命运把我身体其余部分全夺走,我的心也会留在他身上。”
如果心底有一个悄悄想念的人,且终身不忘记,那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初恋?
一天,我们走过小桥,见讨米婆衣衫褴褛地躺在河滩上,一小孩儿正朝她裸着的地方扔石子,“老鼠”一步窜上去揪住两个小孩的耳朵:“下次让我撞见,我把你们统统扔进河里,不,扔进厕所里去喂蛆!”
我发现疯女人躲在那儿有点不对劲,因为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躺着的,况且这么多蚊虫在叮咬着,她不会没一点感觉吧!我们一块儿下去探个究竟,喊了几声,也不见醒来,我们把她扳过来,我们吓得一下子跳开,眼睛是睁着的!
原来她早死了!于是石板街响起了我慌乱的叫声:“讨米婆死了!讨米婆死了!”
近山渐渐青了,遮住了丑陋的黑石头。那片森林是张老师种出来的。春天的时候,确实还会看见几树桃花夹杂其间。田树当了镇长后,每年镇上的植树节都会动员各单位上山种树,所有的山头都已被青松覆盖。寨子山也一样,也返青了。看着眼前的森林,想起当年张老师孤身一个荒山顶忙碌的情景,我总是眼睛潮湿。石板街消失,取而代之是住宅花园小区。石板街在人们的记忆渐渐模糊、淡忘。但我永远记得。我忘不了在那里我曾怎样体味过黄昏的落寞、惆怅,我是怎样踏着青石板一天天长高、成熟。张老师却像恒星一样永远照亮在我记忆的星空,我就是顶着这样一片星光选择了我的人生。
后记
三十多年以后某个早晨,我穿着拖鞋下楼去门前小卖部吃早点,突然惊呆了!张老师立在我面前,我的心急速地跳动,以为是无数梦里的一回。我揉揉眼睛,不是梦,确实是他。他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眼睛中不再含当初的讥讽或严峻或幽默或机敏,而是饱含慈父般柔和温情。
我没有立刻叫他,想想自己还拖着鞋,只想钻进地缝,正想着怎么躲避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我,那窘迫的样子很像当年在石板街急着解皮筋的小女孩。他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我,我笑着迎接他,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张老师。”他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没有报名字,仍是那么笑着望着他,至今记得学过的每篇课文,他讲述每篇课文的神态语气也能清晰呈现眼前,我就不信一个受他影响重大的学生,并用生命之力卫护过他,会在他记忆中未留下丝毫痕迹。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他记不得我了。唉!也难怪,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该有多少学生从他手下走过,而这些年,我虽然始终在关注着他的行踪,但没有和他联系过,觉得只要我能记住他,悄悄地怀念他就够了。
当年他回到了某大学附中,当过十年校长,再后来调到省教研室,主编一本语文教研杂志。他这次回来是来参加全省在我市举行的一场语文教研会,于是顺便看看他工作过的地方。
老房子全部拆了,只留下唯一一幢平房做着小吃部。他就站在唯一的平房前,回想着当年。也真巧,这幢房子恰是他当年住过的。我有点酸楚地告诉他,他曾住的是第几间房,他的窗帘是苹果绿的。他一惊,凝神看着我,刹那间,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泪花飞溅……他终于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石板街的小女孩,在那间房子里和他谈过《简·爱》的小女孩……

                                                   胡雪芳,女,湖北省作协会员,松滋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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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女王Lv.2 发表于 2020-5-12 19:57:49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往事只能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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