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法饶恕（小说两题） - 松滋100网 - 让世界看松滋

无法饶恕

程以龙

卫鹏十五岁那年，荣获全县中考第二名。这一消息无疑像无线电波一样，很快辐射到全校、全公社、乃至全县。

那天中午，班主任老师找遍整个校区，终于在学校操场找到了卫鹏。班主任紧紧拽住他的手说：“不错，不错，你能取得上县一中的好成绩，不仅为西水河中学争了光，也为我这个班主任长脸。”班主任一脸兴奋，接着说：“眼下，你别看有的人把学习不当一回事，将来知识会越来越重要。”他楞了一会儿，然后嗫嚅道：“光学习好还不行，还要过政审推荐关。”

放学回家，卫鹏高兴地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岂料，他爸爸先喜后忧，然后一脸愁云地嘀咕说：“眼下，连吃饭都要看日子，哪有钱去读书呀！”话音一落，爸爸红着眼睛转身出门。

卫鹏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和失望。转念一想，爸爸说的也是事实。那时，农村正处于小菜半边粮的年代，他们家在队里又是出了名的家大口阔，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家庭。兄妹四个当中，数他是老大，全家人都指望他早点回家挣工分，也可以多分口粮。

谁料，卫鹏进县一中的名额，居然被生产队长李远长的儿子占去了。李队长的儿子不仅学习成绩一般，而且说话还带口吃。有几回，班主任见少数同学上课打瞌睡，既不批评也不体罚，而是点名让他起立朗读课文。当他结结巴巴地念课文时，同学们不禁的好笑，随着笑声，打瞌睡的学生便被笑醒了。

卫鹏疑惑，当他眼睁睁看着李队长的儿子收拾行李，兴高采烈地去读书，自己必定回家务农时，心中五味杂陈。论学习成绩，他数一数二，论个头长相，他相貌堂堂，论家庭成分，他根正苗红。想着想着，他十五岁的心田里便播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

几天之后，卫鹏很快得知，毕业生的升学座谈会是在李队长家开的。据说由校长主持，班主任和队委会成员参加。那时，一个学生的升学，几乎由一队之长说了算。鉴定标准主要看政治面貌、家庭出身、以及暑假寒假参加队里的劳动表现，其次才是学习成绩。显然，他未能上高中，就凭李远长的一句话。

一天，卫鹏路过李队长家。不料，他家喂的大黄狗突然从树林里蹦出来就咬人，样子疯狂凶恶，非常吓人。卫鹏见状，立马捡起一块砖头，猛砸过去，大黄狗顿时乱汪乱叫。当它再次反扑时，队长的老婆忽然出门，一见是他，咋咋呼呼说：“砸什么？砸。你这是打狗欺主，小小年纪，拿狗撒什么气啊？”这时，李队长跑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给老婆就是一巴掌。然后吼道：“明明是你家的狗咬人，你还有理指责鹏伢子？”队长见老婆捂着脸，抽泣而去，马上回头道歉说：“鹏伢，我的好侄儿，你是个读书人，别跟你婶一般见识。”

“谁是你的侄儿？”卫鹏不领情，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晚，卫鹏躺在床上难于入眠，心中的怒火越燃越烈。他想，你李远长不就是个一队之长吗？你儿子占了我读书的名额不说，你老婆还出口伤人，连你家的狗也仗人势，总有一天，我会除了这一口恶气。

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卫鹏悄悄躲进李队长家的树林里。不一会儿，李队长家的那条大黄狗忽然一摇一摆地蹿出树林。这时，他将之前准备的一坨裹有五氯酚钠（剧毒）的瘦肉团子一扔，大黄狗如饥似渴地扑上前去抢着就吃，咽下之后，大黄狗怏怏地跑向河边找水喝。不久，河边传来一阵狗的呻吟声。随后，他又偷偷溜进队长家菜园，将园里的辣椒、小白菜、瓜藤一棵不留，全部拔得精光。

次日早上，西水河边果然传来队长老婆的骂声：“你个砍脑壳的啊！你个遭雷打的啊！你做这种缺德事断子绝孙呐！”

卫鹏躲在被窝里怕见人。突然，他爸爸轰开房门，掀开被子一顿暴打，边打边吼道：“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其实，他昨晚一身泥水回家，爸爸早有疑问。爸爸又呵斥说：“你害人啊！你做这种亏心事对得起谁呀？你的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顿时，屋内响起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

出工的第一天，李队长安排男人挑桶子粪，唯独派卫鹏去守苗田。守苗田是队里最轻省的活，一天到晚扛着一根竹竿，竿头绑着几面小旗子，围着田埂吆喝，吓跑鸟雀、鸡鸭。派完活后，李队长摸着他的头，心疼说：“鹏伢，你细皮嫩肉的，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大叔哪舍得让你挑桶子粪去。”收工回家，他觉得李队长的话十分暖心。后来，他每晚坚持挑灯夜读。冥冥之中，他开始领悟“穷不丢猪，富不丢书”的真谛。

回乡不久，卫鹏被安排到公社去做血防员，血防员不但比亦工亦农的待遇好，而且学习机会也很多。不容分说，能争取到这个名额的人，肯定只有李队长。临走那天，李队长语重心长地说：“鹏伢，你记住，像你这么爱学习的伢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听完这话，他怦然心动，心中的怨恨像西水河的冰凌遇到早春二月的阳光一样，渐渐解冻、融化。

恢复高考的那年，卫鹏跟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兴奋，终于盼到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段日子，尘封已久的旧书、旧课本像出土文物一样珍贵，书本也温暖了整个冬天。

卫鹏终于于385分的成绩考取了地区地质学校。虽然只是省中专，但是，全大队的人都以他为荣。尤其是大人在教育子女时，常用一句口头禅：“你能像卫鹏考个中专，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隔年春节，卫鹏到班主任家去拜年。班主任连忙备酒备菜，准备好好招待这位得意门生。酒过三巡，班主任兴奋地说：“卫鹏，你还记得老师，充分说明你日见成熟，懂得感恩。”卫鹏感激说：“老师，您是一生的恩人啦！当年，要不是您教我的‘你别看有的人把学习不当一回事，将来知识会越来越重要’那句话，我肯定会把书本丢得远远的，把所学的知识早就还给您了。”

饭桌上，师生俩谈笑风生。没过多久，两人便把话题扯到当年卫鹏上高中的往事上，班主任一边喝酒，一边鼓励说：“其实，你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凭你的勤奋和智商，不仅是读中专，而是一块上大专的料啊！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卫鹏反问道：“当年怎么啦？”班主任皱着眉头说：“要不是你爸爸打一横锤，你早就如愿以偿啦！”

卫鹏一脸茫然，迫不及待地问：“我爸爸怎么啦？”

班主任回忆说：“当时，在座谈会上，学校、队委会、李队长举双手赞成你升学。可是，会快开完时，你爸爸突然闯进门来，粗声吼气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有钱供伢儿读书啊！读书读得饱肚子吗？’因为这事，你爸爸跟李远长队长吵了起来，一个说家里穷，一个劝说砸锅卖铁也要让伢儿上学，并且队里帮忙想办法。吵来吵去，你爸爸摇头说：谁愿去谁去，反正我的鹏伢不上这个学！最后，李队长含眼泪水惋惜说：‘耽误鹏伢了。’”接着，班主任叹了口气说：“可惜啊！李队长已经作古，真是好人命不长啊！”

次日早晨，卫鹏提着鞭炮黄纸、清茶薄酒、水果糕点，一脸忏悔地径直向李远长的坟头走去。

检讨书

程以龙

文君调到钢厂工会后，天天与各类报告、总结、典型材料打交道。厂里除写检讨书外，诸如意向书、协议书、合同书也由他起草。尤其是厂里举办什么劳动竞赛之类的活动，他更是忙得心力交瘁，部分车间科室的决心书、挑战书、应战书，也要请他捉笔代刀。

几天以前，三车间突然发生一件怪事。厂长的儿子吴能，趁午休时间，竟然独自一人闯进女工宿舍调戏一位女工。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对那位女工动手动脚、搂搂抱抱，更为恶劣的是他不顾旁人劝阻，硬将那位女工的乳罩撕得七零八碎。事发之后，闹得全厂女工们毛骨悚然，都躲着不敢上岗。碰巧的是，县委驻厂社教工作组刚刚进厂，受害女工的父母也不依不饶，并发狠话说：我们不管吴能是厂长的儿子，还是厂长的老子，如果厂里不严肃处理，我们就法庭上见。

两天之后，县委工作组、厂委会、厂工会研究决定：对吴能的处理意见有三：一是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吴能当众作深刻的检讨；二是取消吴能本年度的年终奖；三是吴能必须给受辱女工公开道歉，并赔偿精神损失费1000元。

决定一出，全厂上下最忙的一个人就数工会的刘主席，他庆幸自己感谢厂长知遇之恩的机会来了。不过，他认为处理决定的后两条都好办，难办的就是头一条。他知道吴能跟自己一样，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人，还能写什么检讨？前年，吴能在厂里与别人打架，打断别人的两根肋骨，不是他为了巴结厂长，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吴能早就被开除了。

刘主席在厂里也算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你别看他大老粗一个，但对上曲意逢迎对下吆五喝六的本事，比实际工作能力强一百倍。一日，他陪县工会干部下车间考察，当他们一行走马观花来到铸造大炉时，正好遇见一青年工人躲在墙角边悠哉游哉的埋头看书。于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呵斥说；“上班时间看书，你还有没有点劳动纪律观念？”不料，那青年工人一脸不悦地辩解说；“噢，我看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思忖片刻，立马变脸说：“噢，是专业工具书，看看看，好好好，我冤枉你了。我不但不批评你，还要表扬你哩，年轻人就是要多钻研钢铁方面的业务知识嘛。”在场的人哄然大笑。县工会干部们也摇头好笑。

不出所料，吴能写检讨书的差事七推诿八谦虚，最终还是落到文君的头上。那天，刘主席在办公室对他说：“你把所有的事压一压，先帮吴能写好检讨书。”接着，他吩咐说：“干脆，你就回家去写，家里安静。”

文君心想，你刘主席安排什么工作我是一一照办，唯有替别人写检讨书，自己还是头一回。

无奈之下，文君只好回家，呆呆坐在写字台前。起始，他闷闷地抽烟，脑子也像吐出的烟雾一样漫无边际地漂游。不过，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始终没有找到切入点，不知如何下笔？直到中午，妻子回家吃饭，见他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于是嘲笑说：“你写东西就比我们女人生伢儿还难啦？”文君苦笑一下，说：“你们女人生伢儿是肚子里有，我脑子里是空空如也啊！”说完，他将笔一甩，又点燃一支烟。

一天过去，文君滴墨未落。

两天过去，文君一字没写。

第三天早上，文君硬着头皮走进工会办公室。刘主席质问：“你帮忙写的检讨书呢？”

文君支支吾吾，无奈地看了刘主席一眼。

刘主席急得像热锅的蚂蚁，说：“眼看明天就要召开职工大会，到现在检讨书还没有着落。实话告诉你，只要吴能过了关，我们的关才好过。”

当晚，文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寐。于是，他翻身下床，伏案铺开稿子，提笔写道：

检讨书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职工：

今天，我怀着十分无奈的心情写下这份检讨书，也是我没有为人代笔写出深刻检讨书的检讨书。

下面请允许我对写检讨书的不同看法：一是检讨书是不能由人捉笔代刀，必须让犯错误的人自己写，不懂得懊悔、反省，怎能算深刻的检讨呢？二是检讨书没有范文，既不能抄袭，又不能剽窃；三是我本人没有犯过类式错误，也没有写检讨书的丰富经验；四是就如何写好检讨书？是否应该纳入提高职工公文写作的范畴，聘请专家来授课。

此外，不该写检讨书的人难啦！

不该写检讨书的人，失去很多浪漫的生活，别人双双对对在灯红酒绿里翩翩起舞，在潇潇洒洒中游园逛街，你却孤孤单单地躲在墙角里苦思冥想。别人已香甜入睡好梦连连，你却寂寂寞寞正在挑灯夜战。有时写的天昏地暗、头胀眼花，有时像热锅的蚂蚁，而你总是不肯给大脑放一分一秒钟的假，既是把自己安放在床。脑子里仍在想点子、构思、找切入点，甚至在梦中还在唠叨生活中的真善美与假恶丑。

不该写检讨书的人，失去很多升官发财的机会。别人擅长阿谀奉承溜须白马之道，你却一身正气、十分傲骨地写不完的文字。别人有车子、房子、有票子，你却轮到妻子不理你，孩子不爱你。当你惨遭别人歧视，你才把笔一甩，稿子一撕，自己生自己的闷气。踟躇几日，你倍感失落太多，惶恐不安，于是你又悄悄捡起那支甩掉的笔，铺开稿子执着地写了起来，哪怕写一篇“豆腐块”“火柴盒”，也要修改、润色多遍，方才问世。

不该写检讨书的人，最大的快慰莫过于稿子的发表。那喜悦如同中了体彩大奖一样兴奋，那陶醉仿佛坐在春天的草坪上、欣赏花开、享受阳光一样惬意。当稿子上写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你方才领悟生活的真谛。

检讨人：文君

X 年 X 月 X 日

次日早上，刘主席接过文君的检讨书，连内容看也没看一眼，就交给了吴能。

职工大会上，吴能拿着检讨书匆匆上台，磕磕巴巴地照本宣科念了一遍。奇怪的是，台下除笑声外，居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坐在前排的刘主席扭头看了文君一眼，急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他从刚才莫名其妙的笑声和掌声中，也很快明白了下一个该写检讨书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