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纪念章（组诗） 杨章池

纪念章（组诗）

杨章池

杜鹃还是布谷

“咕，咕啊，咕！”

在树顶，它用一声接一声的叫

截住支教老师返城的路。

陌生的鸟，吐纳巨大嗉囊

说无限悲苦。

他停下脚踏车，呆望一小时

天空高远，时间忽快忽慢

他在风中一直攥着拳头，几乎要

替它咯出血来

“大包鼓得快爆炸了！”当他

作为年迈的父亲向我转述时

已过40年

但他仍不明白那只鸟为什么

只冲着他叫：

那时，生活碎屑刚被扫除

病痛还遥遥无期。

作为客居湖北的广东人，他甚至不知道

它是杜鹃还是布谷

纪念章

——悼仁青

此刻你比所有人加起来

还要重

往后，你却比一阵风还轻——

抢在50岁前

将一生的美德用完，让我们一下子就相信了

时间原来可以预支，灵魂

通过煎和熬，才会呈现

啊这身体彻底的背叛

啊这不可消除的痛

并未随你逝去

它传递在我们中间

像燃不尽的香纸——

每天，会有个人疼一阵

从我到他，从他到她

从松滋到北京

不再那么剧烈，却更绵长

不再那么集中，却更深刻

不光是帮你疼，也帮自己：

你离去，我们才真正诞生

怀着恐惧互相靠近

带着感恩，紧紧拥抱

倾听着，群山间的呼应

——不多，就疼一小会儿

其余时间，我们还要强打精神

上课，打理生意，校公文，教育孩子

像你一样

咬紧牙关又若无其事地

活下去，慢下去。

……此刻我们朗诵，相信你能听到

我们唱歌，假装你在应和：

独行者，所有的未知

你将替我们一一品尝

作为泪水，也作为血斑

作为先锋也作为献祭

受信任士兵

被依赖的干部

一句玩笑兜住一个抱负的兄弟……

我们放心

把你还给店子岭了

半坡的禁锢是护佑也是解脱

空旷的是心，也是墓碑上方的天

但以儿子、丈夫和父亲身份铆定的

众多人质，如何解救？

“时间会自证为一把锤子，徒有其重”

这些年来你所做，所说，所念

才是高高扬起的力臂——

轰鸣着，将这些痛的镣铐

敲打，辗压，研磨

锻造成一枚枚发光的

纪念章

在清晨或夜晚，别在

我们骄傲的衣襟！

稻束低垂

——追忆袁隆平院士

那一日，光合作用

不再发生：那一刻，中国最沉的一束稻穗

垂下了

这世界，有的地方战火在烧

有的地方，地震在不停发生

有的地方大雨在倾盆

有的地方，倾轧在持续

而一个人的离开，比它们

都重

天然雄性不育株，雄性不育系，母本纯度，超优千号……

14亿人默念这些词

当“野败”从记忆中迸出

让我们回到课本中、考试中

再次获得你的名字

匮乏是一种罪，饥饿

是一种耻

你久久抚摸着国家的饿

饭碗千钧重：“为稻粱谋”

多么平凡而伟大

你将自己变成一株稻子

用慈悲再造这些绿色生灵

用千万日夜的坚忍完成

对遗传学的改写

你用汗水喂养着

一个民族的尊严

叫你再生爹娘，叫你菩萨

向你永远卷着的裤管和裤腿上的泥致敬

向你粗糙的手和手里的光致敬——

那是稻秆贴近泥土的部分

向你沟壑纵横的脸致敬——

那是最美的稻花

米香中有你，炊烟中有你

此后一阵风，一阵雨，一缕阳光

都会替你看护人间——

以你之名，在湛蓝星空里，那第8117颗小行星

无声转动，勤勉如一

“我把饭吃完了，一颗也没剩……”

今天，全国人民都很乖，他们要

再当一回孩子。

危险的嫌犯

“砰！”

火坑前一声短促爆响

把嘎公耷拉的眼睑掀开——

挂在墙上的鞭炮忍不住

走火了一个

他跳起来，咒骂，熄火，

把鞭炮扔进门前水沟

他领着我满屋寻找

明火、暗火

用眼睛，用鼻子

将每个旮旯翻了又翻，踩了

又踩。

他躺下，又起来

又躺下，再起来

那颗躲藏的火星一直在喊他

一刻没停

他搭梯子上阁楼，抡起钎担

把熟睡的劈柴、棉柴

一捆捆挑下来

柴禾互撞，闷哼声

堆了一地。

直到鸡叫赶走了星星

我们也没有查到

危险的嫌犯

……大年三十，爆竹在

家家户户炸响

像掩护了什么

而我们两手空空

沉闷的“噗噗”声都没有

哭丧的脸就要爆发

心中的火星就要

从眼里冒出来

重

在几近绝望的逃亡中相依为命的

是我们——

漆黑影院，《地心历险记》很重

与我紧握的8岁小手中的汗水，更重

相互探测的是我们——

“这世界上最慈爱的父亲莫过于杨章池”

深夜从夏令营发来的短消息如陨石，砸出

一个中年男人的泪

头回赴上海，团队排斥，同伴打击

县里的孩子彻夜未眠

孤单和焦虑，更重

突然醒来的是我们

出殡那天上午，

你笨拙的拥抱比往日都重：

姨父之前，我们先后失去了

姑婆、二叔公和外婆……

贾玲的帽子

在新江口电影院的黑暗中我们发现：

正在受辱的主角，有几分像

同学贾玲。

五个初二男生慌忙交换了眼神。

越来越像，随情节演进，

这个追求自由、尊严的英国家庭教师

与传说中相当随便的女生

渐渐合体，发出共同的光

第二天起，我们以不一样的

眼光持续跟踪，观测：

有一双深邃眼睛的她照样

逃课，不及格，奇装异服

结交社会青年

转学，再转学。

但没关系，另一个她活在

我们深深的爱与同情中

活在一顶名叫“简·爱”的帽子下——

它由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女演员苏珊娜·约克，以及这部译制片中

李梓的嗓音共同构成。

伸到今天的帽檐，用30年辅助线，牵出

长长彗尾：

它盖过了罗沃德孤儿院的阴影部分

盖过了桑菲尔德庄园的大火

盖过了凛冽的，荒凉的少年时光

一无所知的贾玲不知所终，小镇男生都已肥胖

但世界的美好

总会到来。

早樱之爱

遭捆绑，剁手

像决心不再复原的标本

除夕前夜，你们被杵在这里

和公交站牌比，谁更

枯槁，冷硬

“半点活过来的样子都没有”

一只只秃掌伸向天空

又能要回什么

一周，仅仅一周

你们竟集体迸出那么多

深红，浅红，白和紫

这些木撑子搀扶着的爆发

多像一场大型伤病后的集体爱情——

并不是木本们有多努力

才配开出这些美和善

是开花的盛大念头

将你们救活

杨章池，湖北松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长江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荆州日报社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