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摆渡(小说)—王宁然
摆渡(小说)王宁然 爹说,如果我能冲破世俗的束缚,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壹】 荆江边上泊着几叶扁舟,一眼望去,像饭碗边上的几粒米。我把斗笠拉得低一些,透过纱巾向江那边望去,只见水天相接的地方搁着一轮红日,妖艳如火,灿烂如灼。将近傍晚,再不到家爷爷该着急了。我走近江边,透过暗色的纱巾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熟人的船。爷爷叮嘱过,不可随意坐船,荆江不识人的,很危险。可是,现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周家的船。我是偷跑出来的,若是加上夜不归宿这一条,估计一年都甭想出门。江水翻滚着流,水波映着夕阳的光晕,粼粼闪烁,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忽见少年划着船,披着一身红光,缓缓靠岸。我松了口气,是允贤。我走过去,唤了声“允贤哥”。允贤看向我,笑了一笑。他不曾见过我的面容,只识得我的声音。待船停稳,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提起衣服的下摆,露出一双小巧的脚,还没站稳,船忽然摇了两下,我惊叫一声,允贤抓住我的胳膊扶了一把,他力很大,我甚至觉得手臂隐隐地疼。“四小姐小心。”他说。江水从我们身边流过,偶尔窜出几条活泼的小鱼。我慢慢地坐了下来。泛着波光的水,甚为美丽。长长的船桨划过江水,发出丝竹一般好听的声音。船离了岸,向对岸驶去。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一样,爹爹在信中说,我的嫁衣就是那样的颜色,红艳而似火,高贵而娇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看向允贤,他的脸比以往黑了些,许是这几年都在帮着他父亲做事的缘故。“周叔叔身体还好吗?”我实在耐不住寂寞,把爷爷的不能和男子随意说话的教导抛向一边,问允贤。允贤的脸红了一下,也许是被霞光笼罩的缘故。他点点头,并没有回话。我知道允贤是不会放开了和我说话的,我爹是当朝宰相,他只是个船夫的儿子,地位太悬殊。我觉得无聊,撩起广袖,把白皙的手臂深入水中。水有些凉,但很清澈。一条鱼摇着尾巴从我手边游过,我伸手去抓,它的身体很滑,抓不住,轻盈地就往一边跑去。我不甘心,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另一只手按着木板,去抓那条鱼。“四小姐,危险!”允贤斥道。我不听,甚至将一只脚踏在船沿上。正在我就要抓住鱼的时候,脚下一空,我翻身落入水中。清凉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离死亡好像只有一步之遥。恍惚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被允贤抱上船的时候,我还惊魂未定,不断地咳出水,死死地拽着允贤的衣服,不肯离开他的胸膛。这时候我当然不会记得爷爷说的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斗笠早不知道去哪了。允贤惊异地看着我,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我日日带着面纱出门。爷爷说我长得像我生母一般倾国倾城,为了少惹麻烦,不得轻易露面。到了对岸,允贤撕下袖子上的一块布,叫我挡着脸。我不肯,说这不是纱布,会看不见路。他皱了皱眉,又宠溺地说:“乖,拿着,不然项老太爷又要骂你,看不见我牵着你就是。”我可以欺负允贤,但不能忤逆爷爷。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怕,只好让他轻轻拉着袖子走。一路上,我有时也偷看他,他的脸还是异常的红。时不时还能听见路人的议论。以这样奇怪的姿势,他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我一放下布就看见爷爷满含怒气的眼睛,像利剑一样,看得我心头一颤一颤的。允贤替我说了事情的原委,并将责任揽在自己肩上,说是技术太差才会让我落水。爷爷并未责怪他,还道了谢,说我给他添麻烦了。我心里不舒服,但说不出话来。随后我跟着爷爷进了屋,没有看见允贤离开的背影。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几束昏黄的灯光跳跃着。家里很朴素,也没什么名贵的东西。爷爷是寒门子弟武将出身,方圆几十里就他一个人发达了,但他临老了还是离开京城回了乡,过着清贫的生活。气氛有些压抑,爷爷坐在藤椅上看着我,我不敢去换衣服,湿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我大致猜到他要说什么,我和允贤有了肌肤之亲,只能以身相许。其实我一点儿不稀罕爹爹在京城给我定的亲事,我连男方什么样都不知道,正相反,我巴不得能嫁给允贤。但是爷爷沉默了良久,只是端起手边的茶,说:“伶儿,你和你生母真像。”我抿了抿嘴,刚想问他要不要嫁给允贤,他又说:“你爹来了信,说下个月接你去京城。”看来是不用了。我心里怅然若失。“下去吧。”爷爷闭了眼,说。我回房,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夜不能寐。隔壁允贤的读书声,分外清晰。我是爹爹第四个女儿,也是唯一的庶女。听爷爷说,我亲娘生我时难产死了,刚好爷爷放了兵权要回乡,爹怕嫡母害我,就叫爷爷带我一起回去。所以,我自小是爷爷带大,从未见过爹爹嫡母和三个姐姐。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在京城给我定了亲,只等我十六岁嫁过去。现在已是秋日,明年春天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曾经盼望的十六岁快来了,但我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今晚没有月亮,窗外繁星点点,像极了烛光下一滴一滴晶莹的泪。我忽然很想见允贤。 【贰】 自那日之后,爷爷再不准我独自出去,叫婢女时刻跟着我,并且不能走太远。村里和我相仿年纪的姑娘见了我都只会说恭维话,因而我并没什么好姐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允贤,我们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但是周叔叔身体越发不好,允贤每日都要撑船,我只能在将近入睡的时候才听得见他清朗的读书声,觉得分外寂寞和想念。况且出了那种事,爷爷说什么都不会再让我和允贤来往了。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就这样平波无浪地过去了。我疲惫地睁开眼,感觉到枕头的湿润,很凉。天还不大亮,我能看见窗外的朝霞,一如那日的晚霞,红艳如血。只是离别的味道那么浓,我只能感觉到深深的不舍和悲凉。婢女服侍我起床,梳洗罢。也没什么行李收拾,说是爹爹都准备好了。爹爹的人在江对岸等我。爷爷走到门口,说不送我了。我分明地见他眼眶微红,细密的皱纹间有些晶莹,像一条条小溪。说真的,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女子出家随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好在我带着面纱,爷爷看不见我泪流满面。“去吧,周家小子在等你。”爷爷说着,一挥袖,转身回了屋。婢女芽儿扯扯我的衣袖,说:“小姐,该走了。”“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好像还在我房里,你们替我找找去。”我说。“小姐,我昨晚亲手给您放进去的。”芽儿笃定地看着我。我当着她的面把行李翻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她只好带着我的随从抱怨着进屋。我确认她已走远,伸手摸了一下怀中的玉佩,还在,带着我的体温。我硬是一个人拿下所有的行李,飞快地跑了。江边的雾气很浓,我望不见水天相接的地方。允贤替我把包袱放在船上,我伸手,叫他扶我上船。允贤看着我,愣了。我笑:“抱都抱了,有什么不敢牵的?”他倏地红了脸,沉默着。流水从我们的脚边划过,很清很凉,就像我的眼泪。我能感觉到,我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直到脖子,他该是看得见的。他终究是牵了我,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要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这次的船很听话,我上去的时候没有摇。允贤很快放开我的手,去撑船。然后船就缓缓地动了。我回头,看向我的家乡,就是许许多多朴素的砖瓦房聚在一起,那么温暖。江水叫嚣着流,我看不见鱼,觉得荆江前所未有的冰冷,毫无生气。和书上说的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的荆江,一般无二。我看向允贤,斟酌了一下,说:“你想娶我吗。”我吓了一跳,不说我已定亲,就凭着爷爷苦口婆心的教导,我一个女孩子也不该如此放肆地问这种话。允贤的手一顿,我感觉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滴水滴在木板上,留下褐色的印记。“对不起,请四小姐自重。”他说,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我忽然后悔我没有借着刚才的机会跳进水里,然后允贤会下水救我,我可以求着允贤带我回家。我紧紧抓着船沿,看奔腾的江水。“你想不想啊?我就问问。”我说,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半晌,他没有说话。我转身去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说:“你都不想娶我,我在京城里的未婚夫会不会不要我?”他静静地划着船,像是想说又不想说,连着咽了几口唾沫。“想家的时候,就回来吧。”他用极嘶哑的声音说。这句话,他一定反复思量了许多遍。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对岸模糊的轮廓已经看得见了。往常很宽的荆江,这次似乎变得很窄,窄到像爷爷眼角皱纹的缝隙。很快,船靠了岸,岸上已经停着几辆马车,金色的流苏,红色的车身,健壮的马匹,一看就是爹爹的人。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过来了。“允贤,我在京城等你。”我低声说完,不等他有反应就跑下了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几个小厮帮我把行李放上车,那少女又扶我上了车。我掀开帘子,去看允贤。他还愣在船头。我才发现他比小时候长高了很多,高大的身材显得有些僵硬。马车开始轱辘轱辘地走,我不管了,不听少女的劝告,对着允贤的方向用力的挥手。我看见允贤点头了,真的。 【叁】 我到了京城了。这儿很热闹。街上总是人声鼎沸,和家乡的安静恬淡大不相同。我只是歪在马车里,静静地听清晰的轱辘声,恍惚着。有时听见水声,就猛的惊醒,掀了帘子朝外看。然而外面绝不是宽广的荆江,对岸也不会有我的爷爷和允贤。说起允贤吧,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只是,我好像习惯了每日都坐着他的船在寂静而柔和的江面上轻轻地摇。我睁开眼。车内是深深的褐色,我用手轻扣车厢,笃笃的声音,就像扣在船上一样。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身下的垫子跟着我挪了一下,一旁的素霞抬头看着我,小心地问:“小姐怎么了?”“没事。”我不习惯,这样亲切得有些做作的问话会让我觉得难受。她又低下了头,安静地像是融入四周,不复存在。真是极好的仆人,需要时来得及时,不需要时她绝不会打扰。“素霞。”我轻轻地唤她。“小姐。”她抬头,一成不变的语调,恭敬而疏远。“你有极喜欢的人吗?”我问,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帘子上的流苏。“有吧?”她弯起嘴角,腼腆地笑了。我有些诧异,我以为文静如素霞,是不会染上七情六欲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来了兴趣,问道。“唔,就是日日夜夜都想着他,像呼吸一样成了习惯吧。”她说,脸上染了轻微的酡红,像是天边的红霞,格外妩媚。允贤,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人,是因为极爱极爱吗?蓦地就想哭起来。淌着江水的家乡,映着朝阳晚霞的红色的水,奔腾不息,从我心上碾了过去。“小姐,到了。”素霞唤我。马车停下来,所有的一切,我的像水一样的少女时代都和现在的我隔了一条宽广的河,没有船,没有桥,一直流向天边。 素霞扶我下了车。眼前是一座高大好看的宅邸,琉璃瓦红得发亮,门外的柱子高而挺拔,红色的门正敞开着,门匾上写着潇洒大气的“项府”二字。这就是了,我家。门外站着一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见到那张慈祥而刚硬的脸时,我还是知道,他就是我爹。我唤了一声,他欣慰地笑了,把我拉近身旁,轻轻摩挲着我的手,眼角有些湿润。“伶儿,这么大了。”语气里情感复杂,有些酸楚,有些感动。爹身旁的女人温婉而恬静。我一直以为我的嫡母是一个十分精明又不容人的毒妇,因而父亲才狠心将我送那么远。现在看来她出身大家,通身优雅大气,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是理想中的贤惠妻子。我有些意外。“伶儿,这是你母亲。”爹爹拍了拍我的肩,说道。“母亲。”我叫道。“伶儿,回来就好。”她点头。神色亲切,漆黑而深邃的瞳仁,平静地像一潭死水。“住处都安排好了,素霞,带四小姐进屋去吧,今晚,我们设家宴给你接风洗尘。”她又吩咐道。我大姐二姐嫁得远还没赶回来,三姐夫是入赘,但三姐近日病了,所以也没有来。我与家人的初见,就是这样,父亲生疏的温暖,嫡母平静的冷淡。时间已经很紧。我还有几个月就要出嫁。这些日子又是做刺绣又是见亲戚,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什么时间去感叹与这个家的陌生。只是夜里偶尔做梦,总有一条望不到边的河,哗哗的水声使我倍感熟悉。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陌生的人与物,才恍然,我已离开爷爷那么多天了。素霞为我梳着头,我眨巴着眼,看镜中着浓妆的美丽女子。眼睛圆润而明亮,肌肤嫩白如血,红唇微张,露出几颗玉一样的牙齿,像是冬雪落在红色的梅花上,妖艳芬芳。大红的嫁衣曳地,像繁花满天,晕出一片火一样的河。素霞最后替我盖上盖头,这样,我就要嫁人了。对方是黄将军的庶子,出身不好但年轻有为,已受封少将军,和我门当户对。爹爹对这份亲事很满意。至于嫡母,这么些天,我始终摸不清她的心思。她只是笑着恭贺我,做好了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叫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宰相的女儿和将军的儿子,任谁都只会大加赞赏,夸一声郎才女貌。但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素霞扶着我上轿。我看着红色的世界,心里却想着允贤。奈何缘浅,在这样的世界,谁都挣不开“规矩”二字。祖上的习俗就是婚姻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人能够违背。再多的爱情悲剧也是当事人的错,临了了我们感叹一声,也不可阻挡地走上同样的路,又有谁会为我们的故事,泣不成声。我一路被抬到将军府,因着盖头什么也看不清,由着素霞扶我走完了程序。拜了堂入了洞房,才真真放了松。疲惫之余,肚子也空虚起来。素霞俯身在我耳边说:“小姐再等一会,等姑爷来了,就可以吃饭了。”我懒懒地答应了一声。听声音,外面很是热闹。不过与我无关。女子,向来只是闺房中的人物。花木兰那等人不是我这种平凡的人触及得到的。从此我只管相夫教子,做个贤惠的小媳妇。什么朝廷什么国家都不关我事,我的世界就只有一个院子,几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然而命运总是那么有趣,它绝不会让你沿着你预料的路发展下去。不一会,有人来了,与素霞低语几句。素霞应了,关上门。她过来掀开我的盖头,一脸惊慌地说:“姑爷死了。”因为成亲当天人多,刺客很容易混进来。我那夫君又得罪人多。我就这样成了寡妇,连丈夫的面都没见到。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笑。然后又觉得我应该哭一哭。所以用帕子掩面,低声抽泣起来。房间里到处贴着喜字。红烛的火光还摇曳着。我的新房真好看。但是明天,它就要换上素白。我的眼泪不住地流。这么些天,我终于找到哭的理由了。我把我对爷爷和允贤的思念,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空荡寂寞的新房,身着嫁衣的我,成了最大的笑话。 【肆】 入冬了,飘雪了。三姐的女儿在院子里玩。小小的人儿,天真到了眼角的笑,很容易让我想起我年幼的时候。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一死,爹爹就将我带回了家,不顾旁人闲言碎语。然后我就大归了。一天里,成亲,丧夫,大归,我把人家半辈子都不见得有的事全经历了。不过,今年快完了。过了年,就是旧事了。我抱着暖炉走出去。手心的温暖抵不住全身的寒冷,还是有些发抖。远远地看见三姐走过来。她见我,只是低笑一声,唤:“四妹啊。”“三姐好啊。”我回道。我不怪她笑我,要怪只能怪我命里不好,像我这命里不好的人就是拿来笑的。况且我知道三姐夫想纳妾又不敢,心里的怨气全发在三姐身上,她也不好过,好不容易有个更不好过的,她怎么能不笑一笑呢?生活啊,就得笑一笑嘛。我也跟着她笑。我又不稀罕那捞什子将军夫人的地位,我心里一直都忘不了允贤。近日常做梦,允贤撑着船,望着我笑,思念于是越发浓。半夜惊醒想哭,又哭不出来,怕惊动了别人,说我娇气。对于我这失势的寡妇,人们总是有些苛刻。“四姑奶奶,老太爷的信。”素霞走了过来。我心里一暖,与三姐道别,就回了里屋。爷爷信里说他很好,就是记挂我和爹爹。允贤也很好,不过周叔叔没了,他办了丧事,现在过日子都要爷爷接济,怕是凑不齐来京城的盘缠,参加不了考试。我读完信,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心里有些苦涩。上次我去信问爷爷身体可好,村里人是否都还好,爷爷却独独说了允贤,我没料到,他这般懂我。只是,允贤一定很不好。我握紧拳头,已经觉得眼圈有些热。为什么,允贤落魄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我落魄的时候他也不在我身边。不知道允贤听说我的情况时,会不会担心我。我院子里的腊梅开得正盛,小巧的花瓣妩媚多姿,迎着翻卷的雪花,在枝头轻轻地颤抖,无所依托。元宵节的晚上,爹爹无事,带我去街上玩。其实以我尴尬的身份是不好出门的,也许爹爹有愧于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爹爹一直宠着我,见这几日我不怎么笑,非要我出去散散心。我披着大氅,还是冷。我和爹爹并肩走在人群里。我看着满街的灯,在夜色的衬映下很亮,一个个,泛着橙红的温暖的光。在如树枝硕果的灯笼里,忽然窜出一个,闪着柔软的光,斜斜地摇晃着升上了天。唯独只有一个,不羁而美丽的灯笼。是孔明灯。我一直追着它看,它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点荧光,在漆黑的夜里闪闪烁烁,像是将流未流的泪滴,莹莹地挂在眼角。“伶儿,要不要放一个?”爹见我看得认真,笑着问。“好呀。”我说。骤然发现嘴笑得有点僵硬。爹爹于是领着我向路边一个摊位走去。一张洁净的大纸上摆满了未点燃的孔明灯。摊主是个和蔼的老人。也许是见多了这么些年来买灯的人的爱恨情仇,竟有几分看破红尘的脱俗之感。摊主说可以把愿望写在灯上带给天帝。爹爹买了一个,问我要在上面写些什么。我摇摇头,没什么可写的。许多事情,我相信天神是知晓的,而爹爹,我还不想告知。爹爹却拿起毛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嫣”字,不同于他往日的字迹,可能是姿势的缘故,少了几分力道。我隐约记得那是我生母的名字。心中有些结,解开了。爹爹点了灯,火光把我的手染得通红通红。灯开始升空了,摇着摇着,却稳稳当当。我想人就是要像孔明灯一样啊,升空的途中难免遇到许多阻力,但只要亮着,就一定能到达庄严的天宫,挂在琼楼玉宇之上。“伶儿,这灯你再怎么抓着,总要放手的,你于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爹爹握着我的手,看着那个载着“嫣”的灯。我讶然,想到爷爷和爹爹也常通信。“爹爹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了吧?要不要回去看看爷爷。”我避开这个问题。“也好。”爹爹说。我知道爹爹向皇上递了辞呈,身为臣子最忌功高盖主,为了保全我们家,爹和爷爷都必须做出牺牲。孔明灯已经看不见了,不知道在哪一片星群,遥遥地看着我们。 【伍】 窗外,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洪亮而亲切,这是母亲的声音。我下了车。我站在江边,太阳西斜,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去不回头。当真,逝者如斯夫。爹爹走过来,我偏头看他。如墨的鬓角竟夹着几丝银白。爹爹也老了。一路上他与我说了许多。他说他本想规划好我的人生,望我一声顺遂不走他和娘的老路,不曾想会出那样的事。他说他几次想把我接到他身边,却又有诸多顾虑。他说他和我娘当初受了爷爷的阻拦,他心里一直有气所以不想回来,不曾想无意间成了当年的爷爷。许多许多,一言难尽,让我对爹爹有了新的认识。允贤孤独地坐在船上。他眉宇间多了几分忧郁,衣摆随风飞舞,像一株芦苇。又是黄昏落日边,却好久不见。我唤“允贤!”。他一下子跳起来,惊喜地看着我。看见我爹,又犹犹豫豫,惊疑不定。我看了一眼爹爹租好的大船,坚定地说:“爹,我坐允贤的船。”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了。我不是我娘,允贤也不是我爹,我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我上了允贤的船,见一波波流过的水,忍不住哭起来。爹爹的船开始走了,带起一阵水波,气势恢宏。允贤抱了我,很紧很紧。我闻到他身上的墨水香味,说不清心里的感觉。“阿伶啊。”他如小时候一般叫我,放开我,望着天边,眉宇间,幸福地像要溢出来。他去撑船。我看着跳跃的鲤鱼,泪流满面。爷爷见允贤送我回来,什么都没说。但他显然是不高兴的。夜深了,我窗外有雨声,噼里啪啦的,下个不停。我在船上和允贤约定一起去游历。我告诉爹爹的时候,他只是无奈地看着我,答应瞒着爷爷。然后我又哭了。我若是跟允贤,就顾不得忠义孝悌了。可是爹爹说你去吧,只有挣脱束缚,看淡舆论的人才有资格追求幸福。我很感激爷爷,他让我认识允贤,也很感激爹爹,他成全了我和允贤。我又做梦了,是一片朦胧的圆月,我娘在吹笛,曲子婉转而动听。允贤撑着船。路边的小草都沾着露水,葳蕤茂盛,每一棵都坚韧挺拔,一齐摇晃着向后退去。水流着,声音清脆,像是梦里的笛声悠扬。 王宁然,松滋市第一中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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