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云联塔

 

用朝圣一样的心情去看家乡的云联塔，完全出于无奈。有着1600余年历史的古城在年复一年的改天换地后，沦落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走在这个曾经的县衙，跟走进中国任何一座新兴乡镇没有区别。一座失却了记忆的城没了底蕴，如同初出世之人的档案，薄薄的一页两页能够让人三分钟看穿五脏六腑。幸好，城东的云联塔还在——孤零零耸立于水库西南角的残缺不全的砖塔，成为家乡区别于千百乡镇的唯一符号。回家，只能看这心中永远的图腾罢。

 

 

云联塔修造于清道光年间，厚重的石砌塔底衬托起五层砖木石结构塔身，虽历经百年风雨，依然矗立城东高地，把古城的悲欢离合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无辜的云联塔成了“封资修”的代名词，自然逃脱不了悲惨命运，被“造反有理”的狂热分子作为四旧之物用履带式拖拉机和手腕粗细的麻绳一夜间毁掉塔顶。从此云联塔，风吹雨淋无人理，沦落荒郊野外，濒临坍塌。

 

万幸的是，灭顶之灾的云联塔在1981年代引起了省上注意，拨专款县里修复。家父所在的镇建筑队领受了任务，一群木工瓦工师傅在竹脚手架上攀上爬下，用简易“铁瓜子”把沉重的砖石水泥吊上塔顶，大清遗塔内外洒下了百年后子孙们辛勤的汗水。两个月后，云联塔起死回生，喜迎第二春。阳光温暖，照耀初夏的大地。那灰白色的砖砌水泥新顶，仿照传说中的石塔顶造型，虽不伦不类，总算是给这见证着古镇来龙去脉的沧桑宝塔戴上了一顶挡风避雨的帽子。完工后，经领导同意，父亲在塔顶第五层的墙壁上镶嵌一块半尺见方的修复记事牌，刻下了参与修复工程的领班、木工、瓦工的名字。

 

三十年后的立春日来看塔，既是消遣也算凭吊。云联塔塔基外围不知何时增加了一圈保护的砖墙。塔外飞檐翘角上的风铃还是不见踪影，空余黑洞洞的系铃孔，如流泪人的眼睛注视着世事变迁。塔内二三四层的木楼板空空如也，仅存第五层的木板中间还被人恶作剧地烧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镌刻有父辈们姓名的黑色记事牌，早已被“到此一游”的人画成了大花脸。仔细辨认石牌上数个熟悉的师傅的名字，竟仅存一人还健康地活在这个世间。三十年，两代人，说长不长，道短不短。物似人非的况味，让观塔的心情平添一分沉甸甸的重。

 

其实在登塔之前，我已经去寻访了我的小学、中学。小学校是解放前一栋大地主的庭院，前庭后院的青瓦白墙，厚厚的杉木板壁暗香盈动，既是古色古香的内饰，也把我们的启蒙之所分隔成自由的天空。细雨纷飞或白雪飘落时候，两个古旧的天井边挤满了抬头看雨雪的孩子。书声朗朗的快乐园地，却在我刚上中学那年的夏天被无端拆除，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式江南庭院眨眼间灰飞烟灭。而在中学建校劳动的口号声中，我与老师、同学们顶着酷暑帮建筑工人搬砖挑灰，亲手建造了自己的中学校。在那所宽敞明亮的校园里，我们豆蔻年华，意气风发。三十年后再去故地“上学”，迎接我的，却是衰草荒地，仅存的一排教师办公室，成为一家养猪场堆放饲料的场所——我的青春年少的印迹，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离连云联塔不远处是家乡久负盛名的高中校园，也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条长不过千米的水泥公路。路两边是毫无章法的民居和门面店铺。记载着师生情谊同学友爱的教室、办公楼、学生宿舍以及那挥汗如雨迎战高考的自习室，早已成为梦中的回忆……

 

历史就是这样向前推进的？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古老的哲学命题或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幸亏，云联塔还健在，这唯一记录着古城历史的尤物，给家乡人一丝曾经拥有的荣耀，也给我们关联人带来一丝恒久的温馨。

 

旅法友人节前发来她在法国鲁昂留学的见闻，让我欣喜地阅读异域之邦的风情。那古朴得让人心惧的欧式建筑，传闻竟是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的杰作，虽白发苍苍，古意森然，却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回头想，若按时下同胞们的审美眼光和政绩观念考量，如此老得掉牙祖祖级别的房屋，留它何用？怕是不知道早已拆除过几回回了呢。

 

但愿，父亲的云联塔能成为传世文物。触目惊心的拆字和那随意性的“规划”，永远别玷污这古城人心中的净地。

 

（发《长江烟草》2011年4月8日副刊；发《荆州晚报》2011年4月28上午版文学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