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丽君）
父亲体魄魁梧,儒雅沉稳。青年时代的他爱好文艺，曾是家乡小镇文工团的活跃分子。解放初期，他和他的团友们巡回十里八乡，播撒着文明自由的种子。父亲喜欢穿一身白衣白裤。他的男中音很迷人，我最爱听他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他那金属般的嗓音，常常在我耳边回荡，幻化成河流上熠熠闪动的粼光，河岸上涌动的稻浪，好一幅如诗如画的图景！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歌，父亲基本上都能唱，而且歌词记得烂熟。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父亲怀里，听,或者学唱歌。老屋低矮灰暗，从天井投射进来的光线，给父亲的歌声镀上了不朽，它像一只温柔细腻的手，摩挲着我的肌肤，撞击着我的心灵，往往，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仿佛，被父亲轻轻地安放在河流的弦子上……
父亲很喜欢游泳。夏天，劳作一天之后的父亲常常舒展双臂，劈波斩浪。他不断变换姿势，或蛙泳，或狗刨，或踩水，游累了，就平躺在水面稍事休息，竟像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安然闲适。家乡的湾潭，水深浪急。有一次，父亲脱了裤褂，鱼跃入水，好大半天没见浮出水面，我和弟弟吓得大哭起来。而在我们的嚎啕声中，父亲“唰”地站立起来，手里高举着一条长着胡须的鲢鱼。我们破涕为笑，原来，父亲潜水到岩石缝里摸鱼去了。我很崇拜父亲，很想能像他一样，在水世界里还原一条鱼儿的沉浮自由。父亲也曾经带我去柳林河，托着我的下巴，教我游泳。可惜我生性胆小，总是不得要领，总是呛水，最终不得不放弃训练。游泳是父亲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每每端详着父亲的泳姿，我就豁然领悟，父亲此刻是身心放松，物我两忘的，令他窒息的生活压迫，已经被他全部扔到脑后，交给了东去的小河流水。许多年过去了，父亲奋力搏击的姿势依然保持着水的鲜活与灵动。
父亲喜欢栽花种草。文革期间，我们全家下放农村，老少十口人蜗居在生产队腾出来的一间半屋子里，如陷囹圄。父亲竭尽全力筹集资金，然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盖起了三间土坯屋。屋子落成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屋前的稻场边栽上了一排女贞树，并点缀了几株五月葵。到了次年初夏，女贞树郁郁葱葱，五月葵笔直的茎杆上开满了粉红和枚红的花朵，把新屋映衬得份外喜庆。那段日子，乡亲们总是愿意选择在我家门前歇晌，父亲紧锁的额头便舒展开来，光洁而明亮。在利用田边地角种瓜种菜填饱肚皮的岁月，父亲不吝寸金寸土，设计和实施了这项"奢侈"的美化工程。透过它，我看到的是父亲坚韧，光明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托举着一双翱翔风雨的翅膀！
后来落实政策，全家返城了。老屋狭小阴暗潮湿，墙壁斑斑驳驳，家具破烂不堪，置身其中，无尽的苍凉充斥着整个身心。有一天，父亲笑盈盈地捧回来一盆兰草，一盆珠顶红。他将它们安置在天井边上，每天戴着老花镜侍弄来侍弄去。说来也神奇，就是这两盆清脆欲滴的植物，改变了老屋阴暗的色调，温暖像阳光一样包围着我们。父亲曾在给我的家书中写道：“我培育的珠顶红就要开花了呀！”此刻，他仿佛向我传递着生命绽放的喜讯，其欣喜若狂的心情溢于言表。
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是无限悲悯的。我一直走在他的佛光中！
父亲最热爱的还有垂钓。钓竿是山里物色来的苗竹做的，父亲将它打磨得光滑锃亮，安上钓线钓钩。偷得半日闲，父亲戴上草帽，拎上蚯蚓鱼饵，寻一方池塘稳稳地坐下来。不管是骄阳似火，还是细雨霏霏，他都不会半路收兵，常常是早上出发，晚上归家，收获大都丰盛。我在王家桥镇桂花中学教书时，父亲常去小住。他曾经头天钓回来满满一篮吱吱叫着的黄鲴鱼,次日又钓回几只甲鱼，然后亲自操刀，做成了鲜美的菜肴，让我邀来几位同事共赏美食。其间，他不饮酒，也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微笑着，看我们将一桌珍馐风卷残云。钓鱼的快乐不是在结果,是在过程。试想，一池碧水，一支钓竿，心无旁骛，心境是何等的智慧与舒坦！与其说捕获的是鱼儿，不如说收获的是战利品。即使戴着夕阳空手而归，父亲依然满心欢喜。父亲的钓鱼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其实是一样的心境，收获的是闲情山水带来的宽心和释怀。
晚年的父亲因几次中风，腿脚不再灵便，钓竿和花草已经淡出视野，他喜欢上了电视机。他常常卧在沙发里，长时间的收看电视。如果有综艺节目，他不会收看别的频道。他喜欢听歌，尤其喜欢毛阿敏的歌，说她的歌大气。也喜欢张也，说她的嗓音甜美。我想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浮现着当年的文工团生活片段，爱好一旦形成，是一辈子难以改变的。我多么想再一次听父亲引吭高歌，但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我的愿望成了奢望，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没有好看的电视节目，父亲就会翻来覆去看他手头的几本书籍：《李自成》、《三侠五义》、《水浒传》屡看不厌。看书时,他往往会泡上一杯清茶，点上一支烟，细细地翻阅，细细地欣赏，那模样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津津有味。他爱看书，也很爱惜书，书籍常常是看完就放进了他的专用木箱里，从不乱放乱弃。怕弄脏了书页，他还用合适的塑料封皮将书装订起来存放。父亲逝世后，我含着热泪清理他的木箱，发现里面除了他喜爱的几本旧书，别无一物，而旧陋的木箱上竟挂着一把锁！这个细节弄得我泪流满面！一个一辈子没有存折也无积蓄的窘迫老人，却有着对文字的无限仰望与敬畏！
他是带着一脉书香离开的。近二十年了，他音容宛在，墓碑始终高于青山，巍然不动！
作者简介：
杜丽君，女，湖北松滋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诗集《涓涓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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