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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大山清唱—胡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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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5 18: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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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雪芳)

1

1984年夏季的某一天,我跟着父亲到了车站,一切突然变得那么真实可触了,就像一座大山,哪天醒来,便把千万年中的酝酿在一瞬间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开始动用天性赋予的想象力,觉得自己只是一片落叶,无根无系,秋风一刮,就四处飘零,不着边际……

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牵动了我内心最彻底的悲伤,一惯的清高和矜持抛到九霄云外,双腿一软蹲在地下旁若无人地“呜呜”大哭,人们围过来,好奇、关切,相互询问,又彼此摇摇头,扒了钱包了?被人欺负啦?父亲捏着车票奋力突围进来,拉起我挤出人群,搭上了开往西岭乡的班车。

车喘着粗气爬山越岭,路途的终点是乡所在地,去乡教育组报到,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眼睛里暗藏骄横,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男人是管文教的汪组长。我被分配到一个名叫蛮洞子的中学。乍一听名,我立刻激起了一连串毛骨悚然的联想。说离乡还有近二十里路。父亲问通车不?他说:班车尚未通。我和父亲无言相望。父亲又试探地问能不能就地分一所学校,小学也行。男人未言声,手在上下荷包里搜寻。父亲立刻受到提醒,掏出烟递过去一支。男人慢慢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吐了一圈烟雾,父亲才接着说我身体弱,小时缺钙关节不好,五六岁还走不稳步子,怎能走得了这么远的路呢?望能照顾一下。组长说走不来还不多锻炼?孩子不能太娇生惯养嘛。父亲还想求下去,我倒受不了了。父亲的尊严在我心中一直像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我不能忍受它的倾倒,我大声叫道,别求他了!我去!说完傲慢冷漠地盯了他一眼。父亲这时也忍不住说了一句,看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没有孩子?又怕把关系搞僵了,以后我受罪,赶忙改口说,这孩子确实从来没吃过苦,到了这里还麻烦您多关照,做父母的心里再疼也是鞭长莫及啊。汪组长大概听出父亲语气中充满的悲凉,口气缓和下来。补充说,中学条件比小学稍好一点,有炊事员做饭,不用自己烧火。年轻人多还是较热闹的。上山来的人还巴望不到呢!其实这一段路常有拖重晶石的拖拉机,碰到了就招呼一声,搭上一程。人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果然搭上了拖重晶石的拖拉机,在石子路上一路颠簸摇晃,心都快跳出来了,苦不堪言。在公路分岔时下车。然后沿一条小路走,小路紧夹在两山间,山峰高耸入云,两边崖壁上悬着嶙峋巨石和崖松,走在小路上阴森森的。我心里一片凄凉,做梦也想不到,这就是我多年寒窗,无数次竞争角逐为自己奋斗来的归宿。“原始群”、“刀耕火种”这些远古时代的画面在脑中一幕又一幕地映着。我紧跟父亲朝里走,半小时后眼前豁然开朗。三排石砌或土垒的教室阶梯状排列着,和它们头上的层峦叠嶂无比相似。

坡上有人见我们在谷地里小路上走,一群孩子欢叫着涌上前来。到了跟前又不敢靠近。你推我搡的。女孩子低着头,脚在地上擦着,几个男生竟打着赤脚,我问他们的脚疼么?此时我的脚正疼得很。他们笑而不答,涌上来抢了行李,撒腿就跑了。这时一男一女两个老师也迎上来。

乍见赵玫,我心一惊,肤若凝脂,绯红莹洁,披肩长发,衣着讲究,气质高贵。哪像山村女教师哟?分明是电影明星的模样嘛。她原是荆城人。在山里呆了十来年了。三十多了,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的爱人也在这里,叫王子安,是这里唯一的家属。老李除了一双眼睛里含有一丝睿智,看起来,纯粹就是个农民。父亲和老李一路聊着,闲聊间弄清他是校长。父亲忙叫李校长,老李连连摆手说这里不兴叫校长,听了好别扭。年纪大的都唤老李,年轻的叫李老师,这不像外边规矩多,学校三个年级,仅三个班,不足百人。

我望着窗外高坎发呆,坎上生有许多刺丛杂草,好像要伸进窗来的样子,土墙缝隙里竞长着棵小草.心里越发凄凉。父亲忙碌着替我收整房间,老李和赵玫也在为我奔忙。一会儿找几根棍子说是帐竿子,拾几块石片说是垫床脚。地上凹凸不平,粗糙的墙上贴着一只肥胖的蜘蛛。老李又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床上。父亲连声说谢谢。我木然地瞧着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

赵玫端来一盆水,要我洗把脸.我忍不住带着哭腔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这鬼地方怎能活人呢?赵玫说你不要太难过了,树挪死,人挪活。这时一个男孩用口哨吹着《运动员进行曲》从走廊门口走过来,见了我,眼睛霎地一亮,凑上一脸热情,说他发配深山充军两年整矣,名叫郭强。才扯了几句就扯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诗句。又说自己是球迷,这里出门就爬坡,连个像样的平场子都没有,只好吹口哨过瘾了。父亲听见说话声,探出头来,见是个年轻小伙儿,皱了一下眉头。我未搭话,心还麻木着,郭强没在意,用手极优雅地划了一道弧线,让人想起舞场上那种“请”的动作。说这是我的窝,去坐坐?我苦笑了一下,没摇头也没点头。他转身进了斜对面的一间寝室,靠走廊的墙都是半截,没砌上顶,口哨声非常清脆地从那边飘过来。

不一会儿,又进来个年轻人,手里提着水桶,随意甩着,然后放在我的寝室门口。我们相视了几秒,麻木的心稍动了一下,似乎是见过的。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又不能确定。我盯着他,以为他可能会想起我来,以为他擦肩过时会招呼点什么。我等候着。他目光中闪现出一丝腼腆,很快交臂而过。立定打开了棚对着那同寝室的门,侧身进去时,才又投来匆匆一瞥,似乎有什么意味,又好像漫不经心。我撇一撇嘴,流露一丝不屑。不料这一切被身边的赵玫察觉,告诉我他叫肖程,也是外地人,上山两年了。

我拿了碗去食堂打饭,见了饭菜直发愣,黄糙米像在泥水中浸过一样,一盆南瓜汤就是菜了。正不知所措,赵玫走过来叫父亲和我去她家里吃饭,我们无力拒绝。她的家不过占据了两间单身寝室,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兼厨房。家具简陋,却摆放齐整干净。连抹布都漂洗得很有颜色,粗糙的墙壁上糊了白纸。父亲忍不住赞叹,这女人很讲究哩。菜很简单,炒鸡蛋,焖黄豆,腊肉炒辣椒。这简单的家常菜在这里都非常奢侈的。吃饭时从门外朝卧室里瞅了一眼,里屋仅一床一柜而已,好像暂住的样子,然而他们这样生活已是好几年。

我注意到墙角挂了一把提琴,有细细灰尘,也许很久没动过了,像被人遗忘了似的,显得孤零零的。我大为惊异:这乐器皇后竟挂在深山老岭里的土圪塔墙上!一阵震撼袭上心头,我仿佛看见一朵高洁的白云从云峰跌进深渊。琴的命运也许正是主人的命运吧。我问:你还拉琴?赵玫逃避了我的话题,说这里生活很苦,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心气儿越高,浪漫气越多,可能会越难适应环境。赵玫的回答使我的内心又一次震惊,这个女人肯定有故事。

   赵玫对我说以后就在她家搭火算了。父亲了解到他们家的菜是王子安星期天从家里背来的,得走二十几里羊肠山路,很不容易的,觉得我会给人家添太多麻烦和负担,替我婉言谢绝了。事后父亲对我说,这女人很不同寻常.可能经历过什么,真想脱胎换骨也不那么容易。父亲是个文化人,年轻时吹拉弹唱编曲写作,样样都来的。目光敏锐,准确,我一直很相信父亲的感觉。

送到山口,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说这儿比想象还糟,你要学会坚强,我会尽一切努力把你早点弄下山的。父亲说这儿几个小伙子,别太接近了,长些心眼,小心被欺负了。父亲忧郁中又多了些什么,哪怕一点点微妙的眼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限怜爱地看着我,很久之后终于轻声说,我走啦!我一急泪水涌出来。

父亲迟疑片刻,努力一转身坚定地走了。

我含泪目送着,一座大山把父亲的身影挡住了,就再也撑不住自己,大声呼喊起来!群山纷纷传播着我的呼喊,渐渐地散落在山谷里。

当夜,我守着油灯。山里的夜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面对眼前的纸笔发呆。在家里我已经收到了几个同学的来信,最差的也分在县城里。到了县还继续分下去的,英语专业的就数我一个。而我的毕业成绩在我们那届中绝对名列前茅。读书期间只知一心死读书,哪料分配与成绩是无关的。如果自己不找关系和路子,就只能听天由命,被动选择,就像我这样,真正被撸了个彻底。记得到县人事局时,管人事的用笔在一张单子上非常随意地给我勾了一个地名。


2

人的命运就这样脆弱,就像你是一个皮球,被人撩起脚游戏般一踢,你就不由自主地滚到哪个角边边上去了。我木然地接过介绍信,对西岭乡毫无概念,我甚至弄不清它的方位。人事科长看我这么听话,没有一句抱怨,还怪不习惯的。他含着笑,好像只是跟我开一个玩笑,不当真的。如果我此时说一句软和话兴许就真的是一个玩笑了。可是我偏偏从小就是个倔脾性,从没学过低头,还迷迷糊糊的对即将来临的命运完全无知。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我出去时他忍不住送了一程。我的恐惧是被父母的惊叫吓醒的。父亲年轻时被单位派到那个地方收过桐子。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的,非常熟悉大山人家的生活,许多人家一年到头只吃红薯和苞谷饭!只一夜间,父亲的头上就落满了点点白霜。到了这时才后悔当初没有找关系托人情,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饭只好搬起石头砸天了。

最初的日子里.赵玫常过来看看,并从学校拿来一些旧报纸替我把疙疙瘩瘩的墙糊了,乍一看稍顺眼了一些。郭强也常到这边来坐一坐.天南海北地闲谈,确是少了一些寂寞。他见我对他的话有兴趣,话便多起来。一坐下就难得挪动了。我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再说什么尽量不插言,待他说够后自觉走开。他很是聪明,很快察觉,以后很少再来。也许我太多虑了,其实他是个很活泼有趣的人。他常常踩一架脚风琴,因风箱漏气,所以每次到接不响的键,他就故意大唱一声补充,惹人大笑。

每天黄昏,所有的男教师都出来上球场打球,球场不规范,所以只能玩玩游戏罢了。规则是一个个按顺序投球,篮框是在一棵树上绑的一个,投篮中的最多的算赢,赢了的就有权命令输了的趴在地上,两手支撑身子,用头把球拱进地上划好的圈里。往往挨罚的把胳膊支得发酸球也进不了圈里。老李若输了也一样拱球。每一次抬起头时,胡子上就挂满了草冒儿。

一天,寂寞的教工寝室热闹起来,肖程和郭强那边挤满了他们的同学,由于寝室不隔音,那边的起哄喧闹声一一灌进了我的耳朵。他们一见面就大谈调动,说谁削尖脑袋钻后门下山了,又说谁跑调动脱了几层皮,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说谁熬不住了,或扔了工作籍下了海,还有哪个熬不住了,只好认了个山巴佬丈母娘。接着就听见有人骂,有门的走上层路线,没门的走基层路线,反正鳖有鳖路,虾有虾路,螃蟹无路横着爬路。总不能在这里献了青春送终生吧?突然不知谁问郭强,咋没见着赵玫?她可好?一朵鲜花开在山沟里,太残酷了。听说你们这里又来了个女孩,漂不漂亮?叫过来见一见。郭强说,哇,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有人说什么意思嘛?你们那一点弯弯肠子我一眼看透彻啦!打消歪主意,最好趁早!大家问与你有关吗?郭强说我们是朋友。有人问一般呢还是特别呢?郭强说朋友就是朋友,管那多干嘛?打住,扯点别的。

有人故意激他说。她肯定有什么情况,一般女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分到这荒山野岭来。郭强说确实有情况,一朵带刺的玫。肖程不紧不慢插了一句:傲骨丛生!有人问:谁?他说两百零六块骨头。立刻传来哄笑。我一听就知道他是说我。很恼火,又不知怎么发作,恰好郭强过来叫我。见我一脸冷漠孤傲。明白了,笑了笑说,大家开开玩笑,穷快话,你千万别认真?我从牙缝里挤了一句:无聊!然后把门关个震天响,以示抗议。那边的人们欢呼起来。大概是在对郭强施以什么惩罚,郭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听得难受,终于坐不住了,便去看情况。他们正按着郭强,往他嘴里塞青皮桔子。郭强酸得泪水涟涟,直喊我的妈呀。我立在门口冷冷地说,适可而止吧!大家立刻停止动作。郭强逃脱出来。我承接着一切直射斜射的目光:这时有人捞几个大点桔子递过来,我也不客气,接了,然后飘然离去。背后又开始大发议论,说从前在街上走,对女孩持挑剔眼光,尽管化妆品使她们大增光采,但电视电影广告中明星挂历看多了,眼光也高了,如今窝在深山里,连人影儿都稀,有时在山路上走几十里还遇不到个人。真让人怀疑这世界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我是不是走在人间。偶然遇到个么妹子,都像撞了鬼似的连手脚都摆不顺了,还是郭强和肖程有福,这里竞窝了两个天仙般的女子,哪怕没有指望,能看一看,其码那也是人气,起码那也叫活着。

狂聊过了,便去玩球,球还是那种打法,这时候挨罚的偏是个倔脾气,拱了几回球进不了圈,就耐不得烦了,索性用脚把球狠命一踹,球很快就滚过了场地。郭强赶紧追着去抢,未抢着,球顺势滚下了坡。自知理亏的便下去寻找,去了半天后竟说球没有找到,于是大家一起去找,草丛里扒遍了,确实不见球。大家猜想准是坡下一户人家小孩捡了。郭强虎着胆子去问,一进门“妈呀”一声怪叫,跑回来。大家问:怎么回事?答:自己瞧去!好奇的立刻去看究竟,都被蜂蜇了一样惊回来。原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光着上身在推磨哩。一群男娃儿们在门口站了一溜排,阶梯似的,数了数,天啦!七条儿子!怯怯地盯着他们,问捡了球么?统一都摇头。问了多遍,都是摇头,好象有人导演过的。光身女人站出来,尖声大骂:你们大伢子欺负小伢子,讲不讲脸啦!大家哪敢跟她理论,都吓跑了。

球没了,于是横七竖八地码在床上,唉声叹气,一只公鸡无忧无虑地走进来,在桔皮堆中扒拉着觅食,咯咯的叫声提醒了大家,有人做了一个宰的动作,其余的心领神会,迅速行动,鸡在寝室里上窜下跳,大家一阵围追堵截,终于擒住,拿一把刀就割了脖子。用开水烫了拔去毛,把鸡毛装在塑料袋里,绑上石头沉了塘。我没有想到这些经过文明洗礼的知识分子还会有如此下作之举,忍不住甩了一句:“你们怎么和山里女人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呢?”冷不丁蹦出这一句话把他们精神击溃了。有人开始搜索荷包,大家受到点化,渐渐桌上码起了一堆零钞。肖程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说,来的都是客,请诸位放心,这笔帐应由我和她算。大家平时太孤独,闷坏了,只当是玩了一场游戏,觉得开心就好了。

看到这些情景,我心里一时堵得慌。教师多崇高的字眼,刚才这样野蛮行为沾污了这两个字眼。我们这群人究竟来这干什么?与愚昧同化还是播种文明?此时更深的恐惧和惊慌袭来,我担心也会迷失自己,迷失文明,迷失多年教养筑就的人格。当人撸到生存最底限的时候,一切高尚精神都是阿Q自慰。一切美好情怀显得模糊和遥远,教养和修饰在现实和心灵双重困境中无处藏身,赤裸裸地呈现着一个原始的只充满食欲的人,恶劣的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人。

自从到学校报到后就吃南瓜,因太少油水,吃到两个月时,感到刮肠。我实在受不了,便去厨房察看,大案板下还码着百来个老南瓜,是缴不起学费的学生集起来的。不消灭到最后一个看来别想换菜。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炊事员,吃南瓜后再吃啥?他答:萝卜、白菜。我大叫:萝卜白菜才播种哩!炊事员呵呵笑:长起来蛮快的。我不禁想起小时的恶作剧。父母很喜欢五香粉的味道,炒什么菜都放点,我真是最讨厌它的味道了,有一次,就把它塞进老鼠洞里去,让大人永远找不到。总不能再玩小时的恶作剧,把南瓜都掀到山谷里去吧。可是我当时就是有这个念头。赵玫夫妇老李和家在本地的老师极少吃食堂,偶然从他们屋里飘出腊肉的香味。

这里人家一年总要杀几只猪羊用桔柚树梗慢慢薰得焦黄黄的,香喷喷。墙边上挂一溜排,一家人一年的牙祭和油水全在这里了。赵玫有时叫我过去吃菜,次数多了,就不好意思了,最后只好谢绝了。肖程和郭强嗅到了腊肉香味便端着碗去各寝室打游击。逢他们自已开小灶打牙祭,肖程常指使郭强来叫我。我宁愿咽白饭,也不去,顽强地维护着女孩的清高,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有一次郭强又来敲我的门,我开门一看,他竟然端着一碗大块肥肉!我一见大叫:快端走啊!我独自依靠饥饿积攒食欲与老南瓜作长期的斗争。

我代了初二年级英语课,从前的老师是赶鸭子上架,一边自学一边教。有一次学生在下面叫嚷:说S写反啦。他呵呵地笑着说:怪不得我怎么看着都不顺眼呢?后来实在教不下去,扔了这副烂摊子走人。我一进教室头就发炸。学生口不能念,耳不能听,只能上哑巴课。这个年级在全县上届统考中,最高分五十几分。是一个叫向前前的同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特有灵性,说不定那老师还考不到五十分。上课时一看到学生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也提不起精神来。有一次我正教着单词,下面有两个学生在悄悄地传递着什么。我走上去大喝一声,把东西交出来!三遍后仍无动静。我扬起教鞭走过去,学生只好把东西交给我。我一见是个毛茸茸的怪东西,不知是什么,吓得啊地一声惊叫,赶紧逃开,慌乱之际踩掉了讲台上一角早已松动的土砖,一个趔趄就摔倒了。惹得学生哄堂大笑。我艰难地爬起来,上下一身土灰。我望着笑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的学生,就像看到一群怪物。我居高临下,嘴角里挂着一丝高傲的冷笑,眼睛里充满鄙视,学生终于被震住了,立刻屏声静气,还有几个学生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这么僵硬地呆滞在脸上,似笑非笑,很是滑稽。我一字字地吐出,我真可怜你们!然后用手指朝门外一指,你们俩给我出去找班主任。两个学生不动,与我僵持着。我板着脸再次缓步朝前,没待走近,他们逃也似的跑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个东西。后来才知是松鼠。下课后我在教工宿舍的墙上看到了一句不堪目睹咒我的丑话。岂不是土匪转世投胎?还有一次,他们竟然放了一条蜈蚣在粉笔盒子里,差点吓掉了魂。我怨愤难忍,进了寝室掀桌摔凳一通疯狂发泄。这儿一分钟都没法呆了,再下去了,不饿死,也会疯掉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后就蹲在自家门前树荫下卖雪糕,至少能看看车水马龙,听听皮鞋敲击马路的咔嚓声,体味到人间的声势。我立即收拾了要紧的东西塞进大包,刚一出门被老李撞了一下。老李见我脸色不好,警惕地问我去哪里。我说不去哪,逛逛景。老李忍不住好笑,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逛啥子?我懒得和他多说,撞开就跑。老李紧追不舍,我边跑边撩起衣袖擦模糊的眼睛。左一下,右一下,抹着抹着就飞跑起来。后面大叫站住!我不站住,像脱僵的烈马在飞奔。我还觉得这种飞奔的感觉非常好,无数的委屈和气恨都在这一飞奔中获得了尽情的释放,获得了强大的力量,脚下踩着飞轮一般,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只有一点意识还在:那就是飞奔,尽情飞奔!突然我重重地摔倒了,匍匐在地,疼痛涌遍全身,一时弄不清伤在哪里,血从何来!老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说叫你站住你不站住,吃亏了是不是?老李扶起我才感觉到双腿重如千斤。血从膝上来,手上来和鼻中来,老李说这亏吃得不小啊!你已是人民教师了怎么还这么犟呢?我便问你看到墙上的丑话了吗?老李说我已经把人查出来了,是被你赶出去的学生写的。他们现正在办公室写检讨。怕你受不了过来看看,才知真把你气着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这还得了。当老李弯腰察看我的伤势时,我看到老李头上的点点白霜。我一下想起了父亲的白发,心里无比酸楚,走时他对我说:再苦也需坚持一年!才两个月我已熬不住了,以后漫长的日子怎么过?老李说我对你关心不够,开学后事情复杂,头绪太多,忙昏了头,该检讨。我还以为他会对我来一通批评。或讲一套大道理,没想到他讲出来的话竟是这么温暖,像我父亲,满心的牢骚也就只好咽下了。老李又说你初来乍到一定不习惯,想回去看看也行,哪天你伤好了,起个大早我帮你在岔口拦一辆拖重晶石矿的拖拉机。

赵玫知我受伤,拿来她备用的红药水替我把患处擦了。我说皮肉之伤算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问我何求?赵玫说早知你心里苦,一种走投无路的苦,孤立无援的苦,被人遗弃的苦,可是我们自己还可以珍惜自己,爱怜自己。赵玫一番话顿时把心中的积怨化为倾盆大雨。我痛快淋漓地嚎啕了一阵。

赵玫又说窝在这山沟里谁不苦?那天来的一群年轻人来的都是师范生,有肖程的同学,主要是与郭强一起上山的。肖程是高考恢复后考上中师的。郭强是初中毕业考师范,他们是首批初中毕业考中专,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资格报考。本来都是考大学的料子,都是人尖子,只因为大学招生比例太低,只是为了早日解决工作和户口,他们顺从了老师和家长认为的是最好的选择。当他们被拖拉机拉上山来的时候,曾羡慕他们的同学却背着行李去了北京,上海,武汉……跨进了全国各地的大学门坎。而他们却来到了山谷,零散在深山老岭的村寨小学。沉痛的心灵冲击使他们一时难以释怀,偶然的叛逆是这种压抑情绪一种渲泄而已。所以有时候,表现出格一点。来到这里的大都是平民子弟,找关系无门,年复一年地在这里苦熬,在各个深山野谷小学里忍受孤独,自炊自食,比我们难多啦。最不容易的是老李,六十年代初,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怀着满腔激情,那时这里还未通车,自己背着行李走上来的,一头扎下来就是二十多个年头了。如今儿女成群,落地生根了。这片山区像练兵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有他一直死守在这里,还丢了个儿子,患了急症,找不到车,学校几个老师帮忙抬着下山去医院,但离医院有三十多里,还没抬到,就死在路上了。其实不过是发个烧而已。其它几个孩子也没前途,他老婆是本地的,孩子户口是农村的,只能和他一样窝在这里。我也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想办法调到山下去呢?他说“浮生若梦谁非寄,处处能安即是家”,他说习惯了,这里清净,风景好空气清新,是神仙才能享到的清福。还说山里的孩子也是人啦!也想图个前程,总得有人来帮他们。每当我坚持下不去的时候,我就学老李,多想想眼前的孩子,悲心就自然而生,总得有人为他们付出吧,不是你就是我,多朝这方面思想,委屈就会少一些,说不定他们会因为我们而走出大山。以安住修道的心境面对自己这样的命运。既来之,则安之。她说,我发现,像老李这么活,也是一种活法。毕竟,我们还有能力帮别人,这也可以让心快乐的。人生活着,图什么呢?图快乐,图不白活,就够了。这里人少,没有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心清净,人也显年轻哩。赵玫的一番话,不是在讲大道理,但句句说得有理。使我心里突然变得有些亮敞了,她心力很强大,对她肃然起敬,和她在一起,似乎我也不再那么孤立无援。

老李没有食信,帮我找了一辆拖拉机,我回到了家。静静地立在家门口,母亲问我找谁?我哽咽着叫一声“妈”,母亲认出我来。母亲扑过来把我抱住哭了,说天啦,才两个月,人就瘦变形了,这山里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拖几个月还不知还有不有人回来,我不顾母亲唠叨,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吃饭!母亲听了,愈发心酸,立刻进厨房忙碌。我哪等得及,打开橱柜一阵风卷残云。母亲用手指戳歪我的头说,真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

于是母亲就跟父亲急,赶快把人给我弄下来,父亲望着我一张蜡黄的脸也无比凄凉。说我不一直在为她的事跑着么?上山容易下山难。没有过硬的关系,在那里不呆个三五年,一般下不来。母亲一听更急了,你就不怕她饿死在山上。父亲说光急有什么用?我们家里亲戚中有当官的么?没有嘛。母亲说她舅舅是省直军工厂的组织部长,管着上万人呢,可惜他管不了县里的事,总能拿个主意吧。父亲说那就试试看。

于是我们一家连夜去访舅舅。舅舅说外甥女如今到了这种地步才想起我,早在做什么。又对父亲说,我知你做人一向清高,一辈子不低头求人。宁愿多受罪,可是这事关系孩子的命运。你再不低头,就毁了孩子,害孩子受罪了。又是个女孩子,那里天高皇帝远,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这年月官场腐败,芝麻大点事都需要“研究”。你想与世无争都不行。那个鬼地方文革时期是个劳改农所,牛鬼蛇神黑五类才往山上赶。这女孩子上山当然吃不消啊。管人事的真是孤老心,心太残忍。又说县里有同学当官,还能找个说话的人,试试看吧。母亲说你的路子总比我们宽,孩子的事就指望你了。

告辞时,舅舅对我说,下山是迟早的事,不要悲观消沉,你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第二天父亲送我搭车,特地给我买了袖珍收音机和煤油炉。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些熟菜腌菜,挥泪与我告别。

赵玫见我一个人过得实在可怜,便再次邀请和他们一块儿吃算了,不就多双筷子么?我无力拒绝。上山之后我听说赵玫是真正发配而来,1975年上山,戴的是资产阶级臭小姐的帽子,犯有生活作风错误,在种种大会上挨过许多批斗,批够了,便发配深山来改造。那年月冤假错案多,这些传言丝毫未改变我对这个女人的敬重。也许因为赵玫上山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上山后也就曾引起过人们的猜议。别有用心的人还有意无意地跑到学校来想探个明白,自然一无所获。我上山绝非我个人问题,是偶然和命运。我本来读的省师范英语专科,自己要求分回家乡,原是指望回我们镇上一所高中,离家近。我这个人依赖性太强,就想回到父母身边来。校长也很乐意要我回母校。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待我毫不容易一级级从上面分回来,我的位置已被县中师班的一个男生顶替了。不用问,肯定是有来头的。而县里所有分配基本都已尘埃落定,师资紧缺的学校都满员了。而最需要教师的山区,却找不到人去,我刚好分到县里,就这么碰上了。所以看到这个结果,真的是始料不及的。当初,班主任还曾问过我,去不去一个国营农场子弟中学,我当初太瞧不上眼的,结果竟是这样,肠子也悔青了。

每天与他们同桌共餐,慢慢融进了他们的生活,俨然如一家人。我们每天需做一些家务,一天天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今天和明天单调地重复着,没有特别的事情作记忆,只是黑夜隔着罢了,回想那段日子总是模糊浑沌一片。

王子安每周六回一趟家,看看父母,再带回一些青菜酱油之类,供一周食用。我加进来确实给他们增加了很大负担,并不是增了一双筷子那样简单,而是真正多一张嘴。于是王子安带领我们在山上石头缝里开荒种菜,肖程和郭强平时常过来打游击,也加入我们的队伍,出把力。就像种的菜一样,我们也慢慢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须。

几乎每天黄昏,我都去坡上田边岩石上坐坐,看森林看雾中群岭,也看田地,一棵小白菜才点点儿大,就开花了,在风中寂寂地摇着几朵小黄花,想拔了又不忍心。见菠菜、白菜和蒜苗已成一片,心真的安宁。我想起了老李的话.“浮生如梦谁非寄,处处能安即是家。”心超然了许多。

我和赵玫常相伴着去十几里之外的小集上买煤油或买些日用品,走在宁静的山路上,赵玫美丽的衣衫和美貌更衬托出心灵的孤寂,偶而才有个牧羊的老头或担柴的汉子望我们立足看看。到了集上有时会遇到一两个熟人,有时是她的学生,有时是相识的老乡,且会表现出感人的热情。离家近的就邀我们去家中坐坐。随手在自家门前屋后的果树上打下一些果实,叫我们尝鲜,然后再摘一些吩咐我们提回。常常还会在鸡窝里掏几个温热的鸡蛋硬塞给我们。我们有时就和家长聊聊外边的事,山里的事,手里搓着玉米棒或坐在柴火旁闻着烤红薯的香味。若是留下来吃饭,那菜中肯定有腊肉炒野干菌子。这是山林对山里人美好的馈赠。多年之后,我忘掉了许多山里的生活细节,但是这饱含了大自然的气息的原汁原味,我永远梦里难忘。

3

干枯的季节里,学校池塘里因雨水减少,成了一汪死水,而全校百号人的淘洗都在一处。那水很快就变浊了,还浮游着一层小生物,看了恶心。然而一百来个学生的洗澡水仍是池塘水。每天由学生用水盆或桶从塘里打来灌到一个大水泥池子里烧,一人跑三四趟才灌满。吃过晚餐后,学生便拿了盆来打水。由一个名叫钢铁的汉子把管,一人一瓢。师生饮用水是在远远高于池塘的坡上的一小坑里挑来。到了秋冬季节里,水就下跌,每次挑一两担,水就浑了。然后等水积满了再去挑,所以常常一天到晚看见钢铁挑着水桶上坡,偶尔钢铁也偷一回懒,起个大早趁人少之机,就在塘里挑水来烧开水或蒸饭。有一回被赵玫看见了,从此赵玫再不敢在食堂里打开水。宁愿自己烧。赵玫夫妇的主要灶具是煤油炉,炒菜还凑合。现在只好做一土炉子烧柴禾,赵玫嫌劈柴烟大,呛人,怕薰黑蚊帐和漂亮的被子,常在午饭后约了我,提个麻口袋去学校附近的山林里拾松果,松果火旺无烟,却很不经烧。到了秋天,大风一刮,就铺满一地,轻轻松松就能拾一麻袋。除了烧饮用水,赵玫还常为学生烧热水洗澡、洗头烫衣服。逢班上有学生长了疥疮,或头上生了虱子,那一天到晚就够她忙的了。因为它们的传染性极强。王子安实在心疼不过就吼叫一声:你又不是人家爹妈哪管得了这么多?赵玫说这些孩子有些小病小灾家长根本顾不上管。我看见他们痒得难受,我浑身也起鸡皮疙瘩,不把这种恶心之物清理干净我是不能安心的。王子安知她有洁僻,又太爱管闲事了,任由她忙去,方便时搭把手,也不过是每天多挑几担水。

堰池水变浊了,我们便不再去塘里淘洗。赵玫总是拉上我端着衣盆菜篮走几里山路去一个山涧的小溪里洗。我们把这一劳动当着是游山逛景时的闲情信步,感觉还特有情调。尤其在大雨之后,我们走在无比清新的深谷里,看溪流怎么从山崖飞奔下来,“嘭”的一声摔碎在硬石上,动荡着,跳跃着,组合着拧成一股细流蜿蜒流向远方。我们都觉得那涓涓溪流很像是我们的命运。而且相互发现我们都属于那种心性太高,梦幻太多的女人。我们有时会选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听听溪流绵长地清唱,有时我发现赵玫用手指在腿上或在石上轻轻点弹,也许她心中正在流动着什么旋律。而我却也情不自禁地吟起刚写的一首诗来,“我们走进深谷不是想探险,是因为石崖上的小花儿在寂寞地吐露芬芳,是因为小溪弹着琴弦伴着鸟儿啾啾地歌唱,是因为阳光穿过森林那片金色的辉煌。当一切被黑暗淹没,杜鹃的啼归声还会在长夜里悠扬,声声啼血漫山遍野燃起片片霞光……

我们可以在那里坐许久,谁都不想说一句话,因为我们正一脚在天,一脚在地,自己也不知自己正神游何方,灵魂挣脱出肉身的牢笼,也许正飘荡在白云深处,犹如进入羽化登仙的境界。

父亲在信中知我在赵玫家搭火,也了解到赵玫家里的生活状况,便要了单位的车专程给我送来一些食品:一麻袋卷心白菜、一钵猪油、几十斤煤油、好几筐无烟煤球。肖程和郭强看到父亲进山来热情招呼着,并积极过来帮忙。

父亲见我脸色确实比过去好看了一些,对赵玫夫妇千恩万谢,走时又对我说如果是太麻烦人了,就不要强留在人家家里。父亲谈起了调动,说舅舅打算把我调到他们厂子弟中学去,那儿英语师资紧缺。他已经打报告到省总部要进人指标了,劝我无论如何要耐住寂寞,与男孩们保持距离,不要陷进任何感情纠葛。这里环境太寂寞了,你一定记得保护好自己。一切下山后再说,不麻烦自己,也不麻烦别人。

我没吱声。父亲一番话,反倒是在提醒了我。我其实心智上还是比较混沌的,现在心好像一下子醒了,明朗多了。

我突然地发现心中隐隐在飘着一个影子,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说不清楚。我和肖程的办公桌背靠背,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他习惯迷着眼睛听别人谈论,可是从未正儿巴经地瞧过来,一想到这心中便有些失落,难道我那么令人不屑一顾?于是便以胜十倍的冷漠与他抗衡。他曾说我傲骨丛生可能缘于此。很长一段日子我们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损失了什么。碰上了仿佛约好了似的都目不斜视。正因为有了一段日子僵持,心中才存下了印迹吧。记不清是谁招呼了谁,才渐渐地打破了僵局。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站在走廊里聊起来,各自依靠在自己的门上,随意地闲谈,漫不经心的样子,后来又自然重复了,毫不经意的,始终不跨过彼此门槛,外人也探不清虚实。去来间,我也常有意无意朝他屋里瞅一眼两眼的,自然也瞅出一点内容来。他的寝室里贴着一幅书法作品:“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可能在言说他的心志吧?

有一次赵玫见我爱涂鸦文字,告诉我肖程也很爱写点东西。只是留下来的很少,大都在烟火中化成了黑蝴蝶。听到这我有点心动,拿一篇文友寄来要求我提意见的小说习作给他看看。探一探他的文学功底。小说的名叫《齐耳短发》,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在文革初期对美的大胆追求,并对周围人的传统守旧思想产生了极大冲击。小说写得有点味道,只是选材不新。他非常认真写了一篇评论,字里行间跃动着灵韵和才气。于是激发了我的灵感和激情,回信与他讨论起来,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表现我们思想的深度和文笔上的才华:一来二去,写信不断,渐渐地我们的笔触伸入到最内在的心灵,彼此倾听也在诉说。在这两眼尽苍山的寂寞之境,就让两颗心相互映照和温暖吧,这是不是爱情呢?我们一直很忌讳这个话题,尽管心灵距离已经相隔很近,我们依然在努力保持距离,抗拒着什么。这种力量除来自本性的羞涩外,更缘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不知道我们的归宿在哪里。好像我们不过是在一个站里上车,只是恰好坐一张位置上,同行一程,为了不寂寞,相互聊聊罢了。虽然我们都不乏真诚.互相倾诉和鼓励,但谁也不敢把自己长长的未来托付给一个还在路上飘忽不定的旅伴:分手的时候,彼此道一声珍重,也许很快就互相遗忘了,也许会作为一种美好的记忆而珍藏:为避人耳目,我们的信都是从门缝里塞进去的:我们在纯粹的精神空间里漫游,却不知不觉中渐渐陷入意外的感情中,只是都在下意识地逃避着。

那天周末我把自己放松到最大限度,扎扎实实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时四周死一般静寂。只有秋雨在无声地飘洒,扯不尽的千愁万绪。我把整个校园角落巡查了一遍,硬是不见半个人影儿,第一个念头就是肖程去了哪里?我顿时升起一种被人遗忘的悲哀,不禁想起赵玫,当年她初上山,每天是怎么独自挺过这漫长孤独长夜的呢?

一般来说肖程和郭强星期六下午放学时把学生送上一程,然后去哪所小学里和同学相会。赵玫和王子安一起回家,也可能是走访学生了吧?最近学生流失严重,她常为此事心焦。

我立在坡上,空中的浮云像大逃亡似的,匆匆从头顶飘过,过路的阴云并没有片刻停留,怎么心中就被遮满了呢?我盯着坡下小路希望看到有谁熟悉的影子在那里出现。细雨飘飞,润物细无声,风过时,身边的灌木丛刷刷作响,奏着悲凉的小调。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心中的雾终于下成了滂沱泪雨。

到了晚上,有些饿了。进厨房看能否找到吃的,锅里竟然有饭菜,显然特意为我准备的,桌上还有留言条,赵玫说她下山去了。夜里钢铁会来守夜,肖程郭强送学生回家,天黑前会赶回来的。她已经作了交待。这时我心里总算安稳了一点。天渐渐黑下来,肖程仍未归。我独自守着油灯,愁雾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头上。我摊着一本《巴拿马修道院》,心神不宁读了几页,深入不了情节。收音机被人偷了,我一直在听小说连播,路遥的《人生》还未听完呢。我无事可做,盯着土墙缝隙里长着的几根瘦瘦的小草,想去拔了又够不着,看着这几根草心里愈发地酸楚,这草也是一种生命哩。它本属于大地和荒野,却长在墙缝里,没有阳光雨水,真是可怜。

一阵脚步声响起,我一惊而起,肖程的脚步声不会这么粗野的。我本能地拖一根棍子屏声静气地盯着走廊那面未封上顶的土墙,随时准备博斗。脚步声在门口止住,并传来重重的撞门声,我问:谁?外边人说我是钢铁。我大骂你吓死人了!我不敢开门。在这四周无人的夜里,近乎原始的山谷里我哪敢面对一个粗鲁的男人。钢铁是下面那户人家的老大。他娘嫌他只有力没有脑子,就把他“嫁”到更远的老山岭里去给别人当上门女婿,他娘反正儿子多,不“嫁”几个,她没得法。钢铁到“婆家”后,穷得和女人共穿一条裤子,常砍了柴下山去卖,卖了钱却只糊得了自个的嘴。被丈母娘嫌不过,索性回了老家。老李可怜他,便安排他在学校打杂,混口饭吃。他里外穿的全是肖程和郭强过时了的旧衣服。钢铁长得壮实些,衣服都是紧绑在身上的。

钢铁还赖在门口。我大叫:你走开!钢铁说:你莫怕,我不沾你,真的!我一听干脆挪来桌子把门抵上。我问:你看见我的收音机了吗?他没吱声。我心中有了数。我说你若是拿去玩了,玩够了还我。钢铁终于说,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个么玩艺,蛮稀奇,瞎拨弄,有人在讲话,吓死老子了,老子就把它埋在煤渣里了。难道你没见过收音机么?瞎编什么?笑死人哩!他说笑个鬼!我还不会说外国话呢。这倒是个大实话。

肖程和郭强回来了,大概是发现门口堵着一团黑影子,便虎起胆子用棍子击打一通。钢铁杀猪般嚎叫,才知是人。钢铁说我帮她壮胆嘛!郭强一听大骂:狗屁!不把人吓破胆才怪!我开门出来,要他们赶快帮我找回小收音机,果然在煤渣里,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郭强猜说他是想偷了又不敢。一拨弄,还是好的。我喜出望外。回寝室时,我看了肖程一眼,希望他进来坐坐,他脸上闪现一丝羞涩,他谈了走访几个流失学生的情况,说他们被大人逼着上山挖重晶石去了。山里人都疯了,很多山头已被挖得千疮百孔,如此廉价出卖矿藏,只怕山里还未富起来,资源就枯蝎了。很多秀美风景,都被破坏了。钢铁缠着要和肖程郭强打牌,肖程对我无奈地笑笑,我一阵怅然,钻进寝室,拽紧了门。

4

赵玫下山去镇里,购买一些教学参考资料。赵玫把包里的衣料抖落一床,在王子安和自己身上比划着,上下交换着搭配,感受着效果。王子安讨好地说,你别太费心,你人靓抬衣服,随便披块布都好看。再说在这里,穿衣不必讲究,反正无人欣赏,费这么心思,划不来。赵玫说你不是人么?赵玫很少买成衣,总是自己设计自己做。她的衣服绝少累累赘赘牵牵绊绊,风格就是朴实简洁大方耐看,布料普通,选的花布,很讲究花型独特构造,和色彩冷暖明暗的映衬对比,倾向于古典美,比较突出腰身。研究了不少服装设计书,然后进行美妙组合搭配,再加上自己的创意,她所穿服装样式独一无二。我慢慢也看出了一点道道来,她的变化多在领口和色彩搭配上,注重服装的亮点创新和整体的流畅美。

我一向心思太重,也显现在外,总是索面朝天。尤其到了山里,就更不在乎衣着了,总是乱穿衣。我不理解赵玫为什么把穿衣看得这么重要。“女为悦己者容”,她显然不是为了王子安,更不是为了别人,纯是孤芳自赏或是种自恋?也许与生俱来的习气,或者她想表达什么,寄托什么精神上的东西。组合、色彩、流畅不也是音乐特色么?好神秘的女人,爱读小说的我,找不出一个小说人物可与她比较,也就有些读不懂她。

又说很久没下山了,外边的服装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喇叭裤已成过去时了,现在时兴直筒裤、萝卜裤。我想象不出萝卜裤是什么形状。胡萝卜,白萝卜,还是红萝卜?赵玫说上粗下细那种,没啥美感。很快就会成将来完成时。烫发也有了新花样,拔萝卜丝拉得长长的。赵玫比划了一阵,我脑子里仍印不出画面,也不想深究。我从不烫发,根本没兴趣。赵玫无论怎样在衣着上讲究,头发总是自然披在肩上的。一个同学戏笑我是一株任何摩登风也吹不谢的腊梅花。

在赵玫家里日子长了,我发现他们的感情有些磕磕碰碰的。赵玫对王子安要求非常严格,总像在调教一个不守规矩的孩子。王子安一举手一投足都得小心谨慎,连我也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譬如关门要轻,东西用过要归位,走路背得挺直,鞋不得乱脱,王子安大手大脚惯了,稍不小心就犯规。被赵玫数落烦了,又恰逢他的心情不好就会表现一些孩子般的逆反心理。饭前要洗手,他偏偏就用沾粉笔灰的手拣菜吃。嘴里还嘀咕着:我就是山巴佬,粗惯了,哪有你这么多讲究,累不累啊?

赵玫说她越来越不敢面对婆婆和他家族的三姑九婆们,尽量不跟王子安回家。婆婆想抱孙子都快疯了。每逢她回去。不是直问就是摘些青杏酸李来试探。赵玫视而不见,任由它们在窗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干枯。年复一年,赵玫显得更加清秀苗条,走起路来依然春风杨柳。山里的男人说她是天仙下凡。既然不是凡间女,不生育挺自然的。自己的女人一进门,接二连三地生,三五年就变了人形。山里女人心思却完全不是这样。女人光好看不生孩子顶屁用?她的长相好穿戴好都太勾男人魂,不是妖精才怪。还到处撒播起她的谣言来,说她不生养肯定是过去生活作风太烂得报应了云云,不堪入耳。我听得浑身直发毛。而赵玫依然高傲沉着,静如秋水。众口烁金,积销毁骨。若不是曾在炼狱里滚了滚.哪会这样超然从容。奇怪的是,无论女人们在背地里如何把她骂得体无完肤,但一旦与她面对面时,立刻自觉矮三分,招呼她时一副讨好卖乖的样子。赵玫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高贵气质,也许人们对高贵和美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之心,不可侵犯。婆婆生来寡言,见赵玫对她的心思始终不能领会,也只敢在儿子面前嘀咕埋怨。最多指鸡骂狗发泄一通而已。见了赵玫心里也常莫名其妙地发怵,哪敢说个不字呢?赵玫平平静静说一句话,她就会琢磨几天。她根本无法揣摩赵玫心里深浅。只觉得王家娶不起这个女人.既苦了王家也害了她自己。起初还常去庙里拜观音,拜来拜去也不见效。难免常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暗暗流泪。赵玫不愿跟随王子安回家,就是害怕见到婆婆那双期期艾艾的目光,和听到夜半里的长吁短叹。

一天王子安背着背篓从父母家里赶回,回后就没好脸色。这时赵玫就尽量不招惹他,避着些。她知道王子安肯定又受了母亲的气。每次回家他母亲就要问:有了么?王子安最初还装糊涂,实在烦不过了就大声叫嚷:没有!然后把要带的蔬菜油酱之类装进背篓,歇也不歇.拔腿就走。他娘望着儿子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是小时上学去哩.依在门口手遮阳蓬目送。人影儿被山影挡住了,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万千愁苦结在心头。好好的儿子被这女人迷住,也成了死木头。前生作什么孽哟?实在想不开,干脆放声嚎啕一通。邻家媳妇见了,抱着娃儿躲得远远地瞧,怕更添了老人心烦。婆婆们才敢上前安慰几句,人没劝住反搭上一把泪水。王婆生四个闺女。最后才盼到这个儿子。却抱不上一个孙子。这事轮到谁头上也不好过啊!王家的三姑九婆们只要聚在一起,嘴巴上都不饶她,也只是背后吐吐恶气而已,不敢当面说半个字。可公公倒很无谓,若是见老伴哭,准大喝一声:嚎丧啊!自从娶了这媳妇,他所有力气都使在田地里,源源不断供应着小两口的日常菜油。每年他们过生日时,逢年过节,赵玫还记得给老人们做几身新衣裳,打点酒来喝,就很满足了,就觉这媳女是他王家的了。

王子安的心理防线被娘的唠叨三姑九婆们的议论攻得守不住时,也常常隐隐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有一次和坡下钢铁妈吵起来。钢铁妈放养的鸡和猪把我们辛苦开垦的几块田地里的青菜啃得一塌糊涂。王子安忍不住去和钢铁妈论理,哪知根本无法和这个女人讲道理。她厉声说,我的猪鸡从来都是放养的,它们要去哪谁管得了啊?没谈上几句大吵起来。钢铁妈扳着指头翻来覆去地骂王子安:你这个孤老!孤老!孤老!这一骂王子安彻底从混沌中清醒,也不客气:你见过有三十几岁的孤老么?你以为都像老母猪一样生一大窝就蛮狠气?骂过之后,心里也存了芥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孩子呢?过去太年轻,小赵玫三岁,结婚后仍懵懵懂懂,整天与孩子们打交道,心里嫌闹。随着年岁增长,也确实感到缺少了什么,况且小两口恩爱甜蜜也渐渐化为淡水了。还是凡俗女人更可爱些。揣了这份心思,再看赵玫也没了原来的韵味和光彩。好像一旦从浑沌中醒来,就会把从前的日子统统否定了,满心充塞着一个欲望:我想要孩子!夜里只要这念头一打闪,也不管赵玫愿意不愿意强行对她施以野兽般蹂躏。赵玫骨子里的倔犟被激活,每一次无声撕扯之后,王于安皮肉上,脸皮上就布满了抓痕。有一次王子安醉酒之后,竟对赵玫大打出手,并把她绑在床上,锁在屋里。赵玫凄凉的哭声惊动我们。肖程和郭强搭了梯子,从墙头上跳过去才把赵玫解救出来。醉熏熏的王子安被炊事员狠狠抽了三巴掌。说一巴掌是替学校老师和学生打的,另一巴掌是替赵玫家人打的,第三巴掌替王家打的。炊事员和王子安沾亲带故,且是长辈,王子安被响亮的三巴掌抽醒后呜呜地哭了。我拧了把湿毛巾递给赵玫,她却双手用毛巾紧紧把脸蒙住,双肩抽动,一耸一耸的。我分明听到她咽吞下去的泪水正在肚子里低沉地回旋的声音。我的眼泪也像小溪流下来。

校长也把王子安数落了一通。肖程说,大哥你就知足吧!她若不是因为你,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你不怜惜她,谁怜惜?肖程的话内涵很深,知情者都明白。赵玫上山属于历史原因,她完全可以通过申诉澄清事实,然后下山,但她一直没有,也许是不愿撕碎心灵的血痂再经历一次流血之痛,也许是因为对外面的热闹和人情冷暖真的已看空看破了,更加珍惜与王子安这份平淡情缘。据说整她的人叫刘大志,属于“三种人”被清除领导队伍。当时刘大志在革委会办公室当主任。赵玫才貌出众,天生丽质,又善打扮,来去一路留香,自然招蜂引蝶,尤其拉得一手好提琴,常活跃在舞台上,追随者爱幕者如云。刘大志的儿子是其中之一。心气儿正盛的赵玫自然不屑一顾。媒人说破嘴皮,赵玫也没回应。父子俩哪肯咽下这口气,觉得她太不知天高地厚,起誓要让她变得臭不可闻,看她还怎么臭美。赵玫一向爱打扮,在那年月本这本来就是忌讳,朋友多交际广,猜想此人肯定说不清,于是派人跟踪抓把柄。有一次赵玫在钢琴老师家里配琴准备演出,被一伙人冲进来强行捉“奸”。女儿的清白名声从此完了。更伤心的是她的朋友们怕被连累,也背身离去了。

第二天,赵玫一脸冷霜地对王子安说我们认真谈谈吧!王子安从没看见过赵玫这样的神色,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赵玫怕不是赌气呢?要不然她不会这样冷静沉着。赵玫见王子安一副吓呆了的模样,料他已有了点思想准备,终于开口说话,语调平缓,显然是经历过一段心灵苦旅了。赵玫说:如果她当时能忍受野兽的践踏,她又何必在老山里受这么多年的苦?若不是念及王子安当初对她的一片赤子真情,她又何必死心踏地跟他在山里过日子。既然维系他们的感情已破裂,凑合又有什么意思呢?王子安虽然已有思想准备,听完这番话还是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不过是想要个孩子,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而已。赵玫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的做法太令人心寒。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王子安于是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他没料到女人的心是这样脆弱,像玻璃,摔不得,摔碎了,就难得捧起。他后悔不迭又沮丧不已,想当父亲难道也有错么?赵玫说既然你这么想孩子,我们就离了,你再娶个女人吧。王子安死皮赖脸起来,不!我只想要我们俩的孩子,赵玫心动了一下:你以为我心里不纠结么?可是你想一想,孩子生下来。就面对这个环境,穷山恶水,什么也没有,大人都难以适应。我们把他带到世上来,我们拿什么来爱他呢?话触到了实质,王子安再无言,双手捧头叹气。王子安也清楚,赵玫不下山是因为嫁给了他,成了婆家人。王子安是社来社去时培养的速成师范生,哪来哪去,回山别无选择的,外地人都要苦熬好些年,蜕几层皮才能调下山,何况是本地人呢?政策无情,赵玫若想回去,就只有离婚。

一个从人生顶峰跌进深谷的赵玫,然后又嫁给王子安,是环境使然,我想她心里肯定有遗憾,但也难以割舍情缘。王子安是她在人生的苦海里抓住的一只方舟,是救命的船。她经历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懂得了什么是最珍贵的,她把王子安的爱看成是上帝对她悲苦命运的垂怜和拯救。赵玫感到尤其难得的是,王子安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本质的高洁,结婚后也从未在乎过她在外面的丑恶名声。因此她才不为讨清白和说法上下奔波,听之任之,一切都不过是云烟,何必纠缠不清。这世上只要爱我的那个人,相信我就可以了。她也曾对我说过,如果王子安没有保存他与生俱来的朴实纯真,不是凭着本质上的良善和感觉爱上当初深陷名誉困境中的赵玫,他会投入他的全身心的激情吗?然而现在他们的婚姻似乎已走到死胡同了,生活习惯的不同可以学习相互适应,想法不同却像两条并行的轨道不能交融。她应付婆婆家的女人们已经是力不从心,如今子安也走到了对立面,除了离婚似乎已没了别的出路?王子安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哀求赵玫不要离开他。他可以没有孩子,但不可以没有赵玫,离开了赵玫他相信世上不会再有人把他的心能托起来。赵玫说接受现实需要一个过程,相信时间可以平复一切。我现在脑子里也很乱,也许是我的问题,难以改变骨子里的某种东西,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再作决定吧!王子安听了赵玫的话,觉得还有一线希望,这才喘了一口气。

谈判之后,两人仍像从前一样,外人难探虚实,但我知道赵玫心里非常凄苦。赵玫是个心地非常柔软的人,有时她在我这边投宿,听到王子安在门外久久徘徊的脚步声,她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她再一次被命运逼到了十字路口,走和留都很难。每次半夜醒来,都发现赵玫在无声流泪。那几日,也许是赵玫的不幸使我想得太多,心情特别郁闷,似乎有铅块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对未来感到更加茫然,常常在梦中迷路,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赵玫的痛苦如同已受。

肖程被推荐出去参加每年一次的全县中学教学比武,对门便没有了肖程走路翻书的声音,感觉那屋里变得死一样寂静。我莫明其妙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才发现自己原来心里是住有一片明亮和色彩的,这种色彩感是肖程带给我的。现在一天到晚忙乎乎的,但心却游离身体很远,上着课总忍不住朝窗外坡下谷里瞧,看是不是他会在那儿出现。有一天夜里,我被什么响声弄醒,以为肖程回来了,打开门却不见人,呆呆望着他门上的铁锁,满心惆怅。我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可他却像楔子一样楔进我的心中。这时赵玫也起了床,轻声对我说:回屋吧?小心着凉。一切心思在她眼里都变得透亮了。赵玫说其实肖程心里也有我,我常因早自习辅导学生耽误吃早餐,肖程远远地见我来了,就会把自己买的馒头扔在筲箕里,好像那两个馒头本来就是多余的,还说入冬以来,每逢我值日前一天他会把稀煤搅一大堆,轮到我值日那天,便能烧现成的了。他以为做得不露痕迹但却没有逃过赵玫的眼睛。这时我才明白肖程曾经对我用心良苦。


5

第二天星期六赵玫下山,我本想跟她一起去,转眼一想,又怕肖程会在当天回来,就算没有车,我甚至相信他都会连夜赶回来的。他回来见不到我肯定非常失望。郭强送学生回家,想顺便去看他的那批同学,怕我太孤单,邀我同行,我找借口拒绝了。他说我送了学生就早点回来?我说随你方便吧!放学后我守着冷冷清清的学校,百无聊奈,想去乡里给父亲打个电话,也许在路上可以碰上肖程。一会儿走了十几里,竟没感到累,在这条路上随时可能遇到肖程,说不定就在前面一拐弯的地方。怀着这样一种信念往前走。到了乡里想想也没什么对父亲说的,就是心里堵得慌。我把电话打到父亲的办公室,接电话的恰好是父亲。一听到他的声音,我鼻子一酸就哽住了。父亲急忙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没有。父亲说我正准备和你联系呢。你舅舅要你回来去学校试教两节课,只是走形式。我想也没想,就说,好,我马上回来。

我挂了电话,在路上等车,希望能搭上便车,又怕与肖程错过,好像我们早已约定,心情丰富矛盾,死死盯着从山下上来的每一辆车,希望了又失望。明天是星期天,也许他是不会上山了。这才死心塌地拦了一辆拖矿石的车下山。在途中与每一辆车交错时,我就感到他可能就在那辆车上,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我下山。

一融进人流里,我仿佛到了另一星球,也留意路上行人,观察什么是萝卜裤,正好一群年轻人提着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擦肩而过,一个个穿着肥臀紧脚裤子,难道这就是赵玫所说的萝卜裤吗?这形状,确实欣赏不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我去子弟中学试教,课上到中途有点下不了台,教案设计有与学生互动环节,但是学生基础太差了,无法与我配合好,还有个调皮生趁我转身板书当儿做搞怪表演,一些学生窃窃地笑。我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学生,不能张口就批评。只好挤出笑容来了一句幽默:请你再表演一次,让我也笑笑好吗?说得同学都笑起来。下课后听课老师竟对我的课很赞赏,感觉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只是看看我的教学基本功,也许还碍着舅舅的面子。对于师生配合不作评价,教学考核非常顺利通过。

下午,老天翻脸。一遇到阴雨天,山上就不通车,因山高路滑,开车危险,所以道路就封了。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天睛。过了一天,雨停了,陆续已有机动车辆上山,但班车未通。我心里惦记着肖程,便与父亲使性子。父亲被逼得没法,安排了单位的专车送我上山,自然也捎带了一些食品。父亲临别时又说,若调动顺利,暑假就可以下来了。一般人的调动是很难的。无论如何爱惜好自己。我听出父亲的话外音,也许他早已从我焦躁的情绪中猜测到什么。父亲的目光总是敏锐的,哪怕—点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因为照顾我的自尊不说穿罢了。

到达寝室时,从半开的门缝里,瞧见肖程正桌前在看书,我立站门口,听见动静,他回过身来,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潮湿,很想过去抱一抱他,但被理智阻挡着。肖程也有些动感情,轻声说:你回来了。他用眼神表示,让我进去。我意识到一旦进去,肯定会发生什么,我犹豫着未敢挪动脚步。他笑了笑,脸红了。我们就像往常一样,立在门口说几句话。告诉他我是星期六下的山,他说那时他刚好上山来。我们确实在路上错过了。关于心灵感受,都一字未提,心却明镜儿似映照着。我问他比武情况,他说获了一等奖。是蛮洞子中学的骄傲。我说你真行。我告诉他这次下山的情况,问他调动计划如何,他说县实验中学现任校长是他的老师,很欣赏他的能力,想要他去。说他如果有好的平台多锻炼,将来会走得更远些,只是下山并不那么容易的。我说你支边年限满了,他们凭什么卡人?你窝在这里,确实屈才。每届才有几个人能够升学。我们不过是担负着扫盲的任务。大材小用,想想也窝囊。一谈到这里心都有些沉重,所以我们便把话题扯开,心却还在那里,我总是下意识地唉声叹气。

这次下山我带回一些猪肉和蔬菜。我和赵玫忙碌着准备一桌饭菜为肖程开个庆祝会,这毕竟是蛮洞子的光荣。老李还拿来陈年苞谷酒,强迫大家都喝一点。火锅是肉炖白菜。

赵玫放了许多腌辣椒面,味道特别有劲,大家吃得满头大汗。郭强忍不住赞叹:多像共产主义生活啊!惹得大家哄笑。赵玫和王子安也笑了。我不在的几日里,他们的感情好像已出现转机。

饭后大家各自扯理由离开,屋里只剩了我和肖程,我们正想随便闲聊,却发现王子安把门锁上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事先设好的圈套。肖程沉着气,我也故着镇定,我们有一句没一句随意地闲扯着,像平时我们倚在各自门上闲聊状态一样。我猜想王子安并没有离开,一扭头,果然发现门缝里有一双眼睛。他可能正为我们不能进入状态着急呢。

赵玫洗碗回来,一把拉开王子安,把门打开,发什么神经啊,凡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皇帝不急太监急。赵玫的话我们都听得很清楚,不经意一句话,反倒一下子捅破我们之间那层薄纸,脸上再也难装得很自然。

没过几天,我一篇散文发表了,大家争相传阅着杂志,老李特别兴奋,喔,我们学校还真是藏龙卧虎啊!我也自豪。赵玫读了文章,没说一句话。我困惑地望着她,不知做错什么。我这篇散文写的是赵玫。我真的希望这篇文章能刷一刷她的不白之冤,让天下欣赏她的美丽,高贵,为捍卫美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以此安抚一颗寂寞的灵魂。很想找个机会向她解释一下。一天晚上,有微弱的灯光从她那扇客厅门缝里漏出来,我想找赵玫好好谈谈,我凑近门缝一瞧,两人正紧紧偎依着,亲吻着,脚边的柴火正跳着欢快的舞蹈,好像在表演着他们燃烧的欲望和爱情,我吓得羞红脸逃也似的离去。也许婚姻就是一个魔方,拧着拧着错了位,再拧着拧着又和了色。

正像赵玫所说的一切顺其自然。如果俩人真有缘,老天自有安排,再坚硬的理智也会在老天的着意下不堪一击,无论遮掩的心思有多深,都会出奇不意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那个春天的黄昏里,我双腿浸在水盆里,手里拿着学生的卷子细细地研究,吱吱声吸走我的目光,以为是老鼠在游戏哩,一抬头却发现一条蛇缠在窗棂上。我吓得尖声惊叫。肖程撞门进来吓呆了,愣怔了几秒冲上来把吓呆了的我拖了出去,并大叫:快来打蛇啊!闻声的老师赶来,我一把抓住肖程,肖程顺势把我搂在怀中,筛糠似的颤抖,肖程轻轻拍着我的背,按抚着惊恐不安的我,一股暖流包裹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惊恐的心慢慢缓和。我依然牢牢地抓着他,害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到他了。大家打蛇回来见我们依恋的样子,不声不响地躲回房中。我们清醒过来都很难为情,为什么我们要坚持隔着距离呢?好像永远走不到头,现在连老天都不耐烦,才推了我们一把,使我们的爱情达到了该达到的那个点。

有一天,宣传部的小李同志在汪组长的陪同下来到蛮洞子中学。目的是想来采访赵玫,树立一个山村教师的先进典型,也和我见面谈了谈,大概都是年轻人,聊着聊着,也有几份投机。说欣赏过我写的散文,文情并茂。窝在这山里头,太可惜了。正在大搞改革开放,自我发展的平台机会有很多,你完全不必这么实心眼,埋没在山里面。我说,呆在这里是暂时的,也是人生体验,我肯定不是第二个赵玫。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但愿如此。他写赵玫是上面部署下来的宣传任务。我说赵玫可能更适于做小说人物的原型,而不是报告文学的人物。他对我的回答很吃惊,也表示欣赏。赵玫不接受采访。汪组长问:难道你不想当先进典型?赵玫只呵呵笑了一声。小李对赵玫抱着强烈好奇心,穷追不舍。他说这么漂亮气质高贵的城里女人竟在深山沟里呆了十几年,不可想象,不可思议。小李在赵玫这里碰了钉子。又不愿意空跑一趟,就去采访赵玫的学生,学生七嘴八舌,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每个人都能顺手拣来几件赵玫的琐细小事。赵玫没有小孩,却是充满了母爱的女人。冬日里,她见一个学生没穿棉鞋,立刻把自己的棉鞋脱下给学生,结果自己的脚冻坏了。王子安心疼得每天用开水泡红尖辣椒给她烫洗冻疮……小李满载而归。不久一篇《当代山村女教师》发表在省教育杂志上。

顺理成章,赵玫被评为劳动模范。汪组长亲自通知赵玫去参加“五一”节表彰大会。赵玫说快中考了忙着哩。汪组长脸上挂不住了,说谦虚过头等于骄傲,这是我们乡的光荣,蛮洞子的荣誉,你天大的事都是小事。赵玫觉得难以和他沟通便不再多言。站在一旁的王子安赶紧给汪组长递烟,使眼神把赵玫支开了,又对汪组长说,你就不要难为赵玫了,她心中有隐痛,过去出风头出够了,好多年已未抛头露面了,对于人世的名啊利啊早看透看淡了。汪组长再无话可说。

赵玫的奖品是由上面转到她手中的,其中还有现金。老李把钱交给赵玫时,赵玫说她根本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只是本份做人,老实做事。她害怕被人戴帽子,红的,黑的,她都有些过敏。老李说赵玫你别瞎说,上面树典型是政治需要。赵玫无奈接了钱,吩咐王子安去给学校买一台电视机,放到办公室。老师们兴冲冲地做好了天线,架在屋后的高坡上,但信号弱,图像不清,布满雪花点,而且是学校自己用电动机发电,电压不稳看电视时心老提着,毕竟是个新鲜东西,大家仍看得有滋有味。那时正在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每当图像消失时,准是天线被风吹歪了,于是便有人喊郭强去把天线转动一下,郭强便抱起杆子盲目地左转右转,直到有人喊好了才罢休。


6

五月是调动繁忙的季节。最先上交调动申请书的竟是赵玫,无疑是对所谓树典型的嘲笑。我立刻紧张起来。我无法想象赵玫走了,我该怎么过。如果赵玫一起,我肯定就是有九头六臂也是走不了,除非辞职。我赶紧和父亲联系了解调动进展,父亲说舅舅已给县人事局发了商调函,最近也亲自去县里找了关系,叫我赶快写调动申请由老李签字后交到教育组。申请交到老李手中,老李故意拖了好几天,见我老在催,明白了我铁心要走,也就把字签了。老李是个心慈的人,从不难为人,申请交到教育组之后便石沉大海了。

据说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不管是真忙调动还是假忙的,凡是外地人,也不管到没到支边年限,有没有门路都会递交一份调离申请书。其目的是先吵一阵子再说,哪一天把他吵厌了就把你放了,这就叫走基层路线。都知道关卡难破,大多数人只是表面上吵一阵。上面的人,也只当孩子耍赖脾气,只当是耳旁风。老李对我们外地人吵调动早已见怪不怪,赵玫也想走,确实使他感到震惊。这些年赵玫一直担任初三班主任,是学校顶粱柱,赵玫一走,学校犹如发生地震一样了。他这个校长还有什么当头,不如回家帮老婆种红薯。

我不解,赵玫不是和王子安和解了吗?为什么也空吵下山呢?

我硬着头皮去教育组问情况,我知道去了不会有用,但总比作无望的等待强吧。汪组长见了我,还算客气,吩咐我坐下,泡了一杯茶,好像茶叶还很名贵,不知是谁进的贡品。他问为什么要走?是不是环境不适应?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很是柔软,有点意外。我实话实说,是的。在生活上一直依靠赵玫夫妻俩照顾。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他转移话题,你的文学才华不错,你的文章,也给我们带来影响,你在这里也没有屈才呀。我说那是因为文学是释放和消解痛苦的方式。他说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确实是有困难的,你的要求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不过,不过,说着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想伤了他的自尊,不动声色地轻轻地推开那只手。他没收敛,又把手放在我腰间,还把头凑过来,喷我一脸的烟臭味口臭味。我一急了,腾地立起,端起茶水泼了过去,他的脸上立刻沾满了茶叶。他脸色大变,我夺门而逃,一路上义愤难遣。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舅舅请他在县委当官的一个老同学给汪组长做工作,汪组长说,人才上山一年就想下山,还没开过这个先例呢。坏了这儿规矩,以后我的工作还怎么开展?舅舅同学说,女孩子嘛,特殊照顾嘛,放啦算了。再换一个人来嘛。汪组长说越娇气越要多磨练,当初你们把她赶上来时怎么没考虑到她是女孩呢?主任只好说,她是我同学的外甥女,就算帮我私人一个忙吧。汪组长说我帮你,谁来帮我呢?上山来的,哪一个没有七拉八扯的关系,我心不硬一点,这儿一个人都留不住,所有的学校都要瘫痪,请上级领导体谅我的苦衷。这儿工作难做,你们再给我出难题,我只好撂挑子了。知他的脾性的人,都知他油盐难进,不是那么几个重要领导人一般很难给人面子。记得在一次全乡选举大会上,在几个候选人中他得的票数竟是最少,大多数人都投了反对票。

结果在我意料之中,我早有思想准备。舅舅把结果告诉父母,父母一筹莫展。后来打听到汪组长和外婆是同乡,而且沾亲带故,汪组长是外婆的远房侄子。六十多岁的外婆小脚颠颠地和父母一起上山来求汪组长,汪组长还是那个态度。外婆毕竟六十多了,又是前辈,还带来礼物,汪组长开始在表面上还能客气应酬。可是话一触到了实质,他就板起面孔。外婆和父母费尽口舌,从攀亲戚开始,讲诉我的困难,也没有使他有丝毫松口。外婆终于耐不得烦了,破口把他臭骂了一阵。说他不通人情,牙根太深,作孽太多,不得好报。你娘老子要还活着我都要骂他们,养了你这个不通人情的东西。汪组长刀架在脖子上都脸不红心不跳,这骂声只当风过耳。

我的调动忙到这一步也差不就到了尽头,全家人为我忙了一年,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舅舅建议说人先下山,反正我手里有招人指标。先到子弟学校报到,然再想办法直接从县里把档案调出来。这岂不是当逃兵吗?弄不好,说不定也会铤而走险的。

一段日子里赵玫婆婆常常兴冲冲地提着鸡和鸡蛋来看赵玫,我终于恍然大悟,赵玫怀孕了!猜想调动之心可能是因此而生。肖程的调动几乎是水到渠成,他那爱才的老师在上面替他打通种种关系,并以重点中学校长身份向县人事科直接点名要人。局长见他已满规定支边年限,又是难得的教学人才,重点中学的师资力量应优先充实加强,和汪组长打电话招呼了一声就下了调令。郭强每年都写一次调离申请,自觉希望渺茫,连接收单位都懒得跑。他说,南方正在搞开发,已和那边同学取得联系,正在考虑下海问题。

赵玫娘家听说赵玫怀孕,全家出动,为赵玫的调动上下奔波,动用了各种手段,软硬兼施。赵玫弟弟跟教育组长泡蘑菇一天到晚地缠得他不清静,他都像个坚固关隘,万夫莫开。赵玫的弟弟耐心到了极限.用刀顶着组长的脖子强迫他签字。他虽心虚,但口不松:我们接规定办事,这字不能签的呀!除非她已经是本地人媳妇,本地人调下山没有先例。除非她离婚,可以考虑。赵玫弟弟大骂:你人心是肉长的吗?老子恨不得一刀把你划开了看看。组长说:你还年轻,要想后果。赵玫弟弟没见过这么钢强的汉子,终于屈服了。其实是因为他在这把位子上坐了多年,已司空见惯。还真未碰见动真格的。

说来也真巧,正当赵玫和王子安闹离婚时。赵玫意外怀孕。王子安大喜过望,自己诚意终于感动了上苍,替他把爱人留下来。这次跑调动是赵玫在人生里的最艰难的一次挣扎。她想既然孩子来了,作为母亲就必须给他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如果不能够,还不如让他去好的环境投胎。没想到汪组长这么不通人情。她想要丈夫!也想当母亲!这不过是每个女人最基本的人生要求,在她身上却成了一道难题。婆婆知她怀孕,隔三差五小脚颠颠地提着鸡和蛋来看她。听说她竟然有要打掉孩子的念头,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跪下来,期期艾艾地看着赵玫流泪。赵玫的心碎了,急忙拉老人起来,老人不动。赵玫只好也跪了下来,两人抱头痛哭。老人说你要下山我不怪你,但求你无论如何留下王家的骨血。赵玫说您老人家别以为我太自私,我下山就是为了孩子,我怕孩子出生在这里受罪啊!我一生已这样了也没什么想头了,可孩子的人生还长啊!

下山的路被封之后,她咬紧牙关无比痛苦地走上了手术台。当医生拿着器械走上前来时,她突然看见婆婆那张流满泪水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有王子安怨恨的目光不知从何处射来,而且此时她分明感到母爱正在体内汹涌萌动,自己的整个身心早被母爱浸透了。只是一直被坚硬的理智深深压抑着,这时才一下子

冲出来。她不再受理智左右,她只想留下那条小生命!怀着这个单纯的念头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她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胡乱地拐着弯儿,左一下,右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要达到哪里去,才能保护好那条生命。后来实在太累了,她在一僻静的围墙外歇下来,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毫无意义。这时围墙内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她才知道在无意间或下意识中来到了一家幼儿园院墙外。她朝墙内看了看,园内设有一些模拟的城堡和宫殿,这是充满童话舞蹈和音乐的世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的音乐天赋才得到了发现和培养,她五岁就提着一把儿童小提琴登台演出了。七八岁时已熟练了柴柯夫斯基几大本小提琴左手练习曲。琴究竟是她命中的克星还是救星?说不清。想到这里,心里更乱了,她才意识到该上山了。可还是错过了班车。只有步行了,运气好也许还能拦一辆便车。四十几里路,过去不止一次走过。她走在山路,两眼尽苍山,突然一切又真实可触了,她想起第一次上山时的情景:她只带了一只箱一把琴,那时尚未通车,一山民用独轮木车一路上哼哼呀呀地把她推上山来,独轮车的响声好像她心中的泣声,她把泪水洒了一路。她还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雨夜,老李的孩子快不行了,学校的几名老师轮流地抬着他往山下跑,可还是没跑过死神。想到这里她心里一下子惊醒,理智重新回到了身上.步履沉重有些拖不动了。孩子!我不能生下你!不能连累你跟我一起受罪,你就再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吧。她对着高山嚎啕而哭,溪流从远山飞泻而下,好像大山也在哭。哭过后转身朝山下飞奔,山风呼呼从耳边过去,乱发、碎心。当她再次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突然再抬不起脚步,她好像听到了孩子从腹中传来了声音:妈妈!求求你留下我!真实的母爱如一股强大的电流注满周身每一细胞,她终于决定了: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世界在变,大山总有一天也会改变模样。

她不要孩子,她就不应和王子安相爱结婚。可是如果没有王子安的爱情,她未必能挺过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也许这就是命运。

7

十年前的赵玫被贬进深山后,最初安放在最偏僻的一所小学里。小学由庙改建,年久失修,楼板松动,一踩上去就嘎嘎直响。上楼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一脚踩下去摔个半死。夜里她一人守校,不再出门半步,稍有风吹草动或打雷闪电就吓得蒙在被子里。有一回有一个野汉子在她的门口歪了半宿,也许是赵玫实在太漂亮了,以为真是观音转世哩,那人深感敬畏,终于未敢鲁莽。王子安小赵玫两岁,师范毕业之后分到了赵玫学校,一进山耳朵里就灌满了有关她的各种丑闻。可是一见到她,惊鸿一瞥,多么冰清玉洁的女子啊。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明白女人生得如此美丽,不被人翻云搅雾才怪,他的心深深沉沦,见她日子过得太苦,总是从家里拿了香肠鸡蛋沙梨板栗用纸包了悄悄放在她的寝室窗台上。赵玫起初对这些,置之不理,由着它们风干。赵玫爱拉小提琴,在山里提琴成了她唯一可以倾诉的朋友和陪伴。每逢琴声响起王子安就蹲在楼下倾听,他循着这如泣如诉的琴声一步步地走进了她丰富的心灵世界。他仿佛看到一颗高贵圣洁的灵魂面对漫天的污浊黑风乱雨,绝望地哀号。

冬去春来,王子安再也离不开这琴声。他习惯在她的琴声中感受她内心情感世界的波动,深尝那一缕似愁非愁的情愫,缠缠绵绵如雾弥漫在她心里。赵玫对王子安的痴情不是没有感应和回声。她想起了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她把她的回应揉在弦丝里,她想如果王子安真是她的知音,对她动了真情,他应该听得出来。赵玫觉得自己的清白名声和冰雪品格被贱污,用江水都洗不清了,她犹如行走在无尽的长夜中,眼前永远是盲人般的黑暗。现在还有人拨开世俗的云雾,把她看得这么高洁,那颗忍辱负重的心灵终于被打动,开始了美丽的震动,越来越强烈。终于在一天夜里。她破天荒地下了楼,对似木桩般立着的王子安说进屋吧!那会儿正飘着秋天的小雨,王子安的头发早已被淋湿.只是浑然无觉。他正沉醉在赵玫的琴声中。他从没奢想有一天会打动赵玫。他曾想他这么守望一生也没有结果,就像天上的圣洁白云,只能仰望憧憬,而永远抓不住。但这并不能阻拦他仍去憧憬和幻想。这本身就很令人陶醉,令心灵净化和升华。他仿佛觉得眼前是梦,并不真实。他害怕碰她。他怕一伸手就像水中月一样破碎。他们就那样相对而视地站着,任细雨在头上飘飞,久久无言。长久的心灵交流,使他们感到语言的无力和苍白。王子安大概想遮掩慌乱的内心,顺手从身边树枝上扯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吹响。清脆响亮的哨声,好像许多鸟儿在头上热闹地啁啾。赵玫惊讶地望着王子安,这个持之以恒听琴的人原来是个天生的音乐家。赵玫拉着王子安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进了赵玫的小屋。在灯光下王子安目光不敢与她对视,碰上了就像触电似的躲开。赵玫大胆地审视着王子安,王子安确实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一条自然朴实的生命,他们神交了很久,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近乎原始的山谷里。在这只有天籁喧响的秋夜里,赵玫青春生命中一直沉睡的东西终于被唤醒。她感到一股原始生命的力量在体内冲撞,想撕裂什么。她分明听到了血流快速奔腾的声音。她拼命抑制着生命的烈马在体内嘶叫。她终于恍惚起来,理智的力量隐退了,身子像雪化了一样无力倒在王子安怀中……王子安虽然仍有些迟钝,双手还是本能地把她接住。激情终于如火山爆发,狂吻如雨点降落。激情过后,王子安的脸上肩上都是泪水。他知道赵玫哭了,他也哭了。然而他不知道他们哭的意义却是不完全相同的。

不久王子安买了一斤水果糖在学校里到处散发,兴冲冲地和赵玫去乡里领了结婚证。

赵玫结婚的消息传到县城,母亲急促地进山来。赵玫母亲虽然已年过五十,但衣着讲究,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虽哭得凄楚,但鼻涕眼泪却用手绢抹得干干净净,说女儿啊,你这么作贱自己,伤透了妈的心。你过去心气儿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心疼你,理解你,有骨气有志气。只怪你生得标致,生不逢时,被人糟踏了清白名声,有冤无处伸,但妈相信老天是长眼睛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报应,就不信你没出头的一天。你为什么就守不住自己了呢?你在这里结了婚,做了山里人家的媳妇再下山就没门了啦!你知不知道这是害你的子子孙孙啊,你辜负了你的女儿清白身,愧对妈对你多年的疼爱。母亲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王子安听得撕心裂肺,跪在赵玫母亲面前说,您放心,我向苍天发誓:我绝不会让赵玫再受半分的委屈。赵玫妈瞥了他一眼,哭得更伤心。王子安就一直跪着,赵玫母亲终于止住哭大骂:你算个什么血性男子汉,老跪着像个么样子?说完依旧哭。王子安大叫了一声“妈!”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母亲哭够了,说:从此,我再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走了。任赵玫怎么呼唤,她都没回头。但母亲挥动臂膀时不停地掠着头发,赵玫知道那是母亲在遮掩着抹泪。母亲是坚强的人,她会说到做到的。

母亲认为赵玫终于没有守住自己的清白。她认定她是熬不住了才走了这条路。她不能原谅赵玫的懦弱和消沉。赵玫唤不回母亲,她就躲在自己房里拉了一夜的琴。琴声在静夜里缓缓流淌,像无数的溪流在黑夜里碰撞汇合。泛得满山满谷都是。山林在雨打声中唱起低低的和声,是唱给上帝听的天籁。上帝听得心碎,到了半夜雷声炸响,溪流暴涨,哗哗的雨声、溪水声与琴声化合为一,难以分割。指头磨破了,渗在弦丝上,那弦丝儿便流出了血的颤抖声。这是谁也不曾听过的。只有灵性的自然才能理解和接受。天亮时,她把琴弦一一崩断,从此山里很久不再有弦音颤动。她觉得她清高的艺术人生从此结束了,家乡成了一个不归梦,她注定一生漂泊如浮萍。所以他对老李的话理解深刻:浮生如梦谁非寄。

王子安的母亲也不同意王子安娶赵玫,除了因为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还因为老人本能觉得这女人不属于王家。大山迟早是拴不住她的心。王子安父母说:你要娶了她,你今后一定会后悔的,再说我们也不能害了她啦。然而王子安是铁了心的。他对父母说:就只当没我这个儿吧!无奈老人只有这独儿,拧不过他,只好妥协了,心中却是充满苦楚。

婚后的赵玫开始了艰难的适应过程。长年累月的烟薰火烤,屋子里的一切家具都像漆过一样的黑桃漆漆的:锅盖上积了寸厚的烟土。她抱着锅盖青箕菜筐去河里洗啊洗,费尽许多辛苦也没有让它们显现出本色。每当端起碗,一想起这些黑漆漆的烟尘就咽不下去,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习惯这种千年沿袭而来的山里人家的寻常生活。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嫁给山里人,是害子子孙孙,这时才有了真正的领悟和感触。从那时起赵玫便暗自打定主意不要小孩。自己一生过完了,就一了百了。

我曾问赵玫,你为什么要扯断琴弦呢?赵玫说,过去我心性孤傲,目无尘下,孤芳自赏,把自己当公主,才有如今的劫数,扯断了琴弦我才能把心融入凡尘,忘记自己是谁,踏踏实实地过普通人生,触摸人世深浅。我说,你错了!其实你的心从来就没有死透,虽然你扯断了琴弦。可你保存了琴。而且你保留了过去的一切生活习惯,你的心中尚存有许多的梦想和欲望,正因为表面看来,不露痕迹,你的痛苦才显得更加深刻和持久。你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原来的自己,你始终这么超凡脱俗,与环境不相融恰恰证明你一直生活在梦幻之境,你的心永远都游离在现实之外。我们都是热爱艺术的人,你能骗别人骗自己,可你骗不了我。你始终都在清醒地活着,而且你一直在心中谱写着属于你自己的奏鸣曲。艺术常常是我们灵魂的避难所,当你觉得琴已载不起你的痛苦了,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已无法用琴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了,所以愤然扯断了弦。弦断了不要紧,还可以重配,但哀莫大于心死,你一直没有放弃艺术,你天生富有灵性,你的每个细胞都充满着你的细腻感觉,也没有办法让你忘记自己,你别再骗自己了,好不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你的琴声还能再次响起来。而且如果再次能够响起来的时候,那一定是天籁之音,一定是生命的绝唱。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知我者莫如你也!

8

六月初的一个夜半里,雷声一阵滚过一阵,闪电像利剑在夜空中劈来劈去。窗外的黑夜瞬间比白日更惨白。溪流轰鸣,山洪怒吼。雨滴在被子面上“叭嗒”直响。我醒来时,伸手一摸,能拧出水来了。我摸索着找到火柴,划着,该死,划不亮。借着闪电看见许多的小溪在墙上爬。不时还有石头撞击山墙的轰隆隆的声音。更糟的是,墙缝隙里渗出许多的泥浆。寝室里已成一片湖海。高于学校几米处的那口堰池的水因排泻不畅漫了出来,大概排水沟被泥石堵塞,直接排入校园。这是一场少见的大暴雨。所有的人被惊醒了,叫喊声吵成一片。肖程这时敲门进来,牵着我淌过流水进入坡上安全的教室里。教室里早挤满惊慌失措的学生。这时我才知道学校排水沟确实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堵塞,水流湍急冲毁了堰坝,池水像烈马从学校背后冲杀过来,几间寝室成了洪流中的岛屿。有些危房终于没能抵抗住,女生寝室靠山坡的那面墙被洪水冲垮。能抗住洪流的,其景况也惨不忍睹,留下了齐膝深的泥水浆。

学校本位于两山之间的凹处,两边山上都有洪流排向学校,学校就像一块礁石承受着四周力量的冲击和围攻。全校师生顶着雨水挖沟排涝,到处被挖得千疮百孔,一片凄凉景象。我常常望着校园内的千沟万渠发呆,深感人在自然面前力量的微弱,下山的欲望更加强烈,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一场大暴雨过后,老师的住房不得不作调整,把学生安排在食堂里住,我和炊事员的寝室作了交换。寝室门外是食堂,进出都得从女生寝室过。由于透风不好,地面湿气重,每天闻着从门外女生寝室飘进来的气味。很快就感染上疥疮。听说是种疥虫所致,我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刺痒无比。我用开水烫过,用盐擦过都无济于事。我日夜不宁,苦不堪言。到处抓挠得血迹斑斑。更糟的是多年不犯的关节炎发了,双膝酸痛,几乎走不稳路了,只好在双膝上绑上毛巾缓和疼痛。想去买药,又走不来十几里地,只得硬挺着。自从肖程调令来之后。我也就不再像热恋时缠他帮这帮那。他要走了,我不想拖累他,更不愿让他把我的感情看成一种负担。我有我的自尊心。他似乎察觉了我对他慢慢疏远起来。可想让熔岩般沸腾的感情立刻熄灭简直是白日做梦。我无时不在抗拒着诱惑,忍受着感情的煎熬。

几场暴雨把我们的大小几块菜地冲刷得没有一点痕迹,厨房也开始闹菜荒。饥饿和痛苦纠缠在一起。赵玫在雨夜里不小心地摔了一跤,孩子差点儿流产了,一直静养中。我生了疥疮,怕传染给他们,何况赵玫还有洁癖,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也艰难,我早已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赵玫的家,独自为炊,也避开去那边和肖程时时照面。很快我的身体垮了下来,再加上心情抑郁,立刻就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只好请病假。

赵玫知道后立刻来照料我。我说我这里连空气都是脏的,小心我把病传染给你。赵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我已经在你寝室里洒了醋,老李也来看过了,说主要是长了疥疮,睡眠不好,又加上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赵玫说病虽不要紧。但营养很重要。以后还是和我们一起吃饭,不要再扯理由了,说着又拿药吩咐我把患处擦了,并说三天之后她要烧几锅开水叫我好好洗个澡,把所有床上的用品和内衣用开水烫洗一下。说对付疥疮她最有经验,说我不该瞒着她。这种病看起来是小病,其实是最折磨人,最令人痛苦了。又说药是肖程特地跑了十几里路从乡卫生院买来的。你住在女生寝室里面,这里他不方便进来看你,心里也很着急。

当天晚上,趁学生上晚自习之机肖程悄悄穿过女生寝室来看我,说明天带学生下山中考,无论如何要见我一面,和我谈一谈。这时的我已脆弱到极点,一见他眼泪泉涌而出。他上前轻轻地把我拥在怀中,替我擦掉泪水,可泪珠像有灵性似的。他一动就像受惊一样,再滚下一串,越擦越多。他说: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我今年决定不走了,我等你。在千万年时间的无涯里我们来到深山里,就是为了彼此的相逢,就是为了遇到你呀,这是怎样的缘份,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一个人走会有许多牵挂,走到哪里,我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这时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我们以前到底见过没有?他说当然见过,在前生,大前生,千年之约。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大叫不管怎么说你已在这里呆了四年了,还没呆够哇?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心志不在这里,当我看见了你在寝室里贴的书法作品“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那时就知道,你的心志很高。你一直在凝聚能量,等待爆发时机。我们都千万别做第二个赵玫,为了爱情把自己的才华都浪费在这人间寂寞处,这会使你痛苦的。我不需要你任何承诺,一切顺其自然。有缘终究还能相聚,无缘不必刻意。

表达完了这段日子的痛苦思考,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只想睡觉。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直嘱咐我不要在山上谈恋爱,他是希望我有一天下山时能无牵无挂,一身轻松。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会成为别人的包袱和沉重的感情负担。我说我太累了,你明天要下山,也早点休息。他没有听,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无言地望着我,默默流泪,不忍离去。我费尽心力筑起的心理堤坝,终于再也无力抵抗那股温暖的激流,我猛然抓住他:你别走!你别走!!他一把把我紧紧抱着……我仿佛听到了山溪清唱的声响,看到了山瀑飞腾的壮景,闻到了森林散发的原始气息。我们在宇宙的无涯和浩渺里舞蹈飞旋飘荡,宛若仙子,就把自己的生命融化在他的生命之中,让他一起带走吧。那时不知是因为预感还是太缠绵,我就是不肯放他走,那一夜暴雨如注,那一夜泪水如注,那一夜情感如注……可我还是没有抓牢他。

肖程下山后的当天下午,传来噩耗,过河时肖程为抢救一名学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洪水卷跑了!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惊雷在头上一声炸响,本已脆弱无比的心好像一阵炸裂,我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哭嚎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心里只隐隐还有些感觉,似乎丈高洪峰在向我迎面扑来,裹着我像卷一根草屑儿,滚滚而下。逃吧,没有力量;醒来吧,没有意志。 我放弃了自己,任由洪流把自己卷进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去,去追寻肖程,然后完全陷入一片浑沌之中……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吧,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来自仙界的天籁之声,宛转悠扬,如小溪清唱一样轻柔绵长。我觅着歌声像云儿一样飘浮起来,脱去了肉身的束缚是多么自在而轻盈啊。我穿过了开满紫色大喇叭花的高高树丛,那里飘溢着幽兰的芳香。我看见远处山峰间放射出无比壮丽的灿烂金光。那儿正是我要飞奔的方向。我想只有在那里才没有痛苦和磨难。一路上,我看见了在莲花般纯净高洁的云朵上戏耍的童子,还有仙女飘飞的裙裾霓裳,细瞧是赵玫嘛。我说,怪不得你如此美丽圣洁,超凡脱俗.原来你就是散花天女呀。说话间无数天人乘着紫色的马车在天上行驶而来,有一天人远远地向我招手笑哩,我大声呼唤“肖程!”他飞过来一把拉住我一起飞翔,许多紫色蝴蝶在追随着,围绕着我们翩飞,那个境地啊是我一生都不曾在人间见过的,到处是奇花异草,一片光焰灿烂,千树万树开着冰冻晶莹的梨花,无数亭台楼阁掩映其间金光闪烁……这时音乐声更加清晰,仿佛就回响在耳边,清纯的歌声好像那条熟悉的山溪在清唱哩。我和赵玫常常沿着它走很远很远,两岸的野花倒映在溪流中,流一路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它有时静如行云,有时急促地蹦跳,有时跌撞飞奔,无论平坦曲折还是坎坷,都造成了一路的风光美景,为寻找家园,它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唱啊,流一路七色光彩,润了一路芳香……突然在琴声中醒来!我用力睁开迷蒙蒙的眼睛,看见赵玫正在我的窗前拉琴哩!她那映在黄昏里的身影,仿佛像是一幅美丽动人的剪影。她柔舒慧腕,长弓短弓顿弓跳弓变幻无穷,手指在琴弦上灵巧地跳舞。颤指滑指着,四根琴弦或交响或合声或奇妙地组台连绵着,无比美妙笔交汇一体。我用我的命运之苦,青春之痛,听懂了这支曲,这正是在赵玫心中淌了多年,并用了十年的青春生命和人生苦难谱写的旋律,这是真正属于天籁之音的大山清唱和生命绝唱!

赵玫的琴声止住了,可是音符还在屋里飞,在耳边飞。我的心也久久地追逐着它们飞。此时无声胜有声。她久久地把琴搁在肩上,仍保留着那个姿势,也许还在用心灵演奏着余音。我吃力地坐起来双手鼓掌。她惊喜地转过身来。说我相信我会唤醒你的!你知道么,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承受任何思想和痛苦了,所以才长睡不醒。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忘掉了么?你必须学会承受和面对现实。

我淡淡地一笑,很宁静地望着她,轻轻地说你的琴声真是多奇妙啊。它把我带到仙境中去了。我还看见了他,他很好,我没有痛苦了,没有牵挂了,放心了。我知道了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只要沿着小溪的方向去,总会有广阔的天地。说着泪水无声而落。赵玫把我抱在怀中,泪水在我们脸上汇合着交织着奔流着,也许我们的泪水早已在心中积攒成了一片汪洋,终于打开了闸门,才无止无尽…像绵长不断的溪水,流向远方的无尽……

终于,我交了辞职申请,没人留我,也不会再有人追我。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蛮洞子,天地渐渐宽阔起来……


作者简介:胡雪芳,湖北省作协会员。曾被评为“荆州十大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紫色蝴蝶》、散文集《并蒂莲》等。曾经连续三届担任松滋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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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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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金钰婷Lv.2 发表于 2018-1-20 20:36: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得的一篇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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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Lv.2 发表于 2019-12-11 10:24: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重读一遍,还是那么有味道。好的作品是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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