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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远去的蝶--蓝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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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5 18:14:00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1
楼道空无一人。
铃声一响,所有的孩子便都进教室去了。枭一步步踏上这楼道,就仿佛踏上了十年前的时光。十年前,也是这楼道,也是在这样的橘红的灯光下,他踏在这楼道上。十年,一晃就已经十年了。他这一踏,竟跨过了人生十年的时光。枭心中顿生一片荒凉。
有这样的感觉,枭就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格外的凌乱。十年了。十年前他就是这样跨上楼道的。十年,世界发生了多少事情,他心中沉积了多少光阴。他意识到生活从未有过的荒诞感。他感觉每步都踩在了虚空里。身子如一片浮云,虚浮而不可把握。
枭踩着一些碎木屑和涂料的白灰,一步步向上迈进。每一步都显出了沧桑感,都仿佛是踩在时光的锋刃上。
楼道里充斥着一股油漆的味道。转过一个拐,枭继续向着走廊的台阶上去,身子就呈现在一片光雾里。单薄而清瘦的,把光雾切割得丝丝缕缕。
两个油漆工人在粉刷着墙壁,身上沾着白粉和油漆,若无其事的哼着小调,其中一个还那么年轻,可他做起手头的工作来,已经很是得心应手了。枭越过他们。油漆工不在他的生命里。
在三楼的转拐处出现一个人,迎着枭。巨大的黑影从上面压下来,和枭擦肩而过。他们对望了一眼,没有搭话。彼此都有一种深深的陌生感,那种熟悉的陌生。太熟悉了,他的一切枭都了如指掌,太熟悉了反而没有了言语,反而感到了心灵的疏远,那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距离,比十年的时光更为久远,不可估测。
枭感到他现在的生活就有这种距离。此次他回来,他一直在生活之外,仿佛一个一直不曾下河游泳的人,他只在岸边静静地观望,静静地回味。他的存在与生活不相关联。教室在三楼的最东头。枭夹着书本一直走去,他的身体和这楼道一样的空旷无物。
枭放下书本,用一种沧桑的眼光去抚摸坐在早晨稀薄空气中的年轻的脸、稚气的脸。他在他们黑亮的眸子里悄然游弋,捕捉到一些细微的生命的信息。他知道,在他们的眼里,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知识丰富,有师长的尊严,还有一些教师的古板。他是他们的语文教师,除了关爱和批评,此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滋生。他们看不到他内心的荒凉。他们只看到表面的阳光。此刻,他们的眼神宁静,空蒙的宁静,像林子里的小鹿,不起半点涟漪。
不自觉的枭心中就有了一种使命感。一种天然的激情澎湃着他的胸怀。他听到自己坚定有力的声音。每一句言词都充满了热情的力量。那力量就像从遥远的海岸涌起的潮汐,漫过他的身体,淹向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他感到那些年轻的脸有了生气,那一双双眸子被擦亮了似的闪烁光芒。
枭的这一节课应该比以往任何一节都更成功。他一直就像浮荡在阳光的湖面上,牵连的水草绕成绿色的梦幻。他在那一双双宁静的眼波里停留,不待起一丝波纹,就又悄然离去。他就像引领着一群沙鸥飞跃广阔的湖面,栖落于一片柔软的苇絮里。
下课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刚好把握在感情最温润的时候,既不至于太沉闷,但也一点不亢奋。所有的孩子都面带微笑地向他问好,致意,道再见,青春地走出教室。
枭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很自然地把所有盎然的热情都收拢起来,就像他收起他的教案笔记。他木然地走出教室,夹在孩子们中间下楼。整个楼道一片喧嚷,但枭感到此刻的心头一片空寂,如深山古刹。惟有天籁的回音在远远的地方悠悠响起。
似乎是下意思地,枭抬头朝下一道的楼阶望去,汩汩的人群中,一张青春的脸,也正仰头望向这边。那是一双清纯的眼,微蓝的有着湖水般的澄澈。一缕笑容如觳纹掠过眼眉,在枭的心头起了一阵涟漪。
两个人又都把目光收回了,怔怔地下楼。女孩子一直走在枭的前面,青春的背影如水波浮动,背后是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
到操场上,人群便像蝌蚪般浮游开去。
2.

十月的晨雾像一只野猫子一样在校园的上空蜷伏不去。枭正夹着课本走到教室门口,听到一个老师叫他。枭就在楼道站住了,和她说话。这是一个刚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回来的年轻教师,到这乡镇学校支教来了。刚回来的时候,枭并不认识她,这一年里来了很多的新鲜的面孔,都很年轻,显出生活的稚嫩。
女教师身形娇小,微卷的头发扎个马尾,一双大大的眼睛尤为突出,说话有那种娇莺鸾语的味道。枭并不冷淡,很柔和地和女教师说话,情绪都很愉悦。女教师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很美好,很动听,很有生气,咯咯咯咯的,把那秋日的晨雾都廓开来。女孩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缝,像一朵微微聚拢的雏菊。
“张老师,您有早课啊。很高兴这么早就能看到您!”一个青春的女孩的声音从楼梯的那端传来,像一缕阳光落进枭心里。枭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女孩子掠过他身旁,一直走向女教师。那双轻巧的天蓝色球鞋盈盈地飘过。
“梅!”枭在心底轻轻的唤了一声。
叫梅的女孩似乎没有意识到枭的存在。她小鸟般的飞到女教师身旁,两个人就像姐妹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了。
晨雾有些薄薄的凉。枭看着前方几棵婆娑着身子的香樟树,淡淡地站了会,踱进教室里去。一会儿,又从教室里踱了出来。师生二人还在说个不停,两张青春的脸像两朵绽开的秋花,有一种明丽的色彩。
一个美好的早晨。枭感到内心微微的舒朗。这个早晨似乎特意设置出现的某个场景,一种潜在的意味在深处默默隐藏。
枭为什么要出现在这样的早晨呢?枭心中悠悠的想。这两个女孩与他的生命有什么联系的吗?
3.

两年前,梅是高一(4)班的一个学生。
梅坐在最里边一排的前面。梅一直很安静。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外套把她和全班的七十多个孩子融和在一起,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浮着生活的虚光。
梅一直就那么静静的坐着,默默的看书、写字,听着枭上课。梅对每一位老师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包括枭。她是一只灰色的鸭子,刚从一个水塘游到新一个水塘。她还不太清楚这里的温度和颜色,内心的混沌还未化解开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枭每天按作息时间上班,按设置好的课表上课。来了去,去了来。枭向来是个记不住学生姓名的人,连学生长相在他心中也很模糊。他不知道哪个学生有什么特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说话是什么口音。枭目空一切,梅静若处子。
有好几次,他们走到了对面,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但他们又走过去了,和擦肩而过的很多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没有一丝多余的眼神和动作。课堂上枭也曾点梅回答问题,但也都是平而淡之的,答完即坐下,然后忘却,就像一枚石子激起的浪花,很快又跌落水面,恢复到平静。
枭是从一撂作文本中发现了梅的,那已是开学后的两个月了,大约已是第三次作文了吧。第一次作文,因为师生彼此都是陌生的面孔,碍于情面,所有的学生都几乎写满了两页纸,单从墨痕来看,并无多大分别。枭也不曾有任何记忆。第二次作文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部分不能写满两页纸了,到第三次作文交上来,原来厚厚的一撂本子变薄了,这历来是这所学校里的通病。
在第三次作文中,梅让自己的秉性显露出来。在看过多数潦草随性的文字之后,梅那整齐的略显出呆滞的方块字映入了枭的眼帘。梅是用那种已经很少使用的纯蓝墨水书写的。这是枭少年时期所钟爱过的,淡淡的蓝的方正的线条,可以看到一个一丝不苟的女孩的认真的态度。
枭顺手就把作文本翻到了褐黄的扉页。在一条红杠上,枭就看到了那个淡淡的“梅”字,如一个安静的女子,凝立河湄,遥首祈望。
枭从此心中就有了梅,在他心中淡淡地开。
4.

枭和梅已经是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在回家的途中,枭脑海中就又渐渐浮现起梅的影子。梅现在怎样呢?还会在学校读书吗?如果是,现在该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定长大了吧,也一定成熟起来了。此次回来,他还能见到梅吗?如果见到,会是怎样的心情?
记得那年暑假,梅去找枭借琴。枭有一架电子琴,是给儿子买了弹着玩的。枭有几次带了作文小组的同学到家里开座谈会,其中就有梅。枭给她们弹过一些简单的曲子。看着老师弹,那些女孩子也嘻嘻哈哈地去按键,弄得呜哩哗啦一片乱响,大家都开心地笑。自己弹不成曲调,那些女孩子就让老师给她们弹。枭不好扫了她们的兴致,就弹了一支自己谱的曲子,边弹边唱给她们听,竟也还有几分腔调。从此大家就都知道枭不仅喜欢文字,还能弹琴。那是记忆中一段欢乐的时光,一群欢乐的孩子和一个阳光的老师,一边朗诵自己的作文,一边演奏着生活的风味小曲。窗外阳光白云,惠风和畅,生活如行云流水一般波荡开去。
那时枭已决定要去远方,到一座未知的城市去打工。枭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白花花的太阳照着校园那条水泥大道,明晃晃地刺人的眼。考试已经结束,学校已经宣布放假。满校园里都是一些穿灰布衣衫的农民,来接自己孩子回家。每一个道口都横七竖八地停着一些摩托车,上面沾满了泥巴和擦痕。金属的外壳锈迹斑斑。枭一身轻松,所有事务都解除了,了无牵挂。他走向那幢蓝色的家属楼,回去吃午饭。
“老师。”一个声音在阳光中响起,透着苦艾的味道。
枭犹豫了下,停住身回头看。
“老师,能把琴借给我吗?我想这个假期练练琴。”梅抱着一撂书,身后拖着一个大皮箱,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
枭看着日光下的梅,一片凄迷的神色,像朵秋雾笼罩的花朵,像雨打的芭蕉。
“好的,我去给你拿下来,你等着。”枭说完去拿琴了。他匆匆地走着,有一种想要逃的感觉,但又似乎是想尽快把琴拿下来。
梅在正午的日光下明晃晃地站着。头发很黑,眼眸湖一般的蓝。淡绿的衬衫像一片微微舒展的荷叶。
枭急急的拿了琴下来,看着梅在日光下,一副无助的神情。梅腾出一只手来,接了琴,夹在臂膀下,说声,谢谢老师,便扭身走了。枭涩涩的说,我送送你吧,不好拿的。梅说,不用了,我能拿的。枭那时顿生一种荒凉感。他没去告诉她,老师假期就要走了。下学期,当梅再回到学校来的时候,她就会看不到她的老师了。在以后宏大的时间之网里,他们都将会怎样的生活,他们之间还会有联系吗?
5.

梅一直就像个隐形的人,静静地观望着枭。
枭不教她们了,但仍可以是她的老师,她就仍可以坦然地观望他。梅更看不真切枭了,仿佛隔了一层磨沙的玻璃,隐隐绰绰的只是一个影象。但就是这个影象,梅也是熟悉的。梅感到了内心的温暖。
喧嚷的同学保护了她,梅感觉自己很安全。她可以用心地去注视一个人,但不会被发现。她没想到,枭又突然回来了,重新出现在校园,这中间只是那么一段小小的空白。现在这段空白几乎可以忽略去了,他们之间仿佛有了千万缕联系。
梅有时会想,枭还能不能记起她呢?如果他们偶然相遇,枭是否还有那样深情的眼神。梅永远记得以前每次作文讨论开会的时候,枭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那时,她心里会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如一缕微波漾起,甜蜜但不激荡,却又让人心动。
梅一直小心地避着。她注意着枭那张空蒙的脸。生活仿佛从他的身上抽去了所有的内容,那张脸让人感到虚幻。她无法揣测到老师的内心。她不知道,枭是否已经忘记,或者说不再重视。
那天在楼道,无意中的一瞥,给了她巨大的惊喜。仿佛是天意,让她有那一次的回头。蓦然间,她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那深邃的眼神,正是她所渴望的。原来他一直都在,他一直潜藏着。
梅再走路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一直被一双目光追捉着,包围着,那目光那么温厚、有力、深沉,仿佛要托起她柔弱的腰身。
梅有一种上浮的感觉,从背部缓缓升起。
梅仍然每日在练琴。
袅袅的琴音从琴键里吐露出来,在她少女的心口缓缓回荡。很长一段时间来,梅一直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那里空灵而真实,仿佛深山密林里一座华丽的古刹。
现在,梅感觉琴音里又灌注进了一股新的激流,鼓荡着她的胸怀。在以前,她总是很安静,仿佛是在倾听倾诉,那心语就如月光下的流泉,波光粼粼,流水潺潺。但现在宛如一股瀑布冲泻而下。她有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冲出她自己。她很想去抱着一个人大哭一场,大喊一声。她想要把心中的情绪一口气宣泄出来。
旋律渐渐有些激昂,仿佛有一股地火在琴键上奔突。梅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让地火沸腾着她青春的血液。她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人来聆听啊,聆听她的琴音,她的少女的心事。她渴望哪个人出现,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拥住了她的肩头,深情的凝视着她。她的手就会在他的目光的抚慰下跳跃,奏出华丽的音程。
夜总是那么的静。校园的喧嚷像远处浮荡的浪花。梅在深色的琴台后淡淡地开放,暗香盈袖。
黄昏接着夜晚,夜晚攀附着黎明。曲子如流水。春花秋晓,梅已越过多少陈年旧事。她感到自己一天天长大起来。
她想要飞,想要飞。现在只要一缕清风,她就能鼓胀起自己的双翼,向着自己想望的天空飞翔。
6.

是张老师给了梅开口的勇气。
那个早晨宁静而诗意。薄雾的天空呈现出玫瑰的红。她很高兴能那么早就看到了张老师。张老师就像她可亲的姐姐。她想在这一刻去和她说话。她像一只欢乐的小鸟,向着张老师奔跑过去。她掠过了那个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萦绕。她感到了一种想望中的轻盈。
她注意到枭一直看着前方,似有似无。一会儿他踱进教室里去了,一会儿又踱了出来。他轻微地走动的身影,都影响着梅的视线,影响着她心情的变奏。但她真的是很快乐的。她把所有的兴奋的热情的欢乐释放出来,青春的脸上洋溢着大波菊般的微笑。
那正是橘子飘香的季节,校园里一片馥郁的芳香。
她蓦然转身,与张老师告别,迎向他走去。迎着他的目光,那一双沉静的眼神。
她一直走到了他面前,彼此对望着,站住。她感到了他目光里的某种磁力线,似是在吸引,又似是在排拒,忽弱忽强,忽强忽弱。她的脚底一片虚空,感到自己需要力来支撑,牢牢地抱住了怀中的乐谱。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清脆的,甜美的。她对自己的声音很有信心,这应该是他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了。少女的舌尖的细腻的甜蜜,如春光里画眉般的宛转。她看到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脸上起了效应。他的脸庞逐渐清晰而切近,有了生动的笑容。
她感到了他和她说了许多的话,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欢乐,就像是不断演奏的练习曲。他们彼此熟悉里面的节奏和内容。他们把握得很好,时时漾起的欢笑仿佛那些生动的乐音,从那些光滑的琴键里跳跃而出。
梅感觉自己是在完成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奏。现在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了伴奏,有了听众。
7.

枭没有想到,一年后的梅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她长大了,成熟了,有一种神秘的物质灌注到她生命里去。在枭看来,梅就像经冬后的梅花,有了冰雪的晶莹,又有新春的热烈饱满。
枭上去过琴室所在的五楼几次,但都没能见到梅。他曾留心打听过一些关于梅的信息。他询问那些稚气的孩子,弹琴的有哪些同学,哪个弹的更好些。那些单纯的孩子,总是提到梅。梅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一杆标尺。枭对这些都感到满意。他细心地储藏着这些,让内心一点点丰富起来。
那个夜晚真的很美,一切都好像经过精心安排过似的。温暖的霞光消退了最后一抹橘红,夜就舒展开了她的舞裙,一步步浸临了。几颗疏星挂在夜空,天空更加深蓝、幽远。从教室里透出来银亮的光,照射着洁净的场地。
枭还在课堂上,就听到一阵琴声隐隐传来,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内心的独白。琴声偶尔停下,在某个乐段反复一次,再反复一次,如此的回旋,更让心灵沉静。枭就感觉自己好像在某处林子散步,徘徊。那里有一段美妙的风景,让他留恋忘返,不舍离去。但琴音又继续前行了,流畅的,抒情的,像一串冰珠子从心间滑过。前面出现一片绿草流莺的风景。一条平缓的小河在苍茫的大地上潺潺前行。
枭尽量用平缓的语调宣布下课,按捺住内心有些焦躁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夹着书本缓缓地离去。那些懵懂的孩子,乱哄哄的,沉浸在下课后的兴奋的躁动中,没有人留意枭内心的那一脉心痕。枭循着那琴音走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枭悄然折身,上了三楼、四楼,向着五楼而去。
走出孩子的喧嚷,就只有月光在面前铺洒。月光从拉开窗帘的宽大的窗子照射进来,斜铺在台阶上,宛如流泉。琴音在泉水之上,叮咚流响。
这不是梦幻,但一切恍如梦中。
枭看到月光中浮现的梅,看到她一头青春的发丝轻拂着她的脸庞。素手抚过琴键,奏出一道清泉的哗响。
这是一支名曲,很熟悉的旋律,但枭并不清楚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枭为自己的寡陋感到了羞愧。但梅似乎不在意这些。她舒婉地奏出曲子,只想把整个的少女的心向着眼前的人倾吐。
枭看到梅轻轻地颤抖。
“梅!”枭站在梅的侧旁,轻轻地叹出了这个字。
他想再靠近一些,甚至感到此刻灵魂涌出了肉身。
两个人都不说话。梅弹完一曲,弹过两段单程的旋律,又奏起另外的一支曲子,略略哀愁的曲子,仿佛她少女流泻的梦幻。
“你已经弹的很好了。”等梅停下,枭有些生涩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从胸口逼出来一般。
“还不行的啊,还没有练纯熟的啊。”梅说,语调轻婉。
“可在我听来,已经是很好的了。练习多久了?”他从刚才的曲子里,听到了音乐和灵魂的某种契合。从生命的潜意识里到来的某种光明,难以言说的心灵舒放的状态。这琴音轻轻地化开,如同迷雾逐渐散开的海面。
梅的手轻轻地从琴键上滑落,空旷的屋子安静下来。梅侧过脸来,静静地凝视着枭,仿佛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孩子,那样深情的,纯澈的看着。梅的目光里有那么一种迢远的哀伤与兴奋。
“梅!”一个声音梨花般在枭心头盛开。
8.

梅是枭幻影生活中一朵盛放的雪梨花。
因为有梅,枭稍稍感到了一丝安慰。梅婉约、安静、清纯,她少女的欢笑如同迷蒙岁月中流出的一股清泉,清冽而甘甜。枭常常在寂寞的时光,掬一捧起来,滋润干涸的灵魂。
梅,能再为我弹一支曲子吗,好想静静地听一曲。枭在心里这样对梅说,他仿佛能看到梅灿烂的笑脸。梅婉转地应道:
当然啊,梅也想为老师弹奏一曲呢,只要老师喜欢。
枭就浅浅地笑了。他当然是喜欢的,他喜欢听到那潺如溪水的曲子,他喜欢看到梅弹琴时专注的眼神,他喜欢那一切,喜欢灵魂在音乐的时空里无声的交汇。
琴声一直在寂寞的岁月中流淌,在孩子们的喧嚣声中深深的掩藏。梅又像一只鹤,一直引领着枭,辟开岁月的幽谷,向着那朵雪梨花走去。
在那里,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中,一朵洁白的雪梨花正恬然绽放。
枭听凭自己浸迷于这样的幻境中。他已分不清楚,哪才是他更真实的自己,哪才是他真实的生活。每一声楼道的震响,都落到了他的心坎上,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领域。
他要走向何处?他要去向哪里?
梅来找枭了,带着一个女伴。那女孩有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看任何人都会报以羞赧一笑。
她们特别亲密,如影随行。
梅蹙着额头,满脸焦愁的神色。在一条两旁栽着棕榈的水泥路上,梅叫住了枭。
“老师。”
“嗯。”枭站住脚,心中有一丝意外。他很少能看到梅,尽管在一个校园里。梅总是如繁花中的一朵茉莉,时隐时现。梅并不在枭的视线中,也从未主动来找枭。
“老师,可以和您说会话吗?您有时间吗?”
“嗯,可以的啊,有时间的。”枭其实一直很清闲,除去上课,大多数时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他的眼神常常是迷蒙的,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枭感到奇怪,自己是不是总给人一种忙碌的感觉,总是在有所事事,实际上,他是无所事事的。那些思绪散乱的冥想,也不过是些不着边际的游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希望有人来找他做点什么,无论大小的事情,这样能把他从时间的虚空里抽拔出来。
三个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缓缓向着前方走去。同来的女伴只是微微地听着,偶尔看一眼梅,又看一眼枭,眼神里有一种敬畏和崇拜。有这样一个伙伴是一件很不错的事,那胖乎乎的圆脸也让人感到安全和信任。
“老师,您总是这么孤单的吗?”梅含笑着问。
“孤单。啊,我孤单的吗?”枭自语到,“我好像一直不曾想过,我没有感到自己孤单的啊!”
“哦,我不是要说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您看起来总是那么忧郁的,您一直很忙的吗?我们不会耽搁您的时间的吧?”梅隔着伙伴看过来,看到枭有些凌乱的身形。
“忧郁,可能的吧。”枭想到自己生活的迷惘。脑海中又浮起了昆德拉的话,生活在别处。“但我并不是忙,时间总是有的,就看想干什么?”枭微微笑着说道。
“哦,这样啊,那现在呢?这样的散步也有时间吗?”
“嗯,有的。散步其实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事件。散步,聊天,这些看来琐碎的生活,实则是在面对内心的自我,和自己的灵魂交流,这个时候才能感受到更真实的自己。啊,你有什么事吗?找我不会是来和我谈散步的问题的吧!”枭看到梅微蹙的额头,一丝忧愁流泻在她少女的眉峰上。他看到这个纯净的学生在他面前尽量掩饰着某种生活的焦虑。
9.

“嗯,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帮忙。本不想来打扰您呢!”梅幽幽地说。
“哦,什么事,没关系,说吧。”枭情绪略略高涨起来。
“是这样的,”梅接着说到,“过段时间,我要去准备专业考试了。辅导老师要领我们到省城学习一段时间,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在后面牧婆那里租了房子住的,想退些租金出来,按时间算,还可以退一半的,但牧婆不肯退。我想,您是老师,可能和她比较熟,看能不能帮忙让她退一点租金回来。”
“牧婆,哪个牧婆?”枭感觉到有些迷茫。
“就是那个住在后面一个单独院子里的牧婆,她丈夫是退休教师,出去了的,她一个人住,就收留了我们学生。”梅提示到。
“嗯,的确是有这样的一个人。”枭循着梅的叙述,脑海里隐约浮现起一个精明、干练的老妇人形象。她丈夫是早年大学本科毕业生,很有文学修养,又风流倜傥,到后来一些同伴都退休赋闲的时候,他却背起行囊闯荡社会去了,给他的老伴牧婆留下一张工资卡和一个待抚的孙儿,和学校分配给他的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前两年枭教过他孙儿,和这牧婆有过一些来往。枭隐约记得,这是一个通情达理,但又极为倔强的老妇人,认定的理轻易不会改变。
枭略略在心里忖度了一下,感觉这虽是件小事情,但终究难办。他对自己去说服这位老妇人没有绝对的信心。但他也不能就此回绝了,一下子灭了梅的希望。尤其是,他不能表现出那么的无奈和冷漠。
他平静地听梅说完,就像在欣赏一棵梅的绽放。枭是一个很懂得情致的人。他知道怎样去耐心地倾听一个人,怎样去帮助一颗需要帮助的心灵。
暮日的校园一片清朗,列成一排的棕榈,在傍晚的时光里静谧安详。这本是南国的树,在这也一直安好。
棕榈沿校路排成一列,高低参差错落,在晚日的风中,啜饮一脉斜阳。
枭在长时间的咀嚼过孤单之后,就不再咀嚼了。他从心里放下,淡淡地走出自己的世界。枭偶尔会打量那一些异国的棕榈,打量那在棕榈下,翩然来去的学生。枭想,自己才真正是异国的。他的心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遥远的水域泽国,停留在了那婉曲之地。
棕榈之下的梅清婉可爱。黛青的天色匀匀地涂抹在她青春轮廓的脸上。梅有着江南少女清纯的美。
梅的存在让枭不感到孤独。梅的存在让枭有一种心灵的呼应。
梅让枭孤独倾斜的人生有了一个支点,有了一份持重。枭从内心中有些感激这个学生,感激她如此生动地存在于他生命的这一段时间里。无论为她做点什么,都是好的。这样,他们的生命彼此便有了那么一点联系。生命就是靠某些琐碎的事件联系起来的,尽管看起来,这些于人生也无太大的意义。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牧婆呢?”枭望着梅月亮般的脸,问道。
“就今天晚上吧。我这一两天就要走了。”梅仰脸望向枭,答道。“您有时间吗?不影响您的工作吧?”
梅生怕自己的事情会影响到了枭的生活。在她看来,老师的时间是多么宝贵的啊。况且,枭和其他所有老师又不相同,在枭那忧郁的面容下,一定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重大生活,那一定是有着非凡意义的。梅这样想着,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抹纯净的光,宛如花木之下的一脉月华。
时间晶莹如流水,空气里氤氲着一种草木的芳香。
“有时间的,不影响工作,正好今天没晚课。”枭回答道,“那我们就这样约好,我吃过晚饭后再来学校,你们到我办公室来找我吧。不过,我先说下,这件事,不一定能做成,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当然,我会尽力的。”
“那就太谢谢老师了。”梅和女伴望着枭,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浅浅地向枭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100.

梅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枭,和她的那位忠实的女伴。
他们一起走出亮着白炽灯的办公室,走进外面浓黑的夜色。校园里几盏路灯静谧地照着夜空。楼道间,一盏25瓦的白炽灯,在他们三人头上悬垂,拖出三人斜长的身影。枭注意到走在梅身旁的胖女孩,面容净白,如同一幅古典的仕女图。
大家都很安静,真实。枭感到自己的生命从某种潜在的密径与梅联系起来。从楼道传来脚步的轻响,仿佛生命底层的回音。
这个女孩对他的人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枭走着的时候,感到自己内心的愉悦。并且,他感到梅也是愉悦的。橘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枭看见梅的脸上浮起一层温暖的笑意。
梅的笑让枭回忆起很多过去的时光。那时他很年轻,大约还正爱着一个女孩。那时的时光安详、静谧,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那是青春的味道。真好,枭想到。枭还能隐约回忆起那个女孩的气息,是那种清淡的、薄荷的味道。他还能记忆女孩青春的身体,饱满的,充沛的,充满了活力,薄衫下的那对乳房在他掌下,圆实而坚挺……枭的记忆在那个年代里长久的逗留。
楼道如一口幽深的时光之井。每迈进一步,都让人感觉在向下陷入。但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枭感到一时说不明白,或许可以分辨一下,对梅的体察是向着未来的,回忆则是向着过去的。但枭又感觉梅分明和从前的那个女孩在重叠。她们一样有着一张梨花的脸,有着素净的面容。
111.

他们一直都在谈笑着,彼此都很愉悦。梅从心底里感激枭,感激老师能出来帮她说话。不管是一件什么事情,枭能来帮她这一行动,本身就让她欣悦不已。她不时拿眼来看枭,大胆的眼神里有着少女热烈的情怀。
夜色里浮荡着香樟叶子的清香。可以感觉到那些圆润饱满的叶脉丝丝的呼吸。
她们逐渐走到了一条通向后园的曲巷,道路狭小,没有路灯,眼前一片黑。从行走的步伐可以感知到路面的凹凸不平。梅和女伴走在前面,不时关注枭,老师,慢点,别摔了。
嗯,没事的,你们留心着自己。枭回应道。话语里流转着甜蜜。黑的夜更增添了行动的某种隐秘的情绪。夜的黑让一切物质消失了,只剩下声音。枭就循着这声音的引导,向前行进。
他知道,梅就在前方,在声音的发源之地。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梅青春的呼吸和细软的腰段。但他把自己内心中所有的意念都打消下去,只是专注地走路,专注地寻找声音的存在。
一盏昏黄的路灯点亮了一排长长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是老式的,“回”字形结构,在夜色里显出阴沉、空洞。这排房子以前是教工宿舍,曾有过一段辉煌时期。在枭的记忆里,这里住着的,是这所学校里最高级的知识分子,是一块最庄严的圣地。每座房子之间,都是院墙隔开,前边还单建了一座耳房,靠着路开了一溜的小门,从门里往里探望,庭院寂寂,葡萄藤绿,别有一番幽情。但时过境迁,这都是历史了。在梅她们的年代里,这里只是一些学生宿舍,耳房也被拆除,无法得见,先前的风貌已经荡然无存。过去“八大家”的文豪们,都已阴阳四散。
整幢房子唯一能够保全完好的,便是最西头的那一间。那一间独门独院,园子比别的都大,有一道圆形拱门。在枭的记忆里,那里边还有一口井的。
“牧婆——”、“牧婆——”,梅高声叫着。
屋子寂然如故。
三个人站在黑暗里,短暂的沉默了。梅感到温暖的亲切。她觉得现在的她和枭是一体的。她们在黑的夜色里无限地接近了,无限地,从彼此遥远的世界中来,彼此靠近。
122.

梅望着枭,心里有种温暖的明亮。一直以来,梅以为她是孤单的,在这个世界上,她会永远是孤单的一个,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心灵,包括父母、兄弟、同学、伙伴,他们也都只是她的边缘,并不能真实地靠近她的内心。但是,现在,她感到了一个人的靠近,在生命的原野上,她感到那个人无声地向她走来,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彼此从对方的眼看到心灵之窗,看到了内心的世界。那里,一片洁白的雪梨飘香。
夜色如此静谧。时间仿佛被无限的延长了。他们存在的此刻,仿佛是为了感应彼此的心跳,打通内心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何以存在,何以被感知。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梅便会感到一种不可把握的慌乱。她感到自己少女的世界莫名的忧伤起来。但奇妙的是,眼前这个人,她的老师,忧郁的黑衣人,此刻却在她心里明亮,让她安定。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是青春的。她有种强烈的莫名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却如同黑暗中的夜游物,无法被确切地表达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青春的身体里,某种东西正把心一点点收紧了,然而又迫切地要挣脱出来,迷茫的,而又是喜悦的,混沌的,而又是清晰的。枭的存在更让她有了方向感。
梅感觉自己像是一支箭,站在了满弓的弦上,充满了要射出去的渴望。她是快乐的,她分明感到她的快乐,在三个人中起了反应,现在她们三个的夜也是快乐的。
133.

他们在一排商品屋前找到了牧婆。枭让梅和那位女伴远远地站着。他去叫牧婆。
枭第一次近距离地瞧着这位老妇人忙碌。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仿佛那种被火烧红的白垩土。衰老已经汹涌地洗劫了她的青春年华。但生活也磨砺出了她生命的韧性。她是大地上最顽韧的种族之一。所以,即便是丈夫外出多年,我们仍然读不到那种惯常的悲哀与忧伤。她只是活着,顽韧地活着,不顾一切的活着。
有些清冷的夜里,牧婆的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冒出。牧婆不时用手拂拭一下额角,把散落的几缕鬓发撩了上去。偶一抬头,看见面前立着的枭。
“枭老师有什么事吗?”牧婆略感惊诧,脸上露出一抹习惯的微笑。那微笑友善而又拒人千里之外,可以为友也可以为敌。枭就在那微笑里读到了一种冷峻的拒绝。
枭轻轻地表明来意,他特别地强调了梅的处境。他希望牧婆也能像他一样对梅给予一丝关怀。
但牧婆拒绝了,拒绝得有点生硬,也很在理。牧婆说:“这钱我不能退。她家境不好,那我呢,我一个老婆子,带着一个孙女儿,谁来可怜我们,谁来管我们的生活。我们可是扒一把吃一把,半带泪水半带粮,一口口往下咽啊。枭老师,我知道你说的那个梅,她已经找过我了,这钱退不了。”
“那您能不能多少退一点,大家彼此都让步一下。”
“这不行的,枭老师,退钱不可能。”
……
“老师。”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院门口来了,“别说了,我们走。”
“牧婆。”
“老师,我们走。”梅叫道,一双黑亮的眸子在夜色里闪亮。
“牧婆,那我走了,不打扰您做事了。”
“嗯,不怪我啊,枭老师,我这婆子,不讨人喜欢了。”
144.

枭并不感觉到自己就是很失败,只是他感到陌生,只是感觉到不好向梅说,梅是抱着某种期望的。倒是梅释怀了。
“老师,我们走,别说了。”
“嗯。我们走。”
“老师,真不该让您来的,让您来受这场气。”从黑暗的起伏里传来梅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她愤愤的。
“没事啊,没事的,梅,你也别再想这些了,想着只能给自己平添烦恼,影响你弹琴,还是把它忘了吧。”
“嗯,我这就好了。”梅轻婉地说,三个人又快乐起来。枭眼前便抖动着梅的身影。
他们向校园走去,感觉如释重负。事情结果并不重要,只是问题需要一个解决。现在,他们是在一起的。梅想到这就很高兴。她一直感到枭遥远,感到枭不可靠近,但现在他们实实在在的在一起,一起去解决了一个生活的问题。虽然没有能从那个顽固的老婆子手里退到钱,但她心头沉重的烦忧一下子消散了,内心里又热烈起来。
这在枭看来是有些离奇的。事情并没有成功,梅却是那么热烈。他感到了在梅身体深处潜藏着的一股暗流,正汹涌着,澎湃着她少女的心。他开始记忆这个女孩,她真是与众不同。
走到教学楼前,枭要回宿舍,梅和那位胖女伴要回教室。他们互相道别,恬静的分手。一件事情结束了,但一件事情所带给的心灵的律动,并不就此结束。他们心头彼此都流淌着一股暖流,映照出彼此的形象。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泛起涟漪。
“梅。”走出几步的枭忽然折回身来,叫住了梅。
“嗯。”梅也一脸惊喜地回应,站住了,仿佛这正是预料中的、期望中的。梅的眼里流露着甜蜜的光。
“梅,你来下。”
梅看看身边的女伴,轻声交代了下,向着枭走来,在黑的暗影里,他们走到离彼此很近了,彼此能看清对方的脸。梅一脸青春地望着枭,等待着。
“梅,这个,你拿着,就当是我资助你学琴。”
“不,老师,我不要,我不要这。”
“不,你拿着。我也不能多给,好好学习吧,争取上大学。”
“不,老师,我不能要。”梅显得有些着急了。
“拿着吧,就当考上大学了,请老师吃酒。”说着,枭把钱塞在梅软和的小棉袋里,转身走了。
梅定定地站了一刻,心里波荡起伏了一下。这个夜晚黑亮黑亮的。楼道里的灯光显出醇厚的温暖。
155.


梅到省城参加考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梅主动的请求枭给找个地方练习舞蹈。枭找不到什么太合适的地方,就把梅领到家去。那个胖女孩也同去了。枭就给她们两个做了临时音响师,放起了碟片。
梅和女孩伴着音乐练习舞蹈。她们几乎还一点不懂舞蹈的步法,看上去,动作别扭而稚嫩。枭又教起了她们一些基本的舞步。
“咚嚓嚓,咚嚓嚓。来,跟着来,踏着节拍。”
梅便跟着枭一起走动。
“咚嚓嚓,咚嚓嚓,前进,后退,前进,后退,转身,前进,后退,转身,前进,后退。”
枭指挥着,心与声合而为一。
有时候,梅也一个人来。跳过几次,梅就大胆起来,身姿舒展开来。她展开的身体像一只大鹏。她已经是如此丰满而成熟。她大胆地在枭面前跳着,两个人的眼神常常相遇,纠结在一起。但仿佛被冰雪浇注过一般,他们冷凝着自己的目光,不让一丝的火焰燃烧。
时光流逝得异常缓慢,日子仿佛凝滞下来。枭感到生活一下子有了实在的内容,原来虚无缥缈的心被填塞得满满的。现在,他随时要准备梅的到来,为她放碟片,并充当她唯一的观众,兼指导老师。
梅在舞蹈上的领悟力并不强,碟片上的画面一晃而过之后,她要反复揣摩好多次,还常常弄错,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肢体里青春的气息。她就像海豚一般自由的跃动欢舞,丰润而活泼。青春的身体在牛仔服下鼓胀着。然而,这样的梅却让枭感到了恐慌,感到了陌生。梅像花萼之下的火焰,随时都有可能要燃烧起来。
枭想象梅应该是安静的,淡雅的。坐在钢琴前的轻盈的梅,更加真切。眼前的梅是太热烈了,他的眼眸被梅青春的肢体点亮了,燃烧着。
枭会很长时间的望着梅,又怅然地把眼神移了开去。梅纯然只是一个舞者,自顾自地舞着,全然不管枭细微的变化。似乎一切都与她不相关联,而又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漠然的眼神里流露着一种来自青春的超然自信。
自从上次请枭为她向牧婆退钱,事情已然悄然过去,尘埃落下,但她明显感到在她与枭之间的联系加深了。她从他的外围走向了他的内壁,闯进了他心灵的小屋。梅在一念之间,已经把枭看做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与她的生命会有什么联系呢?
起于斯,而止于斯。他们终究在师生这条澄清的小河边漫溯,踏岸,谁都没有敢涉水而去。这条河太清幽,也太迷离。他们的目光在潺潺飘远。
是那道琴音引导了他。枭有时在楼道里走着的时候这样想。灯光照射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的眼神迷离而深远。
也许,那琴音就是为他而设置的。当枭离开了学校,突然在那个夏日走失,梅终于也从焦躁中安静下来。她突然发现钢琴正是心灵最好的去处,即便是在最溽热的夏天,那琴键也是清凉的,安静,细密,停留在时光的深处。梅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钢琴,爱她的清凉胜过音乐本身。
从那琴键里弹奏起音符也是清凉的,安静的,如同山涧的一股幽泉,从指下汩汩而出。梅感到了喜悦。自从枭走以后,她便把自己藏起来,藏进深深的琴键中去。
梅没有想到枭出走后还会再次回来,再次的与她相逢。但梅一直在守望,在琴音里静静的注目。她每天练琴,内心中隐隐渴望能弹奏给一个人听。她一直在袅袅的琴音中寻觅。她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她想,只要她用心演奏,就一定会有那样的一个人出现,聆听她,懂她。只是,这个人会在什么时刻出现,她对此完全茫然无知。
166.

梅竟然一连好几天没有出现。日子一下变得虚晃晃的。枭依然每天上课,迷梦一般。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在发生,一切又都在瞬息消逝、遗忘。生活需要更实在的内容,需要心灵与心灵的碰撞与交织,需要被某个人或某件事来认证。
然而,没有。梅杳无踪迹,像开过的花期,仿佛已经走失多年。没有任何形迹可以让枭回忆起梅,校园里的一切景象只与人群相关。在那里是很多人的陌生的脸,是流逝的时间之河。
枭静静地期盼,目光指向内心深处。他感到那个月白的身影一直在他心中,袅袅而去。多年以前,还是在枭学生的时代,一次和几位同学晚游,在临江的堤岸上,枭就看见过这样一个女子,穿着粉红圆斑的梨白的连衣裙,黑发飞扬,明眸善睐。美会作为一种标尺,在心底永恒的存在。枭在心灵的芳甸,同样看到梅月白的身影。
枭的日子一如从前。太阳缓缓地滑过天空。枭每天一脸漠然地穿行于校园之间,上课,下课,回家。他依然照常夹着教科书和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折出了许多的褶皱,泛起淡的黑色,那里面记述着他的生活。
然而,枭的生活却发生了质的改变。枭开始想念。想念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一旦发生,便如潮汐一般源源涌起,绵绵不绝。
想念起于梅。梅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精神活动的另一主体,成为枭现实天空中的一棵银杏。或者说,枭的现实的生活仍是空无的,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开始生长起另一棵树,虽然幼弱,但显出青葱的活力。枭感到了一种被人们惯常叫做希望的东西,在心灵深处闪烁。
枭现在走在楼道上,就感觉很空洞。楼道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了那回头一瞥的灵动的目光。梅仿佛在一转拐之后,便永远的消失不见。或许,她并没有真实的出现过,枭所见的,不过是一道幻影。
十年前走过的楼道有一种空前的陌生感。但灯光还是十年前所见过的灯光,橘黄、温暖、宁静。
枭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命运的年轮上,崆崆的响。从它响声的底里,又渺然地升起一道琴音,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循着这道琴音,枭便看到了梅,在不远的前方,楼道的尽头,分明立着青春素净的梅。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枭渐渐从梅的走失中恢复过来。慢慢地再次适应了没有梅的日子,慢慢地,他开始认可梅的走失。这一晚,枭上了两节晚自习,做完日常事务,便回到家休息了。
回到家的枭便处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枭三分之二的生命,花在学校的至多只是三分之一。枭并不属于现实的世界,不属于这个既定的故乡。枭没有真正的回来。现在,他在他完全新异的世界里。他躺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床上,床头的矮柜上摆满了书,所谓的世界便是这些。从顶灯的瓷罩里散发出来的温和的光,把瓷罩镶着金边的梅花的图案照得清晰明亮。
屋子里空气异常宁静。这个世界里没有声音,只有灵魂的呼吸与思考,只有睡眠在夜的气息里无限铺延。
“嘭、嘭、嘭。”一阵敲门的轻响叩动夜的宁静。
“嘭、嘭、嘭。”枭听得分明。
“谁啊?”
“是我。老师,有点事要找您。”
是梅的声音。是梅,她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胆怯,又有一分勇毅。该是十点钟了吧。枭听到整个校园里波涌的学生的声浪,学生都已回宿舍去洗漱了,正是一天最后释放激情的时候。
“我已经睡了呢,有事明天说吧。”枭说。
短暂的沉默。
“嗯,好吧!”
枭听到梅离去的轻微的脚步声。夜再次回复到从前。
枭感到这个夜晚是疼痛的。枭感到这个夜晚的梅是疼痛的。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梅敲响了枭的门?为什么这么晚了,她不是和她的女伴在一起,而在这夜色里漂流?
枭不敢去想这些。他怕自己任何一个卑琐的念头,都会玷污了梅的清白,玷污了她少女的美丽。
梅是美的。在枭心中,梅有一种圣洁的美好,这种美好不容亵渎,不容枭起任何一点侵染之心。但他又不敢去伤害她。他不能够简单的拒绝了她。他想,他是应该爱护她的,就像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爱护,那种爱护纯洁而温暖,不沾染半点世俗的污浊。
枭想象中的梅,是在琴音里绽放的一朵莲花,天然雅洁,卓然自华。
177.

第二天梅没有在枭的预想中出现。晚课后回家,枭就一直亮着灯,盲无目的的做事。他想,梅也许会在夜间来,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知道,梅是不可以在白炽的日光下,一个人走进枭的房子的。他也知道,校园里的梅抬眼便能看见他亮着的灯,会知道他在等她。
枭让灯一直亮到十点,直到校园里学生的喧哗的浪沫渐渐破灭,淡去,消退,最后归于沉寂。只剩天幕上几颗星斗,寂寥地照着校园了。枭所预想的敲门声,没有响起。梅那轻柔的脚步走在别处,或是已经停歇。
枭第一次感到怅然。他是渴望梅来到的。他感到昨晚的拒绝已经伤害了梅。他想,梅来找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和他说,而无论是什么事,枭都该去倾听,去做点什么。
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现在他失掉了所有。当他做出一个拒绝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改变。
枭勉强地入睡。但睡不着。枭感到第一次心中有了波澜,有了渴盼。他第一次无法入睡,心在遥远的夜色下漫游、寻觅、等待。
枭再次在校园里走动的时候,开始留意走动的人群,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枭这次回来后,一直对身边的人群视而不见,如同生活在真空中一般。但现在枭感觉非常机警,就像一架搜寻机器,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都被收到枭的眼里。当然,这一切枭做的毫不知觉。看上去枭仍然一脸漠然,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正起着风暴,没有人发现枭开始了寻觅。
然而仿佛梅从来就没存在过一般,没有丝毫形迹,甚至没有人去谈论她。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从人们身边空出,却没有人在意她的离去。枭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个一直与梅相伴的女生也已然忘却,一切联系中断。枭猛然想到,也许近在咫尺,却是两重的世界。
188.

枭最终放弃了寻找,开始转入等候。就像那个守着木桩捡兔子的人。但枭相信,梅一定还会来的,还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只要梅出现,他就能找到她,他要问她到底是什么事要找他,他可以为她做点什么,无论什么。
现在枭会有意识地抬头,看看五楼,那里是陈放钢琴的地方,那里曾经有梅坐过。偶尔,枭能看到那从深蓝的帘幕透射而来的光,但更多的时候,是静寂和黑暗。
枭循着偶然的琴音,上去,看到一张张稚嫩的脸,年轻的瞳孔里带着询问的目光。枭一句话不说,缓慢的到来,又缓慢的离去,时间幽远而迷离。
枭想,当初梅也一定经历过如此心灵的沉落。一个自己念想的人无限地坠入到时光深处去,一声不响,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你,或是紧闭着双目,把心灵的窗关闭。枭仿佛看到梅日益远去的背影,消失于路的尽头。无论他怎么呼唤,梅再没有回头。
但大约在梅消失后的第五天里,胖女孩出现了。她恭谨地叫住枭,告诉枭说,梅已经上省城了,参加音乐培训。
“那要多长时间?她什么时候再能回来?”枭急切地问,甚至都忘了他老师的身份。
“我也不太清楚,大约要一个多月吧!”胖女孩答道。
“哦,一个月,知道了,谢谢你。”
他们彼此致以微笑。
从这以后,一个月成为枭内心的一段心路历程。枭开始丈量一个月的长短。一个月,一生,或者是一瞬。
199.

时间如海。枭感到了岁月的漫长与浩瀚。枭想象中的省城也是一个浩瀚的海洋。梅在时间的海和城市的海里沉溺,在城市的框架里,渺小而柔弱。
日子缓慢地滑翔过季节的高冈,落进夏日的深处。到处是一片鸟鸣叫响的繁荫。
枭突然接到有关梅的一个纸条,是一个电话号码。纸条是另一个不相熟的女孩交给他的。女孩给枭的时候,嘱咐他说,请尽快拨打这个电话,和梅联系,她有事找。
枭看了一眼那串数字,感到那些数字的陌生,那些数字不可记忆。那些数字不应该与他和梅之间有什么瓜葛的,枭后来想。然而,他现在只有这一组数字,仿佛生命的秘密的甬道,他必须通过这里才能进入,找到一个声音。
枭攥紧了纸条,心里默念起梅。
正如枭所想,接听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声调暗哑、低沉,仿佛从地魔世界发出来的。
“喂。哪个?”
“喂,你好!”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下梅,请问,你能联系到她吗?”
“哦,找她啊,等下,我去给你叫。”
随后,枭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走远。话筒里沉寂下来。再一会,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哐啷地踩响着地板。他想象着梅迎着楼道走来的情景。梅从楼道那端望过来的信赖的目光,在他身上绽放。
“喂,老师,是您吗?”
“嗯,是梅吗?”
“麻烦您啊,我只能找您了。”
“嗯,有什么事吗?要参加考试了吗?”
“还没有。考试之前先要参加培训,我们是县里的老师统一带来的,您打的电话就是我的带队老师,以后您就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我。”
“嗯,有什么事吗?”
“老师,是这样的,要麻烦您下。”
“嗯,你说吧,没事的。”
“我们培训要交一笔培训费,我估计不足,带的钱不够,想请您给垫上,回来后我还您。”
“多少?”
“三千。”
“哦,三千啊。我,我可能给你凑不到这么多,最少需要多少?”
“那两千吧。我自己还有一些,生活上再紧一点,坚持过去就行了。”
“两千,我想想吧。”枭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盘算了下。他手头只有不到六百元钱,再仅剩工资卡里,新一月的工资,也还差一两天才能去领取,就是这样,加起来也不够两千啊。
“梅,你缺钱,你给家里人说过吗?”枭有点为梅焦急起来。
“说过。他们不支持我学音乐,也困难的。”
“那我想想办法吧。这样,我在下午五点左右再给你电话,对了,你有银行卡吗,你什么时候需要?”
“就这两天。要先缴费,才能参加培训。这里是请的省城最好的老师。”
“哦,那我赶紧给你想想办法,下午等我电话吧!”
200.

枭第一次陷入了问题的困顿。他感到逼压过来的现实。钱,对,就是钱,不多,二千元。可他犯难了。他再次盘算了一下,所有可能的钱凑起来,二千元还是不到啊。暂且不算他自己每天生活的用度,也是不够的,但他也无法回绝梅。一则,他心里想着要为她做点什么,现在,梅就等着,他能就这么回绝了吗?再说,对于他来说,两千元是很难的吗?在梅看来,这可能的吗?
只能去借。时间如此短,要取到工资还得上县城去,他也抽不出时间。向谁借呢?枭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几个人的名字,但都一一打消了。枭意识到,他已经太久没有和身边的人联系了。他们几乎一直没有了言语,没有了交谈,他怎么去向人家借钱呢?他想到,他们也许会列出自己的难处,然后给出一脸无奈,你能怎样呢,你无法去否定人家的困难,也无法让他人乐意的把钱借给你。但枭还是把这些人又都一一在脑海中掂量了一次,最终还是打消了向他们开口的念头。
枭感到心里闷得紧了。时间却毫不动情地流逝。
枭想到梅一定是在期盼着的,枭想到梅的目光,如同夜幕上闪烁的星辰。
211.

枭想到了杰。
在黑暗中,任何一点闪烁的亮光,我们都会把它当做宝石。杰是枭先前的一个学生,已经大学毕业,前两年这孩子还出过一本诗集,随后留校工作,小有出息。他们在一年高考期间见过一次,过去黑瘦的中学生,长成了帅气的小伙子,一脸自信的阳光的笑,露出很白的牙齿,一身西装也很笔挺。那次他们谈到文学,谈到诗歌,谈到人生理想。这孩子朝气蓬勃,几年的大学生活,已经把他洗练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此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枭想,杰也许能帮这一个忙,而且,从地缘上讲,他最具备帮助的条件。他和梅现在同在一座城市:省城。
枭拨通电话时,仍感到一种难为情。他不希望自己第一次打给杰的电话,就是一件烦难的事情。他不希望这件事给杰增添任何的负担,如果不方便,他就让杰别费这心了。
    杰可能正在午休。从睡梦中被叫醒过来。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电话已经通了,从话筒里传来杰迷糊的声音。
“喂,哪个啊?”
“是我,枭,在午睡吗?打搅你了啊!”
“哦,老师啊,没事的,刚睡了会,也该醒了的。您现在还好吧?一直也没您消息。”
“嗯,一直还好的。你还好吧,是这样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因为时间紧,现在给你打电话,打搅你休息了。”
“哦,没事的,老师不要太客气,什么事,您说吧,我尽力帮助的。”
“嗯,现在有个同学,学钢琴的,这段时间,到省城来参加培训,准备考试。她手头资金不够,我一时也凑不齐,你看手头方不方便,先挪一点给她,以后我负责还你。”
“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省城,和你同一座城市。”
“哦,要多少呢?”
“二千。”
“二千。二千我可能不够,还没发工资呢,这样吧,老师,我一会去找朋友借借,借到了给您。”
“哦,这样,那就不麻烦你了吧,我再去给她想想办法。”
“别这么说,老师,我的确手头没有的,您不要有别的想法。”
“那好吧,不过,你也不要太勉强,能借就借,麻烦你了。那你休息吧,下午我再打电话过来。”
“嗯,好的。下午我两点钟上班,然后才能找同事。”
222.

打完电话,枭就感到有点后悔。这件事让杰也难办的。他是抱了太大的希望,他的确是无路可走了。
但电话已经打过了,枭只能等待。他感到有点困,头晕乎乎的,但想到睡也是睡不着的,枭就在昏噩中一直耗到了午后。
午后的时光倏忽而过,一晃眼就滑到了五点。枭一直期待中的铃音没有响起,他也不能再去拨打那个电话。他想到该是要给梅一个信息了。枭感到梅在远方的闪烁不定,看不清晰。但他知道,此刻梅一定在心里挂着他,他成为梅世界里唯一可希望的人。
枭想到人的命运沉浮起落,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枭感到生活中许多事情,都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面对时间的流逝,他感到无奈而困惑。他想永远的沉默下去,这样避开梅期待的目光,避开他应负的责任。可是,那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只能在责任中逃避,不再被人所需要,不再能支撑起自己的天空。
枭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不可逆转。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是的,他是孤独的。整个世界,没有人可以向他施以援手,没有人可以倾诉。梅在遥远的城市,乘着末世的浮浪,随波逐流。
233.

最后的时刻,枭无力地拨通了电话。话筒里又传来了那个地魔世界般的男音,那个男音居然还表露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与不屑。与梅的对话,也很艰涩,枭无法准确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那边的梅一直静静地听着,咀嚼着命运的那份空虚与无奈。
末了,枭让梅再等等。明天吧,明天他再想想办法,枭知道不能断绝了梅的希望,不能让梅一个人悬浮在空中。
在辗转无眠的夜里。枭又想起了那晚梅的敲门声。这段时间,枭一直在对自己的生活做漫长的思考。枭感觉到许多他没有想透的问题,一个谜团又一个谜团构成了他夜晚硕大的梦境。
梅是怎样独自走上了五楼,走到了他的门前。梅一定是徘徊良久,最后站定了,抬起了手,当她敲响门的时候,她便只等着裁决了。她想象了很多种可能的问答,都一一反复酝酿。她想到枭会迟疑,会困惑,会害怕,会惊喜,她都能一一应对。她唯一没想到,枭会如此的冷淡,如此迅捷,没有给她任何回旋的余地,便把她所有的方案都推翻了。她真的在枭心中无足轻重的么,还是他心中从来就没起波澜。难道,他真的对她的到来能心如止水。
梅第一次走进了枭的梦中。那晚枭是太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躺着睡着了。睡着的枭仍萦绕着梅的身影。
梅就从那扇门进来了。不是枭打开的,门自动开了。梅站在亮着微光的楼道,一身素净。梅没有像往日那样活力四射。梅静静的,眼里含着心事。枭一直躺着,没有起来。梅就一直走到了枭面前,静静地站着,站成一树怒放的梨花……
枭感到了羞愧。枭想到自己有着一颗多么肮脏而卑俗的灵魂。枭感到自己玷污了心中梅的形象。他感到自己一生行走中,没有比这更卑污的事情。他内心的世界就此坍塌。
244.

枭最终没能凑到二千元钱,也就无法再给梅一个回复。省城的梅会怎样了呢?她会因此而被拒之门外,而放弃了培训和考试吗?或者,她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措施,踏上黑色的艺术之路。这样的想象是痛苦的,让枭不能安宁。时间不可遏止地流逝,这种痛苦也就不可逆转地更加深重。
第三天的某个时候,枭接到杰打来的电话,问他那钱凑的怎样了,还要不要他给借,他可以尽力的。
不用了。枭淡淡地回了句,什么也没有多做解释。
枭彻底失去了梅的消息,也没再拨打过那个电话。想到那个地魔界般的声音,枭便感到心地悚然。在枭的意识里,艺术之路竟然是如此的艰险而阴恶。他怀疑那些钢琴优美的旋律,都是经地魔的浸染之后发出的。由魔鬼蜕变出了天使的翅膀,正如化蛹为蝶,美丽的诞生经历了层层苦厄。
枭一直行走在琴音里。他感觉到那是段上升的路。路一直延伸到天国,世界变得逶迤虚空,光阴只是个时间的黑洞。枭想,也许,在时间的尽头,他能再次遭逢到梅,遭遇她恬静的、幽远的目光。那时,他们还将是师生吗?他们将谈些什么话题?用些什么语言?
枭再次变得安静,虚幻,波澜不惊。枭的课堂仍然精彩,但那只是形式,不属于生命本身。生活在别处,在有灵魂居住的地方。枭想,终有一天,他也会像梅一样,静静地消失于一个午后,如一只蝶一般飞远。
255.

高考结束后的第十天,是考生分数发布的日子。这一天已经可以网上查询。校园里一下子紧张而忙碌起来,散开去的学生又如蜂鸟般飞了回来,人头攒动。
趁着人们忙乱的空隙,枭不动声色地挤入人群,在教务员的花名册上一路查找。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梅。他特意地记下了一串号码,然后,迅速地离开了。枭以最快的速度,走向网吧,选择了一个最黑暗的角落,坐下,打开电脑,然后,按指定的地址,输入了那串抄来的数字,屏幕上显出了这样一条信息:
欢迎查询2007年全国普通高校招生考生成绩:
梅:0 0 0 0 0 0
成绩栏里是一连串的“零”,像一个个巨大的空洞,瞬息占满了电脑屏幕,吞噬了枭的思维。他感到周身一阵寒意,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这个夏天以后的日子,蝉声如雨,枭因为脑神经衰弱,被送到乡下一个安静的地方疗养。
主人有一大片梨园,日起月落,枭在那里按部就班地生活。世界在那里辽阔而幽静,枭目睹了一整片梨园梨花纷飞的绚丽与娇美,他嗅到了一整片梨园的果子飘香。
枭在最后一片梨花的飞舞中,阖上了眼睑。他感到了自己灵魂向着天国的飞升,是那么轻盈。

作者简介:

    蓝冰,男,原名唐国庆,1972年10月出生,湖北省公安县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寂荡与吹拂》、诗论集《诗的自由》、笔记体小说《知性女人含烟》、诗集《尘埃上》,著有长诗《墟火》。民刊《湍流》编委,“后语言主义写作”成员。现居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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